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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

作者:吳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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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顛簸流離的歲月 金澤事件

第五章 顛簸流離的歲月

金澤事件

大多數的信徒經過簡單審訊後,翌日便準予釋放;璽光尊和勝木等人也在二、三天後獲釋。唯獨雙葉出立即被押送到和倉溫泉,從此一去不返。算起來雙葉出在金澤與我們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天,幾年後,雙葉出在各地巡迴表演的途中,還特意來到金澤,去前多先生家拜訪了一次。
我們又開始尋找新居。不久,遇到一位幾天前曾在璽宇露過面的男子。他說,「將我的家作為璽宇館怎麼樣?」
如前所述,我們在關根町借宿私宅、暫設璽宇館的時候,青林縣的信徒——宮重先生曾攜帶巨款前來參拜,並且願捐款為璽宇將那座私宅買下。誰知璽光尊一意孤行,不顧宮重先生的一番好意,拒絕買房。因此,到後來我們除了搬遷而別無良策。可是這樣一來,東京附近再也找不到願收留我們的房東。
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關根町的璽宇館裡,有一位獨攬「橫綱」桂冠、名揚天下的相撲力士——雙葉出,偕同家眷前來參拜。
按照璽光尊的說法,「當今乃末法之世,日本不久就將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能夠拯救這個世界的人唯我無他。」
這篇報導中提到的青天白日徽章,確實是當年璽宇的徽章。總之,讀賣新聞社也被狂傲的璽光尊耍弄了很久,因此我與橋本宇太郎的對局日程才總也定不下來。對此,讀賣新聞社曾經大傷腦筋。
璽光尊對雙葉出的來訪非常歡迎,相互見禮後,二人開始祈禱。於是,不一會兒,雙葉出神靈附體,進入顯靈狀態。璽光尊見此大喜,並約定:雙葉出若願為信徒,將侍以厚遇。
被人將住宅騙取後的前多先生多虧還剩下一個紡織工廠,於是遷居到廠裡。我們也從長町被逐,無家可歸,只得輾轉飄泊地回東京。
在我們長達四年之久的璽宇生活中,金澤的日日夜夜是最為艱苦、最難忘懷的。
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七月,長隔十個月之久的十番棋第六局和第七局終於決定在神戶六甲山中的甲陽園播半旅莊繼續舉行。
一想起這回該輪到為自己的事情而奔走,在離開黃野先生家之前,不得不搜腸刮肚地盤算,明天怎樣才能準時趕到神戶。
那時,我們將璽光尊奉為「末法之世的救世主」,曾經冒著風雪,舉起旌幡,站立街頭,進行「街頭說法」等活動。
我當即向夫人苦苦哀求,望她為我們璽宇一行安排個住處。夫人臉上一時顯出一副為難的神色。然而,我那副處境窘迫的樣子又使她實在不忍拒絕。於是,夫人大發慈悲,答覆說:「現在山中湖的別墅空著,你們可以在那裡暫住一時——」這樣,我終於求得夫人的慷慨救助。
第六局我執白棋。我與棋壇生活闊別了十個月之久、而今又將粒粒貝殼握在手中,不禁深有感觸。當我於盤前落座後,一想起我是從那千辛萬苦的歲月中熬出來的,頓時心情格外沉穩,這一點就連我也自感奇妙!憑著這種心境我不急不躁,更無任何不安,一頭扎進勝負之下的旋渦裡,毫不旁騖。橋本宇太郎也是氣力充沛、劍拔弩張,全力展開了一場惡戰。由於我的白棋對黑棋略有捕殺不淨之處,最後,黑棋二目勝。這樣,橋本八段將「僅剩的一城」死死扼守往,總形勢為我四勝二負。www.hetubook.com.com
一路風塵僕僕地到達金澤的松枝町,我們一行急忙擁進前多先生的宅第。璽光尊二話沒說就將有壁龕的正房作為「御光間」,房東前多先生夫婦卻被排擠到只有三張榻榻米寬的侍女房去住了。儘管如此喧賓奪主,前多先生夫婦仍然馴順地聽從吩咐,毫無怨言。璽光尊見有了安身之處,便立即發電報喚雙葉出前來。幾天後,雙葉出單槍匹馬地趕到。
正當我大傷腦筋之時,讀賣新聞社的人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我還在黃野先生家中的消息,立即派人前來迎接我,並為我買好了去神戶的二等車票。這可真是雪中送炭!由於已經無暇返回璽光尊那裡,我便告辭了黃野先生的家,與讀賣新聞社的人一起乘上列車,急速奔向神戶。
警察闖入後的一個小時之內,我等無一漏網,全體被推擠著坐進消防汽車裡,在深夜十二點後被押送到金澤警察署。
交手棋份改為「先相先」(三局中兩局執黑)後繼續對局,第九局平分秋色、握手言和。
自從我們流落到金澤後,有一天璽光尊不知從哪裡來了「靈感」,說:「東京將發生大地震,我們必須去救援!」並吩咐我們做好救援的準備。於是,我們打起背囊,捆好行李,從早到晚都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這使新聞記者們大為疑惑,有人猜想璽光尊即將連夜潛逃,還有人推測近日裡可能又要發生什麼事情。記者們紛紛向鄰近的人們一一採訪。然而,東京方面總不見有大地震的消息傳來,幾天以後,我們只好「解甲卸鞍」。
第八局,繼第七局後兩個月在小石川的紅葉旅館進行。此局我執白,弈至中盤始終陷於苦戰。最後,施放勝負手,以「輸棋者無牽掛」的姿態,扶起幾粒奄奄一息的白子,來了個胡衝濫打,沒想到黑棋應著有誤,結果被我逆轉乾坤獲中盤勝,這樣一來,我終於在淨勝局上超過橋本宇太郎四局,以六勝二敗領先。
翻開過去的報紙,可以讀到讀賣新聞社當時情景的報導:「雖然早就決定繼續進行擂爭十番棋的對局,然而吳氏的住所遊移不定、浪跡難尋m.hetubook.com.com,與他及時聯絡絕非易事。就在我們通知家住關西的橋本氏、與他商談對局日期之際,吳氏住所就幾經變更。先是從千葉縣的某町遷到北陸的金澤,又從金澤轉到橫濱;誰知橫濱也只是蜻蜓點水式地落了下腳,旋即又移走他鄉;後來派去尋他的人從片獺寄來書信,說在那裡終於尋到了他,並與他商量了有關對局事宜。總之,棋盤小神通廣,落子總無常——吳氏的行蹤宛如他那獨特的棋風,撲朔迷離,難以揣度。他真是能如期赴約嗎?我們十分擔心。那天,等到了約定的時刻,在神戶車站擁擠的人群之中,只見一個身穿白色立領制服、胸前佩帶青天白日徽章的人走了出來。吳清源來啦!吳氏終於神情端莊地出現在眼前。」
說來可憐,璽宇信徒們在金澤的日日夜夜,實際上過著一種連自由思考都不準的嚴肅緊張的生活。根據璽光尊的訓斥:「無益的胡思亂想會招至惡靈附體。還是沒工夫去想的好!」實不相瞞,我們連抓一抓頭上虱子的工夫都沒有,每天癢得坐立不安。再說雙葉出在金澤成為熱忱的信徒,深受璽光尊的信任,每日專心致志地修行。可是,在九州有他主辦的雙葉出道場,手下的八十多個弟子因師傅出門在外,個個六神無主,亂成一團。雖然雙葉出的親友們前來勸歸多次,但他全都不聽,說破嘴皮也無濟於事。據說弟子們實在是無可奈何了,紛紛氣憤地喊叫:「是璽光尊無理誘騙師傅,大家快來金澤,砸爛璽宇館,將師傅請回來!」
我左思右想,覺得黃野先生是個心腸軟、好商量的人,於是,決定到鐮倉腰越那裡向他求助。等我趕到那裡,早已是滿天星斗,儘管離睡覺得時間還早,但黃野先生的家已燈滅人靜,漆黑一片。無論我怎樣敲門,無人出來迎客。無奈,我只好踩著門邊消防用水池的邊沿,見院內松枝搭在牆頭上,便縱身一躍,緊緊抓住松枝順勢翻牆跳進院子。轉到房舍,見一扇小窗虛掩,露著一絲縫隙,我便將窗打開,側身鑽了進去,摸黑跳下,落在屋裡的席子上。摸索著找到開關,迅速打開電燈。接著,「對不起,有人嗎?」我再次高喊了一聲。這樣,睡在側室的黃野夫人好不容易才被我喚了出來。
昭和二十二年一月末的一個夜晚,月色朦矓,萬籟俱寂。金澤警署與玉川警署的全體警察接到緊急動員令後傾巢而出,包圍並闖進了我們的住宅。擔任這次搜查行動的指揮官是摘木警部,他曾經是業餘相撲力士,不但受過雙葉出的指導,還是雙葉出的大崇拜者。對他來講,「捉拿師傅」可真是個棘手的差事。璽宇館裡,以璽光尊為首的幹部們抱成一團,在樓上負隅頑抗;雙葉出則扼守在通向二樓的平hetubook•com•com臺那裡,手持兩把大鼓槌兇狠狠地擋路,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記得從北海道回東京的途中,為了轉車在苫古牧車站月臺上等歇時,我突然遇到了藤澤庫之助(朋齊)七段。原來,藤澤七段奉命為日本棋院新館籌建募集捐款,也剛剛從北海道返回,準備轉道去王子造紙廠。見到我後,他熱情地邀我同去。我見下一一趟列車的時間尚早,便欣然答應。來到王子造紙廠後,由於盛情難卻,舉辦了圍棋教習。告辭時還收到一些謝禮。
麥克阿瑟事件後,璽宇的活動引起了各大報社的注意。尤其是在金澤,由於雙葉出也參加了璽宇,引得許多新聞記者紛紛在前多先生寓所附近的民宅借宿,以便每日觀察我們的行動。
正當我錢囊告罄之時,這些意外收入真是幫了大忙。
我對橋本(宇)八段的十番棋第十局橋本執黑中盤勝。到此為止擂爭宣告結束。總之,到第八局時我多勝一籌。十局總的成績為六勝三敗一平。
第七局一結束,我毫不停歇地回到當時位於山中湖的璽宇館,重新經歷璽光尊手下的清苦生活。
雖然警方人多勢眾,但看見手舞大槌的雙葉出,如同金剛力士一般地巍然而立,個個嚇得不敢靠近。當時我和其他信徒一起縮在樓下的角落裡,戰戰兢兢地屏往呼吸,注視著事態的發展。警察們只顧對付雙葉出一人,根本顧不上「照顧」我們。
這種模仿小偷、夜入民宅的事,在我的一生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一遭。聽黃野夫人後來講,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她獨自一人守家,所以早早便熄燈躺下了。聽到有人敲門,唯恐輕易開問會遇上歹徒。因此打算不動聲色地看看動靜再說。後來聽聲響發現有人越牆鑽進家中,嚇得她更加緊張,屏住呼吸,一聲不吭地提防著。一聽到是我的聲音後,「不是小偷,像是吳先生」,這才鬆了口氣,起身出來見客。
樓梯上下長時間相持不下。後來,一部分警察迂迴到房後,打開後窗,蜂擁而入衝進樓上;同時,樓下的警察們也踏著樓梯衝了上去。只聽見一陣陣摔砸東西的響聲與喊叫聲混成一片,又過了一會兒,樓上死一般地靜了下來。
在我們每天的敬神祈禱中,還包括數九寒冬裡進行淋浴淨身的修煉。那時,只有雙葉出最先淋浴後,我們再取水澆身方才感到舒適、因為雙葉出浴後,他的體溫使浴池溫暖了許多。
由於福井大地震剛剛平息,我們如此進行宣傳,使得「下次大地震何時發生?」這種打聽地震消息的電話接鍾而至應接不暇。後來,弄得前多先生也不得不抓起話筒大聲回答:「我家不是地震局!」
第十局於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一月,在小田原著名的庭院古稀庵內舉行,那是一座按傳統格和_圖_書調建造的書院式庭院。我們在寬大的室內鋪地草席上擺下棋盤,弈完了最後一局。其實,在對局前夕,為了璽宇的宣傳,剛剛過了元旦我就長途跋涉去了一趟北海道。在日高山脈的附近,有個純樸的鄉村小鎮叫原賀,我妻子的祖母就曾住在那裡。
由於雙葉出執意不歸,親友們甚是發愁,便去找朝日新聞的記者藤井先生去商量解決辦法,藤井先生也是雙葉出的親戚。
因當時正值福井縣大地震暫告平息之際,璽光尊聲色俱厲地說:「天翻地覆的大事變前夕,我等豈能偷閑安睡!」所以,熬至深夜,才給我們睡個囫圇覺的時間。我們每天清晨五時即起,夜裡摸到床邊時早已過子夜一時左右了。因睡眠不足四小時,只要躺倒在床上,眨眼之間就會像死了似地酣睡不醒,一天大半在祈禱中度過,然而我還有一項主要的工作——為前來參拜的人講經說法。
我們立即去他家查訪,走到松枝町的鄰街——長町那裡,果然有一座漂亮的西洋樓映入眼簾。大家都很滿意,覺得這座房子作為我們的「皇宮」太合適不過了。後來,前多先生想方設法籌措了三十萬日元,將自己的家搬遷一空,我們一行也隨著移居到了長町。
我辛苦奔波的結果使璽光尊一行總算找到了棲身之處。然而,還未等我喘過氣來,又不得不繼續與橋本宇太郎進行擂爭十番棋第六局的比賽,這第六局與第五局間隔十個月,對局場選在神戶六甲山中的播半旅莊。由於長時間來在璽光尊眼裡我的對局無論輸贏都已毫無意義,比賽的事她早已不聞不同了。那時正值戰敗後不久,黑市買賣十分猖獗,小商小販紛紛出動,電車裡從來都擁擠不堪。為了奔赴對局場,我必須冒著酷暑在滿員的電車裡受盡折磨才能捱到神戶。
雙葉出歷來是個靈感強烈的人,據說在「本場所」(正式比賽)中每遇有旗鼓相當的力士場,那天早晨他便進入「半靈附體」的狀態,戰後的混亂中,在人們紛紛尋求精神依托之際,以「復古主義的日本精神」為標榜的璽宇,也吸引了雙葉出前來參拜。
後來,我和幹部之一的清水先生一起前往金澤,見到前多平作先生,請求收留我們。金澤是北陸地區的中心,因璽光尊的心腹勝木先生就是北陸人,那裡還有許多璽宇的信徒。前多先生祖上幾代都是經營生絲的富豪,從前是本願寺的宗徒。後來他信仰了璽宇之後,仍然不斷地尋求「成佛之道」,盡一切努力強迫自己去接受各種苦難的磨練,並以其驚人的毅力喫苦耐勞地生活著。在我和清水的請求下,前多先生愉快地答應將住宅借給我們。
第七局依然原地不動地對局。雖然這次橋本的白棋在中央築起了厚勢,但黑棋還是設法踏破了中腹。結果我執黑中盤勝。
和_圖_書藤井先生分析一番之後得出結論:既然事已如此,要想找回雙葉出只有借助警察之手而別無良策。於是,他們向警察報了案。後來,警察發現璽宇館的一些信徒將自產的大米拿去進獻,於是以「違反大米管制令」為名,決定對璽宇進行搜查。(有的傳說是因璽宇犯有「鼓吹天翻地覆,散布謠言惑眾」的罪名而受拘捕的。但我記得是「違反大米管制令」,或許是二者兼而有之。總之,搜查的目的肯定是使雙葉出擺脫璽光尊。)
五年之後,我與藤澤(庫)七段在擂爭十番棋的舞臺上狹路相逢,不得不再決雌雄。儘管雙方都將棋士生命用來押賭,於盤上無情地仇殺,但一提起苦古牧車站的邂逅,作為我們深有緣分的往日之交,迄今仍然是難以忘懷的美好話題。
誰知好景不長,我們在新居歡喜了沒多久,便發現那個冒充信徒、在璽光尊面前獻殷勤的男子原來是個大騙子。原來那座房子早已成為占領軍征用的建築,騙子隱瞞了真相,設圈套賣給了我們,不過,最令人感動的是前多先生,房產與巨款統統被人騙取殆盡,他仍然絲毫不痛心,只當作是對自己的一次磨練。他逆來順受,毫無怨言。
昭和二十一年末,我們一行踏上了去金澤的旅途。當時的列車經常是超滿員狀態,乘客要上車,不緊緊抓住車門就別想擠上去。像我們這種樣子古怪、揚舉旌旗的一群人馬,要想乘車簡直如同兒戲。幸虧雙葉出有面子,不但有人幫我們買好了車票,而且還事先與站長談妥,給予特殊照顧——讓我們優先上了車。
但他並非白白地捐獻住宅,除了提出要與前多先生的住宅交換之外,還要求再給他三十萬日元。
昭和二十二年七月上旬,我們一行冒著酷暑,擠進滿員的列車,一路風塵僕僕回到了東京。誰知東京也無立足之地,只得暫且決定去投奔橫濱某農民信徒的家。就這樣,我拖著累垮了的身體,與眾人馬不停蹄地又趕到那個信徒的家。誰知還沒等我喘口氣,璽光尊義發號施令,催我火速去找住房,並限我「一週之內務必尋到新居!」
再說我們這些人像過去一樣又要重蹈覆轍,再次遷徙。當然,璽光尊自有另一套見解,即璽宇的皇居因俗徒鬧入而被玷污,必須立即遷宮。
此後,雙葉出果真成為璽宇的信徒,並且時常前來參拜。由於璽光尊對雙葉出格外信任,就連只有三、四個親隨才可進入的璽光尊的起居室「御光間」,也讓他自由地進出。我妻子原是璽光尊的親隨之一,常在她的起居室內服侍。而我等除了偶爾進去兩、三回以外,平素進出「御光間」是根本不允許的。
這樣一來,我們在金澤尋找安身之處的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五個月後,只得忍氣吞聲地被趕出長町再次忍受流浪命運的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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