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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

作者:吳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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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以文會友 我和木谷先生

第八章 以文會友

我和木谷先生

遺憾的是,戰前與我那麼親密的木谷實,戰後的一段時期內卻杏無音訊了。那個時期,他們全家從大肌遷居到了平塚。眾所周知,他從戰後的饑荒年代開始周遊全國,憑其伯樂之慧眼,發現了許多有望之童。這些孩子被他帶回家,作為家傳弟子而精心指教,結果培育出許多一流棋士。據說木谷師傅在平塚既養山羊、又把幾百坪的院子墾為耕地,自給自足地養活了一大群徒弟。據統計,木谷實培育了共六十人的門生,家中徒弟最多時曾達到二十六個孩子排隊吃飯。看起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輕易效仿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木谷師傅固然偉大,但木谷夫人更加偉大。

我被瀨越先生收為弟子之後,師傅始終在生活上給我以多方面照顧。然而,只要我勤奮下棋,有關我的私生活等事,他全都不加干涉。就連昭和十年(一九三五),我隻身回天津的時候,見我做事魯莽,先生本來不高興,但他連半句責怪的話都沒說。總之,先生不僅多方照應我,而且從無束縛弟子之意,對此我真是感恩不盡。可以自豪地說,瀨越先生不僅是棋壇的名師巨匠,也是舉世難得的一流人物!
說來也怪,我去醫院探望木谷實之後,他不久就奇蹟般地好轉起來,竟然在半個月後就出院了。
我認為木谷實的棋風絕不是單純考慮勝負才如此劇變,而是對藝術的探求精神的表現。棋風劇變的本身,加上始終保持著一流的成績這兩點,足以說明他對藝術追求的憨痴之心了。如果沒有高超的實力,誰也做不出如此艱鉅的事業!總之,木谷實一切為藝術,一切皆可拋,事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這種忠貞不渝、探求不止的精神,其表現是如此的淋漓盡致,堪稱棋界之楷模。
可是,又過了幾個月後木谷實就溘然離去,成為不歸之人。
但是,除了中盤的絞殺和收官以外,其他的地方無論如何也是算不盡的。況且,對方若在自己計算範圍外的地方打下一手的話,那麼一切和圖書還得再從零開始算。與木谷實相反,我首先在最早浮現於眼前的幾手中,從最有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算,如這一手不行,再考慮另一手。我從一開始就認定了:人非聖賢,無論怎樣計算都算不盡、計不清。一般來說,反覆長考的棋士多數都是辨別力強的人。正因為能識破對手,計算又準確,所以即使被迫讀秒,也能保持不出誤差的自信。世人皆知,木谷實的計算之精深在棋士中是出類拔萃的。
以前,我覺得過分地思考反倒不上算,也曾問其為何長考的理由。他回答說,他首先在作為直感而浮現於眼前的四、五手中,從最不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一手一手地往下計算。這樣看來,因沒有漏算的地方,失誤自然就少。
不過,對計算過於自信,有時會事與願違。因為一旦迷信起計算力來,往往會忽視大局。一方面,誰都明白序盤時過分長考不上算的道理;但另一方面,很多棋士仍然不會那麼簡單地糾正這一點。事實證明,人的性格千奇百怪,假如這些性格不保持住各自的頑固性,那麼作為棋士,很難在競爭勝負的世界中各自生存下去。
那時,醫生曾禁止木谷實下棋。但因他本人離開圍棋就活不下去,所以寂寞得抓耳撓腮,想下棋都快想瘋了。他經常纏著禮子,說什麼也要下棋不可,弄得禮子無計可施。甚至有時候,他還背著家人,獨自拄著手杖爬上四樓,來到我家。記得他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一本正經地說:「我今後要在所有的對局中出場。吳先生也和我一起去吧!」我聽後大吃一驚,只得婉言相勸:「先生,那可不行。非要出場的話,也要視身體情況而定,先從電視快棋之類的對局開始,一點點地慢慢來才行啊!」
棋壇巨星木谷實先生是一心一意獻身於圍棋的故人。也許就因為他也對世俗瑣碎一無所知,酷似於我,所以我們才那麼情投意合。我一直把他作為我的兄長,與他的關係親密無間、誼深似海。
www.hetubook.com.com來我搬到東京住的時候,木谷實已在東京的四谷開設了「木谷道場」,因而我們又重新有了來往。當時,我還讓上小學二年級的八歲女兒佳澄每日去「木谷道場」求教,讓她作為木谷禮子的弟子,並經常請加藤正夫君為首的許多棋壇「俊傑」來教她。半年左右,她就從讓二十一子進步到讓十六子了。然而,她的手法雖還正確,但不擅於搏殺,看來勝負之事對她不太適宜。於是,我女兒不到一年就放棄了學弈之念。我因飽嘗了棋士之苦,因此從一開始就沒有非讓孩子走同樣的路不可的打算。木谷實的子女中,除了禮子以外,也都選擇了與圍棋無緣的道路,他們的棋全都不甚高強。
橋本宇太郎也是瀨越先生的得意門生,是我的師兄。我剛到日本時,他總是設法照顧我。他才華橫溢,實踐能力很強。由於橋本有鐵一般堅定的信念,而且棋之才能也是一流人物中的佼佼者,所以我們都為之傾倒,常常稱讚他的才能,譽他為「昭和的秀甫」。秀甫在明治時期力挽狂瀾,使一厥不振的日本棋界終於跳出苦海,重見天日。秀甫不僅棋藝高超,作為實業家也不愧是第一流的。今日如此興旺發達的棋界盛世,多虧了秀甫夙興夜寐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常想,酷似秀甫的橋本宇太郎在他那威揚四海的棋才之上,假如再加上「勝負師」的執拗與堅韌,毋庸置疑,一定會築起長久不衰的「橋本時代」的。
古井獨思源。
現在,木谷實的弟子早已是桃李滿天下,而且事實也已經向人們宣告:當今的日本棋壇是木谷門徒橫行的世界!誰曾想到,當年養育一群家傳弟子的無價之舉,唯有臥薪嘗膽的木谷師傅一人從中咀嚼出了今日的歡喜。因此,這種埋頭苦幹的事業,只有憑木谷實的一片真心和高尚情操才能成功!
打麻將也是如此。一手、一手地苦思冥想,半天也捨不得出牌。由於木谷實的長考,經常急得牌友們坐hetubook•com.com立不安。不過,因對手大都是他的師弟或晚輩,不得已,只好耐著性於陪他玩。總之,本谷實為人過於誠實,即使是馬虎一點兒也情有可原的事,他也毫不讓步。打麻將也如同下棋,為了弄個水落石出,他從來都是長考了再長考,毫不吝惜時間。
在我倆經常出入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期間,我們開始嘗試新布局的打法。為了將用新布局下的棋復盤推敲,我倆廢寢忘食,不知在西園寺先生家裡流了多少汗水。雖說當年的汗水猶如釀造玉液瓊漿的酒曲,散發著一些憨痴的霉味,但隨著光陰的流逝,汗水已成為新布局浪潮的源頭了。每當我醀祭木谷實時,不禁含淚吟道:
我於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曾去平塚的木谷家小住了幾天。記得那時,家傳弟子中的大竹英雄君,搖晃著光溜溜的小和尚頭,露出一副很淘氣的相兒坐在末座上。
回到平塚後,木谷實的病情仍不見好轉,終於被送去住院。那年七月的一天,林海峰來電話說:「木谷先生的病情惡化!」我急忙趕到醫院,在謝絕探視的時間內破例地進了病房。我一眼就看見木谷實手裡握著一把扇子,但他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我坐在病榻邊,湊近枕邊大聲地向他打招呼,然而他卻毫無反應。但當我嚷道:「光一君從前是力戰型的,最近越來越贏得麻利了!」這時,木谷實為了表示隨聲附和而微微搖動了一下扇子。據木谷夫人講,這是表明聽懂了的暗示。光一君指小林光一九段,他有幸經歷過木谷一門家傳弟子的嚴格錘煉,後來與木谷實的女兒禮子結為美滿夫妻。
另外,本谷實的「棋風突變」非常有名。他曾幾度從一個極端飛躍到另一個極端。我剛到日本時,他曾是「死死守角、步步為營」的棋風。到了新布局盛行時期,他一下子又變成了「投石高位、注重勢力和*圖*書」的棋風。後來,從他對秀哉名人的「引退棋」開始,再次恢復了「死死守地」的棋風。尤其是與我進行「鐮倉十番棋」的時期,他竟變成「極端低位、低投固守」的棋風了。實不相瞞,我的棋風也屬於變化無常之類,但比起木谷實來,仍然是小巫見大巫,望塵莫及。
從木谷實經常鬧病時起,我就時常順路去道場看他。雖說我從未對道場的家傳弟子們搞過教習,但我記得常和大竹君和加藤君一起去散步。

在我尋求宗教信仰的初期,經木谷實相勸,我倆經常去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聆聽教誨,我與他的親密交往即從那時開始。可以說,我們是在信仰的世界裡密為知己的。別人也許不知,與其說我把他當作棋逢對手的宿敵,倒不如說他對我親密得勝似兄長。
冰觴同瀝血,
那個時期,猶如群星隕落一樣,多賀谷先生、木谷實先生、瀨越憲作先生,這些對我恩重如山的人都相繼謝世。頓時,我的身邊也呈現出一派淒涼景象。然而我還是這樣想,身體乃天之恩賜,我將在可行的範圍內敝帚自珍,休息養生。其餘的事,乾脆聽天由命。
自那以後,木谷實就長期臥床療養。當時木谷道場的毗鄰處,一座大廈正在施工,工地的噪音震耳欲聾。而且,樓體起來後,木谷道場就如傍籬小草被遮得終年陰冷,實在難以再住下去。嗣後,木谷實的夫人找我商量,準備據理力爭「日照權」。我當時勸她說:「他們現在就擾得先生無法療養,再爭日照權,只會再惹一層麻煩。乾脆把道場賣給大廈之主算啦!」後來,木谷夫人毅然下決心將道場拍賣出去了。就這樣,培育出眾多棋壇俊傑的搖藍——木谷道場,終於宣布解散。木谷夫婦只得重返平塚去住。
木谷實在棋士中是有名的「長考家」。他不管限用時間定為多少,早在序盤時就用個精光。因而奕過中盤往往時間緊迫,苦於讀秒。即使是對業餘棋手下讓九子的指導棋,他一般每局也要用半天www.hetubook.com.com以上。木谷實是鈴木為次郎先生的門徒。說來有趣,以鈴木師傅為首,長考家們一個不剩地聚集在鈴木一門。過去,鈴木先生的長考就已經很有名了。到了門下木谷實、關山利一,以及關山的徒弟尾原武雄的時代,除了長考以外,又增加了一個共同點,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知下圍棋」。
我年輕時與木谷實對局次數最多。記得每到午休打掛時,他就去打檯球,而且最熱衷於和前田陳爾對打。我總是一旁觀望,從來不去試手。我看木谷實的樣子總想笑,他每擊一球都要用四、五分鐘。擊球桿往往在他的手裡上下持七到八次才能定下往哪兒打。誰知剛要打,又縮回手來,正一正眼鏡,然後再摸幾下球桿。就這樣,欲打又罷,反覆斟酌。總之,擊一球要摸三、四十下球杆才真的下手。難怪對手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如今橋本宇太郎已是將近七十五歲的高齡了。但他仍然寶刀不老,至今還在硝煙彌漫的第一線頑強作戰,並率領著日本關西棋院的全體將士南征北戰,一往無前。對此,天下人無不佩服之至。
在那難忘的年月,我倆年輕力壯,風華正茂。木谷實雖然正值新婚燕爾、蜜月纏綿,但在信仰和棋藝的兩條路上他仍然與我結下了和愛情一樣深厚的友情。
在我來日之初,木谷實被人們譽為「怪童」,在如林的年輕棋士中他首屈一指、所向無敵。我徒居日本的頭二、三年內,執黑也總是贏不了他。因此,我始終把木谷實當作第一目標,發誓不超過他決不罷休。
然而,他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終於因腦溢血而躺倒了。就在他發病倒下的那天我剛好在場。看來我作為第一個發現者真是與他有人生奇遇之緣。記得那天的午休時,我正在「木谷實道場」巡迴觀看他的弟子們打掛的幾盤棋。午休快結束的時刻,木谷實和我一起坐在客廳沙發上休息。當我納悶兒他怎麼總不講話時,突然發現他的臉色很怪,嘴角還流著口水,我大驚失色,趕快告訴一旁的弟子說:「不好了!先生的樣子有些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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