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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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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他不願動,因為他怕驚了他的夢境,說實話,雖然他明明知道,那不過是一個夢,但他卻實在願意,最好再多延續一刻,因為這可以使他的精神,得到滿足的安慰。
雖說如此,這位副官到底又開了口。
「你到底知道什麼了?」
「獨山大捷與我有什麼關係?真是豈有此理!回絕他們,說,一個錢不捐。」將軍到底發了脾氣,一下子又躺下了。
「待我很好。」她硬著頭皮說。
「寫過大字麼?」
「這是好消息,」他說道,「從此之後,也許我們可以開始打勝仗了。捐點錢,慰勞一下前方隊伍,也算盡一點義務。」
將軍不回答,只是瞪大眼睛盯住她,好像要看出什麼隱情似的。
「我待你哪點不好?」將軍如同審問一個犯人。
「不許動!」將軍高聲喝止道,「動一動我就打死你!你說你沒有,這像片是打哪裏拿來的?」
其實太太偶而出去一兩趟,原該給點方便,哪一個人沒有三親六故一朋二友呢,既然如此,親友之間就少不了往來,無須再怪罪她懷疑她了,宰相腹中能行船,將軍肚中開飛機,那才可以免去無謂的苦惱和麻煩!
太太笑著的臉上也馬上變了顏色,話不對。她不免露出惶然無主的樣子。但她卻在力持鎮靜的咬著下嘴唇。顫聲問。
「好了,好了,我不問你了。」將軍太太慌慌張張說完話,三腳兩步跑進屋去。她進屋之後,使用輕悄的腳步,慢慢向前移動著,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最後伸手掀起那床紅被。
副官一看這種情形,知道再說也沒有用處,他最明瞭將軍的性格和行事,將軍如果答應「好」,或是「你辦罷」,那就是他同意了,倘不然,憑你說多少好話,也說不服他倔強的心。
「反正她一會總會回來的,」他這麼想想,便又把昏沉的腦袋躺到枕頭上。
太太當真就哭哭啼啼跪下了。
將軍太太這時正好下了滑竿,在副官面前停下腳步。
太太雖然住了嘴,身上的疼痛卻有些忍不住,一面仍在暗暗的抽泣。
「怎麼?」
「誰饒我!」
「不。」她說的是假話。
「你斃了我罷,你斃了我罷,」她邊哭邊數說,「別給我活受罪。我犯了那一條了,你看你竟這樣下毒手。」
「你就是不肯叫我閒一會,少喝一碗還不行麼。」她撅撅嘴,向他撒嬌。
「早飯都不曾吃過,還寫什麼大字。」
「有事麼?」將軍先發制人問道。
「正發氣呢。」
十一點鐘了,鐘錘敲碎黎將軍紛亂的思索道路。幻想終是幻想,目前的事實是,他的妻子仍未歸來。「若是她此刻竟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睡在別人懷中呢?」這可是值得考慮,值得注意的問題。他不能容忍,他不能不發火氣,再有涵養的人,也不能在這上面大量的。「簡直是壞貨!」將軍罵完,歪過半面臉,看看房門,因為他似乎聽到門外傳來了輕微震動的腳步聲。
將軍一想到這裏,彷彿感染了危機似的引起極大的震怒,他的情緒非常衝動,無法平復急跳的心。雖說男女之間應該平等對待,似乎他不必多加疑心,但他之對於太太,絕對又當別論,因為她只是他使用壓力和金錢買來的貨品,把貨品加以使用,他有絕對自由,願意怎樣處理,他就怎樣處理。倘或真如那場夢境似的,屈小姐作了他的太太,那他就必定給她最大的自由,再也沒有提防邪念了。他這位太太的來歷和出身,他比誰都明白,惟其因為過於明白了,才使他更不放心。
先得說明一下,將軍是因為那天請胡委員、王小姐和羅經理吃了頓飯,喝得爛醉,使他無法湊上牌局,才由胡委員專派男僕把他送回南山寓室的,他是由於心中不快,借用酒漿洗滌愁腸,不想竟然醉倒了。回到家裏,太太竟然外出了,使他感到過份的冷清、孤獨。
「不放屁。真的你饒我這一回罷。現在你要不要再抽一口?看你把烟槍都摔壞了,不要緊,我給你再找一支新的,你消消氣,看你生氣我真心疼。夫妻總是夫妻。」太太慢慢站起來,眼看將軍並未制止她的動作,就趁機撞到他的身上,放聲的哭起來。「你斃了我罷,活著也沒有好。……」
「你說你到哪裏去住了一夜?從實招來!」
拍!清脆的一聲。這位太太塗抹脂粉的臉蛋上,便印出來五條紅色的指印。將軍使用最大的力量,準備一巴掌就把他的火氣打出去的。
「因為什麼呀?」將軍猛然坐起來,外面裹著一重被,被是大紅湘繡的料子,顏色鮮艷,非常耀眼。
「放屁!」
「哼,怪不得她不回來住!」狠狠的在心中說,他把像片壓到屁股底下。汽球要爆炸了。
「獨山大捷?」他重唸著。
「你不在家。我真有點想你呢。」他笑著說,逗引她。
「怎麼不說話?」太太強笑為歡,伸手托起將軍多鬚的嘴巴。
「是。」
「給我跪下!給我跪下!」他下命令。
「不行哭!住嘴!」
「太陽曬屁股了,你還不起床,」她說著,歪在將軍身旁躺下了,故意在他多鬚的臉上捏了一把。「我出去看一個姑姑,昨天買菜在街上遇到的,晚上他們非留我住不可,所和_圖_書以今天才回來,依她們今天還不放我走呢,可是我怎能不想你呢,我到底還是回來了。真是,哪裏也不如家裏好,以後再也不出門了。」
體溫一經恢復,他的睡意偏又一點不存了,相反的卻引導他勾出茫無頭緒的思索。說是茫無頭緒,那倒再適當不過了,他一會想到獨山大捷,恐怕十有八成,屬於政府假造,藉以平抑一般民眾激憤的怨恨,再過幾天,可能敵人真就打到陪都這邊來。繼而他想到那天的大醉,心中不免有些生氣,那完全由於王小姐說了句刺心的話,傷及他的自尊,他因之喝了過量的酒。王小姐說道:「黎將軍,敵軍這次大敗,愈發遠離開川邊,你的以陪都為遊擊根據地的計劃,恐怕變成幻想了。」若說這話懷有多大惡意,倒並不一定,也許正由於她的關心,才提到這件事,然而他這位有心人,卻當成譏諷話聽了。他因之動了點肝火。他確是氣量狹小些,多年以來很吃了不少虧,事後儘管下決心準備在涵養上多多注意,偏偏不能事到臨頭冷靜自己的頭腦,卻每次一樣像爆竹似的一經點燃就爆發了,這可以說是他生活中最大的短處。後來,他又想到那有趣的夢,真有趣,一切都那麼神靈活現的,如同是一件實事,若果真有這樣一天,他黎將軍也就真正爭到面子了。……
將軍的太太卻未即刻走進大門,她寧願對副官多問幾句。
「到底是什麼事?你怎麼也不說個明白,總是這麼吞吞吐吐的?我就是不滿意你這一點,這輩子你不會有出息的!」將軍又開始生氣了。
「誰也不知道。」
「可我怎麼知道呢。」
「簡直是混蛋,將軍的太太不想當,要去扯閒事。還騙我說哪裏也不如家裏好,家裏既然好,就不該去吃野食。還說什麼想我不想我的,既想我又何必偷漢!你真他媽的活活氣死我!」
「好消息,依我看正是壞消息,混蛋!混蛋!」
「誰?」當他剛想喊上一聲,朝向門外問問時,卻不料那扇門已然被推開了。「一定是她回來了。」他這樣斷定著,終於不免有點臉紅。可是進門來的卻是他的副官。他仍然帶著平日那種縮頭縮腦的樣子,慢慢的走到床前。
「少喝一碗?」他拉下難看的臉子說,「那麼你少在外面住一夜就不行?」
他馬上靈機一動的爬起來,把那兩隻貴重的箱子用最快手法打開鎖頭,仔細檢視東西有沒有缺少,作為對那壞貨(現在他這樣怒罵她)是否捲逃的判斷`。還好,箱子裏東西一點也不缺少(他忘記開箱鑰匙,是掌握他手中的),這使他稍稍放了心,且和_圖_書在進一步認為自己太屈辱了太太的好心,因為太太自從陪他改姓後,幾乎每在睡前,都說她對他如何崇敬、如何感謝他赤誠的真心的。
「學校裏來募捐的。」副官走前一步說,說完又重行退回原處。
「那麼他幹什麼呢?」
太太遵命辦理,他非常滿意,不一會便在鴉片的刺|激中,獲得了精神上的快慰。
「等一會我起來再說。」將軍雖然這麼說,並不曾即刻起床。
太太倒茶的時候,不知怎樣被他拾到一張像片,他伸手撿起來,拿到自己的面前。
他把她用力摟過去,覺得她仍然是他的太太,她並不是一個壞貨。
「你生氣了?」
「快,」他推她說,「把烟燈點上,咱們來抽一口。」
「那麼你是什麼打算?」
汽球真要爆炸了,將軍不能忍受,一見那像片上人,他無名火起三千丈。
副官遵從的退走了,我們的將軍索性用被子把腦袋都蓋上了,喃喃道:
將軍猛然跳下床,照著太太的頭上和身上,又開始一頓猛烈的擊打,如同在打衝鋒似的,完全使用壓倒的威力,希望一舉而把對方擊敗。
「他還在床上躺著呢。」
副官用眼角悄悄溜一眼,然後嚥下一口唾沫。「可是人家等著你老呢,」他說,「你老什麼時候起來?」
「你給我說實話!別他媽的撒謊!」將軍不為所動,只顧追問。
太太一見像片完全明白了,她的秘密被揭穿了!戰戰兢兢嚇破了膽!那像片就是她前夫昨晚在床上送給她的,原說留給她作紀念,她確也把它當成紀念了,所以坐在滑竿上,她還不時拿到手中端詳他,幾年不見,他仍然那樣年輕,但那老東西可就太老了。她不能長此和那老東西混下去,應該另立自己的打算。那時她順手把像片放到大衣袋裏,不料它卻掉了出來,因而使她遭受了毒打。
「不許你動,給我站在那裏!」將軍向太太下命令,把茶碗照著太太身上飛過去,那茶碗先打到太太身上,然後落在地下打碎了。然後,連那支烟槍也飛出去了,枕頭也升空了,都變成將軍攻擊太太的武器。
「你以為我不知道麼?」
「給我倒碗茶罷。」
「我老了麼?」
「可有人慰勞過你?」
茶端來了,太太和他逗笑。
「我不是出自心願,娘們事,還能有什麼辦法。」她又向前用膝蓋挪了幾步。「老小孩(她使用往日對他的愛稱),你就饒我這一回罷。我陪你到老,一步大門也不出好麼?」
「這我可不大知道。」
「得啦。別跟我上洋勁兒。」
雖說只是短短一段敘說,倒正好壓伏下將軍的疑慮和火氣。那隻滑膩的和_圖_書手,捏得他的臉到這時還熱剌剌的。一切屬於對她的不滿,到此也便烟消雲散了。
太太尖聲的叫起來,馬上朝後退。汽球真的爆炸了!
「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回來?」她作出一副笑臉追問。
將軍為他的肉團纏得有點茫亂了,不對麼自然是她不對,但家醜不可外揚,外人知道仍然笑話他的。虧就自己吃了罷。想到那逝去的好夢,真不料太太給他丟這麼大的人。當他再行把太太盤問好幾遍,太太答應今後決不步出大門一步,定然跟他共生死的時候,他終於緩和的說:
「我都知道了!」將軍咬牙切齒說,忽然看到副官探頭進來。「去!我沒有招呼你,你來幹什麼!」他把副官逐走。「你簡直不是好東西!」他痛罵太太,「臭賣X的!你找野漢子麼?找到了又回來幹什麼?你他媽的自己找死啊!」
那位太太嚇得一聲也不敢出,只是伸出兩手按著她的臉,放聲大哭。
「這就是實話。」太太爭著理。
太太半驚半疑走上前去,打算藉此挽回這個殘局。她陪出一副笑臉。
「不行,不行,對他們說,我沒有錢,」將軍高聲咆哮著,「一個錢也不能捐,你快點出去,我還沒有睡好覺呢!」
「募捐?學校?又來募捐份捐?」將軍從枕頭上抬起頭來,極不高興。
十點鐘了,將軍的副官悄悄推開房門準備請他吃早飯,主人仍然高臥未起,副官只得悄悄退回身去。說他請將軍吃早飯,莫如說藉此看看將軍動靜的好。因為將軍太太昨夜出門,直到此刻還不回來,她究竟會不會回來,他實在無法判斷。她為什麼會出去,他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是由於她以前那位男人來看她了,所以她就去回看他了,他們的行動,他覺著像是有點可疑。這位副官心中想,倘若她和他一同逃跑了,那可怎麼辦?她會不會真和他共同逃跑?現在,他關心的是自己的責任問題,倘或她當真不再回來了,將軍追問她時,他該怎樣善後?正因為這種緣故,將軍多多睡一刻,他便覺著多安心一刻。
好夢不長,總有幻滅的一日。將軍的好夢蘇醒了,他幾乎不相信眼前的現實世界。夢中的情景那麼一清二白,誰能懷疑不是真事!然而現在,當真不是真事了,擺在面前的仍是他的臥室,烟燈和睡床。
將軍這時正作一個高興的美夢,他夢見他到底得到巧妙機會,一躍而成為執掌兵符的統帥。彷彿局面真逆轉了,敵軍果然打到陪都四周,萬分緊急,他才有了出山的機會。他成為當時陪都的顯赫人物,多少人向他稱道過去的功勳,多少人向他伸起求助的手,多少和圖書人向他致敬祝福。他彷彿增大了財富,他彷彿把屈小姐討為太太,他抽起大烟,且在牌場上豪賭。他重複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要聞版的頭一條,他有時也作一兩段的廣播演說,尤其他的書法最得好評,居然成了名家。他太太(是屈小姐,不是他的肉團)更成為婦女界有名的人物,加以她交際手腕的高明,多少人都稱讚他得到了一位賢內助。
「那早都過去了。」
「還嘴硬!過來!」
既然挨了打,既然露了馬腳,就更不能嘴硬了,一切聽憑老東西發落罷。
「因為獨山大捷。」
「我沒有,真沒有。」太太極力辯護,用膝蓋向前挪動。
「回來了麼?」她問,這話是指將軍說的。
但他總不能對這件事不究不問,那便失去作丈夫的威嚴了,另一方面,他也該對於妻子關心一下才對。他隨即關好箱子,重行加鎖,原本打算起來穿衣服的,卻由於方才著了點涼,一連打兩個噴嚏,便不得不再鑽到被窩裏去。他覺著當真有點冷,終至全身都在發抖,使他決心再躺一會,索性連早飯也不吃了,至於他那不常中斷的大字習寫,也決定今天曠一次課,必要時候,他還想再睡一覺,或是另外作個有趣的夢的。
「好,原諒你這一回,過去就算過去了,烟我現在也不想抽了,最好你去看看早飯做好沒有。」
「是的,」他順口說道,「哪裏也不如家裏好,其實我也很想你呢。」
從深睡中睜開疲倦的眼睛,黎將軍發現太太還沒有回來。仍是他一個人對著冷冷的睡榻。他止不住湧上一股火氣。
「快去罷。」副官催促她。
「饒我這一回罷!」
「是。」副官小聲的答。
「我不跟你說到一個姑姑家去了麼?你看你,好狠心呀,這樣打我。……」太太委委屈屈又哭起來了。
他確乎無法繼續已逝的夢境了,只得睜開眼睛,依然是沒有聲息的屋子,依然是他一個人睡在床上,往日那個溫暖他的肉團,那個喜歡晏起養成習慣的肉團,此刻仍不見面。「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夢幻滅了,太太對他依然有用。可是,作為一個丈夫,一個舊日統領軍隊的煊赫人物,還能漠視太太外出,不加理睬麼?「她為什麼夜出,而且當他過江之後?若不是她心中另有打算,怎會這麼巧?」
這位好心的副官,他可不能把將軍的怒言傳達給等候捐款的學生,那不僅辱沒了將軍的尊嚴,且也傷及學生們火熱的心。斟酌半天,他決定代替將軍捐了錢,把學生們打發走了。
「別他媽的硬裝糊塗!」將軍氣極了,罵起家鄉的土話。
「那是因為,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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