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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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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世上的人們無論男女,都樂於為某種「希望」的獲取而增厚了撲奔的雄心,倘若每人的希望,當真如願以償,那自是最感愉快的樂事;雖然每人的希望,保有大小的不同,雖然每人的希望,總有不能滿足的一日,但當那愉快達到某一極峰時,又有誰不為之而狂喜呢。
有人急促的敲門,推門進來的是胡委員。這位先生所寫的獨山大捷短論,仍然不曾完篇,因為他忽然想起,那次他為羅斯福總統四度連任寫作短論的中途擱筆,是由於屈小姐前來造訪,現在適逢獨山大捷,他何嘗不可以反拜訪屈小姐呢!尤其是屈小姐的離婚啟事,登載那麼明顯,當她缺少一個男性時,他該填上了,才算夠朋友。他不能忘懷屈小姐生日夜宴時羅經理給他的難堪,他欣慶於如今眼看那小個子商人的栽倒,而祝禱自己面臨的好運。他要對屈小姐說些好聽言語,誘出她心中的歡喜。他不能再猶豫,那將是他的損失,指揮作戰的統帥,常常說最後勝敗,繫於最後的五分鐘,他要確實掌握這最後五分鐘,不能輕易放過的。他敲門急促,正好說明他的心急,彷彿遲到一步就錯過了那最後五分鐘。直到他看見屋中凌亂情形後,這才判明所謂最後五分鐘,不過是他個人的幻想罷了,事實和打算大有出入。他既不曾滿足來訪目的,又不曾抓取到最後的一刻,使他完全撲了空,但比起那位不勝傷感的經理先生,他倒當真滿足自己的現況呢。
「不許再說任何題外話!」她向他們下命令,「我強迫你們每人伸出手來,熱烈的握在一起,保證你們友誼的無疵。」
「經理先生還記恨舊事麼,」胡委員被刺一下,怏怏的挑起眼皮說,順手扔掉烟頭。「你何必這麼小氣?」
「這就更好了,那麼,我們還是準備實行我的計劃罷,究竟你們贊成不?」
「啊,原是這麼樣呀,」將軍像是明白過來似的說,轉向羅經理。「你們的離婚啟事我也看到了,這又是為著哪樁?太稀奇了。」
「很簡單,意見不合。沒有什麼稀奇的。」羅經理回答他。
「也許有一點害怕,送行麼連我都不曾趕上。」
首先在勝利中反映出新希望的人,便是那些跨山越嶺逃到重慶來的難民,經過困苦的折磨,幾已瀕近死亡邊緣了,他們面對這個勝利,是希望趕快收拾起簡單的行囊返回各自的家園,就敵人退出的村莊,設法尋覓些食糧和牛羊。即令他們的家中蕩然無存,也可以使用自己靈敏的嗅覺,嗅到故鄉土地的芳香,而沉醉於另外的希望上。總之,只要能回家,哪怕再多的旅途折磨,他們也樂於使用最大忍耐迎上前去的。
剩下委託商行經理,他再也沒有鬥牌的心情,尤其當他回想到上次的慘敗,更有些怯於伸手。可是不待他再開口,那位將軍卻伸出他的一隻大手,硬把他拉走了,一邊下樓一邊說:
就連那位久為讀者們所熟知的胡委員,他也為之引出絕大的興奮。作為一位委員,在政界有廣闊交際的人物,他還能不切盼勝利的降臨麼!感謝這難得的勝利,給他第三次帶來了新的題材。他的雜誌從「展望」變為「公論」,他的執筆為文,從悼念威爾基到歡迎羅斯福四度連任,直到今天為止,雜誌始終不曾擺出來,而他的那兩篇大文也始終不曾完篇。過去的已然過去了,胡委員似乎從來懶於計較過去,但眼前的事情,他卻樂於重視其中的發展。他懷著罕有熱情,開始了獨山大捷的寫作。「勝利的號角」,他寫出這樣的一個題目,覺著異常的新鮮有力。然後在旁邊加上了一個小題:「祝獨山大捷」,隨即準備用兩千字的篇幅,寫成一篇短論,排在雜誌的第一面。不過雜誌名稱似乎又有斟酌的必要了,因為繼承獨山大捷之後,也許還會有柳州大捷、桂林大捷hetubook•com.com和其他的大捷的,那些一連串的大捷,將給中國一個翻身的機會,直至把敵人完全逐出中國為止。因而這雜誌的名稱,倘能迎合這一事實,彷彿才更切乎實際,才更易受人歡迎。他的思索既經轉到這裏,便暫時擱筆,使用深深的思考,要想出一個最好的名字。「大捷」,他認為這名字最恰當不過了,因為每一個大捷,不僅為我們所切盼,也正是擊中敵人的要害,其後則取得最後的勝利。「好名字,」他心裏說,「既合時宜又漂亮,又——別致。」於是他作了最後的決定,重行拿起寫短論的筆。
極度鬱悶的氣壓下,七月的伏天帶給人們最難忍受的壓搾,人們都激出忿怒的感情,詛咒這難挨的日子,使人如熱鍋上的螞蟻陷入難忍的境地;但當那一陣暴風雨降落下來時,這涼爽的雨滴,便打涼每個人熱得難受的心,而感受到最大的欣快。人人都從心的深處,引出純真歡呼,為這欣快的來臨而祝福。
「到蘭州去了。」王小姐回答道,請黎將軍就坐。
「所以連累我們原訂計劃,也不能實現了。」胡委員跟進來說。
如此這般,我們對於獨山大捷給予霧都人士的最大歡喜,那情形的完全出於自然流露,自然是毫無可疑的了。請想想罷,近一個多月的連雨,已經把人們的心緒,澆得非常的煩躁,加以戰事的逼近貴陽,戰報又整個封鎖了,人人為之而擔心,擔心之外又很苦悶,有如迷途的羔羊,誰也不知最後命運落在什麼地方。多少人都向西北逃難,青海、西康、甘肅,彷彿這一帶地方可以暫保安全;有些人把希望寄託在美軍身上;還有人乾脆就像牆頭草似的聽天由命了。萬般無奈,忽然傳來收復獨山黔南大捷的消息,這能不激出人們的歡快之感麼!那些使人興奮,使人傾倒,使人流淚的記者報導的電文和通信,一一發表在報紙上,加以編輯先生們的精心編排,喧染得這個勝利簡直太為偉大了,彷彿這次大捷,就是對日作戰的轉捩點,從此之後,不僅貴陽圍解,重慶不受威脅,也正是我們轉敗為勝的開始,也正是我們收復失地的開始。今天當這希望終於達到了時,雖然還不能比作收復整個失土那般興奮,又怎能不叫人為之發狂呢!
「我絕對服從王小姐的調處。」胡委員說,當真伸出他的手。
「好,我絕對服從。」胡委員頭一個擁護。
為堤岸所阻攔的洶湧流水,在極度不暢快的情形下,水會鼓動不能消洩的積憤而衝擊堤岸,當有一天終把堤岸決了口時,那奔騰的狂流,正說明它已獲得了罕有的舒快和安慰。
「屈小姐太壞了!」羅經理終於當王小姐面前罵起來,「她為什麼這樣欺騙我?我沒有一件事情對不起她,她簡直是——是故意和我搗亂!」
「原來你們都聚到這裏來了,怪不得我到處找不到你們,怎麼樣,屈小姐不在家麼?」
羅經理冷冷瞟他對手一眼,按捺下心中被辱沒的感情,回答出一個無聲的冷笑。即令心情極端惡劣,他也了然對手加給他以如何的奚落,藉以抓住這個機會,特來向他報復。胡委員確是在跟他算舊賬,叫他在王小姐面前受辱,其實羅經理任何人都佩服,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低頭,惟獨不佩服胡委員,不願在他面前低頭。一個老奸巨猾的官僚,他行為的卑鄙,絕不在一個商人之下。商人常常被罵奸狡,到底商人還是講本圖利,不比一個老官僚,全憑兩片嘴,今天東家說一套,明天西家又說一套,把兩家說翻臉,他就坐收漁人之利了。這樣的人有什麼價值呢。「未必離婚就是一件壞事,」他沉思一刻開口了,「合情合意是理想伴侶,意見不合就脫離,兩情相願,一切順乎自然,說什麼滑稽不滑稽劇的!如果每件m•hetubook.com.com事情,必須實現,那麼,對人家的獻詩,不也成了白費麼!」他用這最後一句,作為有力的諷刺,發出反擊,彷彿給他敵手瞧瞧,他雖然不幸上當了,卻不是一個可欺的弱者。
畢竟他後來走進了屈小姐的住室。屋子裏凌凌亂亂落不下腳。那是因為王小姐剛剛打開她裝好的箱子,準備取消她遠行的計劃。獨山大捷,使她決定留在陪都,人既然住下了,那些日用東西和衣服便不能再放置在箱子裏,因而她就在翻箱倒櫃的整理起來。羅經理好容易插下腳去,找一個座位坐下,王小姐告訴他屈小姐早已飛往西北去了。「真的麼,屈小姐真走了麼?」他急急追問,有些不大相信,後來當他完全明白了,他便在過度的刺|激中低下了沉重的頭。他連那最後的十萬元,也討不回來了,自己是多麼愚蠢啊!王小姐對於位熟客的不幸遭遇,從深心之中寄予很大的同情,她本來對於這位甘願受騙的角色,沒有什麼惡感,良心迫使她憎惡屈小姐這幕惡作劇的扮演,未免過於絕情。雖說她們全屬女性,但女性和女性還有不同,也就是說,她和屈小姐儘管是一對多年好友,可是兩者的見解到底還有些出入。當那位經理重行抬起頭顱,說明那顆鑽戒,竟是一枚假的,屈小姐臨走製造這麼一個騙局時,她幾乎陷入啼笑皆非的境地不知如何是好了。世事本來複雜萬端,像羅經理這樣精明的商人,居然辨識不出鑽戒真偽,那才真是一件奇事,彷彿那中間果真存有不能解說的神秘。但當她在同情的憐憫之外,再行追思到這位客人過去在交際上也不忘使用作買賣的辦法吝嗇到家時,他的受人欺弄,似乎又是理所當然無須同情的了。
商人們正如那些五月的蒼蠅,開始到處活動起來,他們使用迅速方法,準備佔先一步,打開這條商業上的道路,開闢出勝利的途徑。當敵人未曾打進黔邊時,他們都曾在這條線上,安置有零星的據點,經營半官半私或是官私不分的商業,敵人既經打進來了,他們的營業就受到無情的挫折,現在,勝利給他們帶來了復興舊業的機會。
「為什麼?」
雖說如此,王小姐終不能不停下手和這位訪客——一位可憐的訪客周旋一陣,希望安定下他煩燥、怨恨、羞惱的心緒。談話相當的困難,說些安慰話吧,不過給他添些愁惱,更易誘出淒涼的感懷,效果適得其反。他遭受欺騙的事,最好一字不提,提出些不相干的話題,和他應酬應酬,多半可以打破難堪的僵局了。「獨山收復,真是叫人歡喜的消息,」她斟酌半天,用這話開了頭,覺著還是在這上面多說幾句好,雖然他早知道這新聞了。「從此之後,我們的戰爭就有了轉機,說不定年底或者明春,可以還都南京呢。這勝利給我們帶來大安慰,使我們看見新希望,我們應該好好慶祝一下。這次勝利,止住我向西北逃難的腳步。重慶轉危為安了,再過一年半載,我請你到上海,好好玩一玩,不是很好麼。」說完了話,感到過份的勉強,而在對方,也似乎不感覺興趣。全然沒有作用。
「還不是因為太熟了,才你一句我一句的亂說,三說兩說就說嚴重了!可是不要緊,我已經給他們調處過了,他們言歸於好,重行握了手。」
面對這緊張場面,王小姐不能袖手了。她把屋子裏清出一個角落,正式勸告雙方不可節外生枝。大家過去既是很好朋友,自該珍重那段友誼,唇槍舌劍,十足顯出度量的狹小。每一次見面有每一次的緣份,對於緣份,人人該當愛惜。每一位世人,能夠不究既往,且又具有寬大忍讓,不專和別人為難,不善於報復,那才是天地間至尊無上的好人,而好人的受人稱頌,才是尊貴的光榮。她說她的話容或有欠缺修養之和圖書處,但出於一片赤心,則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所以她最後希望他們,最好互相諒解,解除隔閡和忌忿,相安無事的談點別的話題。否則對不起,為避免他們言語的中傷,引起別的不幸事件,她這屋主人只有撤退了。
王小姐一時之間既不能為她的朋友辯白,又不能對這位經理駁斥,進退維谷。平心而論屈小姐確把羅經理戲耍過份了,羅經理責罵她卻很中肯。但這種背地責罵,不過顯示阿Q的勝利罷了,一點實惠也收不到。屈小姐雖然是王小姐的至友,分享羅經理的責罵她卻沒有這種義務,若果她該接受這種責罵,若果她也有這種義務,那便是羅經理十萬本票,她已花去很大數目了,她如若同情這位不幸的人,最低限度,也應該把那剩餘的款項,交回她的客人,客人對這筆意外收穫要感恩不盡的。但王小姐始終不向那上面轉念頭,款子還是放皮夾裏好,她無須對他這樣施捨。加以法幣的保有,究竟有多種好處,她更不必如此大方。所謂施捨也者,也該有附帶條件的。
雖然那決堤的狂流,終有復元的一日,雖然那伏天的暴風雨,很快的就止息了,但那一刻愉快之情,終必成為人們最大的感奮,則也是無由否認的事實。
這情形,羅經理縱有滿腹忿怨,為情面也不得不遵行了,然而他心中卻正在爆發出不能遏止的憎厭,所以他握手時並未表示出親熱的感情。
「一樣,一樣。」羅經理敷衍著,暗暗嚥下一口不快的長氣。
真事究竟是真事,這件事當真給痳痺的人們以絕大的刺|激,從而溫暖了、復活了多少人新的希望。希望是從來沒有止境的,倘若每人滿足於自己的希望,也許社會上便沒有進步了。所以,人們總是從這個希望又望到那個希望,從這個希望又跨到那個希望的。
「真的。」王小姐鄭重的說。
「走,少數服從多數,我們這是實行真正的民主,經理先生,先喝一杯再說,上哪家飯館由你挑選,我請客,飽餐戰飯,回來咱們好好打上一場。」
「未必你大方!專找機會戲耍別人,要折損陽壽的。」羅經理睬也不睬的撞回去,聲音異常有力。
我們的委託商行羅經理,他走在街上的步法幾乎有些近於飛跑,中間還夾著跳躍一種既相同於跳舞上的旋律,也不同於運動場上急行躍遠的跳躍,倘若是找出一個稍稍和他有一點相似的人,只有提出那位活躍在「死魂靈」中的乞乞呵夫先生,但乞乞呵夫先生那套聰明的戲法,又是我們的羅經理死也變不出來的絕著,現在要說的則是羅經理居然跳到徐小姐的面前,事情竟然巧到這個地步,他不免窘到極點的趕忙歪過臉去,希望能躲過去也就算了,但徐小姐和他卻招呼著,安慰他不要難過,說離婚不過是人生一個插曲,正如一個文人藉此豐富了自己的經驗一樣。頂巧的是她還把拿在手中的報紙,遞到他的面前說:「我一看到這段廣告,就替你有點惋惜,惋惜一位經營商業的專家,卻不是一位照料太太的能手。」她不待回答的又報告道:「獨山大捷,實在是一件好消息,你很願意知道吧?你的生意或者可以好轉的,好罷,再見。」她彷彿專為說這麼幾句話,才出現街頭的,匆匆的來了,又匆匆的去了。剩下羅經理一個人,呆呆的站了一會,竟然忘記移動腳步了,但這並非是追味徐小姐的話語,而有所思量。如果要有思量的話,主題倒落到劉芹的身上。「倒還都不如劉芹夠朋友呢。」偶然想到了,就感到劉芹的可取,那天他們在茶館中的談話,他還有點念念不忘。可是劉芹真看到這條啟事,能不恥笑他被愚弄欺騙麼?索性倒是熟人一個也不遇見,一個也不思量的好。
至於羅經理麼,他簡直可以說是遭到從未有過的磨難,當他發現他用十萬本票買www.hetubook.com.com到一隻假鑽戒時,也正是他看到報紙上刊登出離婚啟事的時候,這兩件不謀而合的意外遭遇,減低了他對獨山大捷的興奮和喜悅,那種燃燒在胸中的熊熊怒火,使他無論運用多大壓力,也不能加以適當的制伏。他的眼前浮游一片閃閃的金星,他的耳膜則在引起大的共鳴,總之可以說,他的感覺多半都不存在了,如同一條冬眠的毛蟲,蟄伏過一個長時間之後才又還陽過來,他是經過極度疲倦的感受之後,才恢復過原有的感覺。那時他彷彿變成一個啞巴,除了頻頻搖頭回答自己外,頂多也不過癡癡想上一刻算了,這樣癡想,把他拉回過去的諸多回憶中,使他久久沉陷在裏面,不能把自己提取出來。「咯老子!」他終於狠狠的罵起來,癡想因之告了結束。隨之而來,是他爆發了很大的火氣,他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一直眼看著茶杯跳起又復落下打爛了為止,才似乎洩憤的出了一口長氣,我們的經理先生也就在這時才想起抽上一支華福牌。人生在世,果然要遭受一些意外挫折麼?羅經理實在不同意這種說法。同時,他連帶的懷疑郭泗海那摸骨專家,恐怕對他說的全是一套假話。從這位摸骨專家身上,使他想到了氣運,他的氣運,多半是屬於不吉利的了,否則為什麼會遇到這種挫折和欺騙呢?他走到穿衣鏡前,看看自己的臉面,發現他的臉色確實不好,難怪他遇到不如意的怪事。他這筆賬是不能不算的,即令他那一百五十萬,可以放棄對屈小姐的追討,這最後的十萬本票,無論如何也不能空手送人。「簡直是娼妓!咯個砍腦袋的!」他用力怒罵著,一忽身跳起來,奔屈小姐的住處去。「一定要痛罵她一頓的!」
「還說打撲克呢,他們兩位先生,剛鬧完彆扭。」王小姐朝兩個人嘻嘻的直笑。
有人喜歡幸災樂禍,扮演使人發笑的角色,博取人們的歡笑,等於盡到他的職份。還有人喜歡面對落水的人投下石塊,增加個人的愉快之感,使場面更形緊張、嚴重。胡委員撲空之餘,為給自己一點不太冷落的穿插,他情願白盡義務,來參加扮演一個丑角了。「經理先生,」他找到一個坐處,吸著一支香烟,開口說道。「近來怎樣好法?」只有經理先生自己才知道他怎樣好法,好到他簡直無法形容,好到他只能搖頭作答。新客光臨,確給王小姐打開僵局,她倒大可退到一旁,觀看這兩個角色表演出色的戲劇。「為什麼和屈小姐離婚?」胡委員接著又問,「你們不是相親相愛,打得火熱麼?莫不是在扮演滑稽劇?」
「請原諒,我對你並沒有惡意。」胡委員表明他的歉意。
正當這時,我們那位心情十分惡劣,為勝利消息刺|激得過度失望的黎將軍,竟然也走進屋子裏來。這位將軍進屋之後,仔細向四下搜尋一遍,儼如進入情況似的站一會,慢慢放下新從商店買來的撲克牌,這才張開他那滿是鬍鬚的大嘴。
「所以我這準備登程的人,也不走了。」
「稀奇的是我們居然打勝仗了。……」
「也好,」將軍接上來說,「氣數有一定,人不能跟命爭,看別人罷,咱們這一生就等著進棺材罷。這正是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簡直八九不離十了。王小姐,你也別整理東西了,我是來找你們打一場的,我們開始好麼?」將軍說到這裏,又馬上不待回答的改口說道。「不,先不打,我是說,我想請大家出去,先痛痛快快喝一頓,然後帶著半醉酒意,回來打上一場,不是很好麼?」
「走得這樣倉促,可是敵人已經敗退了,她這不是多此一舉麼。」
我們也不能忽略那些司機先生,這稱呼,不算過份,因為倘用「同志」,那便有點過於冒瀆,他們身上所能找到的同志氣氛太少了,而「先生」則是最適當的詞彙。因為他們的生m.hetubook.com.com活和氣派,老實只有「先生」兩個字,才真正的當之無愧。他們正可以板著面孔,嚴肅的說:「到貴陽十五萬,獨山三十萬。」這是搭汽車的黃魚價,不須另加解說。說到他們的日常生活,那恐怕又真是我們的「先生」們絕對不能和他們作對比的了,他們的闊綽場面,他們的揮霍,叫一個陌生人真無法判別他們只是一些司機。勝利來到了,給這些司機先生帶來了新的希望。他們早在那些急於返鄉的人們身上,打算好私帶黃魚的收益。
「真膽小,怕什麼?抱歉,沒有來送行。」
「那麼我也不能不奉陪了。」王小姐跟著說。
對於勝利的祈求,自是七年抗戰中人們不敢忘懷的大事,倘若不為了爭取勝利,誰願意忍受諸種困苦和敵人死拚不休呢。但說句老實話,我們七年多的苦鬥,得到的真正勝利,實在又太過稀少了。相反的,我們盡在獲得一連串的敗仗。理論上儘管說得十分堂皇;艱苦抗戰,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在乎每一會戰的勝敗,然而那些失敗的消息,終不免使人常常感到氣餒。當失地愈失愈多,戰事愈戰愈敗,敵人鐵騎行將踏入川邊而直趨陪都時,多少人都為那長期抗戰最後勝利必將屬我的宣傳而失去了信心,且在進一步懷疑,我們長期抗戰的結果,只怕還保不住偏安的局面啊!真會功虧一簣,最後不免為敵人征服、滅亡麼!太悲慘了。衡陽之敗,不僅沮喪中國士兵的鬥志,且也影響民心的搖動,直到獨山大捷的前夜,人心的浮動,似乎全都感到朝不保夕了。現在,勝利來臨了,人民在興奮、歡快、鼓舞,偏又不免認為這勝利太過偶然。如同一個窮苦的乞丐,偶然拾到一條金條,偏會認為是銅棍一樣,在感覺的過份衝動下,反而認為那不可能是一件真的事實。
我們的將軍適得其反,不免有點掃興,大捷的消息反映在他的身上,毋寧是給他帶來不快的難堪。這完全是站在他個人立場說的,因為依照他的打算,只有在過份緊張變亂中,他才可能抓取於他有利的機會。當他追思舊日執掌兵符的煊赫生活時,便時時為眼前的幽居生活,而感到過份的冷漠。官府方面不能如他所願,給他以滿意的位置,他就只有把恢復舊日的光榮,依靠在自己的幻想之上,於是那趁變亂而思一試身手的辦法,自然就是他唯一的自救之策。常聽人家說「惟恐天下不亂」,也聽到那句「混水摸魚」的古語,黎將軍的打算,真個和上面說法完全相似。雖說當敵人踏進黔邊時,他同樣感到驚慌,同樣的準備逃難,同樣的安排了看房的副官,但他終於還為那發展游擊根據地的計劃,給自己很大的鼓舞,儘管那工作真正開始了,必將艱苦萬分,但那個局面的展開,必然使他恢復了過去的榮耀,也是可以預想的。戰爭目前既經離了黔邊,敵人既然撒離得遙遠了,所有他的黃金夢,就如烟消雲散般整個幻滅了。他面對拿在手中的報紙,癡癡看了多時,最後喟然的擱在一旁,放眼到窗外迷霧包籠的山崗上去。「不會有這麼容易的事情,」他自語道,「說不定是騙人的宣傳呢。」想儘管這樣的想,終於還是把不愉快的心情,放到鴉片烟的刺|激上。他關照他的肉團點上烟燈,給他打一個大泡子。當他準備向烟燈旁邊躺下時,卻不期而遇的看到那條離婚啟事,馬上喊回他的太太道。「羅經理和屈小姐離婚了!」他說,一面唸給她聽。「早就知道他們不會長久的,怎麼樣?到底有這樣的一天。」「真的麼?」太太不大信任,死死的盯著報紙,卻連一個字也認不出來。「羅經理怎麼配得上屈小姐,腳上泡,自己走的。屈小姐麼,也不是好貨,我就不喜歡她那種見到男人就飛眼的一套。」
「怎麼,」將軍不大了然,「他們兩位鬧彆扭?這又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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