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好，好，罵得好。」羅經理笑嘻嘻的更湊近了些，「小姐，再賞一個。」
「可是如今是民主時代呀！」
「很簡單，不願意活就死。」屈小姐看也不看一眼。
屈小姐悄悄走到門口，故意在那裏停了，當第二次敲門聲響過後，她便猛然拉開那扇門。
「又叫你佔了便宜。」
「最近的戰局，究竟也看不透，」王小姐說，「敵人會不會再打到重慶來呢？」
「你又管閒事了。」
「你總不是開羅經理的玩笑吧？」
「一定是羅經理回來了，他發現了騙局。」王小姐低聲說，徵詢屈小姐的意見。「開不開門？」
電燈光猛然眨動一下，然後又恢復原狀，這是告訴人們說，時間已經到了午夜。
「那麼，」他終於又湊過去，「我就要開始自由發言了，我是說，先請小姐息怒，我們還是可以談談的。」
「你說這些幹什麼？」
羅子亮經理本來斜著身子，坐在屈小姐外室的椅子裏的，兩條腿岔在椅子兩邊，作成一個八字形，帶著半真半假的酒意央求，當屈小姐一點也不答應時，他便漸漸有些不安於位了。他初步的動作是收回一雙岔開的腿，然後慢慢站起來，湊近屈小姐的身邊，張開他能說的嘴巴。
「管他，我有得是辦法。」
委託商行的經理，當他如同一隻跟在主人後面的巴兒狗，向主人獻媚求情，希望討取於他有利的實惠時，他使用最溫順的言詞，要求屈小姐憐憫他，償還她從他手中拿走的一百五十萬。他倆從飯館歸來，均各帶有幾分酒意，羅經理便仗著酒力，說出他的要求。
屈小姐笑笑，向後仰著身子。
「請你高抬貴手。」
「我記得從前……」
王小姐看看屈小姐，後者再看看她，她們相對的笑笑。
「良心叫狗吃了。」
「月亮也有煩愁？」他接下去問，「它會有什麼煩愁？」
當十萬本票交給屈小姐時，羅經理滿意的幾乎閉不上嘴了。總算不虛此行，到底給他弄出個名堂來，他得到最後勝利了。
「不是那個題目了。」她說。
「倒不是要幹什麼才說的，想起來就跟著說出來了。」
屈小姐走到窗口邊，望著遠山上抖動的燈火出神。
門在這時敲出急促的聲音來。
「也許。」
「只要你願意，有啥不成？」
「看好啊，也許是一隻假的，」屈小姐笑笑說，「不識貨就仍然退給我。你給我十萬本票，未免太少了，可是，朋友一回，我就給你個大方，一切照你意思辦。」
彷彿正是無巧不成書，恰在這時，王小姐推開了房門。
「小姐，我先請你不要生氣，」他裝出笑臉說道，「因為凡是使你生氣的地方，也都使我心裏難受。」
「用不到。」
羅經理這一刻的心情，正如同那梆子被敲擊得無法安定，雖說打從深心之和-圖-書中，他準備向屈小姐說出千千萬萬足以討她歡心的語言，另一面也在激發出憤恨到極點的感情。若是真有那麼一個巧妙機會，當他那筆款子無法從她手中收回時，他當真下定了殺死她的決心；只有這樣痛快行動，才可以洩卸他的積憤。因此，他也就明白過來，世上鋌而走險的事情，發生的原因，全是被迫無奈，才不得不出於自衛的一種行動！倘若稍有一絲一毫轉旋的可能，誰也不願把圓滿的事情，弄到不堪收拾的地步。
「別開玩笑吧，小姐。」
羅經理真難堪，抬不起自己的頭。耳朵邊老在嗡嗡的響，血液震跳不休，眼前似有無數的金星顫動。
「我並未阻止你發表高論，但聽不聽卻有我的自由。」
「隨你便，反正也不是我的膝蓋痛。」屈小姐說完話，索性轉回身把背脊擺給他了。
「是。」羅經理聽命的退到窗邊，窗邊放置有兩盆將將開放的菊花，他湊過臉去吻了一下。「太漂亮了，簡直和我們的屈小姐一樣。」
「那你就不能亂開口。」
「這是無所謂的，生活方面我既不認真，也不馬虎，雖然不掙多少錢，但很知注重享受，一個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希圖？女人麼，趁年輕，應該漂亮幾年，熱鬧幾年，這是最正當的辦法。」屈小姐說完，收拾好一隻皮箱。
「我感謝你教會我跳舞，所以我至今不忘，你曾這樣把著我的手，」他裝扮出跳舞的樣子，玩一個花樣，又坐到原處。「可是到今天，想起來真難過，我簡直不想再活了。」
「我是說到什麼地方就辦到什麼地方的。」
「胡委員那方面，還有什麼交代？」一邊幫同收拾東西，王小姐一邊問。
羅經理不顧一切，以信士弟子的至誠之心，兩腿跪著爬過去，然後停在她的膝前。
「那因為它的心中有了煩愁。」屈小姐冷冷的說。
「現在你看成廢話，可是從前你是喜歡跳舞的。」
羅子亮經理抬起深埋多時的頭，淒然的搖搖，又重行低垂下去。
打更梆子在街上響出單調、清脆的聲音，敲進每個不曾入睡人的深心裏。……
「那麼我坐得近一點，未必就與你不利。」羅經理說著說著又湊近點，「從前……」
「你簡直害人，太過火了。」王小姐說，點一下屈小姐的鼻尖。「『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你算把這位經理欺負苦了。」
「我現在也不討厭，問題是有沒有好舞伴。」
「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麼？果然到了這個地步麼？」
「別挖苦人。」
羅經理故意跳跳，湊近她的嘴巴。
他到底費多大工夫，用多大氣力，才站起身來，就連他自己也不能明確解釋了。他彷彿覺得沉重的腦袋，像是受了重重一擊，聲色感覺片刻間全不存在了。和*圖*書
「啊！」她叫出尖銳的聲音，立即停住腳步。「怎麼，我們的經理又在求婚麼？」
屈小姐轉過身，又坐回原位去，她仰頭直對著天花板。
「去！」屈小姐回答一個極簡單的字。
「謝謝你。」她打發走報差，匆匆一瞥，摔給王小姐。「你看，明天我可以離開重慶了，王處長打來的電報，叫我到蘭州去，明早的渝蘭班機，就有我的座位。王小姐，我決定先走一步，敵人打到陪都，也不能馬上打到蘭州的，真有那一天，我們還可以飛迪化呢。我一到蘭州，馬上給你想辦法，把你也接去，不過你頂好坐汽車，可以把我們的東西全帶過去，飛機只限十五公斤，不能多帶行李。但蘭州，聽說太冷，現在就要穿皮衣了，我有點怕。聽說那邊又有風沙，空氣乾燥，有點吃不消。這些都不要緊，頂擔心的就怕那邊沒有跳舞場，太單調了。」
但他的雙手總算幫助了他，使他緊抓住門框，站直了身子，好心的王小姐三腳兩步跑上前去，趕忙扶住他。
「管它？我到蘭州馬上給你想辦法，保你最近能夠離開重慶。來，」屈小姐喊，當王小姐走到面前時，她伸手托起後者俊美的下巴說。「別犯愁，我已經託王處長給你預備一位男友了，他會給你各式各樣的滿足的。」
屈小姐看看他的臉，不屑的冷笑道：
「迷了一竅？」屈小姐坐正身子問，「那麼你是並無誠意了？」
「小姐們有的是錢，何在乎一百五十萬。」
「一切照辦，」王小姐一面接東西，一面回答道。「那麼你該收拾東西了。」
「不然它怎麼糾纏人，嗷嗷不休呢。」
「好，我再來說點以後罷，」羅經理又湊過去，陪出滿臉不自然的笑容。「以後我們還可以成為好朋友麼？可不可以回答我？」
「我願意麼！」
「請你發揮罷。」屈小姐往旁邊讓讓，羅經理就勢坐下了。
「他陪著肉團進墳墓，還不好麼？」
屈小姐回頭一看，驚叫一聲，立即跳上床，拉開被子把臉面全蓋上了。
「小姐，」他央告道，「我以十二萬分的至誠，傾訴於我愛過的小姐之前。我承認我的人品、身份，都不足以和你相配，所以你解除婚約的提議，真是非常正確。你可以比作仙宮的天鵝，我頂多不過是一隻癩蛤蟆，對你高攀真是妄想……」
「快請罷，經理先生。」屈小姐就此下逐客令，「時間不早了。」
「可憐的人兒，我是逗你玩的，」屈小姐朝羅經理說道，「你當是真的？放心罷，我不白花你的錢。憑你方才那一跪，也值一百五十萬。給你，」她摘下手上一顆鑽戒，那鑽戒閃爍的直發光，「我用它還賬。不行，」她馬上改了口，羅經理手伸半截又縮回了。「我這鑽戒值一百八十萬，就算我m.hetubook.com.com們是好朋友，也不便宜你這麼多。羅子亮，你看這麼辦行不行？你再給我二十萬現鈔或本票，我把這鑽戒給你，前後一筆勾銷，否則時間不早，快快請駕。若說這鑽戒，來歷不算小，是Ｘ次長送的，人家知道了，還會不答應我呢。」
「可別走，千萬別走。」屈小姐露出頭來說好話，「我是跟你開玩笑的。」
「就算發發慈悲。」
屈小姐坐直身子，當作不看見，只是默默笑著。
「大經理何嘗在乎一百五十萬！」
他也掏出香烟來吸，稍稍平抑自己憤恨的感情。對那位揚眉不睬的小姐，雖然一點挽救的希望都沒有，他仍要加上最大的努力。為著一百五十萬，他需要運用各種方法，使自己不為這筆商業所虧累。
「不提從前，那麼說說以後也可以，」他半躬著腰，嘻嘻的笑。「只要小姐你高興。」
「請來一次例外。」
「你先站到一邊去！」屈小姐皺著眉頭下命令。
初冬的夜晚，冷風一面巡行大街小巷，一面撲打緊閉的窗門。
「去？我害你們事麼！好，我走，我走，」她連說帶笑離開床邊，「給你們一個好機會。」
「王八的勝利。」
「黎將軍呢？」
「有什麼交代，沒有，他願意作夢，就叫他作好了，這一點，我不能限制人。」
「對於自己，你又有什麼打算？」
「你說什麼也沒有用，最好就此打住。」
「不行。」
「我不是不想完，可是你得給我答覆啊。小姐，看過去的面子，你就放慷慨一點好不好？說真話，你們作小姐的不在乎一百二百萬塊錢，可是我們買賣人麼，講本圖利，什麼大賬小賬都得算算的。婚契我不再說什麼話了，反正你已經撕碎了，說句良心話，你的手段太毒辣。現在關於重復舊好的事，我絕不再妄作打算。可是那一百五十萬，無論如何請你高高手，就當可憐窮人，你幫我個忙，還給我，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你。近來我的生意不順手，大小投資樣樣虧本，門面生意更為清淡，局面不定，誰還有心思購買物品。說句實在話，日常開支都不敷應用，眼看快倒閉了，你真忍心看我變成一個叫化子？」羅經理一口氣說到這裏，挨近屈小姐的身邊，悄悄跪下一隻腿。
「下一輩子罷。」
羅經理仍在觀看鑽戒，這首飾確乎很名貴。
「啥子？」羅經理不明白，用四川話問，因為他沒有讀過英文，所以不懂得英文字母的發音。
「上當就叫他上大一點，誰叫他老是糾纏不休。」屈小姐看看那張本票，慢慢放到皮夾裏去。「找上來的便宜，沒有不揀的道理。」
「看罷，就是這麼一個小東西。」屈小姐把鑽戒交給羅經理。
「算了，算了，別折磨我了。」她大聲叫道，伸出手去掩蓋自己的臉。
「m•hetuｂook•cｏｍ•ｃｏm從前的事情提它幹什麼！」屈小姐截住話頭說，站起來慢慢踱著步子。
「不，我真死了，可不會饒你的。」
「既然是朋友，我請你頭一樣不要老躲避我，討厭我；第二，我希望我們能夠坐近點，好好談幾句。」
「廢話。」
「我從不可憐人。」
但羅經理抱著死纏精神，毫不氣餒的跟過去，且在輕輕拍著屈小姐的肩膀，希望藉此喚起她過往的回憶。
「有什麼不好的，自然可以。」
屈小姐摔開他的手，猛然跳開去，她跑到通內室的門口，站在那裏直搖頭。
「說天花亂墜，我也不還你錢。」屈小姐斷然說道：「就算你沒交好運罷。」
「阿Ｑ的勝利。」
「說了半天，你當真是為錢下跪呀？好，那你自己去討罷。老實說，你跪得太不值了。」王小姐冷冷的說完，坐到屈小姐的床邊上去。
「未免太絕情了。」
羅經理仔細觀看，一面悄悄打算盤，計算對策。他有精神了，臉上浮現出掩飾不住的笑容。
「這樣，」他過一刻說，「我這裏還有一張十萬本票，多一塊錢也沒有了，就這樣行不行？吃十萬虧就算了，哪叫我們是好朋友？」
「我已經遵命站多時了，」於是，他開口說，「小姐，你還有什麼指示麼？」
「我——我的良心。」
羅經理聳聳肩膀，跟上兩步。
「我記得我們好像好久不曾跳舞了，有一點犯了癮。」他挑逗著。
羅經理再行走上前去，靠她身旁停下腳步，歪著半面臉悄悄注視她。
「你方才不是說生意入不敷出麼，怎麼又掏出來十萬本票？經理先生真有一套，看起來用不到我幫忙，你什麼辦法都有了。」王小姐不放棄挖苦人的機會。
屈小姐不理會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便擦著洋火抽著香烟。她把眼光停注在牆壁的西畫上。
「到底是啥子勝利麼？」羅經理追問道，「告訴我好麼？」
羅經理和王小姐的眼光，不約而同停在那只鑽戒上。
「你又是從前，真討厭！」屈小姐坐正身子，不愉快的轉過臉去。
「是沒有一個虛字的真心話。」
王小姐脫了外套和香港皮鞋，換上一雙便鞋，再拿出梳子對鏡梳梳頭，走近屈小姐的床邊。
「羅經理，何必害羞？一點沒有關係。」她譏諷他，把他拉進了內室。「請在我床上坐坐，你們也太會演戲了。」
「是的，請你幫幫忙。」
屈小姐斜著身子坐起來，嘻嘻的直笑。
哪有什麼羅經理，原來是送電報的報差，他交給屈小姐一份加急的電報。
「幾時我獨裁過？」
「你們愈鬧，花樣愈翻新。」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他說得很認真。
「那麼你不喜歡月亮？」
「我不著急，」羅經理說，轉向王小姐。「千萬不要笑話我，王小姐，還得請你幫幫忙。無論如何ｍ.ｈetｕbｏok•com.ｃｏｍ，總得央求屈小姐給我個答覆。」
「若是我願意充當你的部下呢？」他頑皮的加上了一句。
「我想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仇恨吧？」
「否則也不會朝我追討一百五十萬了。」
「這倒是我希望於你的。」
「還是為那一百五十萬，」羅經理向王小姐解釋，「屈小姐一點不退還。請替我說說情，實在近來生意不好，開支不敷，不然也不會討要了。」
「我情願跪到明天早晨，都沒有關係，」羅經理仰頭笑笑，「拜倒在石榴裙下，正是出名的美事，我請你——」他攀扶她白膩的手，癡癡的注視她那微笑的臉孔。「發一回慈悲心腸，救救我這受難的人。」
「那樣的月亮我不但不喜歡，而且很討厭！」
「啊，還有，」屈小姐說，「這十萬本票我給你，你明天領出來，留著花用。還有離婚啟事，你明天也送到報館去，廣告費放在一塊了，中央、大公、時事三份日報同日登出。」
「蒙著被子幹什麼？」她說，「你還怕我笑話麼？」
「領謝了。」屈小姐說，親手關上房門。「管我要一百五十萬，虧你說得出！讓我先叫你再賠上十萬。」她告訴王小姐說，「那鑽戒，一萬元也沒人買，叫他去空高興罷。」
「說真話羅經理對你可真好呀！」王小姐說到這裏，轉向羅經理。「羅經理，屈小姐答應你沒有？」
「這才是精采的傑作呢。」
「請說吧。」
「外面的夜景，倒還不錯，」他加進來說，「可惜月亮不太亮。」
「不，不，」羅經理馬上改口說，「我是說，不該迷了一竅惹你生氣。」
「改天見，謝謝，」他跳著作個鬼臉，和她們道別。「若是兩位小姐肯賞光，二天我還要請你們吃一頓的。」
「再解釋也沒有用！」
「沒有這麼多的工夫。經理先生，你到底還有個完沒有？人家王小姐也快回來休息了，你何必這樣糾纏不休，再這樣下去，對不起，我又要下逐客令了。」屈小姐拉下臉來了。
「得啦！得啦！」屈小姐不耐煩的阻止他，移到另外一把椅子上去坐。「我不願意聽你這一套呀！」
「那麼，是你沒有答應羅經理了？」王小姐追問道，「注意，重圓舊好比新識還更有味呀。」
「笑話！」屈小姐撇撇嘴，「我憑什麼指示你，你又不是我的部下。」
「祝福你的好運，你的吩咐，我全可遵辦。」王小姐回答道，還在看那份電報。
「王小姐，」羅經理忽然叫了一聲，振作精神如同常人一樣。「你別再多問她了，問也沒有用處。不是那個題目，倒是一點不錯，可是改了題目她也不答應我呀。不怕你笑話，王小姐，長這麼大，不曾為求情向人家下過跪，今天，我算是迷了一竅。」
羅經理聽命坐下了，低頭沉默著，如同這可以給他休息休息。
「饒我這一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