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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軍調查

作者:趙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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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天鼎 第一章 馬家軍探營

第一部 天鼎

第一章 馬家軍探營

現在馬俊仁開車去拉煤。我提出和他一道去,他說不用了,張娟和我一塊去就行。
邱立斗坐車而去。我獨自坐在辦公室默默地等待,馬俊仁何時才來?
日本朝野的反響更為強烈,不惜耗費重金派電視專題小組赴中國探究馬家軍奧秘。
在全國大範圍內最早也是最多地報導這支隊伍的記者名叫鄧學政,效力於《中國體育報》。鄧學政在報社運動部當記者。這個部的工作是專門報導國、省兩級專業運動隊的訓練和比賽情況。部裡把三四十個運動項目都分在人頭上,有的專報排球,有的專報舉重,不一而足。田徑當時在國際國內都是個弱項,影響不算大,分管的記者也不多,僅一兩名而已。鄧學政大學畢業來到報社後就被分到了這一攤兒上,人稱小鄧。這個小鄧頗有一股子四川人的頑執勁頭,幹工作挺賣力氣。遼寧馬俊仁的小組形勢發展較快,自然也就是鄧學政關注較多的一項新聞寶地,時不時地要去瀋陽或到高原訓練基地深入調研一番,同馬俊仁、孫玉森以及隊員們漸漸地熟識起來。九二年以前小鄧在稿子裡對馬俊仁小組使用什麼樣的名稱,我沒有核查,反正他一定會覺得很彆扭也很不響亮。
年過半百的邱立斗先生身體雖胖卻健壯,面龐黑紅而少皺紋,眼小如縫偏有亮色,嗓音嘶啞卻不乏力度,實屬幾十年田徑場風吹日曬的結果。在五十年代他幹過中長跑運動員,在遼寧也是一員驍將。這陣子他在隔壁與曲家兩位老人議事已定,出來似要與我話別。我便問他還等不等老馬見一見?他一擺手:我先走一步,以後咱們再聯繫。想說點什麼,欲言又止。
邱指導打門,那門是鋼管鐵絲網結構。
五星紅旗在國際田徑大賽中屢屢飛揚,往昔的種種迷信驟然被打破擊碎,新的神話又被營造出來。中國老百姓打心眼裡高興啊!群眾看體育比賽還有個特點,就是不管成績好壞,愛看名次高低。七屆全運會的電視收視率很高,真正讓全國觀眾開眼的是:八百米比賽的前五名全是馬家軍隊員、一千五百米前八名當中馬家軍隊員佔了七名、三千米又是前五名馬家軍承包、一萬米前五名當中馬家軍又佔四名、馬拉松前六名馬家軍佔了五名,你不信服行嗎?何況八百米和馬拉松的成績開創了全國新紀錄,其餘三項則開創了世界新紀錄,不僅名次高而且成績好,你還有啥說的?分明是天下無敵了。
忽一日,有《北京青年報》和《南方週末》等報刊先後披露「爆炸式新聞」——馬家軍隊伍潰散,王軍霞率眾姐妹兵變大連!教頭馬俊仁又出車禍險些犧牲!昔日無敵天下的一哨人馬突然內部崩潰全軍覆沒!報上的標題很醒目——《淚別馬家軍》、《馬家軍危難,馬俊仁遇險》,文章一開頭寫道:「繼劉東一年多以前離開馬家軍後,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一日,馬家軍的十名老隊員,又有九人集體離開馬家軍大本營。她們是:王軍霞、張林麗、張麗榮、劉麗、王媛、呂億、呂歐、王小霞和馬寧寧——老隊員當中僅剩下一個曲雲霞沒有走,但在事變當晚也參加了同馬俊仁的談判。」
我最早見了一下大連市體委主任蓋增聖先生。蓋先生畢竟是個官員,我們彼此間不熟悉,因而談話相當規範。談到馬家軍的話題,他很謹慎:老馬是省體委的人,隊伍也是省裡的專業隊,隨便講嘛會影響省市關係。我個人與老馬打交道不多,但知道他的確是很能幹的。聽說他出了車禍,我們曾經派一位同志去看望過他,我本人也沒見著。開始在瓦房店搶救,後來轉到瀋陽去治療。這幾天是不是回大連基地啦?搞不清楚。隊員離開他,我們感到很突然。外面記者炒得很熱,什麼內幕啦揭秘啦,其實都不太瞭解情況。去年老馬在開發區買房子辦了基地安了家,我們市體委沒有直接參予。不好說什麼喲!要說王軍霞、曲雲霞、劉東這三個主力,倒都是從我們大連選走的。
那天到達大連之後,已是掌燈時分。我隨便找了一家相當簡陋的小旅館住下來——我們這種職業的人總是能上能下能高能低。我並不急於進入馬家軍的基地,我想先做一些外圍的調查。
大連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兩次,都是在海岸旅行。眼下是初春,街頭的行人仍然穿著笨厚的冬裝。史達林廣場上遊人稀少,持槍的蘇聯紅軍戰士塑像迎風而立,披肩上還殘留著暮冬的雪。成群的鴿子在塑像腳下覓食,旁若無人,四周的空氣裡歐味十足。這情景使我再次想到真實的戰爭果真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人類在和平時期只允許在體育賽場重現各個民族的呼嘯與勝利。
馬俊仁誕生於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八日,今年五十一歲了,比我大十來歲。但是看上去他不像五十多歲的人,比實際年齡小六、七歲的樣子。穿深蘭色休閒西裝西褲,外披一件黑貂皮領的真皮獵裝,腳上是古銅色的高檔鱷魚皮鞋。一頂黑呢禮帽壓得很低,擋住了眉宇間那道新落上的疤痕。這一身打扮成龍配套,看不出一丁點兒山林的土氣。禮帽加上一黃一白兩枚粗大的金戒指使得他更像一個商界老闆,似乎與體育不太搭界。而以往在電視或宣傳圖片上見他,都是穿著運動服,手裡握著秒錶,揚著脖子在喊什麼。
剛剛還在討論學習馬家軍學什麼如何學,轉眼間這支勁旅又成了沉痛的教訓,讓人防不勝防。漢城奧運會時百米王約翰遜創造九秒七十九嶄新紀錄,他如日中天,全人類正在歡呼,突然紀錄作廢金牌收回交給了劉易斯,從天上跌到深淵;天津大邱莊禹作敏也是從全國農民的楷模轉眼間淪為階下之囚。我在九四年底得知馬家軍潰敗的消息,最早掠過腦際的人物竟是約翰遜和禹作敏,歎過眼雲煙,人世滄桑。這些日子裡世人爭議馬家軍,說法千萬種,就好比胡同裡製造人命案子的那個兇犯分明在春節給斃了,咋的到了清明節那兇犯又打胡同口笑瞇瞇的回來啦?這一驚無論如何要比聽說他前頭殺人後來償命那時的驚嚇更深刻些。
張娟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性,圓臉,微胖,現在基地為老馬掌管財會錢物,同時還兼基地辦公室主任。她同老馬先是師生關係,跟老馬在鞍山時練過中長跑,後來老馬介紹她嫁給了老馬的外甥,就成了親屬關係。老馬的外甥原先是鞍鋼的一名爐前工,這幾年,老馬把他安排在瀋陽自己的商業集團,協助「馬家軍一號」營養液的經銷,張娟則跟到大連基地來,協助老馬管理基地的內務。
風源中心是格外平靜的,現在的基地大樓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只是感到在馬嘶人喊刺刀見紅的肉搏戰停息之後許久,陣地上依然瀰漫著無邊的哀痛。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咋就叫了個「馬家軍」呢?而馬家軍究竟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據長期在他身邊工作的助理人員和運動員們講,馬俊仁的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講話上。為了讓你接受他的一個觀點,他可以口若懸河,一口氣說上兩三個小時而很少重複,直到把你聽得疲倦不堪,表示同意他的觀點確有道理為止。如果是給運動員開會,這些女孩子都不大樂意坐在他的對面,因為他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唾沫星子足以噴射一米多遠,但見老馬兩個嘴角已是白沫橫生,也不擦擦。聽的人早已口乾舌燥而他竟一口水也不需要喝。他沒有時時端起杯子喝水的習慣。到後來,聽者已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老馬仍舊喋喋不休激動不已。老馬在訓話時常常見什麼說什麼,看見誰就說誰,一個長會開下來,一屋子的人優點缺點大部分都要數落個遍。久而久之,訓話也不是太起作用,用隊員的話講就是「麻木了」——這個現象是怎樣造成的呢?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老馬強調隊伍的封閉性,隊員們除了訓練要在一起,吃飯、行動也要在一起,實在沒事幹也不准擅自外出。平日裡訓練完了吃完飯了,也必須聚集在老馬的小屋子裡,床沿邊、角落裡、小板凳上,橫七豎八人擠人。聽他講話,誰也不用去想世上還有別的雜事,人間還有別的話法,隊員之間也不要想三人一群五人一伙鬧小堆兒——天天如此,直到睡覺時各鑽各的被窩。次日如昨,一切照舊,老馬的說話能力當然也日漸提高。而談話的內容卻不甚廣泛更不具備什麼時髦觀念,絕大部分話題都是圍繞老馬自己所走過的貧困而又艱難的道路展開。從青少年時期的經歷到最早一批小隊員的教學到當前的訓練,無形中對歷次比賽的成與敗亦會做出許多深入細緻的總結。如此投入如此癡迷的作法,一般的教練員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其效果也是利弊互見。從短期講,有極大好處,中長跑運動通過老馬無數次的重複業已完全滲透在每一個隊員的生命中,中長跑運動成了每一個人生活的全部,佔據了她們的全部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甚至到夢中還在跑啊跑啊,向著人類的極限衝擊;精神生活的苦悶也變成了在訓練中釋放能量的源頭,短期內成績猛增。從長期看,運動員精神生活極度貧乏,有不少報導說老馬推行「禁慾主義」,不准看書,不准聽音樂,不准談戀愛,不准上街,不准同外人交往,不准同社會有任何溝通,實在不符合人性的自然需求,是對一個健全人的強大擠壓和無情局限,最終定會矛盾激化,引發造反。造反決不僅僅是物質困難使然,更是精神世界長期被擠壓後的總爆發。所痛心者還是那句老調子:競技體育的勝利,是以剝奪了人的基本權利為前提的,運動員變成了最不允許健康發展的一群。「老曲啊,」馬俊仁高叫一聲,老曲頭應聲而至,「老趙來咱這兒幫助工作,搞調查研究,你給他開間房,用上新被褥,開飯時候招呼他一聲,有啥吃啥,反正就這條件,湊合湊合吧!」
我住了下來。老馬當晚即與外界通電話,側面瞭解關於我的情況。他做出了歡迎來客的姿態,卻不會輕易交給誰真心,尤其是不速之客。一個人內心的開放是最難的啊。
我去的時候,即一九九五年二、三月間,基地的全部工作人員一共就這四位:曲大叔、曲大嬸、張娟、王偉。沒了。人少得很出乎我的意料。開飯時加上曲雲霞和六七個小運動員,也就是一桌而已。老馬和張娟還常回家吃飯,偶有客人來才陪一陪。
一九九三年,馬俊仁麾下王軍霞、曲雲霞、張林麗、劉麗、劉東、張麗榮、呂歐、呂億、王援、馬寧寧一千女將,在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三千米、一萬米直至馬拉松幾乎所有的女子中長跑項目的正式比賽中——二人五次打破三項全國青年紀錄;六人同創馬拉松全國最好成績加上王軍霞創亞洲最好成績;九人二十三次創四項全國紀錄;五人十六次創造六項亞洲紀錄;王媛二次改寫一千五百米世界青年紀錄;特別是有五人十三次刷新三項世界紀錄,備受矚目。從全國紀錄到亞洲紀錄直至世界紀錄,馬家軍在短短的一年當中竟改寫了六十六次之多!足夠搞體育文字檔案的人緊忙活一陣子。而且她們所改寫的這些紀錄尤其是世界紀錄,業已突破了一些國際專家對二〇〇〇年及下世紀初世界紀錄的預測。一九九三年九月八日,王軍霞在北京將沉寂了七年之久的一萬米紀錄猛然縮短了四十一秒九十九,致使場下許多人紛紛懷疑自己手中的秒錶出了毛病。不等人們清醒過來,曲雲霞、王軍霞再創驚世之舉,雙雙打破保持了十三年時光的一千五百米世界紀錄;還有一項三千米世界紀錄也保持了長達九年,竟被馬家軍的王軍霞等五人在預賽中同時打破,到決賽時,五女將再次同破剛剛創立的世界紀錄。此前八月份,這群東方魔女在德國斯圖加特世界田徑錦標賽上大包大攬,將一萬米和一千五百米桂冠、三千米金、銀、銅牌悉數輕取歸國。人們將永遠記住三面五星紅旗同時飄揚在國際賽場的壯麗情景;王軍霞、曲雲霞、劉東各得一台高級奔馳轎車的獎勵。中國人在世界錦標賽上把奔馳車開走實在是出乎德國東道主的預料,輿論嘩然。十月份,馬家軍又出現在西班牙第五屆世界盃馬拉松賽場,把從第一名到第四名的全部獎牌掠走!三面五星紅旗又一次同時升起,《義勇軍進行曲》響徹雲霄。
也就是在馬家軍天津大捷的一九九三年,整個國內外田徑界女子中長跑運動唯馬首是瞻,一個勝利接一個勝利,一次震驚接一次震驚,奪冠軍如同探囊取物,破紀錄皆在預言之中,以至於在我今天向讀者報告的時候都覺得十分繁瑣累贅。然而為了留給人類體育史又不得不寫,特從簡綜述如下:
曲雲霞的父母現在仍然生活在基地。這時候,她招呼我們進了樓,邱指導去同她父母談事,看樣子還是挺急的。
我隱隱覺得這個基地像個無援的孤島,風雨飄搖。而且一點也不熱鬧。你說它同廣大體育愛好者以及老百姓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其內在的關係還是很多的。其中有一點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跑、跳、投是體育運動的基礎,尤以跑為第一要素。馬家軍的勝利之所以同普通百姓的聯繫那麼深切,正因為——看誰跑得快——這幾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個基本命題。不論男女老少,不論高低胖瘦,不論職業千萬種,跑和人生同在。每個健全的人都或多或少曾經有過跑步的歷史,但你不一定打過乒乓球或者排球。在所有運動項目中,跑的參加者應該說是最多最多的。跑步大賽雖然也有技巧戰術,但相比其它運動項目hetubook.com•com而言,跑的競賽是最單純的,是功能型的,甚至比競走還要單純。在民間,跑步的前提條件又是那樣地充分,幾乎什麼都可以不要,有活潑潑的生命就可以跑起來、比起來。手裡用不著拿任何器械,不用網,不用台,不用球門,不要專門場地,凡是人可以生存的地方,你在道路上跑起來就是了。小孩子穿著開檔褲就會賽跑。在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上,跑步從來就被列為第一項,在今天仍然是第一項。賽跑是人類最認可最相通的一種比賽。最早參加奧運會的中國人劉長春就是去賽跑,而我們從來就跑不過外國人。如今,灰色的歷史終於結束,於是,在中國人心目中,東北馬俊仁的意義非同凡響,是他把中華民族女子中長跑的成績提高到全世界全人類的顛峰,把夢幻變成了現實,把現實又塑造成神話。
匆忙之間,一個星期過去。我漸漸覺得差不多可以去開發區拜訪馬俊仁了。聽說馬俊仁輕易不想接待搞宣傳搖筆桿兒的生人,我以哪種方案進入為佳?找個介紹人引見一下很重要。數日前馬的隊員同他「鬧掰」時,所有的女弟子都捲起鋪蓋卷離馬而去,唯獨老隊員、隊長曲雲霞原地未動,留下了。為什麼僅僅留下曲雲霞呢?當時我想是曲雲霞對馬俊仁的師生感情深厚些,有關報導也是這麼說的,因此我考慮跟隨曲的老教練邱立斗進入馬的領地可能情況會好些?最差也不致於吃閉門羹吧。年過半百的邱立斗先生也很熱情,他說這幾天給曲雲霞的父母辦著些事情,已經有點眉目,正想同曲雲霞通通氣,陪我去一趟基地還是方便的。
此後,我鄭重走訪了大連體校的校長譚兵先生,他人很正派。王軍霞在這所學校受到培養整整三年。在體校我又同執教王軍霞的基礎教練、北京體校的畢業生王時忠交了朋友。我還去大連甘井子區王軍霞的老家前鹽村住了兩日,王軍霞的父親王有馥極有性格。我直接任在他的家中。王軍霞在68中上學時的體育教師名叫龐厚東,是她的啟蒙教練,住在後關村,自然也有必要去走訪一回。而後我轉向金州區體校,曲雲霞和劉東都出自一位名叫邱立斗的老教練之手。金州區其實就是金縣,如今算大連市的一個區。譚兵、王時忠、王有馥、龐厚東、邱立斗都是多年來同田徑運動或常同馬俊仁打交道的人。他們無一例外皆善飲酒,豪飲微醉而不胡言,對馬俊仁所知甚多,每每滔滔不絕。可貴的是他們都能公道評價,很少以偏概全,更沒有信口雌黃。儘管我明顯地感覺到以往馬俊仁同他們相處不甚好,而且馬俊仁這些日子正走麥城,社會上各種議論很不利於老馬,但他們都能夠反覆強調四個字「實事求是」。在下幾章裡,我將把他們和他們所談的令人震驚的情況逐步向讀者報告。
我很快就同這四個人熟識起來。
正常情況下,每日裡老馬開車拉張娟一道來基地。從哪裡來呢?就是從四公里以外的海邊別墅來。那是一套西班牙建築風格的新別墅,造價四百萬元左右,由浙江聖達集團即生產「中華鱉精」的那家公司提供給老馬居住,產權也已經歸於老馬。目前這套別墅裡住著老馬全家,包括老馬的媳婦趙素清和兩個未婚的兒子。張娟領著自己七歲的小女孩也同住在這套別墅的頂層裡。小女孩在開發區上小學一年級,老馬有空就開車去接送一下。基地到別墅的道路還沒有正式修好,坑坑窪窪的頗難走,也不通班車,所以張娟總是坐老馬的車,和老馬同來同去。張娟的辦公桌與老馬打對面,客人同老馬談話,張娟一般就默默地聽。因此基地的大事小事內事外事,張娟全部了然於心。客人走後,有時她也發表意見,幫老馬拿拿主意,還起著參謀的作用,是基地最主要的工作人員,身兼多職。既是財會,又是出納,又搞伙食管理,又是辦公室內勤;基地沒有專職醫師,買藥的事情也由張娟來管。
大連體委門前的小飯店裡居然也賣有羊雜碎湯,可惜味道平平,比之山西北部和內蒙地面的羊雜碎湯少了許多腥膻胡辣,這就不夠地道。於是我每日的早餐就改用牛奶麵包加黃油,自是晉陝蒙熱遊牧民族的伙夫所不可為。我有意識地想讓海濱城市的氛圍和特色把我感染同化,逐步忘掉山西濃郁的醋香和黃土地的滾滾風塵,以便更好地深入採訪。我不想太快地進入馬俊仁的世界。
在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勝利面前,海內外億萬善良的中國人心花怒放,馬俊仁使人們的民族自豪感得到了巨大的滿足。在沒有外族侵略,沒有炮火硝煙的和平年代裡,許多人果真已經從心底深處把馬俊仁譽為一名當代的民族英雄了。
到了九三年一開春,第七屆全運會的正式比賽項目女子馬拉松大賽先期在天津舉行,其餘項目均在秋季才要正式拉開戰幕。誰也沒有料到,馬俊仁的隊員在天津先聲奪人,一舉奪得女子馬拉松比賽的全勝,在前六名當中除第五名以外,全部都是馬俊仁的隊員。王軍霞披金、曲雲霞掛銀,張林麗奪銅,張麗榮得老四,呂歐打第六。領獎台上嘩啦啦都成了馬俊仁的女弟子。記者鄧學政自然也很興奮,深感一支隊伍沒一個響亮的名稱真是憾事,就像一位憋了多日的好歌手要唱一首成名好歌而麥克風太不爭氣那樣。
這麼大一個基地,沒有工作人員嗎?買煤挑炭塊兒也要老馬親自去幹?
基地的事情既像公事,又像私事,既像一個運動隊,又像一個大家子。而建立這個基地其中還有國務院總理李鵬給予獎勵批撥的一百萬塊錢,因而在外界又很有名。既如此,張娟的地位就更加顯要。
曲雲霞衝我短淺地一笑:馬指導這陣兒不在,不過他上午會來的。
看來,這就是那個「馬家軍風暴」以及後來發生「兵變風波」的風源中心了。
英國《每日電訊報》記者在雲南訓練基地跟蹤採訪了馬俊仁之後寫道:「馬俊仁付出的努力和代價贏得了驚人的成功,這也許是體育史上最了不起的一場革命。」「教練馬俊仁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中國的民族英雄。」
早晨,大霧彌天。我和邱指導從金州體校出發,驅車向大連開發區緩緩而來。兩地相距十幾公里,因為有大霧,卻走了半個多小時。前方能見度很低,朦朧中不辨南北東西,我感到一切盡屬未知。
我初五以後就說要上東北,又總覺得此時去採訪尚且準備不足,腦子裡平時對馬家軍的積累儲備比較少,手頭資料不多,一時間也收集不齊,便猶豫了一些日子。轉而想到手頭缺資料也有一份好處,就是少受他人影響,免得先入為主、主題先行,採訪反而容易夾生走偏。究竟日後當如何看待這段震古爍今的體壇歷史,寫成一本什麼樣的書獻給讀者,最好還是讓https://m.hetubook.com.com生活本身來解答,還是自己摸索到的第一手資料最可靠。我想索性先到東北去,下了水才能摸到魚。而且聽說馬俊仁近來煩惱疊加很少見客,又聽說他仍在住院療傷,是否接待作家、能否配合採訪還是未知,也許到東北採訪不成,看看舊日朋友沒啥事兒就又回來了呢。
馬家軍在國際國內的地位由此而奠定。
在基地給大伙做飯的廚師叫王偉,是個年輕人,他從瀋陽學院田徑隊那邊來。過去一直給田徑隊的冠軍灶掌勺做飯。七運會期間曾作為編外人員服務於馬家軍,每日熬湯不止。沒有正規舖位,就在樓道裡搭個鋪湊合睡,其忠心可鑒。隊伍遷居大連之後,王偉當時留在瀋陽沒有跟過來。直到馬家軍出事後不久,原先一位叫孫有巍的炊事員也上瀋陽走了,老馬要恢復訓練,王偉就很熱情地從瀋陽來大連繼任。王偉是運動學院的子弟,眼下也成了家,有小孩。來大連後,就和媳婦兩地分居。顯然他最近也感到這裡悶得慌,我來了他很高興,直個勁兒管我叫「趙哥」,是個熱心腸的好兄弟。
生活是非常具體的,一個人不論名氣多響功績多大,他也是非常具體的。在基地的這個上午,大名鼎鼎的馬俊仁將要完成的工作內容是:駕駛一輛小型工具車去煤站給基地買煤。我問他:不可以和煤站訂個合同,讓他們定期送煤嗎?馬說,可以是可以,但是要多花錢,我還想多挑點兒炭塊兒呢。我又問:基地做飯用煤嗎?馬說,做飯用兩隻大容積的煤氣罐,煤是用來燒洗澡水的。我又問:你這是傷好出院了?他說:出院手續還沒辦,現在仍算住著院。可是我在瀋陽醫院裡待不住,傷口長住點兒就跑回來了。曲雲霞帶著幾個小隊員恢復了訓練,現在已經兩天沒洗澡。我不回來,好多事她們哪能辦得了。
法新社稱:「作為新一代王朝的出現,使整個世界感到震驚!」
高大的曲老頭已經老了,多少有些彎腰,他簡略地答應著,回屋取出一大串銅鑰匙,在一片嘩嘩作響聲中,向樓道西頭而去。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出,老曲頭的內心是苦澀的,女兒曲雲霞同樣悶悶不樂。
我覺得馬俊仁肯定不是一個難以接近的人。長期的體育教練生涯足以把一個人鍛煉得能講能做能同各種生人打交道。我至今還沒有見過哪一位優秀的體育教練是很內向或很深奧的。果敢、決斷、外露、善交際應是他們的共同特點。因為競技體育本身原屬於西方文化產物,同東方人心理相去甚遠。人們常說,中國商人在同外國人談判時往往態度不明令人費解,摸不清中國商人的葫蘆裡裝的什麼藥,最後倒把機遇也錯過了。倘若換上一位體育教練去談,情況定將大為改觀,這位教練會認為這次談判正是說服老外的良機,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一定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分析利弊,口若懸河,志在必得。這便是職業的差異,職業的背後是文化背景的基本形態——有鑒於此,我琢磨著,同老馬打交道,應該沒有什麼大的意外。
老馬說話很隨意,按照自己的個性照直往外拋就是了,毫不設防,一上來就滔滔不絕。他東北口音極濃,語言生動,很民間化,語速快,信息量大,隨時隨處可以抓住實物舉例子,感染力是很強的。
馬俊仁只是問了一句,老邱先走啦?就當下表示歡迎,說過去跟作家打交道少,咱這裡條件差,吃住湊合點兒吧。有些寫家也真怪了,他說,壓根兒沒跟我打過什麼交道,話都沒說過幾句,?,我都不知道昨回事兒,一轉眼就把馬家軍整成了那麼老厚的書,我也沒看,不知道裡邊寫了點啥。我說,馬家軍做出了成績,大家積極宣傳也都是好意。老馬說,那總得和我真的打過交道,搞點調查研究吧,毛主席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對不?咱們過去不熟,我叫你啥,叫老趙吧,我贊同你這種認真研究的工作態度,歡迎。現在報上亂哄哄說啥的都有,有的小報把我整得一塌糊塗,一錢不值。你都看見了吧?唉,過去把我吹到天上,我啥都好,好得天天開鮮花,也是他們寫的;現在出了點事兒,說壞也是他們,把我踩到地底下,鮮花成了狗屎堆,正說反說都是他們,胡掄吶!我長一萬張嘴也說不清,聽說現在上邊又不讓叫馬家軍這個名字了,說是封建,是舊社會的東西,我就不明白,馬家軍是我叫出來的啊?過去說好好好的時候不是也叫馬家軍嗎?反正我打了世界冠軍算是有了罪了,成天閒著沒事幹的人倒活得比咱強。我整不清楚這些人都是咋想的,就說這茶缸子,讓它變,就變成屎盆子了,我仔細看了看,嗅,還是這個茶缸子!我讀書少,世上有好多道理我講不明白,整得我後腦瓜子生疼。
也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有關這支勁旅的報導不能不多起來,究竟把這支隊伍稱呼為什麼名堂才好呢?令人撓頭。讀者會問:最早將這支隊伍稱為「馬家軍」的人又是誰?按照中國的人事體制說,馬俊仁本是遼寧省體委下屬遼寧體育運動技術學院的一名教學幹部。這所學院相當於各省的體工大隊,在這裡生活著從球類到田徑游泳諸多項目的省級專業運動員。平時主要是專項訓練,每年參加各級賽事,間或參加校內的文化課學習。之所以不叫做體工隊而稱為學院,原因在於中國運動員退役後普遍面臨著出路難題,分配時候如能獲得一張中專或大專的文憑,也就可以一定程度地解決運動員家庭對子女幹體育的憂慮問題。不這樣給予優惠和便利,誰還會把自家的孩子送來幹體育呢?這是中國體育界長期面臨的一個嚴峻的危機,過去我曾在兩部反映中國體育問題的作品《強國夢》及《兵敗漢城》中做過許多剖析,這裡放下不議。而馬俊仁所在的具體部門,在學院裡仍稱為田徑隊。當時的隊長叫孫玉森。田徑隊應該是一個正科級或副處級的部門。馬俊仁在田徑隊裡執教一個十幾號人的女子中長跑小組,內部人習慣上稱為馬俊仁組或稱馬導組,馬導就是馬指導的簡稱。對外也沒有什麼太正式的稱號。如果一定要規範化地報導出來,這個隊應該叫做「遼寧省體育運動技術學院田徑隊女子中長跑小組」,多達二十多字。記者和群眾都覺得叫著彆扭。九二年以後,這支隊伍顯見得就要呈現出一馬當先萬馬奔騰的局面,各類報導必須快捷便當,名稱問題便日覺嚴重,選一個恰當的名字已是迫在眉睫。
隻身赴東北,開始了五十天的探秘。不認識任何人,怎樣進入風源核心?馬家軍當年是怎樣叫響的?馬俊仁親自開車去買煤。曲雲霞留在基地,是因為父母親也在基地搞勤雜。張娟一身兼多職。這裡的事情像公事,又像私事。作家在基地住下來。
前頭說過馬俊仁肯定不難接和-圖-書觸。曲雲霞介紹我時只說了一句:和邱老師一起來的。我也只是簡單地自我介紹了一下,姓甚名誰,職業寫作,想來馬家軍搞點兒調研,恐怕還須在這裡住幾天,給你們添麻煩了。長期以來我習慣於這種直率的方式,並不需要什麼頭銜什麼人物的介紹。有些作家同行在初見時希望生人對自己包括自己的作品有所瞭解,以便於打交道開展工作,有些作家則願意以新交朋友為開端,我則認為對方不瞭解咱才更好,相處起來會更真切更單純些,慢慢再瞭解不遲。咱們是寫作者又不是官員,是來深入生活又不是來獵奇。即便吃了閉門羹受了冷落,也沒關係。「生活是個什麼樣,就應該按照啥樣子接受下來。」
大霧將散的時候,我和邱指導來到著名的馬家軍田徑培訓中心門前。這是一座中型的三層樓,塗料把樓體抹成了淺綠色,一眼望去倒像是一個水上運動或游泳項目的駐地。大樓坐北朝南,面向一條寬闊的公路,有汽車從早到晚轟鳴著高速駛過。樓前五米處是一圈新式的鐵絲網,又漆成白色,把一座樓團團圍住。樓前樓後無人無車,顯出了幾分沉寂,又像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別墅。
一瞬間的靈感,「馬家軍」這個頗具中國傳統特色的名字從鄧學政的筆下誕生了。就是打從這次賽事的報導之後,馬家軍的威名傳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從體壇傳播到社會,從中國傳播到世界。由於這次比賽是在天津舉辦,天津的媒體報導亦多,亂紛紛當中可能也亮出過這個名詞,所以到後來就派生了天津報界率先使用馬家軍一詞之說。經過筆者調研查證,似仍以鄧學政首開紀錄較為地道,比較符合事物自身的邏輯。
這報導給人一個印象,曲雲霞之所以沒有跟「叛軍」離馬而去,是由於她更看重同老師的深厚感情。我卻在想,感情深厚肯定是個很重要的原因,在馬俊仁車禍負傷後曲雲霞的眼淚更是真摯無疑,但是別的隊員同老馬也是相處多年,你能說感情不深不厚麼?事變發生前曲雲霞同王軍霞同居一室,姐妹們要出走她不會不知,卻又沒有報告,同馬俊仁的談判她也同樣參加了,而最終她卻沒有同王軍霞她們一塊走出這座大樓。曲的滯留未走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吧?
要說馬家軍的戰績神奇輝煌撼動了世界體壇,決非虛妄過分之談。早在一九九一年秋天這支隊伍就開始顯示出了整體上的實力。這一年,劉麗和曲雲霞在第二屆城運會上勇奪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五千米冠軍,張林麗、古冬梅都進入了名次。當年,曲雲霞還在第十六屆世界大學生運動會上獲得過一千五百米第三名,在第九屆亞洲田徑錦標賽上奪得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兩枚金牌。在全國公路越野錦標賽接力賽上,馬俊仁率曲雲霞、李穎、張林麗、劉麗、張麗榮、馮文惠、古東梅、常俊秀八員女將奪得冠軍。王軍霞那時候入隊時間不長,沒有參賽。姑娘們還參加了全國田徑冠軍賽,劉麗、劉冬包攬了八百米冠亞軍,一千五百米古冬梅打了亞軍。更突出的是四×八百米接力,劉麗、曲雲霞、劉冬、陳玉梅合力打破了全國紀錄獲得冠軍。這是馬俊仁當教頭以來他的隊員第一次打破全國紀錄。還是這一年,全國青年女子田徑錦標賽,曲雲霞、李穎奪取了一千五百米的冠亞軍,張麗榮獲三千米亞軍,李穎獲一萬米亞軍。你看,九一年就很不錯了,馬俊仁的隊員在國內國際奪得的金、銀、銅牌已經超過一打。曲雲霞和馬俊仁已經進入國家體委評選的當年田徑十佳之列,受到表彰。
美聯社稱:「這在田徑史上是一個令人震驚的功跡!」
我在馬俊仁辦公室的沙發上坐定。事變之夜的激烈爭吵,師生的決裂,就發生在這間屋子裡。那時辦公桌的周圍一定坐滿了長大成人後肅穆冷峻的姑娘們。我凝視著牆上那唯一的裝飾畫,是以往的老隊員李穎、厲建萍退役時贈送給馬俊仁的,上書「恩師永難忘」五個紅字。如今看來頗有些淒涼意味。我很隨意地和曲雲霞攀談了一會兒,只是問及她的老傷,也沒有觸及什麼敏感話題。我覺得彼此還很不熟,剛開始接觸不宜深談。曲雲霞溫和憨厚而靦腆,全然看不出世界冠軍叱吒風雲的模樣。中國優秀運動員在場下大都是這個樣子,來不了社會青年們那份兒油滑,見著生人就更收斂。何況眼下她正處在漩渦中心,出言尤為謹慎。
二樓陽台上有人應了一聲:邱老師來了!尋聲望去是一眼熟的女子,著夾克便裝,從陽台上露出半截身子對下邊打招呼。片刻,她出樓來開門,邱指導介紹我是一位作家,寫過關於中國體育的什麼什麼。然後又指著她對我自豪地說:這就是曲雲霞!
外圍的先期體驗在一個又一個大連體育工作者當中展開,他們都同馬俊仁很熟識。據我的經驗,凡外界視為神話般的人,在本地的人群中往往視為尋常。你想瞭解一個人的來龍去脈,最好先去擁抱他生存的土地。你扎堆兒在形形色|色的諸多知情人中,交叉瞭解情況,每個人都會從獨特角度解說,漸漸地就可以抓住帶有本質性的真東西。
看見曲雲霞我想起了《北京青年報》的報導,有個小標題是:《曲雲霞餵飯,馬俊仁淚流滿面》,說的是馬家軍的隊伍在兵變半個多月之後,偏又禍不單行,馬俊仁翻車在沈大高速公路,身心俱創。報導稱:「——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間十點多鐘,在沈大高速公路距瀋陽二百九十六公里處,瓦房店市入口附近的肖爐大橋上,馬俊仁和夫人趙素清在遼陽給父親辦完喪事後,馬俊仁駕駛一輛海獅牌麵包車離開鞍山,返回大連金州馬家軍田徑訓練基地。由於天冷,大橋表面結下了一層薄霜,路面很滑,車一下撞到一旁的護攔上,翻了個兒,馬俊仁當場被彈出車外,夫婦二人頭部、軀幹多處受傷——」一九九五年元月一日晚記者到省人民醫院探望馬俊仁夫婦時正巧遇見曲雲霞為馬俊仁餵飯。當餵至馬俊仁實在吃不下去時,曲雲霞說了這樣幾句話,令所有在場的人甚為感動:馬導,你一定要多吃一點,馬家軍現在正處在困難時期,你千萬不能倒下,當我和幾名隊員得知你發生車禍的消息時,我們一個個都哭了。這口飯就是我代表我們姐妹幾人餵你的,你一定要吃下!曲雲霞這位跟隨馬俊仁已整整八年的老將哽咽著說。「馬俊仁這位名揚世界的硬漢子,此時此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緊握曲雲霞的雙手,淚流滿面地說:曲雲霞,這幾年,每當我有病,你都沒少給我熬粥,這次你又代表隊員專程從大連趕到瀋陽為我熬粥餵飯,足見你一片真情。在我的隊員裡,你資格最老,貢獻也最大,你代表隊員餵我的這口飯,我說什麼也得吃下!」緊接著,曲雲霞又代表她的父親和*圖*書和母親餵了馬俊仁兩口飯。見此情景,趙素清及馬俊仁的兩個兒子、兩個侄女也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趙素清一邊接著眼淚一邊對馬俊仁說:老馬,你累了這麼多年,有這麼好的學生,再累也值了。
一九九五年二月的最後一天,恰是農曆正月的最後一天,我大早趕到太原剛啟用的新機場,登上一架國產「運七」舊客機,向著渤海灣飛去。中途在寒冷的天津降落停站,旅客們下機待了一個時辰,上機又飛,不久,我終於從窗口看到了久違的墨青色的大海。馬俊仁在不在大連基地呢?抑或他仍在瀋陽治療?他會怎樣對待我的採訪?
次年,馬家軍主將王軍霞榮獲世界體壇最高殊榮:歐文斯杯國際大獎。同時這獎也是對中國馬家軍進一步的肯定。
我沒有料到,從早春寒風凜冽的這一天起,我在遼東半島的探秘生活竟一直持續到了萬木蔥花的初夏。大連、鞍山、瀋陽、遼陽,我竟然一跑就是五十多天。馬家軍的事情像一個碩大的泥潭,要麼你躲得遠點兒別沾邊,要沾邊便很難輕鬆地爬出來。
有評論認為,馬家軍的倔起,可以同中國乒乓球隊的連年勝利和中國女排在國際上的五連冠並稱為中國體壇的三座高峰或曰三大奇蹟,其影響都遠遠超過了體育本身而滲透在全社會的各個階層。倘作深入剖析,東北馬家軍的勝利似乎更神奇一些,因為她們連駐京國家隊都不是。長期以來中國最高專業運動隊的方陣中居然沒有正式設立女子中長跑這個項目;直到今天也沒有,只有大賽前的短期集訓隊。往昔在鼎力推行「奧運戰略」的中國體壇,有計劃經濟體制作強大後盾,什麼項目都不缺,女子中長跑應該說比別的項目花銷還要小得多,卻偏偏沒有專業隊而只有集訓隊,足見決策者對這個項目的前途太缺乏信心了。而馬俊仁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給人們的印象土裡土氣,又帶著一群農村出身的小姑娘,居然跑到這麼高的份兒上,打敗了無數強大對手,就憑這一點,也讓人欽佩歎服。由不得讓人產生相當程度的神秘感。關於馬俊仁的種種傳說也隨之而來。
是啊,是誰重創了馬家軍呢?
過了大年初一又過了初五,我就動了去東北的念頭。遙想九三年中國田徑馬家軍紅火的時候,雖然也振奮歡欣,卻到底沒有引起我去深入研討的熱忱。那時我正在趕製電視紀實系列《內陸九三》,見到報上說馬俊仁率領的一批東北女將,跑的很頑強,非常出色,打敗了歐美國家的許多強手,震動了國際體壇;不久又在北京七屆全運會上大破世界紀錄,引得街談巷議,全球矚目。突出的兩個尖子,一個叫王軍霞,一個叫曲雲霞,印象中都是農家姑娘,長相挺平實,跑開後凶狠異常。有權威說法是黃種人在田徑項目特別是徑賽上幹不過歐美人,因為人種的品質差,毛驢難以跑過馬。而今扭轉乾坤了,改天換地了,揚眉吐氣了。馬俊仁在電視上做長篇報告時,我正好看到了他的光輝形象,生的刀條長臉像條漢子,印象中挺能說,雖然使用一些詞語較陳舊,比如學習王傑精神等等,但無礙大局,報告還是做得很成功的。我心裡也很佩服這位土得掉渣兒的教練員。後來時常可見他在電視上為營養液做廣告,總是扯著沙啞的嗓音說:「我們常喝中華鱉精!」各地觀眾多多少少有些非議,說這人怎麼幹這個?一陣兒紅火過去,馬家軍的勝利堪稱輝煌,而時下國人對於體壇上的勝利已經不再看得過重,勝利了人們不一定激動地上街遊行,輸了球人們輕易也不會再砸車鬧事。體壇上的輸贏都是整個社會生活當中合理的存在,就好像胡同裡邊突然出了人命案子,當時自會一驚一乍,鬧騰一陣子,案子也破了,不是情場仇殺便是謀財害命,兇手自當償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順理成章就給斃了。人們便不再去理會他,又把注意力歸到漲物價分房子評職稱談戀愛考學校的游渦中,該重視的東西一樣不敢忽略。
對於蓋主任的慎言我非常理解甚至有些讚許。現在馬家軍出了點兒事,新聞界的探子正在竭盡全力,如果地方體育官員說三道四破鼓亂槌牆倒眾推,事情本身的真相反倒易被掩蓋。倘若落井下石壞話連篇,就更不可取。中國人這方面的毛病很頑強,那樣將極不利於我寫作這本書,各種偏頗都會有損於生活的真實。
他不再陪我等待,而我非常理解他,他自有他先走一步的道理。從十幾天的外圍採訪中我已經感到,馬俊仁的同行們雖然沒有直接講老馬的不是,但是與馬的關係都有點兒別彆扭扭,至少不那麼融洽正常。邱立斗先生在遼寧田徑界年齡和資格都比馬俊仁老得多,他帶出過曲雲霞,帶出過劉東,算得上很不平凡了。風裡來雨裡去,烈日下嚴冬裡,幾十年如一日。我想,是不是馬俊仁在成功以後,不經意間竟傷害過這些老黃牛一般勤奮的人呢?而這些人把一顆顆茁壯成長著的好苗子拱手交給馬俊仁之後,他們並沒有得到更多的什麼。那一群群堅強的男人們的內心亦有脆弱的一面。倘若馬俊仁果真輕視乃至忘卻了這批人,這批人就會記恨他無疑。中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既很深奧又很簡單。人就是社會關係的總和。
進入一九九二年,情況更好些。一開春,馬家軍參加北京中日友好長城杯公路接力賽,在中日三十九支隊伍的角逐中脫穎而出奪得冠軍;馬寧寧等鞍山體校隊員代表國家中學生隊,參加了世界中學越野賽,獲團體第一名,個人第一、第四名。五月份全國青年女子田徑錦標賽,八百米劉東披金呂億掛銀;一千五百米劉東、李穎又獲冠亞軍,三千米李穎、張麗榮、張林麗包攬金、銀、銅;一萬米張麗榮、馮文惠打了第二第三。幾天以後曲雲霞又在全國田徑錦標賽上奪得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冠軍、劉麗獲一千五百米亞軍。九月份,馬家軍出征世界青年田徑錦標賽,由呂億、劉東、張林麗、王軍霞四人分兵出擊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三千米、一萬米,四條金魚無一漏網,王軍霞嶄露頭角。此外陳玉梅、李穎、張麗榮還獲得八百米第二名、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的第三名。這次馬俊仁率七名隊員獲四金一銀二銅的優異戰績。此後,她們掉頭如風般刮回老家參加全國田徑冠軍賽,王軍霞又奪走三千米、一萬米兩塊金牌,劉東、厲建平、王援、呂億再次登上四×八百米接力冠軍領獎台。就在這一年,曲雲霞和劉麗在巴塞羅那二十五屆奧運會上,開創性地奪得一千五百米第三名和第五名並雙雙打破亞洲紀錄,標誌著中國女子中長跑開始跨入世界先進水平。馬家軍一九九二年的特色是不再滿足於在國內大賽中繼續保持優勢,而把馬頭更多地轉向世界田壇,最終迎來了一九九三年的全面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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