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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軍調查

作者:趙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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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地鼎 第九章 王軍霞的根

第二部 地鼎

第九章 王軍霞的根

王有馥結論性地說:在基地就是遭罪,老曲頭他老倆那麼實誠的好人,現在可苦啦,遭罪可遭老啦!老王頭語中多有自家慶幸之意。
不用問,只要看到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和那雙帶著硬繭的手,就知您是一個勤勞的人。媽媽,女兒發現,您的眼中除了對女兒滿含著摯愛,還不時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從您的言語中,我知道您是多麼怕再失去我們,您多麼希望能從我身上得到更多的愛。我要對您說:媽媽您放心,從前女兒不懂事,有些地方忽視了對您的關心,現在我大了,知道您多麼需要子女的愛。我會讓您幸福的,媽媽,我深愛著您,願您今後永遠幸福、健康、快樂!
這一走,王有馥不僅衝出了大連,而且衝出了遼寧,他一直走到吉林省蚊河縣的大山深處。繼續走,就到了一個叫做夾皮溝的地方。他環顧莽莽山林,有鳥獸奔走飛動,有山泉緩緩流淌,於是他在這裡停住了疲憊的腳步,取下腰帶上那隻瓷碗,打開簡單的行李,開始了自己嶄新而又艱難的人生。
瀋陽那邊也緊張起來。崔大林、馬俊仁、孫玉森三人苦口婆心輪著勸慰王軍霞,鼓勵她化悲痛為力量,一定要堅強地挺住這次打擊。隊醫張苟女士在特殊時期發揮了特殊的撫慰作用,隊友多人也爭送溫暖,王軍霞終於振炸起來,她鎮定地對崔大林他們說:我真誠地感謝領導上對我的關心!人死不能復生,我只有用最好的成績來報答哥哥對我的愛,報答父母養育我的恩情,報答領導上的一片心!
在中國農村,男孩子的價值之高不言而喻。而老王頭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真是晴天霹雷啊!為不再觸及老人的傷心事,我不想對軍霞哥哥的死做更多的採訪。我只是想知道晚年的老王頭面對如此沉重的打擊,又是怎樣處置的?
令人傷感的一幕是,王軍霞給家裡通電話問候家人,家裡正在操辦她哥哥的後事,王有馥把萬分悲痛強嚥下,在電話裡溫和地鼓勵女兒「要好好訓練,家裡啥都好,我和你媽都好,你哥哥姐姐都盼望你打出好成績,打出中國運動員的威風來!」——我讚歎我們中國的運動員們,有這樣英雄的父親!這是中國農民堅韌無匹的又一個側面。
歷盡滄桑的王有馥老漢無比堅強地頂住了這一切。他多麼希望心愛的女兒能再多創一次勝利,多添一次輝煌,直到永遠。

當思想頗為開放的中年村長王有雙領我來到王軍霞家的時候,我怔了一下。我沒有想到,王軍霞的家仍然是四間陳舊的石頭小平房,在眾多小洋樓的比映之下,顯得很不協調美觀。如此看來,王家的居住支出情況則在全國農村的平均線以下——她家沒有蓋新房建新樓,茅廁仍建在大門內側一角,同磚砌的存煤池連在一起。鐵鏈子拴著一條當地傳統品種的黃狗,用溫和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王村長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便解釋說:老王家這房子在十幾年前還是很不錯的。
不幸的是,遠在大連漁村的王有馥也看到了這張報紙。直到今天他跟我談起此事仍然餘怒難消:兒子死了,我不吱聲兒,我挺得住,看了這個記者的消息我管不住我了,我的肺要氣炸,恨不得闖到長沙,抓住那小子,好好收拾他一頓!長沙離得遠就算他躲過了這一關!我抓起電話就給他們報社掛長途——要你們主編接話,我是王有馥,王軍霞她爸!找你們領導。主編來了接電話,我說你們怎麼搞的?誰允許你們登的?你們想讓我老漢去跟你們拚命啊?你給我說清楚,說不清楚我找你找到長沙!
我也找不到安慰老兩口的話語,就笨拙地說那句廢話:勝敗乃兵家常事,兵家常事。王母又喃喃自語:這一回馬俊仁該有話說了。
當年斯圖加特和七屆全運會以後,王軍霞面臨的一項新的重大賽事,就是西班牙馬拉松世界盃賽。

我心想,幸虧長沙離的遠,否則寫稿子的記者怕是要吃些苦頭的。但是寫稿人只是用了個筆名,我分析很可能就是遼寧當地的記者們給捅出去的。
我們猛然想起今天是一九九五年;月單日,正是傳統的北京國際女子馬拉松接力賽及中日友好馬拉松賽的日子,一年一度。中央電視台將在晚間詳細轉播白天的戰況。此戰對於關心馬家軍命運的人們來說很關鍵,因為這是馬家軍自去冬兵變之後,王軍霞、張林麗、張麗榮她們的首次亮相。以往兩屆均由馬家軍代表中國出戰並大獲全勝,經一番疾風驟雨之後,人們想知道沒有馬俊仁的隊伍還能再創輝煌麼?王軍霞率眾謀反孰功孰罪?
爸爸王有馥,一九四一年陽曆六月十八日出生,屬蛇。我最最親愛的爸爸一生含辛茹苦,為了生計,四處奔波,家境一直不很富有,雖然不致於落得貧窮潦倒,但一觀其顏面,就知您歷盡滄桑,吃了不少苦。士。今,在您的一雙大手養育下,女兒已經長大,再也不是以往那個討人厭的野丫頭了,家境隨之煥然一新。您也該是享享清福的時候了。做為女兒的我,現在方知您的生辰,實在不孝。為了爸爸健康快樂,我願在今後爸爸每個生日來臨之際,無論我身在何方,都會給您獻上我衷心的祝福。也許您不知道您在女兒心中的位置,告訴您吧,您永遠是我最親愛的爸爸!
王軍霞在馬家軍隊員當中成就最高,影響也最大。她和曲雲霞並肩作戰,這兩個姑娘的豐功偉績從根本上奠定了馬家軍在國際國內田徑界的崇高地位。或可說沒有二霞震古爍今的光輝,就沒有馬家軍,沒有二霞的偉業作證,馬俊仁就不好說是一位傑出的世界級教練。馬、王、曲三而合一始有馬家軍,一如沒有劉、關、張焉有蜀國?當然,劉東也相當不錯。
一連數月,王軍霞在隊裡食宿嚴格,訓練正常,情緒飽滿。為進軍斯圖加特打下了堅實基礎,一舉奪得一萬米世界冠軍。她急急火火地把電話打給漁村老家報喜。她樂哈哈地在電話裡問爸爸媽媽們高興不高興?王有鑲悲喜交加,連說高興啊高興啊!王軍霞就又問我哥哥他們知道了吧,他們也要視賀我啊!王有馥強忍巨大悲痛,連說你哥他們都高興啊,視賀你啊!
我對老王頭說,海關有規矩,進口免稅車不能隨便賣,他就反駁,你辦了海關手續當然不能賣,當時沒辦手續,不是賣就賣啦?好比交公糧,你交給國庫辦了手續,就誰也不能動了,公糧公糧嘛,可是從咱家地裡收一布袋買走,你誰管得著!所以那;台車現在不好辦啦!他只能開出一台隨便玩一台!
以王軍霞為首的中國遼寧隊的姐妹們情況不佳,張麗榮第一棒下來已經落在第十位,曾記得去年第一棒是曲雲霞衝在最前面。眼下來自十四個國家的五十九支隊伍爭先恐後,羅馬尼亞、日本、俄羅斯的選手成了領頭軍。第二棒是三千米世界青年紀錄保持者馬寧寧,窮追猛趕仍顯不出太大優勢,把位置追到第七位,一轉眼第三棒王援帶傷參賽,跑得很不利索,又將這一點戰果丟失落至第十一位。王軍霞是第四棒,鏡頭上出現她焦急地站在雅寶路橋上,一個又一個別國選手從她面前飛奔而過,北京觀眾對著王軍霞大喊:你可要追亡去啊!王軍霞神情嚴肅。電視機前老王頭挺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王母側坐在炕上,緊張得有些不敢看畫面人——王軍霞一把抓過接力帶,疾疾如風跑動起來。鏡頭切換到前邊,日本選手已是遙遙領先。鏡頭又切回來,王軍霞正在超過一名老外,頓時這農家小屋裡開始躁動,王軍霞姐姐的小娃娃摘摘在炕上蹦起來,對著電視大喊:老姨加油!老姨加油!這個小姑娘稚嫩的嗓音令我心碎,她的呼喊代表著全家人和全村人的心聲,電視中孫正平急切切的解說與屋中小摘桶的喊聲攪成一團,當時我就覺得眼眶一熱,險些沒有掉下淚來。失敗的現實是多麼嚴酷啊!轉眼間王軍霞已經跑完了第四棒那十公里全程,不錯,她追上了六個人,把名次推進到第五位。下來是王小霞接棒,降位至第六,張林麗最後一棒復超一人,已是回天無術,以半步之差先於烏克蘭選手衝過了終點,全隊名列第五。王軍霞在終點迎接氣喘吁吁的張林麗,二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看得出來姑娘們已經拼了氣力。她們從昔日的冠軍寶座跌落下來,僅得大賽第五名。日本隊復仇成功奪走了金盃。馬家軍六個姑娘因兵變以後長期停練難以恢復,每人成績都下降不少,總成績比去年奪冠慢了五分鐘,比前年奪冠竟慢了七分多,更令人吃驚的是比國內另一支由內蒙古姑娘組成的隊伍還慢半分多!
王軍霞當年卻還有斯圖加特世界田徑錦標賽等許多比賽,自然不能多住,要趕回瀋陽參加訓練,還要上雲南高原。臨行時,老王頭為防意外,特意讓唯一的兒子把軍霞妹妹護送到大連去,乘「遼東半島號」特快列車返瀋陽。兄妹倆高高興興結伴而去。王軍霞後來對我說,我就這麼一個親哥哥,小時候他總逗我玩,後來我只是希望能和他多在一起說說話。那時候他也要準備成家了,我希望他早些和-圖-書帶回一個好嫂子,給我爸爸好好添個胖孫子,老人就更高興了。
這段小故事聽得我脊樑上直出冷汗。真是太懸乎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基地竟成凶險之所,險些釀成大禍。
出事當天,王有馥夫婦並不知道任何消息,第二天輾轉有噩耗傳來,人已經在大連醫院裡沒了。少年喪母、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乃人生三大悲劇,老王頭攤上了這最不願意接受的第三項。
他把我領到裡邊那間屋子,說這裡邊有好東西,請你參觀參觀。撩簾而入,迎面一個兩米多高的鋁合金玻璃櫥櫃,掛滿了王軍霞歷年來所獲各種獎章獎盃,琳琅滿目,令四壁生輝。有蕩老漢向櫃子一揮手慷慨地說:看吧!我近前觀賞,讚歎不已。只見老王頭又一揮手不屑地說:全是假貨!見我沒有聽懂,他補充:沒有一樣是真金都是鍍金!
王有馥在這大山裡創建了新的根據地,渡過了最可怕的六十年代初期的大災荒,直到兩年以後腳跟站穩,才給大連前鹽村的親人們打了信。前鹽村人終於知道了他的下落。由於他在家裡排行老三,現在又再度闖了邊關,打那以後前鹽村的鄉親們就管他叫作「邊外三」這綽號一直延續到了今天。乍一聽「邊外三」這個詞,似乎又帶著一些編制以外的意思「邊外」與「編外」竟是同音同意。
突然,平地一聲起驚雷,樂極之處卻生悲,王有馥家裡出了大事!誰也沒有想到在老王頭歷盡艱難苦盡甘來本該大享清福的晚年時候,命運再一次拷問了他的堅強。
這是人世間的一種大遺憾,大悲痛!
就在這則日記之後不久,馬俊仁和王軍霞、曲雲霞由遼寧省副省長張椿明女士作陪應邀出現在萬眾矚目的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上,我們看到了王軍霞的淚水,許多許多同胞被感動了。當天晚上,節目結束後,中央電視台特派專車,從直播現場出發,不遠千里把他們送往東北,初一前晌安全到達瀋陽,初一後半晌,王軍霞、曲雲霞終於回到了自己久別的家。
韓作榮先生的這段文字頗能說明問題。的確,這種從中原向東北延續了多年的大移民運動——闖關東,是黃土地文化中不安現狀的躁動,是對貧窮落後的積極抗爭,是比熱戀放土更高的追求。黃土地與黑土地的結合,形成了、誕生了一個嶄新的人群。儘管在當時人們也許是極不情願的。韓先生描繪的這幅遼東半島遷徒圖還使我聯想起美洲大陸的黑人體育明星們,他們的根在遙遠的非洲,阿里、喬丹、劉易斯、喬伊娜的誕生與遼寧人的倔起在前世的命運竟是那般相似。這樣我們回到前鹽村來看王軍霞的家族,就看得更清楚些。
遼寧人體質強健,而其中出類拔萃者多為大連人,七運會大連籍運動員得金牌二十六枚。大連人自稱「海南丟子」是說自己是渤海之南「丟」過來的山東人。遼寧人八十%的原籍都在山東。遼東和股東就隔著渤海灣,說山東黃河鬧水害,地裡鬧蝗災,討飯的人走遍全國,都知道關東好過,人煙稀少、海邊有魚、山上有果、水田種稻、荒地種麥、早澇保收。敢闖關東的都是不安現狀的人,按時下的話是「思想解放型」人才,心理素質好。一個村子走了十八戶,拖家帶口都是這類人。剩下的,不是一扁擔打不出個屁來的,就是老弱病殘,或是寧可吃觀音土、啃樹皮,也戀著土屋不走的人。那些山東人到了瀋陽、大連、或煤都撫順、鋼都鞍山,以及煤鐵基地本溪、文化古都遼陽。能到這些地方逃荒者,都是體力特別好的人,差些的,未出山海關就貧病交加餓死累死了。而乘小船奔大連的人更不容易,正兒八經需要兩下子。一個大連朋友的父親,當年在海上顛及得精疲力竭,爬上大連海岸,又被日本人一槍將胸口崩出個血窟隆,竟奇蹟般活了下來,這需要何等頑強的生命力!另一位大連朋友常常詫異自己的嬸嬸竟比叔叔小二十多歲,忍不住問其原因,叔叔歎口氣說:當年礦上從山東拉來一船女人,一條麻袋裝一個,分給誰背上就走,碰上誰算誰。這是天意。試想被裝在麻袋裡像貨物一樣被運來的女人,又有什麼苦不能忍受?
面對血雨腥風,王軍霞的母親已經哭得緩不上氣來,王有馥老漢卻異常冷靜。但見他那張刀雕斧刻般的老臉上唯有剛毅,言語中並沒有更多的哀愁。他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對鄉親們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天災人禍躲也躲不開,人死了,能哭活?咱腰桿子挺的直,趴不下!我王有馥偏不信這個邪!一輩子不信!
王軍霞在大連體校受訓三年,算是上了個中專,然後被馬俊仁選人省隊,這下子連正式工作也解決了,王有馥夫婦高興得樂不可支。沒想到跑沙灘跳大海的黃毛丫頭居然也能跑出個正式工作!這就比她哥哥、姐姐幹臨時工要有出息。村裡人羨慕的直嚥唾沫。而更高興的事還在後頭,王軍霞到遼寧隊以後屢戰屢勝,上報紙,上電視,名氣越來越大,到了九三年,王軍霞接連在天津打了馬拉松冠軍,斯圖加特打了世界冠軍,北京破了世界紀錄,一躍上升為超級明星,老王家喜事連台,在十里八鄉千家萬戶中老王家成了輿論焦點,都說老王頭大半輩子的苦沒有白吃。不少農家把老王頭看成了一個關係戶,紛紛要老王頭賞臉看看自己的孩子行不行,能不能跟那個馬俊仁說說,把孩子也收下,將來也光耀祖宗,像軍霞那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當運動員真是個好路子。於是,老王家這一排石頭小平房光芒四射。鄉親們有容沒容的都喜歡上老王家捆袋煙,聽老王對國家的體育發表相當專業的系列述評。如體育與家庭經濟的關係,體育與子女前途的關係,體育與國家利益的關係,體育與電視的關係,具體點兒講還有平時訓練方法與場上戰術運用的問題,高級黨政領導接見與地方官員看望的問題,幾乎所有老百姓感興趣的話題與這排不平凡的小平房都可以交叉起來。想來以後還將派生出一個體育與紀實文學創作的問題。後來,國家體委隆重地為優秀運動員的家長在北京舉行表彰活動,通知王有馥夫婦赴京領獎,吃住行不用花錢,走前走後王家再度輝煌了一回。電視上亮相時,人們發現別的世界冠軍都是去了一個家長,唯有王軍霞家中是老倆口都去了,這不是殊榮是什麼?其實說來也頗有趣,國家體委的通知發到遼寧省,省裡的工作人員沒細看,就給大連接電話報喜,催促二老即日登程。老王夫婦如約前來瀋陽,工作人員這才發現通知上各家赴京受獎只限一人,然為時已晚,只好將錯就錯,不再更改,對二老也不再提起。二老樂哈哈進北京光榮了一回。老王頭想,既然當了國家體委正式表彰過的優秀家長,就應該加倍關心中國的體育事業。他首先自家掏錢訂了一份《中國體育報》——這點兒錢還是要花得堅決些,每日裡在炕上取過報紙一看,分析研討起來就更加權威更加全面準確。而僅僅停留在看報紙發議論上還不行,還要身體力行,不能光當體育看客,不僅坐著說,還要起來行。這幾年漁船乾脆不承包了,每天早晨天濛濛亮,前鹽村的小馬路上就出現了老王頭腳穿旅遊鞋練習長跑的身影,擺臂、踏蹬動作很規範。光練不賽又不行,老王頭毅然參加了大連市老年馬拉松(短程)大賽,在他所屬的年齡組當中跑完全程,榮獲該項大賽第16名。既然已經不再從事漁業生產,那麼白天的時間就很充裕,這時他已被公認為村中和鎮上老年人當中的體育專家,村中有老年門球隊甲乙兩支,豈有不加入的道理?於是又見他扛起了門球桿,逐漸上升為主力隊員,並角逐主教練席位。鎮上比賽的時候,前鹽村的隊伍沒有打好,老王頭對我說:主要是教練問題,戰前準備不足,臨場指揮失誤,戰術意識沒有,不輸才怪!要是我當教練,你試試看!
這次失敗真是五味俱全,一時無法評說。關掉電視,老王家一片沉默,那小摘摘依假在姥姥懷中不出聲又睜眼看著屋內所有的人。鄉親們先後沉重地離去。我們不難預料明日輿論界定是一片嘩然,也不難預料各界對老馬的再估價定會重新捲起——還需老馬?
我接過本子來看,發現王軍霞寫的字雖說不算漂亮卻是非常認真。關於自己的家,她自白式地寫了三個人,姐姐、媽媽、爸爸,我看挺文學挺生動,經她允許抄錄下來。通過這些心聲也有助於我們對王軍霞另一側面的瞭解:
時光到了一九八二年,王軍霞已經在夾皮溝上了小學。我看到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王軍霞在破爛不堪的小學校門口與幾個小朋友合影,她坐在台階上極不顯眼,像一隻瘦弱的小貓。從照片背景上看得出,夾皮溝也是個亟待扶貧的地方。而恰在此時,老家大連的改革潮聲和海洋資源的富有再一次吸引了王有馥的目光。是啊,這山裡貧寒,他還能再往回走一次,走回海岸線。他就是要再走一次!帶上全家!

他最早的決定是:王軍霞正在抓https://www.hetubook.com.com緊訓練,當年各項大賽出發在即,決不能動搖軍心,必須嚴守消息,不准外傳!「誰要是讓小霞知道了消息,影響了她的比賽,我打斷他的腿!」他考慮到了馬家軍的整體利益,考慮到了孩子在國際上的影響,他覺得這樣就生出了許多崇高感,「告訴馬俊仁,讓小霞好好打比賽,王有馥這邊兒挺得住!」
現在電視轉播開始了——
王軍霞的母親早已在外間灶台旁把晚飯做好,催促幾次讓我們吃飯而無效。她默默地在旁邊聽了一陣兒談話,看看正說到一個坎上就又催促開飯,說:吃吧吃吧,今天晚上有小霞的電視,不想看啦!
我胡亂分析說你現在上瀋陽無濟於事,只能增加孩子們的壓力,他就又不再咬聲。
從那以後,老王頭和老伴就動了返回家園的念頭。可以推測,王軍霞等人意欲盡快離開馬俊仁的信念也就更強烈了吧——
災難深重的一九五八年以後,集體大食堂的鍋巴惟水再也留不住飢餓中的農民了。儘管那食堂曾被描繪得妙不可言。這時候,年輕的王有馥向村幹部提出要外出學做木匠活,心想可以混幾頓飽飯,他決不甘心在黃土地上刨那幾粒乾癟的食糧。不等村幹部們批准同意,他就擅自作主偷偷地跑到附近村子拜了師傅。沒想到剛幹了一天活兒心中正喜,卻被村幹部探悉,找來談話嚴令不准外出,並表示如聽話將考慮培養他也做村幹部,反正不准他出門。王有馥分析周邊環境,顯然在附近求溫飽已不可能。他身上奔流著「闖關東」人那絕不凝結的熱血。看來唯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像祖先們那樣再度遠行,到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去闖蕩人生。
你說,大連灣祖先們的奔逃生涯和父親王有馥的兩度大動作,會不會對王軍霞後來的率眾脫離馬家軍產生某種精神影響呢?我們不是常常講所謂的文化背景麼?
王有馥家在前鹽村雖然不是一個大款富戶,卻擁有著巨大的精神財富,這一點又是任何一戶農家或漁民無法比擬的。幾年來,王家喜中不斷,去年王軍霞又在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上露臉了,這可是給前鹽村爭了大光。老王頭生活充實,豐富多彩,令鄉親盯晾贊不已。
王軍霞悲痛欲絕。多少天以來人們嚴守秘密的種種工作宣告無效。
寫到這裡我想起了馬俊仁故鄉的大山,他是遼寧省遼陽市塔子嶺鄉滾子溝村那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精靈;而王有馥的腳步所停之處則叫作吉林省膠河縣白石山鎮夾皮溝村。這兩地的名稱分明是一幅對仗頗工的對聯。
全世界著名的大教頭馬俊仁,在老王頭看來,也不過是個相熟相近時好時壞的兄弟或親友,他並不理會老馬崇高的社會價值。比如談起老馬的基地管理和運籌經濟,老王頭就認為不怎麼樣,儘管老馬已是眾所周知的「化學腦袋」,極富從商經驗,實踐也證明老馬已經搞到了錢富了起來,老王頭仍然不大服氣不那麼佩服,他有他的角度:
他用粗糙的大手撫摸著歐文斯杯,使我覺得有些不妥,這杯子長年放在潮濕的地上並與土炕緊緊挨在一起,海風中帶著鹽分日日吹來,這個摸一摸那個抱一抱,防潮防盜措施幾乎沒有,屋內的乾濕度、溫度都很不利於銅質杯體的保護。時間一長,它就會銹蝕就會損壞杯子上精美的雕紋。國家體委何不搞個複製晶,把這個真品很好地保存到體育博物館呢?我提出自己的想法。
姐姐王軍玲,一九五八年二月五日出生,屬猴。我從小就在你的呵護下長大,我深深地瞭解你的性格,善良、倔孽、耿直。不拘言談的你雖然不很美麗,但你特有的溫柔會使人不知不覺地願意傾心於你,對你表示充分的信賴。為了這個家你受了不少苦,卻沒有半句怨言。如今你業已成家,並有了可愛的小女兒械楊,雖然家境並不富裕,但也算是一個幸福家庭。而我,你的妹妹,現在有條件讓家人擺脫困境,除了爸爸媽媽,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了,我怎麼會對你視而不見?我總覺得現在我給你的還太少,以後條件允許,我會極力幫助你擺脫困境的,誰讓你是我的姐姐呢?
村人們陸續走進來,參與分析戰局,等待轉播。北國農家小屋裡瀰漫著體育大戰前濃烈而又複雜的氣氛。我意識到王軍霞的根確實在這裡,偏遠貧困的中國農村構成了無數運動員奮勇拼博的原動力,成為中園運動員精神力量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老王頭看來,千萬里之外王軍霞每次賽事的成敗,都與老王家在村中的許多榮辱興衰聯繫在一起。
他生氣地點上一顆三五牌香煙。猛地咳嗽了兩聲,接著講:
有馥老漢真的滿足了。
我看見久已閒置的縫紉機上放著一台電話機,卻用點心盒子扣著,只有紅色的話筒把子露在外邊。盒子上貼著紙條,紙條上寫著「停用一個月」五個字。我有些好奇,就問老王頭這電話怎麼了?他直爽而又不滿地說:咱村有總機,只要每月交費就給你家安分機,小霞(王軍霞在家中的小名)這孩子顧家,在外頭訓練回不來,就說安一個電話好,聯繫起來方便,我就安了這台分機。可是每月的電話費我不理解,按說打一次電話就算是五毛錢吧,這幾個月收費都是每月一百二、一百三、一百五,哎!這就怪啦,你看這是上月的單子,又是一百五,你說打一回五毛,十回才五塊,一百回才五十塊,二百回才一百塊,三百回才到一百五十塊錢。一個月三十天,這是說我每天要打十幾個電話啦?咱一個農戶人家,難道我沒事兒幹天天抱著電話打著玩啊?怎麼打也用不了這麼多錢嘛!所以——他語速減慢,所以我覺得有人偷著串接了咱家的電話線!這個月,從月初一號開始我扣上它,我一回也不打,看看你月底收我多少錢?要是還收費,就證明是有人偷接了線,咱好查。這麼著,我就把它扣上。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這人有話憋不住,便對他講,倒不一定是別人偷線,我說每次打電話如果時間短是按次數收費,如果時間長,即便不是打長途,它也要加錢,超過三分鐘,那邊電腦就跳字兒就給你記上帳了,有時候在電話裡鬧瞞磕,打一回要頂十幾回呢!要打長途就更貴些,所以不一定是別人偷串了您家的線。每月一百多塊錢,大體上屬於正常範圍。
家中的情況雖不知悉,但哥哥的離去卻令我萬分傷悲。為了比賽,有多少淚水我強壓心中,有多少心裡話兒將永遠不會展開,淚水沒流出來我心裡好痛,多想找個地方痛哭一場,可是卻難覓一處理想的地方。哥哥——妹妹思念你!
老馬讓我和老曲頭去基地,要說也是個好意。幹活掙錢就不說了,他關鍵還圖個安全放心嘛,到底是自家人管事兒,光房門鑰匙就嘩嘩的兩大串,老馬他敢交給旁人?要是我用人,也願意用自家人,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古話已經講死了對吧?吃啦喝啦,一日三餐,還要熬藥,把世界冠軍吃壞喝壞誰負責?小霞她媽和曲雲霞她媽主要就是幫廚摘菜,我和老曲頭幹重一點的雜活兒,還要把大門管好,生人不准他進。老馬的意思是讓我們把村裡的房子都賣掉,往後就不回農村了。我多了個心眼子,心想到那兒看看情況再說,賣了房子不是就把退路斷啦?將來你哭出龍叫來也沒人管你嘛。老曲頭他倒實在,說賣他還真把房賣了,不打算回老家啦?結果怎麼樣?現在?現在他想回也回不去啦!我就是覺得老房子老土炕咱的老根兒哪能賣喲,這不,我不順心就回來,咱倆在這盤炕上一瞞,誰能管住咱?一會兒咱吃老酸菜豬肉婉粉條子,誰能管住咱?咱倆喝酒就是喝醉了往這兒一躺,誰能管住咱?這是咱家!——他一拍大炕,很昂揚地說完這段話。
就是這一切,構成了王有馥這位老人奇特而又複雜的晚年。兒子去世以後,王軍霞就成了他們老倆口精神上的唯一支柱,成了他們晚年情感生活中最主要的寄托。
於是我們抓緊吃飯。一條海魚端上來,酸菜豬肉粉條子端上來,烈酒斟滿,電視打開,眾人閒話收住口,地上小兒不亂走。
一說到這裡老王頭情緒極為激憤悲痛,他跳下炕來站著繼續講:小霞懂事她知道我心裡想的啥,她忍住委屈從馬路上回到樓裡。這邊老馬火更大了就罵你個小賤逼還敢跑!你看我不砸死你!說著他就在飯廳撈起一把凳子上去就要砸小霞,我真急了,他撈起凳子在前頭喊我砸死你,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你馬俊仁有什麼了不起!誰不敢操傢伙!緊急中一看手邊沒東西,我也哩地一把撈起一把凳子來,誰不敢砸就是他媽的舜種!前頭眾人就衝上去圍住老馬拉呀勸呀,老馬他沒砸成,我那天在他後頭緊緊地抓著凳子,他要砸壞小霞,我就砸壞他馬俊仁!一命抵一命!那天他沒砸成小霞,我在後邊才把凳子放下。誰怕誰!老王頭站在地上緊緊地握著一雙老拳,激憤不已。我急忙勸他平靜些,他又來一句:我這把老骨頭了,走吉林闖海灣我啥沒見過,我怕你馬俊仁!
老王頭突然冒出一句:https://m•hetubook•com•com明天我要上瀋陽!並不知他出自何種考慮。
王軍霞的姐姐輕手輕腳地收拾飯桌上的殘局,小碗小盆發出很低很清脆的叮噹聲。
媽媽崔維香,一九四六年陰曆十二月二十六日出生,屬狗。
老王頭連連擺手:那還能讓他們取走!這又不是獎給他們的。去年,北京來過人,說是國家體委的人,對了,是中國體育博物館的,他專門來說這個事,說是要開世界婦女大會,要搞體育展覽,說這是中國體育的一項特殊獎,不光要展覽,還要教育小孩子下一代,當時我還在基地,老馬和我都不同意讓他拿走嘛!老馬生他們的氣,當時從美國領獎回來,老馬嫌他們北京人不夠重視,現在又來要,就賭氣說沒了,砸了,當廢銅爛鐵賣了!北京來人在大連住了好幾天,連杯子啥樣兒都沒見上。臨走的時候反覆講只是到北京複製一個,把真的還回來,那也不行,誰知道還回來的是真還是假!最後那個人沒辦法了,只要求王軍霞、曲雲霞在長布條上簽名,這當然可以,就給他簽了名,我和老曲頭還簽了一個名,最後那人沒辦法,走了。過了一段時間,我堅持跟老馬要這個傢伙,老馬心裡不樂意,我堅持要,是我的東西一樣不能少,不是我的東西白給也不要。這才把它搬回咱家來。
問題的結論是:最優秀的山東人與努爾哈赤的後代雜交,產生了更為健壯的後代。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亂侃的味道,但也並非胡說。遺傳學中遠緣雜交的優勢是事實而並非虛妄的杜撰——(見《人民文學》一九九四年第工期)
鄉親們風言風雨,說啥的都有,有無比同情的,也不乏幸災樂禍的。種種迷信說法趁機抬頭,說老王頭福氣太大大得難以承當,老天爺要折一折王家的喜,說王軍霞這孩子此生是個大人物,比男的還強萬倍,家裡只能存下她。
他沉吟一陣說:正面衝突嘛,我們沒有發生過。不過也差不多。我是看不慣他動手打人。閨女大了,再打她她服嗎?我覺得教練嚴格管理是好事,小霞你必須聽老師的話,老師培養你不容易,不嚴格不能出成績。罵幾句你不能頂嘴,好幾次小霞要頂老馬,我就制止她,小霞!不准頂嘴!運動員嘛,光說好聽話你能打出成績來?可是要說動手打她,尤其是當著我的面,是吧,親生骨肉,我看不下去。再說如果她犯了錯兒,也不是不能打,要是沒啥錯兒,你打她,她不委屈咱還委屈哩對不?就是那一次,國家體委田徑處來了人,來基地了。定時候有車往大連飛機場送,老馬在辦公室喊小霞拿個提包來,意思是給客人帶點水果飲料好在飛機上吃。小霞急慌慌拿了個包下來,老馬說太小,讓她重找一個,小霞趕緊去找。北京那個同志直說不用帶了,一會兒就飛到北京了。趕小霞第二次拿來個包,老馬還嫌小,就訓她說平時那麼些提包都藏哪去了?這時候你咋這麼小氣!快去找!小霞只好又掉頭去找,出辦公室的時候,過道裡風大,把門刮得當哪響了一聲,老馬火了,說小霞當著領導摔門子撒野,衝上去非揍她不可,讓人擁上去給拉住了。北京同志又勸又著急,怕誤了飛機就趕緊走了。這一走,老馬在一樓飯廳就發了大脾氣,把小霞喊下來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兩大嘴巴子,罵她就知道當著領導發賤!他打小霞我真上肝火,強忍住我沒吱聲,沒料想小霞推開大門就跑,一跑她就跑到樓外頭跑到大公路上☆我一看,真急了,汽車呼呼地過,我就衝出去喊小霞!聽話!回來!老趙我不瞞你說,我怕呀,我不能在馬路上丟了個兒子又在馬路上丟個閨女啊!
按照韓作榮先生的推理,早年間最優秀的山東人奔向大東北同努爾哈赤的後代結緣,產生了王有馥的上輩人和自己,現在王有德又同機敏柔韌的蘇北婦女結合而生下了長跑天才王軍霞,可見那理論足可以成立。王有馥回憶說,可也就怪了,小霞她媽年輕時候就是走道一溜風,人家都說她快得像是小跑——江蘇北部的婦女確是比北方的婦女要輕巧敏捷得多。
從她的自白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溫柔懂事的大孩子的形象,相比她在賽場上那凶狠頑強的模樣相去甚遠。我們很容易去理解,馬家軍的隊員們大都出身貧寒,家裡經濟普遍比較困難,在她們成功之後,做為女兒,都有一個愛心和願望就是用自己的辛勞錢補貼家用,報答貧苦多年的父母,讓家裡的境況得到改善。這一點又恰恰是老馬考慮不周的地方。總擔心隊員們錢多了會影響訓練,會不受控制。可惜王軍霞的這段自自沒有註明日期,又寫在日記本的最後幾頁,以致我不好判斷寫作的時期,是在馬家軍出現經濟糾紛以前呢,還是以後?隨後我又翻到一則與家庭有關的日記,是註明了日期的,時間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這是在馬家軍最輝煌的一年將要結束時王軍霞的心聲:

一九九四年七月裡,馬俊仁把隊伍拉到了大連開發區。一開始,老王頭是非常高興的。因為女兒又回到了他的家門口。新基地與前鹽村同在一條公路上,兩地的距離如乘汽車只需一刻鐘工夫。從瀋陽或大連去基地,前鹽村乃必經之地。馬家軍兵變的那天晚上,王軍霞和張林麗就是回前鹽村家中睡的覺。那天夜裡王有馥老漢也在家中,他始終沒有責罵和勸阻女兒的行動——他為什麼一定要勸阻呢?
不久,馬家軍開赴西班牙。王軍霞力挫森雄奪得馬拉松世界盃金牌。我們難以推測她在那漫長的四十二公里一百九十五米的征途上是否想到了她親愛的哥哥和堅強的爸爸,我們只是從她奔跑時那緊閉的雙唇、嚴峻的表情中看到了她又一次走向了成熟。人生磨難也是對運動員心理素質的極大鍛煉。這塊金牌凝結著多少中國人的淒苦和堅韌!當五星紅旗在西班牙的上空升起的時候,王軍霞站在最高一級領獎台上,凝視著國旗,一顆難以察覺的淚滴,灑落在異國的土地上。而遠在太平洋西岸的中國大連,王有馥關掉電視,老兩口一任大淚謗館——
王有馥名字中的這個馥字挺有文化,我納悶農村裡給小孩子起名時怎麼就會用這個字?一問,方知原先叫王有福,很平常的,只是因為從吉林回到大連後,發現村裡本家兄弟當中也有一個叫王有福的,完全一樣,正式場合比如搞承包簽合同,就很不方便,總不能啥情況都喊邊外三嘛,這就把那個福字改了改,在字典上選了一個馥字,以示區別。
我向他解釋說這玩意兒不可能都用真金去做。他就不同意:人家霍英東獎給的那塊就是純金的!不缺斤不短兩整整二斤重,有小盤子那麼大。不過不能往這兒放,丟了昨辦?我把它存到銀行裡了。我又問:歐文斯杯是不是在馬俊仁那裡?他頓時興奮起來:那還行!我早就給要回來了。這櫃子裡放不下,在這兒呢!——他彎腰搬動土炕邊磚地上一隻殘破紙箱,看來有點兒份量。我一驚,難道這裡裝著世界馳名的歐文斯杯嗎?這是亞洲人、中國人、黃種人唯一的殊榮呀!他動手打開紙箱,裡頭塞著一些碎紙絮,清理清理,果然露出了歐文斯杯的那碩大的圓弧頂來。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略略地跳動,它在世界體育界看來,幾乎就相當於電影界的奧斯卡獎,相當於文學界的諾貝爾獎!這種大獎創立於一九八〇年,不規定運動項目,專門「嘉獎在世界體壇上有傑出成績和貢獻、有高尚的風格和真心誠意致力於世界各國人民間的國際合作的優秀運動員」它是目前國際上頒發給世界最佳運動員的最高榮譽獎,每年由國際上一批有影響的專家共同組成評委會,經過各大洲提出候選人,然後由評委會鄭重投票選出大獎得主。此前已有十三位體育家獲此殊榮,他們中間有四位來自英國、摩洛哥、加拿大和前蘇聯,有九位是美國人。在上一屆評選中亞洲提名的中國跳水運動員高敏曾經落選。這次則有世界各地的六位巨星候選,結果是德國游泳名將阿爾姆西克得二十八分,美國體操尖子米勒得四;分,西班牙自行車大王英杜拉因得七十分,阿爾及利亞中跑強人莫塞利得九十六分,美國百米和百米欄雙料冠軍德弗爾斯得一百零六分,而中國的王軍霞以一百三十四分的絕對優勢獲獎,實在是中國人的驕傲!出席頒獎晚宴的主持人、司儀和發言者,皆是為世界體育事業做出過巨大貢獻的人,其中包括摩西、阿里、喬伊娜等,一張門票價格高達八千美元。王軍霞被安排住在全美最豪華的曼哈頓華爾道夫五星級飯店,住總統套房,有美國總統布什、克林頓、中國領袖鄧小平曾在此下榻——這杯子竟有這麼大的氣派,讓人刮目相看,肅然起敬。老王頭說:我給你搬出來細看看!
那是一九九三年吧,王軍霞在長期訓練和比賽的夾縫中有短暫的幾天功夫回家探親。女兒載譽歸來,市裡、區裡、鄉里、村裡皆大歡喜。在馬俊仁的奔波幫助廠,大連市有關房地產機構還慷慨地獎勵給王軍霞和曲雲霞兩室一廳單元住房各和_圖_書一套。鄉親們說老王頭在城裡有房子住了。那時候老工頭尚不知道這房子其實是只能居住不算私產,住可以,賣不成,也覺得城裡憑空掉下來一套好房,實在是洪福造化,就打發人裝演拾綴,喜氣洋洋。得知此房並不屬於私產而裝磺已經投入上萬元就找報社,很不愉快,那是後來的多。當時他只覺得好戲連台美不勝收。諸領導額額來家探望,門前車馬不斷,都感謝他培養了一個好閨女,老王頭也就感慨這輩子總算是跟往昔無邊的苦難做了一次總的告別。只希望閨女多在家住些時日。
令人深思的是,馬俊仁急於遠離瀋陽人群把隊伍拉到大連去,急於以一莊一戶、獨門獨戶的形式搞一套家族式的管理,本是他意識深處最認同的美妙理想的實現。而舵手的意識決定著航船的去向,老馬實際上也就把一條孤船開向了小農經濟的汪洋大海。這海一看上去,日日風平浪靜十分深沉,而一旦咆哮起來便是驚濤駭浪足以覆舟奪人。凡中國農村家族,弟兄們長大成人都要較量分家,頭破血流寸土必爭而鮮有例外。假設老馬是領上一夥子世界冠軍去故土休閒養老採菊東籬下,想必會很悠然,然而卻是從事競爭激烈的現代體育事業並且是名利同豐的行道,那麼,在這片厚土上,首先要戰勝的就決非體壇困難而是面對著無數的農民們,他們恰恰比馬家軍要強大一萬倍!馬家軍的最終潰散便是難以避免的了。
那麼,老王頭對馬俊仁又是如何看待呢?
削瘦的王有馥老漢從房內迎出來,人們便恭賀他為中國養育了一個世界冠軍好姑娘。王村長介紹說是作家來看望你啦,他就樂哈哈地讓我們進屋,抽煙喝水說話。
老王頭上炕,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盤著腿想心事。
老王頭全家回到大連灣,王軍霞的玩樂天地就變得無比廣大起來。有大海,有沙灘,小學校就建在沙灘旁,她跑啊跳啊,心花怒放,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大海邊的沙灘更好玩的地方啦!除了跑沙灘,就是泡淺海,她是大自然之神偏愛的女兒。
一九八三年,邊外三帶著一家五口真的又回到了大連灣。你必須承認王有馥確實是農村中「思想解放型人才」。回村以後,他又一次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他不在乎,就租了小漁船,起早貪黑,重操舊業,僅一年多,他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就建起了現在這個小院子,住進了四間嶄新的石頭房。這房子現在是顯得不那麼入眼了,可是在王有馥看來,那是他人生再度輝煌的自豪和驕傲。
後來我到瀋陽採訪,直接住在田徑隊裡,經常見到王軍霞,每當相談起她遠在大連的家,她就顯出很關注很美好的樣子。我問及她對自己的家庭對自己家庭的成員都如何看待?她微笑地想一想,突然轉身跑出去,不一會兒拿來一個筆記本,翻至某頁,交給我:這是我平時瞎寫的,都在上邊,作家採訪跟記者不一樣呢,咋是啥事兒都稀罕呢?
我先後兩次去過位於大連東郊海岸線上的前鹽村。王軍霞的家就在此村中。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前鹽村休浴在大海與夕陽的交相輝映之中,把村中許多不同顏色的小洋樓緊密地裝核在同一幅油畫的木框中。這樓群是一部分能人先富起來以後將貨幣物質化的標誌。前鹽村是一個半漁半農以漁為主的村莊,站在村南可見遠處海灣中有漸次歸來的點點漁船,只是無帆而已。人工近海養殖業品種繁多,終於轉化為諸多家庭的實惠。這美麗的景色使我想起一九九四年中國農村人均居住支出比十年前高出六到七倍的說法,那只是一個全國農村的平均數,前鹽村的小洋樓一座連一座而且形式多樣,很顯然遠遠超出了這個平均線。回憶過去搞農業學大寨,荒了海面開山地,是很單一很愚笨的。種地幾十年,窮了幾十年,結果是海荒了,山也開廢了,農民的積極性一點兒也沒有了。
他主意既定。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年輕的王有馥背起了簡單的行李,悄悄地離開了前鹽村,離開了大連。沒有一個人送別,他孤身奮然前行。他要走到村幹部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這在當時劃地為牢封閉很嚴的農村來說,邁出這一步該是何等壯烈。
一進屋門邊就是灶火,直徑半米的鐵鍋上騰著熱氣。這灶火除了燒飯還要穿過牆壁進入裡間的大炕之下取暖,客人來了脫鞋上炕,暖暖和和昏昏欲睡。再往裡間結構相同,仍是一盤大炕佔了半間屋子,灶火能量繼續穿牆而過算是集中供熱。房間各處未見任何高檔傢俱,一台普通彩電尚非遙控。但是炕上炕下卻收拾得乾淨利索,每樣東西都特別有用,沒有一樣多餘的。喝茶吃飯則用小炕桌,典型的中國東北農村特色。一望便知主人在長期的艱苦條件下是很會調理生活的。稍顯醒目一點兒的消費晶是三五牌香煙,顯出了老王頭畢竟不是一般的農民。
王母相對而坐,居然也點著了一支煙抽起來。半晌還是她低聲地先說了話:真丟人吶,真丟人吶!
老王頭顯然屬於農村中極會算帳的精明人。探尋一下他的人生歷史,更可以知道他很會開拓,很會勞動,很會掙錢也很會養家。
我向他瞭解家裡經濟情況,如果不承包漁船不再出海也不再從事別的副業,手頭可有錢花?他相當滿足地說:現在好了,閨亥給過一些錢,存在銀行裡,光吃利息也就足夠。現在我上大連逛一逛,別人看見一道好菜,要掂量咆起吃不起,我沒有這個顧慮,只要我想吃,就可以點來吃到嘴裡,我感覺還不錯!想吃啥就能吃上啥,還想昨的?
馬俊仁在前鹽村一帶建立基地以後,為實現家庭式的管理,肥水不流外人家,他把王軍霞的父母和曲雲霞的父母請進基地來,發工資,幹雜活兒。由於父輩的介入,運動隊從此就變得複雜起來。而在從前,二霞的父母同馬俊仁都是遠距離打交道,把老馬看成女兒的恩師。進入基地以後,老老小小攪在一口鍋裡吃飯,近距離打交道而且非常具體,各人的缺點毛病完全放開,你說還能保持原先的情義麼?
夜深了,我獨自睡在王家裡間的大炕上。腳下炕邊,偉大的歐文斯杯靜靜地放在破紙箱裡,暗夜中有櫃子裡的許多獎盃閃閃發光。我忽然想到應該給遼寧博物館的頭頭寫封信,請他們把歐文斯杯和重要的獎品收起來,聽到外屋老王頭一聲歎息,轉而想到自己這個念頭是多麼糊塗,多麼不應該!
我想到中國農民的房子是最要命的東西,沒有房的農民在全世界都會被認為是最沒出息的人,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走出家園才是現代人一個永不停歇的話題。其實老王頭不賣房並不是什麼多了一個心眼子。而是潛意識深處根深蒂固的傳統威懾不允許他把房子賣掉。那麼曲雲霞的父親同是農民,卻把房賣了,又為何來?我想他決不是不要房和家,而是想把山中的房和家轉移到條件更豐厚些的海邊來而已,也並非缺了多少心眼子。下一章的採訪將證明這一點。

收拾好紙箱子,老王頭忽又想起什麼來,說老趙你給看看這樣兒東西是啥質量的。言畢他又取過一個尺把長的絨盒子,打開一看,那是一個方體的水晶杯,晶瑩剔透,光芒四射,上寫王軍霞三個漢字,他告訴我這是英國人獎給王軍霞的,我說我知道這次獎勵,九三年評世界兩佳,一男一女,男的是美國NBA籃球巨星邁克爾.喬丹,亥的是小霞。我告訴她這杯子才是地地道道的水晶杯,是馳名世界的愛爾蘭水晶,它的基本價值最少在二千英鎊以上,應該保存好,打了太可惜。他說:不是玻璃的就行,村上有人說它是玻璃的,他們懂個啥。又說,這些東西只是在我這兒放幾年,將來小霞成個家,還要取走的。言語中多有惋惜。
可是,在中國,偏偏就有這樣的寫家,他腦子裡沒有那麼多憂患思慮,他的心也和中國農民的心無法溝通。就在馬家軍即將出征西班牙前夕,湖南一家體育報悍然編發披露了王軍霞哥哥車禍身亡的醒目消息。整個遼寧體委整個田徑隊、全體馬家軍隊員包括王軍霞都看到了這張報紙。
那邊主編問明白情況,也非常著急,不佳聲地道歉,說一定要好好查一查誰這麼幹,要嚴肅處理。轉天我又汀過去,問查清了沒有?那個主編說查清了,寫稿的不是他們的記者,是外地的特約記者,要嚴肅處理。但現在還找不著人,又道歉,我說那不行,光道歉不行,在外國要賠償精神損失費,現在我不要錢,你們必須把那小子送到大連來,交給我,看我怎麼當面整他!主編又道歉——
聽老王頭講經濟我總是忍不住想笑,他就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進一步說明他的經濟觀:不是咱的東西,白給我也不要,咱不沾那個光;是咱的東西,一樣我也不能讓,一樣不該少,我憑什麼要讓給別人?我到基地以後,連一顆釘子也丟不了,是基地的東西誰也撈不走,我的東西我當然不能放,有個自行車公司送給小霞一掛山地車,算個名牌我也叫不上來。小霞一掛曲雲霞一掛,拉到基地是兩個整箱的沒開包。我覺得這車子是屬於咱的,又用不著和誰商量,瞅了個空閒時間,就自己hetubook.com•com開包自己裝車子,打開包啦,正裝哩,還沒裝完,?,老馬來了他看見了,先是站那兒不吱聲,我就裝我的,過一會兒他問我,老王你這是幹啥?我說鬧著它幹啥?裝起來我用著方便!他再沒說啥,掉頭走了。結果我把車子騎回咱家了,老馬把曲雲霞那一輛不知弄哪兒去了,說是送了人。你看,是我的東西我要,不是我的,白給我也不要!我現在騎的就是它。還有歐文斯杯,我也主動跟他開口要,是我的我為啥不敢要?結果老馬沒啥話說也同意了,我用自行車把它馱了回來!你不要,誰給你主動送回家來?你說對不對?我在基地幹了二十八天,該算工資也得算工資,老馬還不錯,十八天給我們算了一個月。到走那天,我也沒跟他多說啥,他見我收拾東西,就問我你這是上哪兒?我說我回家轉轉。結果我回來再沒去,他也沒來找,就算拉倒。
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好想家喲!一晃數月,對家中的情況一無所知,具是可憐啊!也許對我來說還不算什麼,可那爸爸、媽媽思念小女兒的心是多麼具切呀。爸爸媽媽,女兒不孝,讓你們掛念啦。
馬俊仁從遼陽大山中走出來,個性剛烈獨斷專行披荊斬棘乃有今日,而王有馥闖蕩半生百折不撓歷盡磨難也絕非一般意義上的農民。一個是王軍霞的現世恩師,一個是生身父親,針尖麥芒啊!
無奈,實在無奈。看來這杯子只有在這土炕邊的濕地上待著。我心中感慨萬千。
我這麼一解釋,老王頭半信半疑,但仍然堅決地說,好賴先封它一個月再看!我說那你乾脆把線拔了或者把電話擱在櫃子裡不更省事?他馬上說那不行嘛,小霞打電話回來還要接呀,接電話又不要錢,我這不是露著話筒嗎?光接不打就可以了。
我的心情漸漸沉重起來。不難想見老工頭與老馬的關係是相當難處的。我便憂憂慮慮地問他是否與老馬發生過正面的衝突?
崔大林、馬俊仁和孫玉森正在積極備戰,得知消息後他們十分重視。悲痛之際,出錢出資,一再深深感謝老王頭堅強的配合。決不把消息向軍霞透露絲毫。
元旦即將來臨,已經確定回家是不可能的。掐指一算,加上今年我已經整整五個元旦和春節沒有同家人團圓了。他們不知怎樣,我可是歲數越來越大越來越想家了。最近,我還時常偷偷的流下戀家的淚,心裡反反覆覆,很不是滋味。只希望家人一切安順,我也爭取不讓他們操心。
王有馥到了夾皮溝,憑著一身力氣也憑著過人的精明,兩手空空起了家,他參加了當地的農業生產組織,漸漸就成了夾皮溝的正式成員。到了該說媳婦的年齡,又遇到一位從蘇北流落到此的年輕女子,經人說合二人就簡單地辦了婚事,組成了一個新家。日子雖不富裕,卻也井井有條——這又是遠距離雜交的一個優秀範例。一晃間二十多年過去,王有馥夫婦在夾皮溝生養了三個孩子,老大是個男孩兒,老二是個女的,老三就是日後揚名全球的王軍霞。
村長王有雙這些天正在修訂一部前鹽村的村史。據他考證,前鹽村人的祖宗是山東人,確切的老家應是登州。人們到現在還殘存著較明顯的山東登州口音。村裡人王姓最多。在一百多年前,登州戰亂,一個老太太打死了日俄夷兵,搖著小肋板漂向大海,漂啊漂啊,老太太以頑強的生命力戰勝了渤海灣的萬頃波濤,終於在大連灣靠了岸,在荒無人煙的海灘上落了腳,割草、開荒、打漁,為了生存而鬥爭。漸漸地,這裡成了登州人聚集的小部落,終於在百年以後發展成一個很有規模的村莊。這個故事反覆在王軍霞鄉親們中間流傳,給山東登州後代們的血液中注入了一種剛烈和不那麼安分的基因。中國農民中的優秀分子在被逼無奈時候就會想到動一動,動到另一個新的環境中去開拓進取去爭取生存。所以如今山東、遼寧兩省的體育官員們每當賽後相見,往往開這樣的玩笑,說我們山東的優秀分子都跑到遼寧去了,當年留在山東的村民一定是逼死也不走的人,因循守舊的人,所以從拼博進取這一點上看,東北人——包括從旱路闖關東的人更宜於誕生體育人才。一九三二年中國參加奧運會的第一位運動員劉長春就是大連人並且與後來的王軍霞還是一個區的,相距不過十來里地。當年的劉長春浩然正氣發表了拒絕作為「滿洲國」代表的嚴正聲明,肩負著四萬萬同胞的希望,最早地踏上了世界賽場,卻又含辱而敗,那無比悲壯雖敗猶榮的一幕乃是我中華民族體育史上的高亢絕唱!沒有浩大血性的人是幹不成的——耐人尋味的在於劉長春也是田徑項目並且也是賽跑——
哥哥的死一直瞞著王軍霞。她不負眾望,不久又繼斯圖加特勝利之後,出戰北京七屆全運會,連創一千五百米、三千米、一萬米三項世界紀錄,再次震動海內外。她又把電話打到家中,又一次問起她的哥哥,家中老人再一次忍痛祝賀。對於她舉世罕見的偉大勝利,最愛她的哥哥在冥冥地下是永遠不會知道了。
萬萬沒有想到,王軍霞前腳回了瀋陽沒幾天,她親愛的哥哥就在村外的公路上被疾駛的汽車撞倒,緊急送到大連搶救,因傷勢太重,搶救無效,永遠離開了人間——大喜之後,大悲臨頭。
祖宗老太太,強渡大海峽。王父獨走天涯性格強。「是我的我就要!」歐文斯杯放在土炕邊的濕地上。最早推薦王軍霞的是父親。哥哥橫死於車禍,軍霞忍痛奪冠軍。馬俊仁險些被大板凳砸壞。王父不辭而別,在基地僅幹了二十八天。
都說老馬他腦瓜子靈會算帳,我看他就不會搞生活不會算大帳。過去我在吉林夾皮溝時候,村上大隊經常搞一項研究,就是粗糧細作精汀細算,各家都要學會過日子。勞力差不多掙的工分也差不多秋後分糧都一樣,咋就有的能過得去有的過不去?我們在大隊常研究,常教育那些算不來帳不會過日子的人——比如說老馬他對待那三台奔馳車,報紙上哄哄哄都知道了,他就沒有處理好。本來是小霞一台曲雲霞一台劉東一台,外國人是獎給咱運動員的,沒說必須給教練嘛,回來他想要一半,這一半昨給他?就上了報紙。要我說,要一半就要一半吧,他又沒處理好。當時從斯圖加特運回來,到天津口岸卸了貨,當下就有人出錢買車,每台車出一百二十萬,人家圖個稀罕。奔馳180,出這個價就很可以了,嗨,老馬他不賣,他捨不得!本來三台車一賣三百六十萬就到手了,老馬你要一半就一半,一百八十萬又到手了,剩下一半三個閨女分一分,每人還得六十萬,也行了,這不就都高興了?也就沒事兒了,誰能放出一個屁來!如果你真想坐坐奔馳車,那行啊,你用一百八十萬買台奔馳600,多氣派多牛氣,那錢還用不了對不對?誰敢說不是你的車?結果到手的好買賣,他不同意,飛了!現在快兩年了,這事兒也沒完,三台車弄回來,光顧吵架,車還算不上你的!你說你說,他會算啥帳?他根本不會生活!
事實是,王有馥只在基地幹了二十八天就斷然離去。他回顧起那些日子,時而很滿足時而憤憤然。他說:
歐文斯杯像個銅鑄的大地球,靜靜地停放在老王家的土坑上,發出幽幽的光,方形底座上鑲著一塊銅板,上面刻著:「獻給傑西.歐文斯國際獎獲獎者王軍霞」字樣。圓形銅體的周邊是各項競技運動的精美雕刻。舉目室內,土炕周圍滿是農家陳舊的日用雜物:針線簍子,帶補釘的衣物,浸透著逃荒人基因的鋪蓋卷,防止小孩子尿濕褥子的塑料布,磨成溜光的大炕木沿子,潮濕不平的磚地,帶著泥巴的半舊鞋子散見於地上各處,老式的箱子上油漆正在剝落——這一切同歐文斯杯混成一團!我久久地注視著它,又覺得卻是歐文斯杯凝視著我們。窗戶上糊著舊報紙,陽光透進來,太陽以它普照萬物的博大和寬容,無私地照射著偉大的歐文斯杯與中國北方農人的家。
關於大連人種溯源的考證,大連體委主任益增聖先生自有一整套的說法。而將此見諸文字者,則是作家、詩人韓作榮先生。他以激揚而又嚴謹的筆觸寫道:
馬俊仁、王軍霞、曲雲霞以及劉東的家族背景都是世代農民,後面三位主將的家又同在大連農村。說太平洋西岸渤海之濱的大連是東方大地上新倔起的風景線,是專指大連這座新興城市而言的溢美誇張之辭。離開城市不遠,甚至遠不過幾十公里,便是廣闊天地便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了。這些脫貧不久或者正在脫貧末及小康的農村與整個東北農村廣而言之與整個中國北方農村相比,簡直沒有任何區別。世界冠軍的前輩們依舊沉浸在東方農業社會的大家庭之中,思想觀念生活方式尚且沒有發生質的變化。他們的子女儘管功業顯赫卻片刻也不會忘記自己是苦難農家的子孫。一部馬家軍的歷史,其發端起始其最後終結,內在動因蓋出於此。
老王頭說:取回來那天我用大秤把它稱了稱,看看它到底有多重,一稱,四十二斤,比報紙上說的還多二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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