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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軍調查

作者:趙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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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地鼎 第十二章 謊言的誕生

第二部 地鼎

第十二章 謊言的誕生

曲雲霞在基地仍然不大愛說話。每日裡晨光末啟,我總是見她以老隊員和新教練的身份把睡夢中的小隊員們一一叫起來,她第一個打開樓門邁出樓外,活動活動腰身,率先向公路上奔去。老馬自從搬遷大連以來就不在基地住,早操這堂課就由曲雲霞來督促完成。這時候,曲父曲母便開始同基地的營養師也就是炊事員王偉一道,點爐子燒早飯。
種種失實的說法和報導出來後,金州體委的幹部職工心口堵得慌,紛紛為者邱等人打抱不平,促使有責任心的記者們連續在報紙上發表《打底兒教練邱立斗》、《曲雲霞出山記》、《警惕宣傳的誤區》等闡述真相的言論和文章,針鋒相對地說「像邱立斗這樣的人多幾個,中國的田徑就更了不起了」,寫中國田徑史應把邱老師寫進去了在充分肯定馬俊仁後期功績的同時,為基層教練大鳴不平。專門註明「根據邱立斗口述整理」的文章《曲雲霞出山記》以事實為依據,糾正了種種不實之詞,綜述如下:
為褒揚現任而貶損前任是中國官場宣傳的老毛病,不知何時傳染到體壇上來了。
我案頭上有一篇一九九三年十月載於《遼寧日報》的長篇通訊,盛讚中國馬家軍,頭版轉二版又轉四版,贊馬之聲樸面而來,對曲雲霞的出山過程敘述頗為詳盡,文章說,老馬執鞭,選材心切,雪夜奔金州,辦事不過夜,「衝著運動員的房門就略略地敲起來,好一會,房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細高挑的小姑娘,馬俊仁往大炕上一瞅,一個個棉被包得姑娘們連頭都不露,他欣賞開門姑娘的勤快和勇敢。」
「啥也不是?莫不是發傻、發呆、一個廢材?看看再說——嗯,反應滿靈敏,沒毛病,再看小姑娘的長腿和幾道腳關節,馬俊仁心裡暗自驚喜,他發現這小姑娘有鹿的腿姿,有駝鳥的足式,他當即拍板——」
馬俊仁那天下了火車,天已經大半夜,他來到金州體委隨意敲了運動員宿舍一扇門,開門的是個大個子女孩兒,老馬要見邱立斗,女孩兒告知邱已回家,老馬即請隊員將邱找來。省隊選人,老邱當然認為是好事,歷來是支持的。老馬點名要一名叫靳雪的隊員,邱教練告知:靳雪連小學還沒有畢業,去省隊太小了。我手裡現有九個女孩兒當中,最大的上初二叫曲雲霞她得過金州五千米第一名,我看她行。老馬問是不是開門的那個大個兒,老邱並不知原先是誰開過門,即主動把曲叫來讓馬驗看——這裡是邱主動推薦身高已近一.七十米的曲雲霞。老馬隨即驗看曲雲霞的腿、腳、肌肉類型,當下並沒做任何決定。邱立斗亦知道光看靜態不夠,即建議老馬先住下,明日早操再看曲雲霞晨練,然後再做決定。老馬遂住下。次日晨五時,邱騎一輛自行車又捎帶一輛自行車前來,天色未明,邱、馬二人隨運動員蹬車上路。至四千米處上坡,曲雲霞慢下來,老馬騎在車上推曲加速,到終點時曲跑了第三位。老馬顯然對前兩名隊員感興趣,邱則根據自己平時掌握的情況,力薦曲雲霞。老馬臨行前表態同意「那就讓她先去試試」。事後曲雲霞即到瀋陽報到。不料想,只試訓九天,馬俊仁卻把她退回了金州!曲被退回,這在體壇也是平常事一件,不足為奇。邱教練對曲仍然充滿信心,一如既往率其繼續投入冬訓,糾正動作,點撥姿勢,送走嚴寒,迎來暖春。數月後,即一九八八年三月底四月初,在傳統的大連市中長跑比賽場上馬俊仁到會選人,又見邱、曲師徒。開賽第一天,曲雲霞和師妹紀軍勇奪;三千米冠軍及亞軍,馬俊仁愛才之情流於言表,末離賽場即同邱重新商議招曲入隊之事。到了下午,五千米比賽,紀軍、曲雲霞又分別奪得冠亞軍,邱安排曲要讓紀半肩撞線,試試老馬眼力。老馬當場談笑揭穿迷陣,邱立斗心中讚歎。馬對選曲入隊之事追得更是緊迫。這時的邱立斗與老馬雙方都是以事業為重,沒有什麼更多的雜念。二人就言定六月份曲雲霞參加完市運動會以後,赴沈入隊,老馬高高興興回沈陽而去。此後邱帶曲訓練更加精細刻苦,到六月五日,曲雲霞不負眾望,在大連市運動會上又奪得一千五百米冠軍,同時打破大連市中學生紀錄。邱立斗言而有信,踐約如韌,曲雲霞這才跟鵬展翅從金州飛到瀋陽。當年曲通過運動健將標準。馬俊仁接手曲雲霞以後,又繼續精心培育,終成祖國棟樑之材。用邱指導的話講,「這丫頭到了老馬手裡,成績就越來越好了。」這才是曲雲霞出山之實際過程。不久前,我又向邱立斗、曲雲霞問及當初舊事,他們反映的過程與上述相符。
旁邊一位教頭插話:老馬這是利用職權想治一治王軍霞他們家,讓人家買他的帳,再進進貢!還不是為了幾個臭錢!
而從老馬的多次講話、報告以及大量的宣傳報導當中,卻輕視甚至無意間歪曲了事情的真正過程。人們普遍有一個糊塗的印象,好像馬家軍的隊員要麼是老馬從貧苦的農村選招為徒,要麼是別的運動隊淘汰下來,老馬慧眼識金,在馬導手上時隔不久便神而又神地勇奪世界冠軍,大破世界紀錄。
從王時忠身上,我隱隱看到了中國新一代體育工作者的某些特徵。至今我在寫這一段的時候,眼前還在晃動著他那很有朝氣的神態。到底是什麼新的特徵呢?是有點文化?是學會了寬容?是自我調整?是看透一切?一時間我又理不清個眉目。
又一篇報導筆下生花:「別看今天的馬家軍個個能征善戰,但在馬俊仁挑選來隊之前,卻活像一隻隻醜小鴨,像曲雲霞、劉麗只不過是區體校的試訓隊員,連市區一級比賽的名次都沒撈著——與此同時,遼寧省當時有個隊員年紀和王軍霞一樣輕,已經達到國際健將標準,但馬俊仁傍是沒看上,為了要王軍霞,老馬和地方整整打了兩年的爭奪戰。事實證明他眼光不謬,王軍霞來隊不到一年半,就連破紀錄,成為目前世界上頂尖的中長跑選手。」此類報導是很多的。
老譚當即給予制止:老馬亂放炮是錯誤的,你們也不要亂放炮!當時軍霞糊裡糊塗給打發回來,我很生氣,老馬說她有乙型肝炎,根本不能練,我很生氣,你老馬想搞什麼鬼名堂我不管,你不能讓孩子受這個委屈!軍霞走時候好好的,我就不信走了半月她就成了肝炎不能練了!為慎重起見,我指示我們學校的校醫梁大夫,立即帶王軍霞去大連市一家大醫院做檢查,要做出具有法律效力的體檢證明!梁大夫第二天就帶上軍霞去了市體檢中心,全面檢查下來,根本沒什麼肝炎!怎麼辦?我知道老馬最愛人才,就故意給瀋陽省訓練處打了個長途電話,我說王軍霞根本沒有什麼肝炎,老馬要堅持說她有肝炎不能練,那就算了,我們要把她重新調給別的省別的隊,你們可別說我沒打過招呼!我特地給他個信號,將他老馬一軍。結果呢?嘿,我太瞭解他老馬了,他在瀋陽一聽說我這邊掛長途打招呼動了真的,就伯把王軍霞給整飛了,他就連夜坐火車來了大連,大清早就找了我,說譚大哥,是我自己搞錯了,我把一個老太婆的化驗單搞成王軍霞了,我弄錯了,我不對,我誠懇地向譚大哥道歉。馬俊仁碰上好材料不挖走不罷休,他哪裡捨得放棄王軍霞?這時候讓他下跪他都幹!這不,這才把王軍霞第二次又帶回瀋陽。所以說耍花招的不是我們而是他老馬。這點兒真實情況,我說話我負責。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倆吵歸吵,我還是承認他有很強的事業心,我常用老馬的奮鬥精神教育我們的教練員。他不管用什麼方法說多少怪hetubook.com•com話,都是圍繞事業的。一個沒有事業心的人決不會出成果。後來的宣傳把他神化了,淨瞎扯淡,老馬幹得好,總結經驗就對了,搞那麼神秘沒必要。這也是個系統工程,沒有我們扎扎實實的基礎訓練,他老馬也不行。他從鞍山直接帶到省隊的幾個孩子,從來搞不過王軍霞、曲雲霞和劉東,原因就是基礎扎得不牢不系統。劉東也是我們這裡最先從金州老邱手上招來的,當時劉東已經由王時忠提名正式確定了來大連體校,但是省裡的教練宋元紅長期和我們合作很好,她是咱大連人,多年來一貫支持我們,我們也支持她。宋元紅也看好了劉東,她很自豪和我們長久的合作關係。後來經王時忠的同意,我拍板讓宋老師帶走了劉東,幾年後才轉到老馬手上,出了成績。所以說基礎很重要。老馬有好經驗要科學地總結,我認為他的成功有五條,一是目標敢於往高定,衝亞洲,闖世界,老馬有這個雄心壯志;二是有長久不懈的事業心,老婆孩子都往後靠,半途而廢不行,一般人也難做到;三是善於解決大運動量訓練後的恢復難題,換句話說,沒有恢復就沒有訓練,比重一樣;四是隊伍在上升期間管理特別嚴格,訓練有質量,儘管有點兒過頭,在操場上使用半頭磚,但是一個運動隊不嚴格絕對不行;五是高度重視選材,見著好隊員,說破天也非挖走不可,只要給人,咋都行!就這五條,老馬他都做到了,你必須服。缺點還是文化太淺,說話放炮,嘴臭。王軍霞的事後來他亂放炮,體校同志們都有意見。幾個月前,他又來找我要人,說快走麥城了,支持支持他,我沒說二話,又讓他選走了兩名隊員,就是崔穎和姜波,一個是健將,一個是一級運動員。我們照樣支持他。現在倆孩子在大連基地和曲雲霞一塊練得很好。老馬最紅火的那年在省裡開會,號召向馬家軍學習,我在發言中說,學習馬俊仁,首先就要敢於改寫他,他不是頂峰,世界紀錄還要發展,田徑歷史還要發展!不要搞頂峰論,更不要鬧迷信。老馬講話就駁我,說現在有人要和我挑戰和我競爭,我們已經打世界冠軍了,你還競爭啥?可以找弱項競爭,不要和我馬家軍對著幹嘛,可以促弱項嘛!他正講著忽然看見我在台下頭坐著瞪他,他馬上改口,老譚大哥也是支持過我的嘛!知情人都哈哈笑,那傢伙改口改的快得很哩!唉,我說了這麼多,老馬又該說不中聽了。他知道了也沒關係,當面我也照樣說。那次他帶王軍霞、曲雲霞和劉東來大連參加服裝節,電視報紙一塊上,風光了一陣,晚上我倆住一屋,倆人深談了不少,我說你成功了,怎麼就把基礎給忘了呢?你實事求是又能損失什麼?他當我面講的都不錯,一見記者他就昏了頭,忘記了基礎事業的艱難,田徑事業你一個人再能幹也不成嘛!其實我也不真生他的氣,他就那麼個人,嘴上沒把門的,我都習慣了。我這脾氣,跟他還是合得來,說句老實話,還是有老感情的。那一年在省運會上,我們大連跟瀋陽、鞍山積分交替上升,競爭特別激烈。他帶鞍山隊倒找我來伸手要分兒,和我商量讓我們大連隊的王軍霞讓他鞍山隊員一塊牌子,臉皮那個厚。他說譚大哥,今兒我們鞍山的領導來了,你千萬給個面子讓一讓,我說不行,天下哪有那麼好的事!他就纏我說鞍山領導說了,今兒個鞍山拿下這塊牌子,領導上給我解決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說咱這麼多年風裡來雨裡去,混套房子不容易啊!我一聽,幹田徑的那數不盡的甘苦我理解,住房的事兒是件最大的事兒,這是人賴以生存的根本問題,讓就讓吧。我就安排了王軍霞,讓她第二位撞線,把冠軍讓給老馬的隊員。嘿!別提了,比賽的時候老馬的隊員真差勁兒,王軍霞跑的快,鞍山隊員跟也跟不上。現在想,也許王軍霞是從心裡不樂意讓這塊牌兒,一竄一竄的,中間幾次讓人看出破綻,最後王軍霞先接近終點,老馬的隊員還上不來,嗨,軍霞乾脆站住不衝刺了,在那兒等啊!搞得太明顯了。這下子我們大連的領導給看出問題來啦,繃著臉叫我過去問這是幹什麼?我沒辦法只好向領導講了實情,講老馬多年征戰沒房住,不容易。領導說為了住房嘛,那算了吧,下一項不能再讓啦,我這才過了關。想想老馬在基層那會兒,我們真有意思。我和老馬就這麼個關係。我跟他吵,但我決不會幹那種因為個人鬧彆扭就耽誤事業的事兒。我一輩子幹田徑,愛田徑,說心裡話,中國像馬俊仁這樣的教練再多幾個就好了,我們國家的田徑事業就能翻了身。王軍霞是個好孩子,特別懂事,在我這裡三年多,很尊敬師長,很遵守紀律,有自控能力,愛動腦筋。她是田徑教練最喜歡的那種運動員,是舉世罕見的好選手。行了,我今天算是說得最多的,供作家參考吧。見著老馬問個好,就說我老譚又罵他啦——我們大笑不止。
這所在全國無數中專級體校當中鼎鼎有名的大連體校由於長期經費不足而十分簡陋,竟然連一間正式一點兒的房屋都沒有,二層教學小樓和運動員宿舍全部是鋼木結構的臨時建築,很像是一家工程隊的短期駐地。就是我們在新建的鐵路工地、水庫工地、建築工地常見那種工棚。譚兵和請教練們在二樓下象棋殺得飛抄走石,每將一軍這樓層就要顫一顫;那操場也極糟糕怪異,在場地當中斜刺裡橫著一堵長牆,把跑道切成兩半,教練員們手持秒錶站在斷牆豁口從左右兩邊探頭觀測運動員訓練。食堂裡舉目皆是老舊的大長木凳,全體師生員工在這裡就餐時如同工地上收了工開飯。而這點本錢還是師生們經過長年的爭取才得以保住。十多年前這裡是溝壑縱橫的一個舊鹽池,譚兵校長協同環衛部門硬是給填平了。緊接著有三家實力單位上陣爭奪這塊剛剛填平的地皮,幾度打的不可開交。爭奪白熱化的時候體校派三十多名膀大腰圓的運動員組成守軍,展開夜戰近戰,死守城池,皿肉橫飛,才保住勝利成果。大連市府到底是支持體育事業,最後在市政會上經反覆研究終於決定劃歸體校使用。這基地來得不容易。譚兵是山東人,性情豪邁雷厲風行,敢做敢為敢於承擔責任,地皮歸了體校譚兵就說,「這一回討飯的總算有了個柞棍子的地方!」這話具有山東逃荒人的傳統特色。後來他們又在北面的山坡上蓋起了職工宿舍樓,大家這才有了新窩,才最後安定下來。我感受到這裡的教練們事業心極強,奮鬥精神高漲,教練隊伍中知識構成很高,科班出身的大專以上教練員佔到總數的九十%左右。譚兵是國家級教練,其餘具有高級職稱的教練多達十五人,占七十%。全校教練員平均教齡十六年。因此,王軍霞從這裡誕生決不是蒙出來的。從這座簡陋的校園裡殺出去的專業運動員多達二百人,胡亞東、王世傑、王貴華、都本忠、程少波、展瀕萍、張福奎、張巍、劉會銘、金鈴、賴亞文、孫日鵬、譚正則、王禾林、冷運蓮等著名國手都從這裡崛起。在國際國內奪得金牌總數兩百多塊,王軍霞當然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一個。湊巧的是我過去在《強國夢》當中寫到過的那個少年游泳尖子谷雨和優秀教練王采,當年也曾坐在這食堂的長板凳上,同吃一口大鍋裡的飯菜。這些國際國內的體育名將是大連體校全體教練員的自豪和驕傲,王軍霞從這裡橫空出世更是體校的巨大光榮,歐文斯杯當中無疑凝聚著這些老師們的斑駁血汗。從如此簡陋的設和-圖-書施到如此輝煌的戰績,反差太大而不容非議。這一切正是中國人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的極好例證。他們不能理解的是,明擺著的事情,怎麼一到了報紙上就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聽著王時忠的訴說,我很震動很感慨。由此我又想到了曲雲霞和邱立斗也想到了劉東。劉東在省隊宋元紅教練的手上那漫長的五年肯定不是白過的。
這小到不能再小的差異,這決定著尊卑榮辱天上地下決定著運動員全部命運的微小差異,正是日日年年枯燥痛苦的訓練中換來的。這實在是一個異常艱辛的過程。
寬一步想來,當初寫文章的朋友們原也是一番美意。大家無非是想褒揚老馬選材有方,獨具慧眼,專攻有道,他打破了傳統選材的老路子破除了迷信選中隊員後又訓導神速,化腐朽為神奇,功高蓋世而已,至於是否對老馬過譽而又是否傷及他人,卻沒有多想。問題在於如此以訛傳訛,情緒至上,敷衍成篇,卻是少了點兒職業的嚴肅性,違背了客觀真實。究其根源正是造神運動的心理慣性在發揮作用,其後遺症是大可哀痛的。我神州大地並不乏時代英雄,而英雄既出,馬上面對香風花雨,捧殺的結局就難避免,這個現象已成為許多當代英雄們的一大悲劇。因此,新聞界的責任當是很重大的。

又常有顯赫報導稱「馬俊仁在選定王軍霞時,她竟是一個必須隔離的重病患者」!「馬俊仁商調王軍霞,一次不行,兩次不給,三次不放,在一年多的時間裡馬連著去了八次,還是不成,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馬俊仁稜有一片愛才之心,也只好歎息而歸,直到王軍霞轉氨?高達六百三十已是病入膏肓且成績大降之時,才萬幸轉到馬俊仁手上,今所以馬俊仁把王軍霞從醫院裡接出後,就在隊裡把她養了起來。這時的馬俊仁已不是五年前的馬俊仁了,他為突破恢復和補養的至關重要的環節,從我們老祖宗那兒討到了精髓,大家已經知道的王八血、甲魚湯之類不過是馬氏法寶中之一二,在醫術上他已練成了半仙之體——沒多久,在馬俊仁的護理下,王軍霞的轉氨?降到三百四十——」(以上引文見一九九三年十月六日《遼寧日報》)
在我同邱立斗教練接觸的過程中,我感到了年近花甲的邱教練那鬱鬱的哀傷。他這輩子很不容易,上有二老,下有五子,生活負擔極為繁重。這位老牌運動健將早在一九五八年遼寧省四十一個縣的工人運動會上,就奪得過五千米和萬米冠軍,代表遼寧參加過第二屆全運會和全國馬拉松錦標賽,自七十年代執教以後他為大連市和遼寧省輸送了三十三名優秀中長跑運動員,這些隊員中,有高士軍曾獲全國馬拉松冠軍;有楊昆獲首屆青運會女子自行車冠軍;有徐永久成為世界競走名將;有寧禮民七運會馬拉松第三名,國際四百米接力冠軍;而曲雲霞和劉東則是世界錦標賽冠軍、奧運會銅牌得主、世界紀錄創造者——卻輪不到邱立斗這一級的教練們去拿分文獎金,他們的實惠與省隊和國家隊的教練比,少得可憐,他們更看重的是精神獎勵是職業尊重!前面說過僅僅金州區的運動員在七屆全運會上就為遼寧爭得了十四枚金牌、三枚銀牌、三枚銅牌,比山東和解放軍還拿得多,而老馬打七運會的獎金竟可以一次達到五十餘萬元,懸殊已經很大,為什麼,我們連一點兒實事求是的客觀評價都捨不得給老邱他們?
好一個魚過千層網,網網還有魚,想一想,當著省體委那麼多幹部和教練員就這麼隨意講,會是什麼效果?看來載於各地的許多文章,有多處也是源於老馬講話然後又演義而成的。人一旦成了神,就要與瑩營眾生拉開距離,挖出一道鴻溝來。
我和老馬打交道有好些年頭了,他見面叫我譚大哥,我倆人一直相處得很熱鬧,見面就吵,吵了沒事兒。老馬這個人的成功還是很值得研究的。我多次講,你老馬就是這張嘴不好,放大炮,說話不負責任。事業你也幹得挺好,就是那張嘴讓人難接受!王軍霞的事兒,我們早就說要給老馬,唐山城運會那年,說好了打完城運會就帶走,老馬說好好好,後來如約兌現,並沒有什麼波瀾。我們就是輸送運動員的,省隊要人怎麼會不給?我們這個基地同時也是省二隊,我們完全可以把王軍霞留在省二隊,一樣出成績。但是當時我考慮到這裡沒有女隊,女孩子大了沒個集體總不好管理,又考慮到老馬那裡省一隊的實力強些,軍霞去了可以更好地競爭,可以更嚴格地管理,考慮到孩子的前途和田徑事業,我們是很熱情地把軍霞送給他的。沒想到後來他到處說我們卡了他,要了八次也不給什麼的。我說老馬你給自己貼金我理解,不要踩在別人頭上!事實上,王軍霞到瀋陽走了一個多星期,突然又讓老馬打發回來了,瘦小的王軍霞背著行李用具,眼圈哭得紅紅的,費老大勁才從火車站回到基地。我們都很奇怪。到省一隊就算正式參加工作了,這裡頭不知老馬又搞什麼名堂。
馬俊仁沒有把這個科學而又艱難的歷史過程提到一個相當明確的高度,也許是出於他的單純,而問題的嚴重性在於他從此變成了一個孤獨者,變成了一個高高在上失道寡助的人。每一名運動員的背後都有著一個社會系統,這個系統對老馬有微詞有意見,對最終導致運動隊兵變決不會沒有影響,整個系統都在間接地推波助瀾。所以說兵變不是孤立的。如今我們中國人回顧總結這個沉痛的教訓,當感慨良多,每一個人都在理直氣壯地向社會討一份公道,寧可你隊伍垮掉!老馬哪裡懂得這個淺顯卻又無情的道理?在中國日正則斜,月圓當虧,硬弓拆斷皆在於其弓太硬。羅曼.羅蘭說過:「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可見在外國也情同此理,何況中國乎?
那是一九八八年吧,我在大連中小學田徑運動會上選材,跑一千五百米的時候,王軍霞是個不起眼兒的小丫頭,細瘦的身材,可是她一跑起來就把人吸引住了,她跑的很舒展,步頻快,該加速時候她能加起來,衝刺時候有速度,特別有那麼一股子不服氣的拼勁兒,這在運動員素質中是最重要的。一千五百米跑下來,她得了個第一。後來知道,那次比賽還是她爸爸上68中跟校長爭取到的機會。中學裡體育經費很困難。她真正的啟蒙教練是學校的農村臨時工龐厚東,這位民辦體育教師到現在還沒有轉正,寫時候你應該提到他。龐厚東在課餘時間帶了她好幾年,基礎很扎實。我不同意我是啟蒙教練的說法,龐厚東才是真正的啟蒙教練,我算基礎教練吧。到比賽時候報上名了學校實在沒錢參加,是她爸把王軍霞推出來了。要不是那次比賽,世界冠軍被埋沒了一點也不奇怪。當時我就上去測王軍霞的脈搏,恢復很快,說明她心肺功能不錯。後來她急劇訓練後的即刻脈搏每十秒二十五次,三分鐘就恢復到每十秒十七次,的確是個中長跑材料,不可多得。就這麼選定她入了體校。入校三年,我一直帶著她,生活指標、身體素質和專項成績逐年提高。一九八八年十月入校,身高一米五十六,九一年底上老馬那兒長到一米六十二,送走時候早晨脈搏每分鐘四十三次。一九八九年我帶她參加全國七星杯賽她一千五百米跑四分三十多秒打冠軍,一九九一年跑四分十七秒,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都通過了國內健將標準,報導說她到老馬那兒以前什麼成績也沒有完全不符合事實,一千五百米差幾秒就通過國際健將了。王軍霞訓練在我們學校是公認的刻苦www.hetubook.com.com,那報導上怎麼能說「小懶鬼」在我手上是享福呢?訓練中她堅持跑外圈,從不叫苦叫累,我真不知道這幫記者們是昨整的?還是人民日報!
這些基本的事實,當時人們昨就視而不見呢?
馬家軍中主力之一張林麗當年在鞍山台安上小學,是台安體校鄭桂蘭老師發現了她,先是練籃球,因發現她跑的快而改練中長跑。一九八八年一月鄭桂蘭推薦張林麗轉入以田徑訓練著稱的鞍山體校,由著名教練王元孝指導訓練,一九八九年在鞍山大中專運動會上即獲]米亞軍,達到運動健將等級。而後來的《中國體育報》的報導則稱:馬俊仁要吸收張林麗去省隊,「誰知她腦袋一撥楞說:跟你練也是練,跟王教練也是練,都一樣!」而這一年裡張林麗卻在原教練那裡「訓練不系統,技術動作變形,運動成績下降,一心想參加的第二屆全國青少年運動會,也因而沒達到標準失去資格。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塊料。不過,還有一個人惦記著她,誰呢?馬俊仁。一九九〇年秋天,——他終於把張林麗調到省女子中長跑組。在最初的兩個月裡,張林麗每天訓練十公里就不行了——馬俊仁對她的技術動作進行了大手術,張林麗的成績迅速提高」云云。而事實上,張林麗一九九一年元月在全國馬拉松接力賽上即獲個人冠軍——短短幾個月,馬俊仁就使一個頭倆月連跑十公里都不行的選手一躍而成為馬拉松接力全國冠軍,是不是過於快了些?張林麗的前任教練王元孝在遼寧省是公認的高水平中長跑教練員,從鞍山培養輸送了一批又一批尖子選手,在全國田徑界也是鼎鼎有名,張林麗後來的成功無疑有著堅實的基礎。
每一項競技運動的團隊形態應是寶塔結構才最為合理。巍巍塔頂賴塔基。凡尖子選手,無不經過層層選拔、打磨,教學雙方均汗血無數,始能步步登高,其間之淘汰篩選比例驚人,至為嚴酷,尤以中國為甚。以遼寧省為例,從一般體校而重點體校而二線隊員而一線主力,其佈局計劃即為30:15:5:3:1,倘馬家軍精兵十人,到基層則至少近三百健兒已被淘汰!甚至更多。如以一名世界冠軍與全國在冊同行比,其比例更加大的驚人。清醒者稍加思索即不難想見,馬俊仁再神再奇,又怎麼可能從一弱小村姐直取世界金牌呢?果如此,舉國有一馬俊仁足矣,其餘萬千教頭皆可悠悠哉坐視國旗升起在國際賽場,倒省下不少計劃經濟之經費!——明乎此理,國人正該對馬俊仁推崇之時,亦對壘建堅實雄渾塔基之眾教頭眾體育工作者同樣肅然起敬才是。冷嘲莫落且借助紙筆瞞哄真實,吹喇叭抬轎,不惜演染臆斷,又於心何忍!把老馬吹得越神,離普通人就越遠,從這個意義上說,眾多偏離事實、神話老馬的輿論宣傳也是最終扼殺馬家軍的一隻黑手。
「要說老馬幹中長跑,我佩服他,」王時忠的心緒很平靜。他扶一扶眼鏡,很斯文的樣子,「老馬是個吃得下大苦的人,打世界冠軍決不是撞大運撞的,訓練上恢復上都摸索出一套真東西,咱不能否定人家。他這個人的優點長處和他的缺點短處一樣的突出。報紙上貶咱,他也不抬舉咱,這在全國的基層教練中老多人嘗過這種滋味,整個風氣就是這樣,普遍現象。只是有些情況出入大邪乎了。王軍霞取得最後成功,本來對大家應該是一件高興事兒。」
一九九零年:該隊員訓練刻苦,意志品質頑強,訓練目的明確,態度端正,有遠大的理想。經過兩年訓練,運動成績有較大提高。一千五百米達四分二十五秒,接近健將標準。

劉麗,她不是報導中說的那種不起眼的農村小姑娘,事實上她是地地道道生長於瀋陽鬧市、有城市戶口的職工子弟。在瀋陽鐵西區體校中長跑教練姜清智的小組裡整整調|教了五年。因成績出眾,「有天賦的中長跑運動員的身材」,曾被瀋陽市體校的幾位教練同時慧眼相中,姜清智一心想讓劉麗早日打出成績,不惜冒犯市體委的幾位同行,把劉麗直接送到了省隊老馬那裡。此後劉麗在巴塞羅那奧運會上榮獲一千五百米第五名,基層教練姜教練因而受到表彰,有關方面還獎給他一隻箱子和一條毛毯。而老馬成功後,有的媒體就把以前的劉麗說成了「什麼成績也沒有的黑臉小姑娘」,城市姑娘也變成了村中少女。對此,有記取歷史教訓的人便以《警惕宣傳誤區》為題發表評議性文章,專門披露了劉麗和曲雲霞出山時的真實情況,呼籲「切不應遺忘或抹煞基層教練的功績」,「他們會特寒心的」,「將嚴重挫傷他們的積極性,這無疑在扼殺體育事業的基礎」,措詞嚴肅,很不客氣。
據我瞭解,馬家軍的隊員有一半並不是人們印象中的農家女,如張林麗、劉麗、呂歐、呂億、王援,都是職工子弟或城市戶口,有的父母還是大學生如呂億,有的父母是工程師如王援。兵變前後招人的一批新隊員如姜波、尹莉、白雨等人,也壓根兒不是苦寒貧困的村姑土扭。
——這「鹿的腿姿、駝鳥的足式」,一般的教練肉眼凡胎,所以給曲雲霞一個「啥也不是」的評價,老馬一要,老邱就給。
很明顯,關於王軍霞的出山,大連體校的反映同各種報導的說法差異頗大。譚兵等人所講的情況是可以信得過的。這一真一假就苦了老馬,那麼多不真實的報導都是從哪來的呢?讀者自然會懷疑是先從老馬口中講出來的。有人乾脆認為是老馬信口雌黃的直接產物。冷靜查一查老馬當初的報告記錄,確有老馬的責任。還是在全省體委幹部、教練員大會上,老馬講到選王軍霞的時候說:「我到大連體校七八次,要王軍霞要了兩年,也沒有調成。後來王軍霞在城運會上一千五百米和八百米都沒有取上,說是可以給我了,可這時她的轉氨?六百三十,澳抗一:十六,黃痘一:十四。我領她到傳染病院,醫院馬上就騰出一張床——按道理,我受那麼多挫折,這個運動員我早就不要她了,後來還是沒死心,用兩年多的時間終於把她要到手。」老馬無視中國體育體制的先天延續性而過分地誇大了自身的努力,因而疏遠了自己同體育大基礎的關係。兩者的關係原本是十分堅實穩定的,沒有這個龐大的天然機制,就不可能有馬家軍後來的輝煌。我們深深地為老馬感到遺憾。如果讓老馬再度成功一次,相信他一定會變得聰明一些,變得同自己賴以生存的中國社會更融洽一些。古人曾言:「天與人,友也。友於天,樂無窮。人勝天,是以天為寇仇,愚哉!」
一瓶酒即將見底的時候,王時忠談起了當初輸送王軍霞的過程:
過一個多小時的樣子,大概是在六點半左右,曲雲霞領著一幫小隊員汗津津地回到基地,洗漱開飯。這早飯沒有傳聞中的那般特殊,無非是大米稀粥、肉腸、煮雞蛋、涼拌蔬菜、老鹹菜、麵包片或饅頭片。只是每個人吃的數量比較多。然後整整一上午,小隊員們重新倒在各自床上,睡二遍覺。午飯吃得很豐盛,有雞有魚,但極少吃王八。吃完再睡覺,至下午四點左右,由王偉熬好了阿膠湯,連鍋端到老馬辦公室,運動員們起床每人喝一茶缸,便出發又去訓練,這堂課則要由老馬親自督陣。這阿膠湯有時要配大棗同煮,有時配紅參、拘把子等幾味中藥,晚間九點多入睡前還要再喝一次——天天如此。早晨、下午兩訓練,上午、中午、晚上三頓飯三睡,每天兩三次阿膠湯。很少變化。如遇陰雨天,就在一樓健和*圖*書身房或樓道裡進行身體素質訓練,保持每天有一定的運動量。二十年前我在自行車隊訓練,平時也大致如此,臨到大賽前,為適應上午開賽的慣例,再做時間上的調整。區別是馬家軍喝阿膠大棗湯,我們不喝。那湯是專為女性補血的。總而言之,生活枯燥無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猛一想打個世界冠軍確是不易。須知絕大多數選手是不可能打冠軍的,亞軍也未必能沾上邊。而田徑賽的冠軍與第三名與第六名也不過差那麼一秒半秒少半秒,或僅差一公分半公分而已。足球則僅僅相差一個球兩個球,職業籃球往往在最後時刻才能決定勝負,其實各個團隊各個運動員之間其能力的差別是非常小非常小的,全世界的觀眾為什麼只認冠軍呢?
我在大連體校採訪了許多人,包括王軍霞的前任教練王時忠和校長潭兵,始知不被理解的正是他們。
此類報導尚有許多,恕不一一列舉。在旁觀的讀者們看來,無足輕重,饒有興致而已,看老馬把懶鬼都治理成世界冠軍了。然而在大連體校的教練們看來,卻打擊非小,王軍霞在那裡整整苦練了三年。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們喝了幾口悶酒。王時忠一九八四年畢業於著名的北京體院,人很精幹,從頭至尾沒有離開過中長跑這個行道。上體院前在遼寧省奪過冠軍,在北京參加馬拉松的前身比賽——北京迎春環城賽排名第十五位。畢業後回大連,一腦門子就是要在中長跑上頭於出點兒名堂來。譚兵很支持他,剛來體校就放手讓他帶隊伍。現在的王時忠還帶著昔日北體大學生的氣息。他在深深的回憶中講述著往昔的故事:
該隊員身體形態比較好,具有頑強的毅力及意志品質,是很好發展的中長跑運動員。故同意進入體校。
我們在體校的教學方針並不特別注重短期成績的大幅度提高。我帶她三年,主要是要求技術定型,這很關鍵,技術定型了,才能承受強度。我主張在這個階段主要是培養運動員放鬆快跑能力,放鬆快跑這四個字我始終堅持不放,放鬆快跑是為以後出大力打基礎,不能搞拔苗助長,我們都不贊成給孩子加量加量再加量,強度強度再強度,這是她們到省隊、國家隊以後出成績不可逾越的階段。青少年運動員要的是動作協調,動作越協調,將來越能出成績。王軍霞是一九七三年出生的,當時我們瞞了兩歲,報的是一九七五年出生的,現在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全國體校沒有一家不虛報年齡的。按七三年出生講,加量太早,動作容易變形,孩子如果過早地厭倦訓練,容易產生逆反心理。國外優秀選手都是年齡大些時候出成績,運動壽命比中國運動員長得多。王軍霞那一階段從不討厭訓練。我也從不打罵運動員,多是採用談心的辦法,設法讓運動員自己產生動力,培養她獨立自主的能力。中國運動員普遍文化水平低,缺乏理性上的自控能力,民主意識也差,心理素質低,我常常針對性地對她們講自信心,講自信而不狂妄,這些東西需要長期灌輸。王軍霞到老馬手上出了成績,都與此有關,後來她不服老馬打罵,帶頭與老馬對話談判,也可能與此有關,也許就因為她同馬家軍的其他運動員想法不一樣,才敢帶頭造反。在身體素質訓練方面,我對王軍霞也不強調片面地練肌肉,我要求小力量、小肌肉群的不斷增強。中長跑運動員要有爆發力,要有絕對速度,到關鍵時候需要加速,噌噌噌就能加起來,場上的應變能力要靠小肌肉群做基礎,否則你想變速也發動不起來。後來老馬私下裡也承認,王軍霞的技術在全世界比,協調全面輕鬆自如,與北體畢業的王時忠系統化、科學化的三年訓練分不開。應該說王軍霞和其他的馬家軍隊員,都是各級教練員長年科學訓練的結果,這是一種必然。我堅決反對把老馬的訓練神秘化,那樣並不利於對老馬寶貴經驗的總結繼承和深化,對國家的中長跑事業有什麼好處呢?我只相信科學,在北京體院學了幾年,說到底,也就是學了個相信科學,破除迷信吧,只有科學才長遠,否則就是盲目的,是短命的。作家你說對不?來,咱喝!
在即將離開大連體校的時候,我順便向身材魁梧的譚兵校長重又問起王軍霞當年的情況,這位遼寧田徑界的資深人士快人快語,痛快淋漓:
造神運動在中國經久不衰。
有些記者朋友可能覺得不這樣寫就不帶勁兒就不感人,其實這些報導正在拉開老馬與現實與群眾的距離。
一九八九年:自一九八八年入隊以來,訓練很刻苦,意志品質頑強,訓練目的明確,態度端正,有遠大的理想,有決心提高運動成績。已有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兩項通過一級運動員標準,是很有發展前途的隊員。
再如一位新華社記者在讚譽馬俊仁剛到省隊艱苦創業的通訊中是這樣寫的:馬俊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咽到肚裡——別人不相信他,各市三級以上的運動員他招不上來,馬俊仁就到縣區體校,甚至步行到窮鄉僻壤的農村中學去選材。曲雲霞、劉麗就是這麼發現的,他要了八次才將王軍霞招到手——小隊員都是農村孩子,有的連換的衣服都沒有,甚至襯衣、內褲都得馬俊仁給借、給要——」——這信息不知從何而來,王軍霞、曲雲霞、劉麗、劉東均是各體校的老隊員,不至於連襯衣、內褲都沒有吧?還有更離譜的:「剛組建的馬家軍是一個雜牌軍,連個住的地方都難找,十個人擠在一個過去裝雜物的倉庫裡,隔壁是水房加廁所,又冷又潮又臭。」——堂堂遼寧省田徑隊,展刮刮的一棟五層大樓,各個項目的隊員都住在較正規的運動員宿舍裡,不知這信息又是從何而來?也許記者是將老馬早期的個人宿舍當成全隊的宿舍了。情況不明,寫起來又寧願誇張些,真實性就喪失掉了。哪一位隊員是老馬「步行到窮鄉僻壤的農村中學」去選來的呢?這位朋友接下來寫道:「馬俊仁賣掉了在鞍山養的花,把工資和運動員的津貼湊到一起買營養品,在別人熱衷於出國打熱身賽時,他帶著小隊員們坐著毛驢車悄悄下鄉了,哪裡僻靜、哪裡吃住便宜去哪,從此開始了六年如一日的半軍事化訓練。」——這譜就離得大了些。
古人有句話,說魚過千層網,網網還有魚。選曲雲霞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嘛。當時我聽說大連金州體校有個運動員叫靳雪,一千五百米跑四分五十八秒五,我連夜趕去,當時下著雪,到那裡是晚上十點半,到體校時是曲雲霞給我開的門,找到邱教練,邱教練說靳雪這個隊員不能給。我只好再另找人,當時還有一個叫李秋利,邱教練說你可別打她的主意,她本來不安心,好不容易做工作她安心了,你可不能要。我心想,我也別空著手回去啊。我問剛才給我開門的那個怎麼樣?他說,行!她什麼也不是。我一聽心全涼半截。我想,這什麼也不是,會不會有點傻?後來把曲雲霞叫進屋看看,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她說叫曲雲霞。我說你坐下,她就坐下了;我說你站起來,她又站起來了。我看她也不傻呀。我後來叫她做小步跑,她不會做,不過當時我頭一次選材也不能空著手回去。我問曲雲霞願不願到省隊去,她看看邱教練,大概連什麼是省隊她還不明白呢!那時她剛到體校是試訓隊員,調她不用通過體校領導。剛進隊時,曲雲霞一千五百米跑五分二十多秒,訓練一個月,跑了四分五十八秒五——
老馬對曲雲霞的精雕細刻嚴格訓和*圖*書練,功不可沒。只是不要把老邱等人打底子有功的事實一筆抹煞。冠軍的誕生本來是一場接力賽,老馬從老邱等人手裡接過了有力的一棒。
當事人自我宣傳失實過度,輿論界爆炒昏吹頑症堪憂。王軍霞、曲雲霞等名將究竟是怎樣出山的?科學和歷史都成了小姑娘,可以隨意打扮。以滿足一時的民族心理開始,以摔殺一流的世界強隊告終。馬俊仁成了孤獨的半仙。
筆下稍不留神,馬俊仁又榮升為從老祖宗那裡討得了精髓的馬半仙。何伯權之所以一定要搞到老馬的一個普通藥方子,歸根到底,還是源出於此類報導。這類說法有市場,就不愁產品沒市場。
王軍霞不但是個病身子,而且在加入馬家軍之前還是一個「小懶鬼」。就連尊貴的《人民日報》發文章也直接了當地用了這樣的標題——《「小懶鬼」怎樣變成世界冠軍》。記者們轉述馬俊仁的侃談,很輕率地忽略了基層教練的艱辛勞動——「王軍霞剛轉入馬家軍時,動不動就嚷跑不動了還一個勁兒地誇前任教練好,其實就是懶惰慣了。馬俊仁當時讓她自己選擇,要麼回原教練那裡繼續享福,繼續默默無聞,要麼在馬家軍聽從訓練安排,保證有朝一日出成績。王軍霞考慮了幾天,終於還是留了下來。短短一年之後,『小懶鬼』居然成了世界冠軍——。」(見1991年十二月;日《人民日報》、香港《文匯報》)
但是,輿論宣傳者卻都是好意,宣傳再過頭,只要當事人自己清醒便也無關緊要。誰也沒有半點兒想通過自己的筆毀掉馬家軍的意思,關鍵是老馬自己不可飄飄然、昏昏然。遇上失實報導,見了同仁再做一點兒解釋工作,說聲誤會也就沒事了。很遺憾事情偏偏不是這樣,一九九三年之後,老馬自己往往口若懸河,嘴上缺個把門的,總把自個兒往高裡拔,這就要脫離群眾了。這樣的例子還不少呢。我們仍舉選拔曲雲霞這一例。那是老馬在遼寧省體委幹部、教練員大會上所做的報告,根據錄音整理。他在談到選苗子這一節時開炮:
看來,對於現代中長跑運動員身材的選擇,顯然也不是馬俊仁一個人獨具慧眼;在「運動員訓練評語」一欄中,王時忠逐年寫到:
簽字:王時忠
在大連體校,我通過譚校長調出了王軍霞多年前的原始技術檔案,在「選材組意見」欄目中,王時忠當年很鄭重地寫道:
樓棚裡隔音效果極差,彼此間說話如在耳畔。我在其中一間房採訪的同時,聽到隔壁有一男聲說:那個寫《強國夢》和《兵敗漢城》的作家來了,聽說是瞭解馬俊仁的事兒。另一女聲就說,這回要把馬俊仁那點兒爛事好好介紹介紹!又聽譚兵說話:亂嚷嚷啥!老馬咋啦?老馬功不可沒!人有缺點也要實事求是,你們不要瞎嚷嚷。就聽又有人反駁老譚,很氣不忿地說老馬放大炮,不仗義,太愛錢,猛聽老譚一拍桌子「?」的一聲:誰胡說誰負責!大夥兒就都不吭聲了。
當晚,馬俊仁見到孩子們的教練邱立斗之後,指名要調兩名隊員,文章接下來寫道:「老馬的要求當即以籌備青運會的名義被拒絕——」他再沒有補充人選了。可能是開門時留下的感情,便提:我要給我開門的那個小孩行不行?這廂立即答應:她行,她啥也不是。
王軍霞最初在大連68中就參加兩年業餘訓練,後來又在大連體校正規訓練三年整。曲雲霞和劉東則在金州訓練兩年到三年,張林麗在鞍山訓練近三年。劉東在轉到馬俊仁名下之前,在省運動學院田徑隊宋元紅手上整整訓練了五個春秋!張麗榮則從一九八五年開始即在瀋陽市體校練中長跑,一九八九年才加入馬家軍。劉麗也是瀋陽鐵西體校的佼使者。這些馬家軍的選手在原先的運動隊裡其實已經成為尖子了,只是沒有後來那麼耀眼。否則老馬就不會將其吸收入隊。
咱大連體校是直屬省裡同時大連市代管的雙管體制,職責就是培養人才輸送人才。培養運動員不往上輸送還培養她幹啥?送王軍霞上省隊對我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也是譚校長和我的共同願望,走的也不是王軍霞一個,怎麼能說是馬俊仁同我們打了兩年的爭奪戰,要了八次都硬卡住不給呢?她以前沒有成績你為啥還要八次呢?記者們瞎扯,老馬在這一點上也不顧及這幫基層的弟兄,不但不體諒我們事業的艱難,反而加油添醋。現在我當老馬面也照樣可以談我這個觀點,出成績了,我們視賀你,你不提我們無所謂,只要求你不要貶低我們,這個要求並不高。報導上卻說我們最後給了他個重病號,王軍霞是必須隔離的嚴重肝炎等等,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嘛!王軍霞明明是譚校長和我正正規規辦了手續送走的,身體情況很健康。王軍霞跟曲雲霞一樣,也讓老馬給退回來過!不要為了抬高一個就打擊一群!有的報導胡編亂造,說老馬對王軍霞講了,譚兵王時忠他們再不放你,你連鋪蓋卷都別要了,自己跑出來就行。上次來拍《雙霞齊飛》的電視劇,劇本竟也真這麼編,說什麼不放偷跑也行!我拿著劇本就去找導演,我說你們搞點兒調查研究吧,這完全不符合實際。也不知道那片子後來怎麼處理的。來,咱喝!——當時我和我們體校的人看了許多片面報導,都很生氣。當時氣,現在我一點兒也不氣,老馬幹出那麼大成績,應該允許他有點兒放炮吹中的缺點,誰還沒點兒毛病。我琢磨不透的是中國這麼多優秀的記者編劇寫家,幹嘛都要跟著瞎扯呢?歷史是個小姑娘,可以隨意打扮啦!我當時生氣來自三個方面,一是來自老馬這邊兒,他說話沒準兒,出了成績我們都應該維護他,他名氣那麼大,攻擊他顯得特無聊;二是來自家庭的,我媳婦說我傻,說還不如真的不給他,給了八一隊倒好了,我說那是國家的事業,王軍霞又不是誰的私有財產,我媳婦看見老馬做廣告就跟我來氣;三是來自社會的,朋友們同學們都笑話我窩囊廢,說把人練出來讓別人得利賣乖,嗨,反正說啥的都有,咱也不能摀住人家的嘴對不?後來我想通了,我們是給國家帶出了人才,我很自|慰,我很自豪,王軍霞我帶了三年,從我手上走的,這一點兒誰也改變不了!王軍霞到了老馬那裡老馬也盡了全力,老馬功勞更大,這都是事實。在中國幹基層教練,你沒點兒胸懷肚量,能把你氣死。再一說,體校的領導和同事們還有大連體委的領導們是理解我的,常常表彰鼓勵我,最近又評我為高級教練,這在八四年畢業的北體同學中已經很不錯了。還派我去日本友好城市交流訪問,也是安慰我。今天你老兄又專門採訪我,你說我還有啥生氣的?我很高興才對,來,咱幹啦!
一九九一年:該隊員訓練很刻苦,意志品質頑強,訓練目的明確,有很強的事業心。今年參加全國城運會,成績又有很大提高,已達到健將水平。
看來,王軍霞以及曲雲霞、劉東、張林麗、劉麗、張麗榮等等馬家軍隊員的最後成功,確非一朝一夕,這是一個中國體育大體制艱難運作的歷史過程,卻不是哪一個人的神通。泰戈爾有詩曰:「夜把花悄悄地開放了,卻讓白日去領受謝詞。」
看來此地說不詳盡。我便約王時忠出門過一座擺擺晃晃的小橋,到馬路對面飯店裡尋一雅座,要瓶德惠大曲,平分了開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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