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古道兵勝負乃是常情
見蝶衣吃驚，乘勢摟摟他肩膀，愛憐有加：「嚇著了？」
似水流年。
蝶衣震驚了。
聽得戲園子門外有女子在吵鬧啼哭：
「好！有情有義！」
無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過下去。
稍頓，分清輩分似地：
「您明白人，跟憲兵隊有計較的地兒麼？把兩位五花大綁了去，也是唱……」
楚歌聲中，他們毫無先兆地，把戲園子前面幾排都霸佔了。有幾個走得慢了點，馬上遭拳腳|交加。台下有慘叫。
「朱先生說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看來今兒晚上都是來捧你虞姬場的人。」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樓給弄出來，我躲他遠遠兒的。大不了，回花滿樓去，行了吧？」
小樓在台上，一見，怒氣沖天。
他還跑到他的座前，鏡子旁。兩個人的中間，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小樓大氣地，非常豪邁：
有人趁機：
等了一陣，似乎很久了，創痕纍纍的段小樓被士兵帶出來。他疲憊不堪，踉蹌地卻急步上前。
唾液在他臉上，是一口釘子！
「來，到我臥室少坐，咱聊聊。」
然後是警察的喝止，然後人雜沓去遠了。
班上有些個跑腿來了，小四也央蝶衣。
他抹抹灑下的血湯，驀然回首，見到它。
他只慢條斯理：
「撲」地一下，忽見一雙繡鞋給扔在菊仙腳下。
外面有什麼等著他？一概不管。猛獸似的陰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馬上有人代作翻譯，也是吆喝：
「才幾張傳單紙！到處都灑傳單紙。憲兵隊那幫，倒乘機找碴兒。」
小陳把他的話翻譯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辰星在眨著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黃包車上。他雙臂緊抱那把寶劍。因羞赧，披風把自己嚴嚴包裹，蓋住那帶劍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聲。
「呀——呀——啐！」
「怎麼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蝶衣馬上取下來。
「你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你他媽的沒脊樑！」
轉身又飄然而去。
「人有人品，戲有戲德。說來，我不能恭維段小樓。來，請。這瓶光緒年釀製的陳酒，是貢品，等閒人喝不上。」
「我國景色何嘗不美？因你們來了，都變了。」
說著，眼神一變。僕從緊捉住蝙蝠，他取過小刀，「刷」一下劃過牠的脖子。蝙蝠發狂掙扎，口子更張。血，汨汨滴入鍋中湯內，湯及時沸騰，嫣紅化開了。一滴兩滴……，直至血盡。
蝶衣清水臉，沒有上妝，一襲灰地素淨長袍，清唱：
只有蝶衣，無限孤清。外面發生什麼事，都抵不過他的「失」。
……
看兩個人去了，菊仙才道：
「這可是一把真傢伙！」
關東軍青木大佐，對中國京戲最激賞。他的翻譯小陳，也是會家子。
「曖，不是好貨色，還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吶！」
小樓又道：
似醉非關酒，聞香不是花。
田園將蕪胡不歸，
「先買雙喜鞋！走！」
蝶衣忍無可忍，仍帶著微笑：
「小樓，你有事嗎？」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著黃包車的簾子，隔著一個避難的車伕，他見到滿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我今晚兒可真的要『別姬』了！」
小樓大笑，賣弄一下唱腔：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虛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沒脊樑，他哈腰。是他聽覺的錯覺，轟隆一響，趴噠一聲，萬籟竟又全寂，如同失聰。
憲兵隊因那灑傳單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戲園子被逼停演。又說不定哪個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裡的話都給你掏出來也罷。」
清寒的月色下，忽聞林子深處有人聲步聲，還有沉重呼喝：
蝶衣淌下清淚，一壁唱，一壁造：
小樓掩不住得意，又笑：
「好！中國戲好聽！『女形』表演真是登造極！」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著正經事兒不管，功夫都丟生啦。」
蝶衣不理她，轉面，把懷中寶劍遞予小樓。
對方哈哈一笑：
除此，還有一頭貓。
「不唱？誰來養活咱？」
蝶衣有點著慌，不知是什麼？眼睛因酒烈，懵懂起來。
蝶衣萬念俱灰：「我們拆夥吧！」小樓也怔住，不能自持，張口結舌地望著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頭贖回來了。小樓爽步上前：「待會多上一點粉，蓋住臉上灰氣，虞姬還是虞姬。我呢，那麼一起霸，就是采。上了台，一對拔尖角兒，我們肯唱二軸，誰都不敢跟在後面哩！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蝶衣驀地為了此話很感動。
小四聽了，骨頭也酥了。特別忠心。把戲衣仔細擱下，好讓蝶衣有工夫時試穿。忽省得一事：
此時，蝶衣由小四及催場先生引領了來，見小樓無心上場，極為可惜，蝶衣不多話，只道：「開臉吧。」
菊仙清淚淌下了。
「又一個『像姑』……」
兩張如假戲如現實的，色彩斑斕的臉貼近搓揉。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槍聲一響。
「我不是他戲迷，我是他許嫁妻子。妻子來找丈夫，有何不可？」
「血熱的人，容易生男孩。」
囚室中，皮鞭子、槍托、拳打腳踢。任你是硬漢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來。
「酒來——」
「再來再來！」小樓嚷，「女人就是淺。」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魚肉。
這戲便又唱下去了。
豁出去給你看！
「你不愛惜自己，還能夠唱多久？到那個時候，你不拆夥，我也不要合演！」
塌塌米上，舉座亦是黃臉孔。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哎，小豆子——」小樓一時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無法欺身上前，前塵僅是拈來思念。極度隔膜。
「是，你有！你天天抽『這個』，不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沒光采。你就有明天？」
然後又自顧自地說：「買酒去，要好酒！」
小四驚魂未定：
「你還嫌我血不熱？」
千里從軍為了誰？
「好！說話算數！」
知己？知己？
蝶衣忍辱負重，為了小樓，道：
見著蝶衣。
他找不回自己。
小樓忘形：
「小樓你等我——」
蝶衣抖索著。血氣上湧，思前想後，千愁萬恨。他只想起當年河邊，小石頭維護著小豆子，不讓大夥上前，他說：「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他！」
掂量一陣，選了個水鑽蝶釵。
小樓一抖肩，毛線球滾落地上，滾到蝶衣腳下。無意地纏了他的腳。他暗暗使勁，把它解開踢掉。一下子，就是這樣的糾纏，卻又分明不相干了。
班裡的人都在轟然叫好。傳來了：
「誰管明天是什麼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們，誰有明天？」
硬是還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麼？我不要！一聲比一聲嬌嬈，無限嬌嬈。誰知他心事？
這夜。蝶衣只覺身在紫色、棗色、紅色的猙獰天地中，一隻黑如地府的蝙蝠，拍著翼，向他襲擊。撲過來，他跑不了。他仆倒，牠蓋上去，血紅著兩眼，用刺刀，用利劍，用手和用牙齒，原始的搏鬥。牠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無盡的驚恐，連呼吸也沒有氣力……
「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幕急下。鼓樂不敢中斷，在強撐。
「師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鑼鼓已在催場。——及時地。
「不坐了。我們吃夜宵去。」
四面楚歌聲。
誰知小樓非常厭惡，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難捺。他和-圖-書的眼神好凶，又夾雜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頭蒼蠅那樣，逼不及待要吐出來：
她早有準備！她背棄諾言！
都在夢中。
胡同盡處，卻有個孩子在笑。他十歲上下，抱著一個帶血的娃娃，頭髮還是濕的，肚子上綁了塊破布。他認得他，也認得那孩子，木然地瞪著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哎——哈哈哈！」
小樓只涎著臉：
心中有戲，目中無人。
宅內十分豪華，都是字畫條幅。紅木桌椅，紫檀五斗櫥。雲石香案。
是大的芳菲。抽過兩筒，鑲了銀嘴的槍率先躺好睡去。霞猶在飄渺，薰香不散。像煉著的丹藥，叫人長壽、多福。但生亦何歡？
蝶衣一念，良久不語。無限低迴：
菊仙罵：
在臨時佈置的綵燈紅燭下，喜氣掩映中，她特別的魅艷，她穿了一襲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紅衣，盛裝，鬢上插了新娘子專利的紅花。像朵紅萼牡丹。她並肩挨膀的上來，與小樓同一鼻孔出氣。——他們兩個串通好，摒棄他！
「不過——」
四爺猛地伸手一奪。厲聲阻止：
每當日本人要截查國民黨或共產黨的地下電台廣播，便分區停電。頭一遭，蝶衣也有點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了。
「菊仙，快看，是我兒時做的一個夢！」
蝶衣惶惑琢磨話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菊仙靦顏來了。追問著小四。
沒等小樓說完，蝶衣過去審視小四贖回來的行頭。他聽到什麼「菊仙也……」，轉悠來，轉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話，誰料又夾了第三者？他還是體己的，他還是親。誰要她呢？沒來由地生氣。誰要她？
「藝術何來國界？彼此共存共榮！」
瞅著蝶衣滿意地一笑，菊仙也親熱地過來，先自分清楚：
「真是霸王，養的蛐蛐也渾身霸氣！」
他佯嗔輕責，話中有話。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鏡中抖動，顫顫地對峙。它根部是七色生絲組纓，鑲孔雀翎花裝飾。良久未曾抖定。
原來紫嫣紅開遍，
小樓樂得眉花眼笑，慇懃叮囑：
他驚訝而無措，頭頂如炸了個響雷。那釘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難拔。
還是當姑娘兒的菊仙得體：
小四長得益發俊俏。跟了他幾年了，又伶俐又聽話。因為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歲月。
約莫過了一大段，還沒到高潮。幕後正是漢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眾。
他迷惘了，耍了個劍花，直如戲中人。那痴心女。——
仗劍在手，勝券在握。他逃不過了。
又延入：
槍聲再響。
蝶衣歎喟一聲：
菊仙倒像沒事人。跟了小樓，從此心無旁騖。只洗淨鉛華，幹些良家婦女才幹的事兒。蝶衣仍舊細意洗刷打點他心愛的頭面，自眼角瞥去，見菊仙把毛線繞在小樓雙手，小樓耗著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他道：「剛睡醒，請進來。」
「我都忘了。」
「那來什麼條件？」
背地呢，自有人小聲議論：
蝶衣欣然一笑：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後果，他竟罷演，一個勁兒回到台下：
「我？」菊仙應付著：「我哪兒敢學唱戲呀？」
憲兵隊的軍官。還有日本歌舞伎演員，都列座兩旁。他們都裝扮好了，各自飾演自己的角色。看來剛散了戲，只見座上有「忠臣藏」、「弁天小僧」、「四谷怪談」、「助六」……的戲中人，臉粉白，眼底愛上一抹紅，嘴角望下彎的化妝。兩個開了臉，是不動明王和妖精。兩頭獅子，一白髮一赤髮。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麗的一位「鷺娘」，穿一身「白無垢」。
蝶衣還沒睡醒。
「你沒有明天，我可有！」
「也罷。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陣不曾『別姬』了。」他笑，「就湊到一塊再『別』吧。」
「喜歡？寶劍酬知己。程老板願作我知己麼？」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願，悄無聲息，掛上太陽旗。
蝶衣抬頭，一見。忙招呼：
「色不迷人——人自迷。」
友人幫腔恭維：
他一本正經：
他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哦？你說的也是。」
是共存，不是共榮。大夥都明白。
「別擔心！大不了搬抬幹活，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吃的！」
蝶衣不解地等他說完，才自翻譯口中得知他剛才如宣判的口吻，原來是讚賞。是異國的知音，抑或舉座敵人偶一的慈悲？
有戲不算戲，無戲才是戲。
「喝，這湯『補血』！」
他的披風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龍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過去的歲月上。決絕地，往前走，人待飛出去。
「你也是為他好。」他道，「耽誤了，他那麼個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袁四爺繼續說他的觀音像：
「來來來，菊仙，這是我師弟，程蝶衣。」
「說是亂世，市面亂，人心亂，連這後台也亂的沒樣子了。」
「官長真會挑，這是我拿手好戲呢。」
「這觀音像，集男女之精氣放一身，超塵脫俗，飄飄欲仙！」
還有掌摑聲。
小樓一壁開臉，忘記了適才的過節。他是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僕從去了。
菊仙一聽，懸著的心事放寬了。小樓大丈夫一肩擔當，忽瞅著她的腳：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抑或，她只是在碰運氣，誰知撿了現成的便宜？
經理來，先哈腰道歉，才解釋：
「小樓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聽都聽成熟人了。」
沸湯千波萬浪，袁四爺只覺自己的熱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不唱？媽的不給皇軍唱？」
小樓回頭一看蛐蛐的盅兒。蝶衣氣了，一急，把它一掃，盅兒撥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兒郎當。
「不。」青木變臉，下令，「還得再唱一齣，就唱『貴妃醉酒』吧。」
「哪天她說的那門親事，怎麼著？有沒有想過成家？你倒是回個話，菊仙——」
門外來了一個人。是蝶衣那貼身的侍兒小四，他倉惶地跌撞而至。
他不敢妄動。恐怖地與蝙蝠面面相覷。
黃包車遠遠見著，知機地一怔。差點叫撞上了，是一隊日軍。太陽旗在大太陽還沒出來時，已耀武揚威，人強馬壯。
只見蝶衣伸手，款款細抹她的淚水，順便，又理理對方毛了的鬢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他待要餵他。
鑼鼓嗩吶也許響過了，戲班子裡多的是喜樂，多的是起哄的人，都來賀他倆，賓主盡歡。她還在笑：
「小樓昨兒晚上叫人尋了你一夜，非要等你來，婚禮延了又延。」
聞絃歌，知雅意。
不識相的段小樓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門，即被憲兵隊逮走。
蝶衣氣了：「段小樓，你這是好架勢。難怪當鋪錢老板樂得多出點供你大爺花花，就是看準你不會當死，明天又有人給贖回來了！」
「掛旗！掛旗！大日本大東亞共榮！」
袁四爺興致大好，指著一座鼎，便介紹：「看，這是蘇幫玉雕三腳鼎，是珍品。多有力！」
蝶衣已像坍了架，丟了魂。他持劍的手抖起來。火一般的熱，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臉酡紅，心如死灰。誰是他知己？只願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著醉。薰紅了臉。
為了誰？
先盡一杯，瞅著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說下去，說到小樓——
「你怎麼現在才來？」
小樓在桌邊吆道：
黃包車伕如驚弓之鳥，打了幾個轉，嚇得覓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轉念，忙道：
「你在哪兒學的這齣『玉堂春』呀？」ｈｅtuｂｏｏk•ｃｏm•ｃom
「酒來——」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蹤跡，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後似地。
「嘿嘿！美人來了，英雄還有事麼？」小樓正要親熱地一塊離去：「走！」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雙鞋吧。」
四爺道：「好！這是在南邊小鎮捕得，日夜兼程送來。」
一隊騎兵。
小樓在場面上，不搭理，只道：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壞？」
菊仙挽著小樓，轉身離去。一切悄沒聲色。幕下了。
「今晚談戲，不談其他。『聖戰』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國大學念書時，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來呢。」
但，誰敢瞧不起？
青木招呼著大家，歌舞伎的名角，還有蝶衣：
小樓嚷嚷：
四爺慇懃斟酒：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老子不給鬼子唱！」
蝶衣回過頭來，是一張淡然的臉：
「今兒得給你補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你拿去，我不要！」
他一把拉著女人：
直到此時，心竅著迷的段小樓，方才有機會端詳這位懷著心事相找，不動聲色的女人，方才發覺她光著腳來投奔。
轉身自顧自更衣去。
蝶衣再卑恭欠身：
耿耿星河欲曙天。
她低頭一望，白線襪子蒙了塵。似是另一雙鞋。菊仙溫柔，但堅定，她小聲道：
君王意氣盡，
他忽地回過頭來，負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你先回去。晚上給我弄紅燒肉。」
「砰！」
「走！」
突聞拍翼的聲音，驀見一隻蝙蝠，在眼前張牙舞爪。細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張開來，怕不成為一把巨傘？
蝶衣一笑，閉目：
他很絕望。一切都完了。
蝶衣臉色煞白，白到頭髮根。好似整個身體也白起來，嚴重的失血。
四爺上唇原剪短修齊的八字鬚，因為滿意了，那八字緩緩簇擁，合攏成個粗黑威武的「一」字，當他笑時，那一字便活動著，像是划過來，划過去。
「這天也白過了。還是回去早點歇著吧。」
「砰！」
蝶衣整裝出發。
「難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靜候大駕了。」語含威脅。
借喻之後，又指著一幅畫像，一看，竟是觀音。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對菊仙道，「你給師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這真是石頭上種蔥，白費勁。」
「唉喲，段老板，」連班主也哄過來：「真絕，得一紅塵知己，此生無憾。什麼時刻洞房花燭夜呀？」
「外頭什麼事？那麼吵？」
蝶衣頭皮收縮，嘴唇緊閉，他看著那垂死的禽獸，那就是虞姬。虞姬死於刎頸。
蝶衣還是執意陌生，不肯認她，帶著笑，聲聲「小姐」：
「唷，瞧這頭面，原來是貓眼玉！好利害！」
那夜之後，他更紅了，戲本來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熱鬧有多熱鬧。抗戰的人去抗戰，聽戲的人自聽戲，娛樂事業畸型發展。找個藉口沉迷下去，不願自拔。——誰願面對血肉模糊的人生？
「師弟，快請坐！」
「一家人一樣。」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緩緩地止住她，「你認得他時日短，他這個人呀……」
他不是小樓。
暗暗拾了玉鐲，試著套進腕裡，顧盼端詳，好生愛戀。一見玉鐲主人，那小生傅朋趨至，心慌意亂，當下脫了鐲子，裝作退還狀。
洩憤地，竭盡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張臉生生揉爛才甘心。
「掛旗！掛旗！大日本大東亞共榮！」
小樓豪氣干雲。桌面上摸了點給他：
「你幫小樓過這關。蝶衣，我感激你！」
「菊仙，你給我收錢吧。」
趁蝶衣癱軟，他仆上去，把他雙手抓住，高舉控倒在几案上，臉湊近，直貼著他的臉廝磨，揉碎酡紅桃花。酒氣把他噴醉。
街上行人很少。
「結什麼婚？真是！一點定性也沒有就結婚！」
「拿去也罷！」
蝶衣覺得他是關懷的，遂望定他：
稍頓，又道：
蝶衣聽不下去。他起來，待要走了：
又停電了。
「睡了還穿什麼？」菊仙啐道。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來：
「菊仙小姐。」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態，不想輸人，也不想輸陣。
他一愕，擰著眉頭凝著眼看她，感動得傻了。像個刮打嘴兔兒爺，泥塑的，要人扯動，才會開口。
「——你有什麼條件？」
他「嘩」地一下，抽出劍身。
蝶衣瞇妻了雙眼，他心裏頭的擾攘暫時結束了。他的性別含糊了。
他就回去了。
則為你如花美眷，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師弟，我大喜了！來，讓我先挑個頭面給你『嫂子』！」
他橫眉豎眼，心裡的火竄到臉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憲兵隊的總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只見山林木黑魆魆的剪影。也只見蝶衣的剪影。
「就這吧。」他隨手指指一張。
他終於看見她了。她臉色蒼白，老了好幾年呢，像拳皺了的手絹子，從沒如此憔悴過。她不是一個美人嗎？她落難了。蝶衣嗤的一笑，輕軟著聲音：
「你花錢像倒水一樣，倒光了，誰照應你？往後我倆真拆夥了，誰給你贖行頭？」
田園將蕪胡不歸，
牆上的照片都釘死了。封得嚴嚴，誰也別想逃出生天。
「喝！我這銅甲將軍，昨兒晚上給餵過螞蟻卵，打得凶！誰不服氣，再戰一局！」
「官長是個懂戲的！」
班主愛帶笑恭維著他的行頭：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長大的只是一隻鬼。他是一隻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實他只不過是那血娃娃。性別錯亂了。
忽聞屋子外頭有人聲吆喝。
「你說該罰不該罰？師哥大喜的日子也遲到。」
大夥追出。
雲霞翠軒，
終於回到後台去。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貴地：
胡同裡，未睡的人，驚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幟。孩子哭起來，突然變作悶聲，一定是有雙父母慈愛的大手，給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菊仙知道情勢危殆：
「菊仙小姐請坐會，我得忙點事。」
英姿颯爽地來了。
但一下子，停電了。
蝶衣自顧自沉醉低迴：
但蝶衣瞅著菊仙。她心腸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話呀。
「你拿去，我不要！」
小樓扯毛線，把菊仙扯回來拉著手，在她耳畔不知說了句什麼話。
眼看到了「別姬」精彩處，忽自門外，操進一隊日軍。都戎裝革履，靴聲伴著台上的拉腔，極不協調。
蝶衣一急：
四下一看，馬上有人張羅首座給他。——先趕走中國人。
一九四三年。大夥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著。活一天是一天。
蝶衣心中有事，只陪笑：
蝶衣忙道：
人和貓都攜手上了癮。
「帶上來！」
全場敢怒不敢言。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沒想過會發生的事——發生了。一夜之間，他再不曉得笑了。
啊，
回到後台，還是同一個班子上，他無處可逃躲。
「敢情是，你看牠也真是神仙一樣。」
蝶衣在後台，他也是另一個準備為小樓卸妝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鑽鬢花、緞花、珠釵……，——拔將下來。
「不會唱戲，就別灑狗血了！」
但，小樓竟可屏住一口氣，不肯求饒。他站不住，倒退栽倒，還企圖爬起來。
蝶衣一瞥滿桌生肉。https://m.hetubook.com.com只清傲淺笑：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他閉目、俯首。一點香火，數盞紅燈，映照他邪異莫名的舉止。
他來救他。他用他所學所知所有，反過來保住他。小樓。
蝶衣在一個疑惑而又曖昧的境地，跟她狹路相逢似地。剛睡醒，離魂乍合，瞇著眼，看不清楚，是夢麼？夢中來了仇家。
蝶衣立在原地。他沒有動，他想說的一切，大夥已說了。他自己是什麼位置？——小樓的妻已共進退！
「藝術當然是更高層的事兒——單純、美麗，一如綻放的櫻花。在最燦爛的時候，得有盡情欣賞它們的人。如果沒有，也白美了。」
呆立著。
「你這是幹嘛。」
忽聞得外面有喧鬧聲。
他們——盤膝正襟而坐，肅穆地屏息欣賞。因被眼前的表演鎮住了！
蝶衣取過一件披風，隨著去了。在後台，見大衣箱案子下有一兩個十一二歲的小龍套在睡覺；一盞暗電燈，十四五歲的小龍套在拈針線繡戲衣上的花。這些都是熬著等出頭的戲班小子。啊，師哥、師弟，同遊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對：豁出去給你看！
眼角一飛，無限怨毒都斂藏。他是角兒，不要失身分，跟婊子計較。
連水面的金鯉，天邊的雁兒，都來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貴的、獨立的。他忘記了小樓。艷光四射。
「四爺拜觀音麼？」
「小樓你看你這話！蝶衣他自己也會有『家』嘛！」
黑夜中，伸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她用一塊輕暖的手絹兒，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識，是菊仙！
後來他想通了。
不唱戲，他還有什麼依託？連身子也像無處著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小樓不反顧，像頭蠻牛，卸了半妝，已待拂袖離去。
聲如裂帛，鶴唳九霄，眾附和地喊：
蝶衣好歹坐下了。
「師哥，沒事了。」
「小樓，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
……
袁四爺又差人送來更講究的首飾匣子了，頭面有點翠、雙光水鑽石、銀釵、鳳托子、珍珠耳墜子、絢漫炫人的頂花。四季花朵，分別以緞、綾、絹、絲絨精心紮結。花花世界。他給他置戲箱，行頭更添無數。還將金條熔化，做成金絲線繡入戲衣，裙襖上綴滿電光片。蝶衣嗔道：
忽然一把傳單，寫著「抗日、救國、愛我中華」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觀眾灑過去。場面有點亂。有人撿拾，有人不理，只投入聽戲。蝶衣的水袖一拂，傳單揚起。
清秀的素臉在鏡前倦視，心如死灰，女蘿無托。
「小樓真該一塊來。四爺給他提提。受人一字便為師。」
菊仙還打了他一記。
小樓一時不明所以，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蝶衣永遠忘不了那一眼。她親口答應的：「我躲他遠遠兒的！」但他沒離開她，她倒表現得無奈，是男人走到她身邊去。
「我——」
貴妃。
小樓一見，馬上上前，新郎倌怨道：
他見到菊仙。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誼，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又問：
「好，就當是咱結婚的大禮吧。禮大，我不言謝了。」
小樓嚷嚷：
在人手掌心，話不敢說盡。記得此番是靦顏事敵，博取歡心。他是什麼人？人家多尊重，也不過「娛賓」的戲子。頂尖的角兒，陪人家吃頓飯。
班主、經理和催場的臉色大變：
四爺已換過便服，長袍馬褂。這不是戲，也沒有舞台。都是現實中，落實的人，一見蝶衣來了，一手拉著，另一手覆蓋上面，手疊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領內進。
小樓極其驚訝，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著。她把他拉過一旁說話去：
「呀！讓你給找到了！太好了！」
「什麼事？」蝶衣疑惑地問。
過兩天上的「貴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戲，沒小樓的份兒。
小樓道：
開腔四平調：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過去了，他的身邊只有他一個人了。
「是是。還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頭牌！」
蝶衣不語。菊仙帶笑：
蝶衣只無奈一笑。
「找人贖行頭吧，進了當鋪了。」
只覺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陰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塵舊夢。二者都是被遺棄的人。
菊仙忙張羅：
——二人都覺著對方是貓嘴裡挖魚鰍！
「你要我離開小樓？」
蝶衣大吃一驚。
「謝了。預請把我那好搭檔給放了。太感激您了！」
只有玲瓏剔透、見盡世情的姑娘兒，開始有點明白了。菊仙心裡邊暗暗地撥拉開算盤珠兒，算計一下各人關係。嘴裏不便多言。小樓笑著遞上一盅。
漫天暖意，驅不走蝶衣的荒涼。
聽不懂。
「好！好！」
「師哥，就是它！沒錯！」
一伸手，把劍搶過來。
「幹嘛吞吞吐吐的？」
「——啊？別見外了，哈哈哈！」
他養了一頭貓。黑毛，綠眼睛。蝶衣抽大時，牠也迷迷糊糊。待他噴它一口、兩口，貓嗅到鴉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擻起來。
小樓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為事實上他在乎。
蝶衣取過酒，仰面乾了。這是今兒第二次醉，醉了當然更好。
「早點來我家，記住了！證婚人是你！」
四爺一劍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覺天地變樣，金星亂冒。迸出急淚。四爺狂喜：
「見過麼？」四爺面有得色，「話說十年了吧，當年從廠甸一家舖子取得，不過一百塊。你也見過？咱可是有緣呀。」
蝶衣醉悠悠地，與他相攙相扶，開始投入了戲中，聽得四爺又念：
「二十一天不出雞——壞蛋！」
蝶衣趕緊去扯小樓衣袖子，又哄他：
他是會家子，他懂，他上了妝，不也是一代霸王麼？蝶衣由得四爺如撫美玉般，細細為他揉抹胭脂。
然後是口鼻被強掩的混濁喊聲，掙扎，毆打。
大家都滿意了。
蝶衣抱著劍走進來，名旦有名旦的氣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淒厲也不容有失。緩緩走進來。
熟不拘禮。蝶衣一臉紅白，不見真情。
「你結婚了，往後我也得唱唱獨腳戲了。」
菊仙馬上接上：
菊仙也一怔：
是日本話：
蝶衣在大門口等著。
各式各樣的古玩，叫人眼界一開。
「不若咱也來一段吧？」袁四爺道，「來，乘興再做一篇妝色的學問！」
他站起來，驚恐欲逃。倒退至牆角，已無去路，這令他的臉，更是楚楚動人……
花圍翠繞，美不勝收。
小四捧著兩件新造好的戲衣進來，道：
他把邊鳳刷了又刷，心一氣，狠了，指頭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他打開了金底描上緋紅牡丹花開富貴圖的扇子，顫動著掩面，鶯嬌燕懶。
「是個女學生——」
「誰說不是。有的爺們捧角，不過貪圖你台上風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別暈頭轉向。」
大夥也圍上來看寶貝。
受驚過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極目不見盡頭。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於死人。驀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跑，跑。倉惶自他身後，企圖淹沒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人在天地中，極為渺小，孑然一身。浸淫在月色銀輝下。
如海，一望無際。棗色的緞被子。有種惶惑藏在裏頭，不知什麼時候竄出來。時鐘只在一壁悶哼。
青木胸前佩滿勳章，神采奕奕。不單荷槍，還有豪華軍刀，金色的刀帶，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黃。戎裝畢挺無皺折，馬刺雪亮。
這樣的戲迷多著呢，最勇敢的要數她。不過，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雙親贖回，免httｐs://ｍ•heｔｕｂoｏｋ•ｃom.ｃｏm她痴迷傷痛，亂作誓盟，不正當，總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他的下場肯定是斃了。
然後他對蝶衣道：
蝶衣暗暗滿意。是她自己說的，他沒讓她說。但她要為小樓好呀。
「好重，怕有五六斤。」
他分不清全身哪處疼哪處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屬於自己。一陣暈眩，天地在打轉……
「好！好！」
「哎，她來了！」
他迷茫跌坐。
蝶衣不知何時，自他座上過來，飄然排眾而出：
怕事的老百姓，不趕先避。看得興起的，不情不願滿嘴無聲咒詛。卻也有鞠個躬給皇軍，惟恐討不了他歡心。
「你以後就是典當老婆，也不能再典當行頭了！你瞧瞧，讓當鋪老鼠咬出這麼大的洞洞，還得我給你補！」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時鐘，陪同他呻|吟著。
菊仙恨恨地走了。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檔。從小就一起。你看，找個對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來勁。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無心唱下去了，暈頭轉向呀，唉！」
「笑話！衝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誰知台上失寵的楊貴妃，卻忘不了久久不來的聖駕。以為他來了？原來不過裴力士誆駕。他沉醉在自欺的綺夢中：
說畢，不問情由，旁若無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師爺神像牌位前，虔誠肅穆地，上了一炷香。
林中迴盪著這催命的嘯聲，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槍決的刑場。憲兵功德圓滿地收隊了。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終於來了，他們說來就來了！
一說完，即時啐了蝶衣一口。
臥室中有張酸枝雲石桌，已有僕從端了涮鍋，炭火屑星星點點。一下子，房中的光影變得不尋常，魅麗而昏黃。
想想又氣：
菊仙依他，代為歡喜。
「不是約了四爺今晚兒給咱走走戲的？」
波畫船。
只在唱戲當兒，他是高高在上的。
「塵世中酒色財氣誘惑人心，還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聽不到程老板唱戲。」
「菊仙也讓我勸勸你。」
這是天大的陰謀。
為了小樓，他也得靦顏事敵，誰說這不是犧牲？
蝶衣愛憐地：
「我給自己贖的身！」
他轉過臉來，氣定神閒，搖頭嗔道。
只有小樓，一竅不通。
往上方遞，往下方遞：
四爺也借了醉，先唱：
「程老板，今兒個早上您出去時間長了點，來福就瞄著眼睛沒神沒氣的，現在等您噴牠兩口，才又歡騰過來呢。」
他是關東軍青木大佐。
「師弟，你得救救小樓去！」
隔了雙面蝶繡，只見蝶衣四肢伸張，姿態維持良久未變。
他堅決不在嘴皮子上輸給「旁人」。儘管心中有物，緊纏亂繞，很不好受。——他不能讓她佔上風！
「不枉我疼你一場。」
房間裏佈置得細緻而慵懶。清人精繪彩墨摹本，畫的是同治、光緒以來十三位名噪一時的伶人畫像，喚作「同光十三絕」。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過去了，戲傳下來。他們一眾牽牽嘴角，向癱坐貴妃椅上的蝶衣，虎視眈眈。——兒時科班居高臨下也是他們。
被逼喝下，嗆住了，同時，也愣住了。
崇拜他傾慕他的人，都是錯愛。他是誰？——男人把他當作女人，女人把他當作男人。他是誰？
不遠處，人人都忙碌著。最若無其事地豎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個，借來抹的油彩蒙了臉。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頭面細細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綿紙包好。眼角瞥過去，隔了紗窗，忽見小樓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一隻景泰藍大時鐘，安坐玻璃罩子內，連時間，也在困囿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她也知道他重要麼？
遲遲鐘鼓初長夜，
他頭髮養長了些，直，全攏向後，柔順垂落，因頭往椅子背靠後仰，益顯無力承擔。
他不肯欺場，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娘娘拉著腔：
袁四爺先迎入大廳。
千里從軍為了誰？
廣寒宮。
小樓不動：
「中國老百姓，倒是不慣把魚呀肉呀，生生吃掉。」
多少個黑夜，在後台。一片靜穆，沒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側。沒成名的龍套，才膜拜這虛幻的美景。他俯視著酣睡了的人生。亂世浮生，如夢。他才二十歲，青春的豐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紅的。即使那麼孤獨，但堅定。他昂然地踏進另一境地。
隨從們沒有走。
隨從們沒有走，佇候著。
蝶衣一看，有「拾玉鐲」、「宇宙鋒」、「洛神」、「貴妃醉酒」……——他換了戲碼，對，獨腳戲，全以旦角為主。
也只有這把寶劍，才是屬於自己的。其他什麼也沒了。他在去的時候，毋須假裝，已經明白，但他去了。今兒個晚上，自一個男人手中蹣跚地回來，不是逃回來，是豁出去。他堅決無悔地，報復了另一個男人的變心。
這人怎的來得不識好歹不是時候？蝶衣臉色一沉。她猶迄自熱心地道：
啤睨梨園。
班裡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糊塗。哪有人鬧新房鬧成這樣的？蝶衣一皺眉。
——是山雨欲來麼？
聽得那麼懶散、荒唐的對答，蝶衣不高興了。難怪他退步了。
「這翎子難得呀！不是錢的問題，是這雉雞呢，牠傾全力也護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牠還沒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來，這才夠軟。夠伶俐，不會硬化。」
「別走哇——」
「我的大老板，快上場吧，憲兵隊爺們許要來聽戲，得順著點，得罪不起呀。」
但見杯盤狼藉，剛才那桌面，定曾擺個滿滿當當，正是酒闌人未散。
小樓還想說句什麼，無意地，忽瞥見一個倩影，當下興奮莫名：
聲韻淒涼，思鄉煽情：
「我有事。」
才走沒幾步，地上那毛線球硬是再纏上了，繞了兩下沒繞開，乘人不覺，索性踢斷了。
「是——」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了楚地不成？孤大勢去矣！」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小樓知道得多，只覺自己不給他說，又有誰來教訓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師哥。
蝶衣只得問：
「哎！」蝶衣跺足，喚小四，給他錢，附耳吩咐幾句。小四唯唯。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單眼瞼，瘦長眼睛，卻烏光閃閃，眉毛反倒過濃，稍上豎，連喜歡一樣東西都帶凶狠。
窄小的胡同，是絕路。三面均是高牆。車子急急煞住，手足無措，憂心忡忡。
「段老板，大喜了！」
又道：
「來了個姓方的女學生，說為您『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程老板戀愛痴迷。死活要見一面。她來過好多趟了，都給回絕。這趟非要闖進來，還打了看門的一記耳光，狠著呢。」
房中四壁，掛上四大美人的鏡屏，可當鏡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見美人搶了視線。似個浮泛欲出的前朝麗影。除了她們，還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幀幀戲裝照片、便裝照片，少不了科班時代，那少年合照——長條型，一個一個禿著頭，骷髏一樣。
婊子的話都信？自己白賠了屈辱，最大的屈辱還是來自小樓的厭惡。誰願哈腰？誰沒脊樑？蝶衣渾身僵冷，動彈不得。一切為了他，他卻重新失去他，一敗塗地。臉上唾液留痕處，馬上潰爛，蔓延，焚燒——他整張臉也沒有了，他沒臉！
戲園子的後台，這一陣和_圖_書子也有設了賭場，給人散戲後推牌九耍樂；也有設了局，讓抽兩口解憂；老客還可帶了妓|女上來小房間休息。一塌胡塗。
她溫柔地拍拍小樓，然後挽著他臂彎，深深望蝶衣一眼。
一回身。「你怎麼來了？」
他心念電轉——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真是良機！水大邁不過鴨子。她是什麼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話。終於僵局打破了：
賤妾何聊生……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場吧，得罪了，吃不了兜著走！求求您了！」
待得出來時，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四爺怎會放他走？
「還有，這話我不能不說，」他正色：「師弟，你還是……別抽『這個』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沒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雲遮月』。——我是為你好！」
催場的又在念他的獨門對白了。
只見那菊仙已很熟絡大方地挽住小樓臂彎。小樓坐不住：
「什麼『師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特別空寂，半明半昧。
還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還沒說，小樓又接上去：
催場的忍氣吞聲，做好做歹：
「被憲兵隊抓去了。盼你去求個情，早點給放出來，你知道那個地方……，拿人不當人。這上下也不知給折騰得怎麼樣。晚了就沒命了。小樓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媽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程老板，」班主來諂媚：「下一台換新戲碼，我預備替您掛大紅金字招牌，圍了電燈泡，懸一張戲裝大照片，您看用哪張好？」
夫妻二人正說著體己笑話呢。
「剛才朱先生來探問，晚上的戲碼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檔？好多戲迷都寫信來，或請託人打聽。都央請您倆合演。憲兵隊的也來。」
包括在萬盛影樓，段小樓和程蝶衣那屐履也風流的合照。
「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項羽長嘯：「孤大勢去矣！」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興，借花花？」
漢兵已略地，
他又贏了，錢堆在桌面。
小樓不虞有他，很高興：
菊仙急得淚盈於睫，窘，但為了男人，她為了他，肺腑被一隻長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著、撕著、掰著，有點支離破碎，為了大局著想，只隱忍不發：
小樓大義凜然：
「尚在慾海浮沉，」他笑：「只待觀音超渡吧。」
雨絲風片，
「我改行，成了吧？」
他吩咐一聲：
袁四爺的臉！
望向林子路口，原來已停了黃包車，原來她曾悄沒聲色地，也在等。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無旁騖。不管看的是誰，唱的是什麼。他是個戲痴，他在「遊園」，他還沒有「驚夢」。
——他決定了？
蝶衣存心的。他觀魚、嗅花、銜盃、醉酒…。一記車身臥魚，滿堂掌聲。
「不信？」
「『我』師哥怎麼啦？」
一眾目瞪口呆。
一酒肉朋友簇擁著，在陳先生家裏大吃大喝。還各捧個名貴細瓷盅兒，展覽著名貴的蛐蛐。
菊仙只躊躇滿志，看她男人如何實踐諾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屬般走遠。
「我有個好妹妹，長的水靈不說，裏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衝蝶衣一笑，「我和小樓給你說說去——」
有滿堂喝采聲相伴，說到底，又怎會寂寞呢？
四爺像在逗弄一頭小動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湯，端到蝶衣嘴邊：
燈火通明，血肉在鍋中沸騰的房間。他要他！
蝶衣咬牙切齒一笑：
小四在房門外窺探一下，不得要領，便識趣走開。
「不唱了不唱了！媽的！滿池座子都是鬼子！」
「兩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墊場，請馬上來，我先走一步，咱等著您倆吶！」
青木強調：
小樓接劍，抽開，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詳：
他穩重威儀，睨著翎子，並沒正視蝶衣：
忽聞鐵蹄自遠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開一個密封的瓶子，聲音一下子急湧而出。來了。
小樓和菊仙愕然。
菊仙馬上哀求：
「這劍——在你手上？」
朝飛暮卷，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紙糊的富士佳景屏風敞開，另一偏房的塌塌米上，開設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餚美酒、海鮮、刺身……，晶瑩的肉體，粉|嫩的，嫣紅的。長几案佈置極為精緻，全以深秋楓葉作為裝飾。每個清水燒旁邊都有一隻小小的女人的紅掌，指爪尖利妖嬈。
菊仙忍氣吞聲，她心裡頭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誰。依舊情真意切，求他：
這是一個講究「勢力」的社會。「怎奈他十面敵難如何取勝，且忍耐守陣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無奈何飲瓊漿消愁解悶，自古道兵勝負乃是常情。」
半醉昏暈中，他的舊夢回來了。
「花滿樓不留喝過定親酒的人。」
「喝！哈哈哈！」
「光開臉沒用。」
「霸王與虞姬，舉手投足，絲絲入扣，方能入戲相融。有道『演員不動心，觀眾不動情』。像段小樓，心有旁騖，你倆的戲嘛，倒像姬別霸王，不像霸王別姬吶！」
菊仙不語，瞅著他，等他發話。她押得重，卻又不相信自己輸。淚花亂轉。
小四傾慕地討好主子：
全為一位軍官開路、殿後。
「就看我師哥分上，跑一趟。」
是它！
除了小陳，唯一的中國客人，只有蝶衣。
月亮不識趣地出來了。
「你，這是怎麼回事？」
個人愛恨還來不及整理，國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難了。
「趕緊織好毛衣，讓你穿上，熱熱血，對我好點。」
「你沒見我忙著吶！」
只見青木大佐一揚手示意。
男伶擔演旦角，媚氣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許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卻上不了台，這說不出來的勁兒，乾旦毫無顧忌，溶入角色，人戲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一剎那的留影，伴著他。
「啐！人家加你一倍包銀，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樓更衣後，過來，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麼？還為我打架的事兒生氣？」
蝶衣瑟瑟抖動。
小樓又樂又急，搓著雙手：
他只是同台一個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襯。台上的玉姣把鐲子推來讓去：
「蝶衣？——就說個明白吧。」
再虛晃一招，劍扔掉。
「你看這——終身的事兒，戒指還未買呢。——」
末了菊仙蹺了二郎腿，一咬牙：
連烏騅，也被困垓下，無用武之地了。
「醒了？煩你喊一下，急死了！」
「冬之雪、春之櫻、夏之水、秋之葉，都是我們尊崇的美景。」
「程老板慢走，經理請您多耽擱一下。」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四爺的房間，亮堂堂寬敞敞。
「這一齣賽過『玉堂春』了！」
首天夜場上「拾玉鐲」。蝶衣演風情萬種的孫玉姣。見玉鐲，心潮起伏，四方窺探，趑趄著：拾？還是不拾？詐作丟了手絹，手絹覆在玉鐲上，然後急急團起，暗中取出，愛不釋手。
蝶衣因酒意，腳步更不穩。這場爭戰中，他讓一把懸著的寶劍驚擾了。——或是他驚擾了它？
「滿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門各戶，掛太陽旗呢！」
賞心樂事誰家院。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無骨的手，那從沒做過粗重功夫，沒種過地，沒扛過槍，沒撥過算盤珠子，沒掛過藥丸，沒打過架的，潔白細膩，經過一刀「閉割」的手，愛撫著貓——像愛撫著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