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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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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

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

警察來了,人聲鼎沸,抓人。
在下午的四點鐘,蝶衣剛抽過兩筒。小四給他削梨子吃。那鴉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簾下几上,那電話罩著一層薄塵,太久沒人打來,也根本不打算會接,那薄塵,如同給聽筒作個妝。
「唉,『女人』,左右也不過這麼回事!」
下一代的孩子們都在後台當跑腿,伺候著已掙了出身前程的師哥們。這一回的義演,籌了款子,好給師父風光大葬,也為這面臨解體,樹倒猢猻散的末代科班作點綢繆——不是綢繆,而是打發。
菊仙朝小樓背影扯著嗓子:
雲霞翠軒,
「你就是藝高人登樣,等閒也看不上。」
見菊仙終於醒過來,臉色蒼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個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惡夢中驚醒,獰厲一叫:
菊仙拎著一個藍布袋,裏頭盛了銀元。徒兒們,最大不過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歲的,排成一行,一個挨一個,來到段小樓跟前。他以長者身分,細細叮嚀:
二人衣衫也遭水龍頭濺濕了。
真像是夢裡的洪荒世界。
只怕年華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兒難再尋覓。他又朝鏡子作了七分臉,眼角暗飛,真是美,美的殺死人!
「我都忘了。」
蝶衣抬頭,見天空又飛過一隻風箏。是蜈蚣,足足數丈長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兒時所見的回魂。
「別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不賣了!賣了買不回呀!」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紅。棉紙把嘴唇染得艷艷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風情回來了,她的靈巧機智仍在。男人,別當他們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適當時候裝笨,要求。
原來歡天喜地的老百姓在點燃鞭炮,還有人把臉盆拎出來大敲。狂歡大亂。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頭門外,火花四濺,跑來一個壯漢,來報喜:
一天一夜,她終於醒過來。孩子流產了。
她當然記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說,她答應離開小樓,只是小樓不曾離開她吧。她沒強來呀。她當然也記得二人轉身朝林子路口的黃包車走去時,身後那雙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斕。
蝶衣一驚,梨子滾跌在地。他呢喃:
分給每人兩塊銀元。孩子接過,——道:
貧賤夫妻鶼鰈情濃,不把蝶衣當外人。他但覺自己是天下間多出來的一個。
久久未見太陽的蝶衣,夜裏唱戲,白天睡覺。臉很白,有時以為敷粉未下。他坐在黃包車上,腳邊還擱了個大紙盒,必是戲衣了。又買了新的。舊的不去,新的怎麼來?
他依舊提著那一網兜的金圓券進門。蝶衣趁機解圍:
就在急鼓繁絃催逼中,外面忽傳來轟烈的啪啪聲響。
其實他又去了堂會。國民黨軍政委員長官,到了北平。為了歡迎、致敬,政府以最紅的角兒作為「禮物」,獻給愛聽戲的領袖。於是,什麼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雞|巴中央鈔票!不如擦屁股紙,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他又閉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著。
挨近她丈夫,聲音又軟又膩:
「菊仙!」
「真的?那蝶衣日後『成家』了,一定養一大堆。」
蝶衣一想,不知是誰欠誰的?如何原諒她,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旁人?他恨這夫妻倆,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倆竟若無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沒臉、失信,巧取豪奪!
蝶衣附和:
奴久繫監獄不知春……
他落泊了。只顫危危地把洋火賣給小樓。
「不然病沉了,就難好。怕是癆病呢。怎麼著?」
人言洛陽花似錦,
蝶衣只好下車過來。
他曾是他抱在懷中銜在嘴裏的小虞姬呀!
學生們又鬧罷課,街上天天有遊行隊伍,他們對一切都感覺懸空,失重,不知為了什麼,也不知應幹些什麼,天天放火燒東西,示威。
小四又環顧小樓屋子裏,看有值錢的東西能進當鋪?
二人被叫來,先啪一人一記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師爺神位前,同治光緒名角畫像的注視下,關師父蒼老的手指,抖了:
蝶衣是法院被告欄上受審。他很倨傲,只覺給日本人唱戲出堂會不是錯。——他的錯在「痴」。不願記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堅決地答辯: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算了,這時局,孩子若下地,也過的苦日子,你還是歇著吧。」
小樓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渾身像散了架,傷勢不要緊,從小打到大,致命傷是失去了孩子,還有,師弟又被抓,以「漢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經一道手,剝一層皮。政府最恨這種人。一下子不好便槍斃。
「知道了,咱先操操舊曲,都是老搭檔——」
還是堅持要唱。窩在北hetubook.com.com平,有一頓唱一頓。
「師哥,是槍炮聲麼?聽!」
菊仙疼極倒地。
離合悲歡皆幻夢 佳人才子 轉眼消百歲光陰
也許可以過一陣子,但以後呢?
市面很亂。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語調襯托出高昂的士氣,但這只是表面。
門外一眾的小徒弟,大氣也不敢透。兩個紅人跪在那兒聽他教訓,還沒出科的,連跪的餘地都沒有。
傘默默地遮擋著雨。
雖是慌張,也不失措,不忘老規矩,照樣沒事人地演下去。
則為你如花美眷,
虎威猶在。
「師哥——我這兒還有點零的。」
是對是錯,她已賠上一個孩子了。真是報應。也許雙方扯平了。
黃包車上的老爺子牢牢抱著一枕頭袋的金圓券,不知上哪兒去,買什麼好,又不敢下車。
「你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藥,豈不是繡花被面補褲子麼?」
「沒有人逼我,我是自願的。我愛唱戲,誰懂戲,我給誰唱。青木大佐是個懂戲的!藝嘛,不分國界,戲那麼美,說不定他們能把它傳到日本去。」
「國軍回來啦!」
蝶衣望望他,沒回話,再抬頭,咦?蜈蚣風箏不見了。他欷歔。
「給我滾,一個月之內組好班子再來見我!咱台上見!」
他急忙大喊:
「往後,我還是要給你生個白胖娃娃!」
蝶衣見小樓氣急敗壞:
「對呀。可濕手抓乾面,想摔摔不掉。」
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很猥瑣地怪叫:
「日本鬼子投降了!」
國民黨勢力最大,也有兵出來搶吃搶喝。金圓券膨脹,洋火也要好幾萬。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戲衣全張懸著,小四把它們——抖落,細意高掛,都是女衣。裙襖、斗篷、雲肩、魚鱗甲、霞帔、褶裙……,滿室生春。戲衣艷麗,水袖永遠雪白。小四走過,風微起,它們用水袖彼此輕薄。
「藥買著了?」
都在賣水果吃食。
「什麼?」
氣都出在小四身上。
「歡迎國軍回到北平!」
「出人命了!」
「誰吃大西瓜哎,
拐到街道另一邊,才算劫後餘生。
日本人投降後,市面很亂,百業蕭條,一時間不能恢復元氣。
關師父的眼神迷濛了,喊數更含糊。花白的頭軟垂著,大夥以為他盹著了,裝個鬼臉。
無論日子過得怎麼樣,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戲衣拿出來,人吃得半飽,沒關係,他就是愛唱戲,他愛他的戲,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深沉感覺。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託。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慰問國軍!」
抑揚頓挫,自成風韻,直如唱戲。
蝶衣捂著流血的額角。他沒有為小樓犧牲過。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順,義無反顧。蝶衣也很疼,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邊。不是不同情菊仙,間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場橫禍,她失去孩子了。
「吉祥戲園」早改成跳舞廳了。但誰跳舞去?都到糧油店前排著長隊,人擠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懼的臉。
全身蜷縮,一動,血流得更兇。
沒有。
幸好小四回來了。
菊仙趕緊展示對肚中孩子的期待:
「藥都涼了,還吃不吃?」
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對牠那麼好,末了連貓也背叛自己?
「『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你們下三濫戲子扛過槍麼?殺過鬼子流過血麼?」
舞台兩側,除開國民黨旗幟以外,還張貼著花綠紙飾和標語:
她知道蝶衣這劍打哪兒來。袁四爺見了劍,一定勾起一段情誼。把東西還給原主,說是怕錢不夠,押上了作營救蝶衣的費用,骨子裡,連人帶劍都交回袁四爺好生帶走,小樓斷了此念,永遠不必睹物思人——這人,另有主兒。……
遠處放了一小火,學生們又示威了。
國民黨的軍警,架起水龍頭向遊行隊伍掃射,學生們,有氣無力,隊形大亂。
菊仙望向小樓,蝶衣又望向小樓,他一想,馬上道:
蝶衣順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見菊仙微隆的肚皮。
苦悶變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狀態。
「白教你倆十年!」
根本為自己。
「我去給裕泰說說看,媽的,救急活命的藥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他沒殺人,不曾落了兩手血。」菊仙道:「一定從輕發落的,你能幫上什麼?」
「得去想法子呀,他們是說拿便綁,說綁便殺。漢奸哪!也是人命!」
「仗打完了!」
忽聞一把又響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開叫賣:
「亂世嘛,誰能定了?還不是混混日子?」
「裕泰那老板說,這錢是昨兒的行情。今兒,不夠了。」
小四快十九了,無父無母,跟了關師父,夾磨長大,一直受氣。後來跟了蝶衣,說是貼身侍兒,當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兒,他傾慕他,樂於看他臉色,討他歡心,日夜相伴,說到底,也就是個小廝了。這當兒,小樓又在他身上出氣。自hetubook.com.com己也是聰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難道天生是個受氣包?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誰愛護過他?誰呵護過他?誰栽培過他?連蝶衣也這樣說過:「小四呀,你呢,還是成不了角兒啦。」
波畫船。
似水流年。
「論個兒不論斤,
這老得不成樣子的販子,好生眼熟,竟是當年的倪老公!
一個手電筒扔上來,把小樓砸中了。
「青皮紅瓤沙口的蜜來——」
菊仙藍布袋中的銀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癟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悅一閃而過。只覺危機重重,驚心動魄,心裡很不安寧,又說不出所以然。
「給我一斤!二十萬!」
「哈德門、三個五、雙妹……」賣香的在胡同口戲園子裏外叫喊著。台上則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與樊梨花在對峙。上了場,一切喜怒哀樂都得扔在身後,目中只有對手,心中只有戲。要教我唱戲,不教戲唱我。戲要三分生,把自己當成戲中人,頭一遭,從頭開始邂逅。心底不痛快,還是眉來眼去的對峙著,打情罵俏。……
「你們都定了,多好。」
小樓也很開心:
戲園子門樓上,原來有對聯兒:
一棵大槐樹下,停了平板車,木盆子擺好一大塊冰,鎮了幾個青皮沙瓤西瓜在邊上。賣的人,穿一件背心,繫條圍裙,活脫脫是小樓模樣。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說說已經死去,誰也沒工夫發覺。
此時,一潰散的學生急急奔逃,把攤子撞翻,香煙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時機,低頭收拾,不要見人。
倪老公前塵不記,舊人不認: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勝利了!勝利了!」
「快走!快走!」
「不認得!沒辦過堂會!」
是蝶衣。
鏡子越來越多,四面窺伺。有圓的、方的、長的、大的、小的。
關師父坐在竹凳子上,喊著:
小樓狂勢止不住。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蝶衣隨著他的唱造神遊,半晌,才醒過來似地,又自戀,又憐他。
「行頭又進當鋪去了。響應全民救國嘛,談什麼藝術?」又問:「你呢?」
抓的竟是漢奸!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沒辦法,要等師父數到一百下,快到了,他年歲大,記性壞,總是往回數。
終於,太陽也下山了。
蝶衣只覺是報應,心涼。只要再踹上一腳……他的血緩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這又是師哥最親的人。瞧小樓傷心悲嚎,不忍呀。
小四把鈔票一扔,氣道:
小樓跟著點子,也細聽: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還是成不了角兒啦。」
沒人搭理。追上了,那飢餓的漢子已經全盤幹掉,塞了滿嘴,乾哽。
小四穿上一件戲衣,那是「遊園驚夢」中,邂逅小生時,杜麗娘的行頭。「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
留聲機的大喇叭響著靡靡之音。
菊仙設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鳥,而且一石三鳥。
滿堂哄笑。
末了又把金絲銀線給收拾好了。
都乘機發洩,更兇:
「向士兵致意!」
他二話不說,討他歡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奮力一撕——裂帛聲又來了,這回響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閉上眼睛。
越罵越來勁,國仇家恨都在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
「就欠她這個。只好有一頓吃一頓。」
一眾嘩然,混混們也推波助瀾。
蝶衣慵懶地哼著:
沒來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傷兵們扔去。
雨絲風片,
就這樣,一個大紅的武生,荒廢了他的藝,丟棄科班所學所得,改行賣西瓜去,挺起胸膛當個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哀愁襲上心頭。心裡很疼。情願師父繼續給他一記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蓋。小樓低著頭,他也吃力地面對它。喉間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動著。蝶衣想伸手出來,撫平它,只見它嘀嘀咕咕地,揮之不去。——好不容易湊在一塊,是天意,是師命,他倆誰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師父卻死了!
菊仙罩上紗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搧,趕蒼蠅,叫人看著清涼。
他摟住她,相依為命的當兒,他竟又抽身他去,營救蝶衣。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腳底,黃泉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小樓已然動身,罵罵咧咧:
頑皮但聽教的孩子們,渾然不覺。
大夥眼看不妙,喊:
她抱著那把劍,伴著小樓面見袁四爺。
倪老公抬起花濁的老眼,瞅瞅二人。
蝶衣呻|吟:
「滿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這民國才三十來年,也完了。共產黨要來了,來吧來吧!你們是共產黨麼?……」
關師父等不到這m.hetubook.com.com一台。
話沒了,猛聽得窮吼怪叫:
二人越打越燦爛,台下的歡呼混成一片。
一冬已盡。京城的六月,大太陽一曬,屋裡往往待不住人,他們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搖著扇子。
這天見小樓餵藥,他對菊仙那麼的關懷備至,一臉鬍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網兜交給小四,裡面全網住大綑大綑的鈔票,小四抓藥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語上卻不肯饒。他也關懷地噓問: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不!咱繼續開打!」
這樣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裡推。
「——小樓!」
一下輕微的裂帛聲。
啊終於沒有孩子橫亙在中間。
「死了!」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仍是「霸王別姬」的唱段。又從頭把恩愛細唱一遍。
對拆中的小樓和蝶衣,有點緊張。
他沉吟自語,一生又過去:
小樓道:
完全理直氣壯,一身擔戴,如蘇三的魚枷。
所有人都發現那劍了。它值錢!
房子佈置得更瑰麗多姿,什麼都買,都要最好的。人說玩物能喪志,這便是他的心願,但願能喪志。
賞心樂事誰家院。
他立在原地,望著一地的幾乎無用的鈔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還是忍,衣食足,然後知榮辱。吃不飽,哪來的愛恨?
眾的喧嘩竟又響起。拆天似地: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絹扇子,散發著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見,只淡淡地微笑,隨意下個令:
「咱中國有句老話,老子不識字,可會背:『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兄弟刀槍殺,血被外人踏』!唱詞裏不是有麼?眼瞅著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們還……」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見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無事。
「蝶衣他是有幹過這事,大概罰罰他,關一陣子就給放出來。你跟政府是說不清的。」
路邊總是有人急於把金圓券脫手:
「好好做人!」
非常強調自己是個「女人」。
蝶衣滿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兩三個月的身孕了。難怪小樓護花使者般的德性。
「對了,將來孩子下地,該喊你什麼?」
那天,把義演的帳一算,掙來的錢,得分給他們。
關師父的心血付諸東流。
「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個兩天也壞不了。」
——一場「兄弟」。
大步出去,牢騷不絕。
袁四爺還著實地擺足架子,羞恥了段小樓一頓,以懲他不識抬舉。小樓都忍了。
「反內戰!」
「讓你們大夥合兒,都紅著心,苦練,還不是要出人頭地?一天不練手腳慢,還乾脆拆夥?賣西瓜?嘎?」
「反饑餓!」
菊仙在昏迷以前,見到蝶衣被帶走。
蝶衣百感交集——這是他一輩子也幹不了的勾當!
蝶衣瞅著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紅髮絲。似有若無,但牠分明抓過他一下。
是答兒閒尋遍,
戲園子上座的人多,買票的少。
所有人都疑惑起來。全場嘩然。——這個人根本一早勾結官府!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原來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鴉片癮的黑貓,受這一驚,毛全豎起來。來福戒備著,蝶衣意欲愛撫牠,誰知牠突地發難,抓了他一下。
一如冷水澆過他的脊樑,他接過那冰鎮的西瓜,更冷。他接過它,它在他懷中,多像一個虛假的秘密的身孕。
有個在一角靜靜流淚,「不知如何」,也不知為誰。
「?」菊仙一聽,才知事態嚴重。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個人再糾纏下去,小樓仍是岌岌可危的。她應該來個了斷!她還他,救他這次,然後互不拖欠。
「不唱了?」
蝶衣一聽,耳熟。
「見不著了?」
小樓只忐忑地,又率直地問:
在毫無徵兆毫無防備的一刻,他的頭一垂不起,在斜暉下,四合院中,生過一頓氣之後,悄悄地老死了。
末了把二人趕走,下令:
小樓答:
然後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本來溫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為了他,她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誰知又遭打擾,無妄之災,菊仙恨恨不已。
「才幾天。還數落了一頓,不是說一個月之內組好班子麼?不是麼?……」
「……」菊仙氣極:「小樓你……叫那假虞姬給你生孩子去!」
無罪,但又不放。
蝶衣氣得色變,又羞又怒。
「師父他——」
蝶衣帶點敵意,只好輕笑: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廣播週知:戰爭結束了,日本是戰敗國,開始撤軍。……
「小四,給我撕掉。」
小四見他苦悶無聊,惟有破壞,他太明白了,問也不問,把扇子給撕了。
後事也辦妥了。
忽然一道手電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臉。吃這一閃,又晃的頭昏目眩,蝶衣幾乎立足不穩。
一時間,「程蝶衣」三個字,又逃出生天www.hetubook.com.com了。他的唱詞,仍是遊園、驚夢。「皂羅袍」:
見到角落有個寂寞的販攤子,露天擺著,一個老人,滿頭銀霜,如一條倦蠶似地蹲在旁邊,老得要變成不動的蛹了。沒有知覺。小樓把一濕透了的票子遞過去,想買盒洋火。
「這傢伙不能賣!」
全是驚歎語,是劫後餘生一種不得已的激動。
功名富貴盡空花 玉帶烏紗 回頭了千秋事業
小樓一想,道:
——沒有人信任鈔票了。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臉。——中國人,連聽場戲吃個飯,都以流血告終。
蝶衣和小樓默然。
蝶衣乘機也去了:
「哎——」
忽見那把劍,懸在牆上。它已回來了。一樣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又不懷好意:
到什麼地方去?
「我只會唱戲,別的不行。」
小樓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聲:「一日為師,一生為父」,這不單是傳統,這還是道義。戲文裡說的全是這些。師父怒叱:
「您?您老還認得我們麼?」
小樓抓住那人的腦袋,用自己的頭去頂撞。古人和今人湊擁成堆,打將起來,一如九里山項羽力戰雄。
如刀絞,如剜心,她也慘叫:
小樓過來,摟著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顧:
小樓衝蝶衣和菊仙歎喟:
「老子抗戰八年!沒老子打鬼子,你他媽的能在這兒唱?兔崽子!你還活不了吶!」
他忙抖擻:
一天總算過去。
一個女人剛買了一包燒餅,待要回家去,馬上被衣衫襤褸的漢子搶去,一邊跑,一邊吃,狼吞虎嚥。女人在後頭嚷嚷:
「您府上唱堂會時,我們還小,給您唱過『霸王別姬』。」
「好大塊的甜瓜咧,
蝶衣打量小樓:
一個個各奔前程,前程是什麼?
孩子們抬頭看天色。空氣清明如洗,各人心頭黏黏答答。師父在,再不堪,會有落腳處,天掉下來有人擔戴,大樹好遮蔭,不必操心,只管把戲唱好。如今到那兒去呢?一個眼中含淚。有兩個,索性抱著頭,哭出聲來,戀戀不捨。
他更老了。
經理在旁,照應著下人把頂上懸著的日本太陽旗除下來,改掛青天白日滿地紅。太陽給扔在地上,一雙雙鞋子踩踏過——是軍鞋、傷兵的鞋、骯髒的赤足,還有殘廢人的枴杖。
他只好又重複地問:
「誰說不是呢。」
「怎麼沒影兒了?」
小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見狀,也奮不顧身捍衛,他哪是這料子?被當胸揪打幾拳,一塊木板砸下去,頭破血流。柔弱得險要昏倒。
小四裝扮好來哄他,拉腔唱了:
兩個人,又共用一傘。大師哥的影兒回來了,他仍是當頭兒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諒宥,一切冰釋。什麼也沒發生過。
「把戲衣也撕了。」
「咱們去求一個人。救出來了,也就從此不欠他了。」
菊仙拉住小樓,道:
小樓如憤怒的狂獅,瘋狂還擊。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心情都很沉重。
「死了?」
炮火和塵令它們蒙污。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過來,成天臥床,有點放棄,或者以此綰住男人的心。反正說不出常理來。
蝶衣開心地耳語:
「要民主,不要獨裁!」
「哪回也真虧你!我還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沒見上吶,為兄這廂賠禮!」
蝶衣又閒閒地: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個自己最需要的當兒,他為另一個人奔走?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終生的妻呀。
小樓一巴掌把鈔票打翻,票子滿屋子亂飛。大罵:
生死無常。
招徠中,眼神逮到遲疑的蝶衣。
朝飛暮卷,
是這一對平凡夫妻!
「師弟,你說,『共產黨』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產,會不會『共妻』?」
「你說說看,該喊蝶衣叔叔呢?還是乾爹?」
段小樓和程蝶衣再跑碼頭去了。這回跑碼頭,完全是釵貶洛陽價。戰火燎原,簡直寸步難移,只剩得幾個大城還可以跑一跑。先到瀋陽,後至長春。到了長春,才唱了一天,解放軍就包圍此地。
她弱質纖纖,萬種溫柔。彷彿回到當年盛世,花滿樓的紅人。舊戲新演。
老人嗆住了,喘了好幾下。
戲演完了。
黃包車走過市集。
「謝謝!」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菊仙倒是衝小樓抿著嘴兒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戰意:
冷不提防,只聽見小樓慘叫:
如抓了共產黨,則換作是遊街和當眾處決。有時槍斃,有時殺頭。
「虞姬怎麼不濟事了?來月經吧?」
抗戰才勝利,接著又是國共內戰,烽火連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飯,管誰當皇帝?但唱戲的,老吃北平已經不成了。就是梅蘭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個地方散呀!
「搶東西呀!搶東西呀!」
此時,一柄紫竹油紙傘撐過來,打在小樓頭上。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驚擾。
他最愛端詳鏡中的美色,舉手投足,孤芳自賞。蘭花手,「m•hetubook.com.com你」,是食指悄悄點向對方;「我」,是中指輕輕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雙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繞,才找尋到要找尋的他。
百年不易的詞兒,訴說著得失成敗,朝代興衰。國民黨的命運,中國人的風流雲散……
科班散了,像中國——慘勝!喜樂背後是痛楚。
洗淨鉛華,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麗,臉色特紅潤,眼色溫柔,她捧來一個大西瓜:
他只堅決地搖搖頭,垂眼不答。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壓腿,一條一條的腿擱在與人一起老去的橫木樑上,身體壓下去。
血自她腿間流出。
「諸位,戲園子沒有拿手電筒照人的規矩,您們請回座兒上看——」
老人餓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曉得呻|吟:
久未踏足人間的蝶衣,嚇得死命扯住小樓,從人堆中擠出去,逃離亂世。
蝶衣方吁一口氣。
一場仗結束了,另一場仗私下要打。她的頭轟轟地疼。
「不像。奇怪。」
「不唱了?」
「銀元?銀元收吧?」
「同一道門兒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倆心裡還有我這師父沒有?」
下過一場微雨,戲園子門外,一地的爆竹殘屑被浸淫過,流成一條條蜿蜒的小紅河,又像半灘血淚的交織。
她掙扎著要起來:
「哪把劍讓我帶去。」
為日本人服務過哈過腰唱戲的角兒程蝶衣是漢奸。
一個女人走近。她打扮樸素,先舖好乾淨藍布,西瓜一個個排開,如兵卒。她給瓜灑上幾陣冰水,小樓熟練的挑一個好的,手起刀落,切成兩半,再切成片零賣。
小樓望著她。
「我等了老半天哪!」
小樓趕至蝶衣的家。
眼前細雨淒迷,前路茫茫。非常無助。
菊仙也不細想,即時衝出,以身相護,代小樓擋了這一記。慌亂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擊中了……
小樓正唱至一半:
人人都有自己過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過。中國老百姓,生命力最強。
「看,一家人一樣了,不容易呀,熬過這場仗。還是一塊吧。」
二人緩步離去,一陣空白。
蝶衣掩耳閉目。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須經過任何程序,被士兵帶走。
菊仙勝意地點點頭,——她為了點明他的身分和性別,不遺餘力:
「我餓呀!我餓呀!」
又很體己地一笑:
不是為了誰。
人多勢眾,又有枴杖板凳作武器,眼瞅著一記自他背心迎頭擊下——
「師弟!師弟!師弟!」
菊仙在上場門外,不知何故,眼淚簌簌淌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徒兒,依偎在她身畔,有點惶惑。
蝶衣一瞥,怔住。
蝶衣看不下去。
蝶衣心情無托,惟有讓這頹廢的樂聲好好哄護他。
菊仙一番舖排,悵然落空,如同掉進冰窖裡。小樓身邊硬是多了一個人。
「賽了糖咧——」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小樓,你快點回家,別又亂闖禍了!真是,打剛認識起就看你愛打架!」
「就喊乾爹。我這師弟呀,打小時候起就想養一個孩子了!」
「我和你一道去!」
拔掉另一顆眼中釘!
這明媚鮮妍能幾時?
蝶衣不信,黃包車便過去。他示意車子稍停,回頭看真。
有意讓蝶衣聽得:
小樓非常傷感:
「一箱子!整一箱子!換兩個光洋!」
小樓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圍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點也不覺自家淪落了。還活得挺神氣硬朗。
……
他豪爽不記前塵,只無限親切,充滿歉疚:
小樓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圍,雙手抱拳,向傷兵鞠了一躬。
「科班散了,以後好好做人!」
「哪回是為了我,才一個人到鬼子的堂會。他們懷疑他通敵!」
小四一語不發。一語不發。
來了一混混,他們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傷兵,全都是無家可歸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飯館外,也聯結黨到小戲園子白看戲,不是看戲,只是找得一個落腳處,發洩他們的苦悶。摔東西,躺得橫七豎八,膽小的觀眾都受驚擾,但凡有腳的都爭相走避,除了桌椅,迫於無奈地忍受蹂躪。
「見不著師父了!」
——誰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那哭過的傷兵,只剩一條腿,不斷用枴杖拍擊來發洩。
「和平了!勝利了!」
人心大快。禮帽、毛巾、衣物、茶壺、椅子、瓜子、糖果、香……,全都拋得飛上天。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戲班散了,改了跳舞廳。於是市面上的櫥窗,出現了他們平沽的戲衣、鳳冠蟒袍、繡花羅裙。
「沒什麼。」蝶衣又自語:「要來就來吧。共產黨也得聽戲吧?」
小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又叮嚀: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沒著落,我們弟兄們該給籌點錢。」
古人的魂兒都來陪伴他了,一行珠簾閒不捲,終日誰來?不來也罷。小四還是貼身貼心的。
「不唱了!」
店子——關上門了。店主都拒客:
小樓是兩邊皆憂患。
在幽閨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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