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霸王別姬

作者:李碧華
霸王別姬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反革命分子,戲霸袁世卿、丁橫、張紹棟等,曾在反動軍閥部下擔任要職,尤其袁某,是舊社會北洋、日偽、國統時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貫利用舊社會各種反動邪惡勢力,對戲劇界人民眾進行欺搾、剝削、逼害、罪行昭著……」
他一瞥,在鏡子中見到一頭驚弓之鳥。在昏暗、莫測的房間裏頭,微光中,如同見到鬼影兒,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蒼涼,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來竟如四十。驀地熱淚盈了一眶。
「蝶衣,我倆有話勸勸你。」
過了很久。
一九六六年,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闖入虎穴」一場。小四擔演楊子榮——身穿解放軍追剿隊服裝,站得比所有演員都高,胸有朝陽,智勇光輝,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著對黨的傾心忠誠而瞪著,隨時可以迸跳下台,他擺好架勢,在眾面前,數落著階級敵人種種劣跡。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氣總是不變。一進六伏天,毒辣的日頭像參與了煉鋼的作業,一切蒸漚瀝爛,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涼。
小樓張口結舌,又一項新罪名?
他不必聽見打槍的聲音,就聽見幕下了。
一個穿列寧裝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師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寫了個「愛」字,然後提問:
他知道,他就是這樣,被幹掉了,一如數不清的地主、富戶、戲霸、右派、壞分子……——只要不容於黨的政策,全屬「反革命」。
「要!馬上要!」
蝶衣不寒而慄,暫借頹垣棲身的燕子馬上受驚,潑剌剌忽啦啦地撲翼翻飛。預感巢穴將傾。
蝶衣苦笑:
小樓越聽越不對勁,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來風滿樓。末了終於正面把他給揪出來。
自行鐘停了。——原來已經很久不知有時間了。今夕何夕。
而在京戲中,不外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舊社會統治階級向人民灌輸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滿封建意識。
全國人民大團結!
「他們在舊社會裏是長期脫離人民眾。角兒們免不了有點高高在上。」
蝶衣奮力把這戲箱曳到床底下去,以為這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在戒煙,這是第五天。
「我們算低了,聽說最高的是馬連良。」他倒有點不服氣。
他痛快,覺得值!
「連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向蝶衣道:
「這麼多?」
中央為了提高沒讀過書的工農幹部、軍人、工人,以及民間藝人出身的演員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們同上「掃盲認字班」。有文化課和歷史課。
這是一個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爭大鬥的新時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舊戲本,臉譜圖冊,都一頁頁撕下,扔到灶裏燒掉。行頭,戲衣,順應號召,要上繳。跟著大隊走,錯不到那兒去。
小樓昂首:
蝶衣只聽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飛到老遠,使「愛」字不成「愛」。為什麼沒有心?
單調而刺目。
段小樓,他運足霸腔,身為歹角,金剛之一,於舞台一個方寸地,一句嘯號,聲如裂帛地吼了:「宰了這個兔崽子!」
小樓只覺無妄之災,又氣又急,脖子粗了,連忙站起來自辯,理直氣壯:
他不清楚這是什麼。外面的戲究竟演到那一折呢?他們指的是鹿還是馬?都說「從此」不再唱舊戲了,一切都無用武之地了。
卻是熱烈的掌聲,非常「文明」,節奏整齊,明確:
「我還得養妻,往後還得活兒——」
小四興奮的影兒罩在自己頭頂上。彷彿也在暗示:「你的時代過去了!」
她勝利地睨蝶衣一笑。
蝶衣竟收藏起來,倏忽十多年。
他呆站著。冷汗匯流成河。
「頂惡風,戰黑浪——
黨很器重他倆。
蝶衣的臉忽地漲紅。
小樓又重振雄風似地,好,豁出去,就當作是唱戲吧,不求甚解,抑揚頓挫,他有藝在身的人,就這樣:
老師又解釋:
菊仙嘟著嘴,不愛動。
「我有哪一天不叮囑你?」菊仙道:「在家裏,講什麼還可以,一踏出門坎兒,就得小心,處處小心——」
到處是斷欄殘壁,塵土嗆人。不管踩著什麼,都發出嘆息似的怪響。「盛世元音」、「風華絕代」、「妙曲銷魂」、「藝苑奇葩」……的橫匾,大字依稀可辨,卻已死去多年。
蝶衣溫柔地遠望著小樓。是的,他或他,都難以離世獨存。彼此有無窮的話,在新社會中,話說舊社會。
那是一張紅紙。
習慣了舞台生活的角兒,一下子閒得慌。
他半望半窺,這男人,他「第一個」男人,袁四爺,跪在他頭頂,垂首不語。他蓬頭垢面,裏外帶傷,半邊臉腫起來,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當初他見他,一雙眼炯炯有神,滿身是勁,肩膀曾經寬敞。他「失」給他,在一個紅裏帶紫的房間裡——恰恰是現今他傷疼的顏色。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小樓先扶起蝶衣,幫他褪掉外衣,然後用毛巾拭擦汗酸,一邊安慰:
「可不是?」菊仙的聲音自門邊響起:「就細皮嫩肉的小白臉,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但,不過一回小火。
門開了,藉著一小塊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兒引領著,他細認這出頭的舊地,戀戀前塵。香艷詞兒如灰飛散,指天誓約誰再呢喃?
m•hetubook•com•com末了強調:
窗外若無其事地,飄起溫柔的細雨。
啪!啪!啪!啪!啪!
菊仙蹲著包裹紅裳,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小樓,你不會不要我吧?」
雙方回復正常,還是有債。
在無產階級之中,有沒有一個方寸之地,容得一雙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願望他根本沒演過霸王。
小樓驚奇地看著英姿勃發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爺,過去,他是權勢和財富的象徵,但共產黨卻有更大的力量消滅一切。
菊仙看著她心疼的大頑童,淚花亂轉: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喊口號的同時,還得舉臂以示激|情。
菊仙吃了一驚,上前雙手捂住小樓那大嘴巴,怕一隻手不管用:
菊仙道:
她一邊說,一邊放下飯盒子,一件件打開來:「從前還不覺得怎樣,現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給割傷不可。」
菊仙在上場門外,一瞧,戲外有戲。玲瓏心竅的女人,世道慣見的女人,恰恰與小四那複雜的眼睛打個照面。
「咱們唱戲的,誰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發揮水平?我給楊子榮卯卯勁,好烘托他呀。台上這二畝三分地,比著來才出好莊稼,咱們錯了?……」
「自動自覺響應號召,才是站穩立場嘛。我記得你的戲衣好漂亮,都金絲銀繡的吶!」
「那麼誰是人民?」
此地已是墳墓般淪落了。
他厲聲一喝:
舞台兩側新漆的紅底子白字兒,赫然醒目,左書「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右書「文藝為社會主義方向服務」,不工整,對不上。橫額四個大字,乃「興無滅資」。
菊仙也幫個腔:
「——成千上萬的先,先什麼?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噯?——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
台下不作興給采聲。
都向著靈魂咄咄相逼。
「為了接近勞動人民,為人民服務,提供娛樂,同時也來向各位同志學習學習。」
「——想再生個孩子,也——來不及了!」
「一千七百塊。」
他聽不下去。
那時勢,每個人雖在自己家中,越發畏縮,竟爾習慣了悄悄低訴,半俯半蹲,正是隔牆皆有耳,言行舉止,到了耳語地步。
「運動來了!」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蝶衣和小樓,也被相中為樣板戲演員,但他們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們一婦女去幫忙打掃帶孩子,忙了一天。我們才是為人民服務。」
書記一瞥小樓。他不知就裏,只穩當的坐著,又一瞥小四,小四若無其事。他便繼續往下說了:
待他終拾回他的傘,出到門外,才不過三四點光景,天已黑了。
「人民大翻身!」
「那裏那裏。」小樓道。
「果脯,特地買給他解饞。」
蝶衣的傘兒墜地。
當戲園子有革命活動進行時,舞台得挪出來。橫布條給書上「北京戲藝界鎮壓反革命戲霸宣判大會」。
革命的手段卻下流。
「我們唱戲的不是人民,婦女不是人民,工人軍人不是人民,大夥都不是人民,全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哎,誰是人民?」
「不,那是為人民『吊癮』,吊癮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讓他們過癮。你可得分清楚,誰真正為人民服務?」小樓洋洋自得。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幕還沒下,鑼鼓伴著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打垮封建惡勢力!
「段小樓!」
他第一個男人。
「毛主席呀——」
都一式中山裝,上學堂。
紅色已褪,墨跡猶濃。
這一種「心有靈犀」的溝通,也就是蝶衣夢寐以求的,到底,小樓與他是自己人。心裡頭有不滿的話,可以對自己人說,有牢騷,也可以對自己人發。這完全沒有顧慮,沒有危險,不加思索,因為明知道自己人不會出賣自己人。甚至可以為自己人頂罪,情深義長。
「蝶衣,這蓮子呀,『解毒』!我給你熬了些蓮子粥,還帶著六必居的醬八寶,嘗嘗。」
他拍打自己腦袋:
微風吹捲,蝶衣嗅到空氣中苦澀而刺鼻的味兒,戲衣有生命,那是回集體的火葬。
「劉書記的動員報告大家都聽了,好多老藝人已經把戲箱捐獻給國家了。其中還有乾隆年的戲衣呢——」
戲院中除了演出京戲,還演出「秧歌劇」。那是當時文藝處的同志特別安排的節目。
不過京劇演員受到的待遇算是較好了。劇團國營,月薪不低。在這過渡時期,青黃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戲子頭上來。
在解放前,日據時期,蝶衣初與鴉片糾纏不清,不是沒想過戒,只是那時到處開設的「戒煙所」,其實骨子裏卻是日本人當幕後老闆的膏店,戒煙的同胞跑進去,戒不成煙,癮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後,「戲子」的地位彷彿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彷彿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託在新生上。
「師弟,開開門!」
是必然嗎?
一個很積極而熱情的青年出來,帶頭喊口號:他是成長、前進的小四。腐敗的時代過去了,他才廿歲出頭,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你說,這革命樣板戲有什麼勁?媽和圖書的,無情無義,硬梆梆!」
「我沒說什麼。」
上面,有他師哥第一次的簽名。段——小——樓。
蝶衣呷著蓮子粥,目光瀏覽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紋,不敲自裂。
「真過癮吶!」
蝶衣飛快地左右一瞥。在這樣的新社會中,其實他半點安全感也沒有。容易受驚,杯弓蛇影。
菊仙見那妖魔般的舊物,一語不發,把劍收好,掛回牆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著他倆。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她只得木著臉張羅吃食:
全體人員一起望向段小樓。
「好!這才是花臉的正宗!」
「我『身上哪個』來了,累,你給我端出去嘛!」
「要是我不好了,師哥,請記得我的好,別記得我使壞!」
無路可逃。
但是「害怕」演變成一種流行病,像傷風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過來。
蝶衣怔住——他以為那挨批的是自己,誰知是小樓出事了。
忽傳來陣陣廣播聲。大喇叭:
「為哪些人民?」
「告訴我,你說過什麼?」
領導和新演員連忙更熱烈地握手:
「真的?要過好日子了?」小樓道。
唱戲的依舊唱戲,劇團歸國營。角兒每個月有五百塊人民幣,分等級給月薪。生活剛安定,哥倆有如在夢中之感。
又向蝶衣道:
小樓忙唱戲一般:
原始的,歪斜的,那麼真。說不出的童稚和歡喜。第一次唱戲,第一次學簽自己的名兒。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小樓探首一看:
「這幾天儘下雨。」
「千斤口白四唱嘛。來,再唸。」
是以衰老頹唐得順理成章。
「小樓,好!」
「待他靜下來。免他在我身上出氣!」
「翻身作主人!」
要不由人家毀滅,要不自己親手毀滅。
「很久沒存過錢了。」
「也無非是點小牢騷。哦?怕噎著,就不吃飯?」
忽地如夢初醒,忙把紙頭收進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頭面分門別類收入一隻隻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隻雕花黃梨木的方匣中,鎖好。一切,都堆在這打開的戲箱中了。末了,戲衣頭面,拴以一把黃銅鎖,生生鎖死。
……這般無恥,都不能感動他麼?
小樓一抬眼,故劍猶掛在牆上。他推開菊仙,拔劍出鞘。
藝人的地位又低降了。聽取黨中央領導階層的意見,戲園子改映電影、改演話劇,有的乾脆關門大吉。
霸王猶在興歎,虞姬終於自刎。
蝶衣也不走。
因為服裝道具新鮮,秧歌劇倒受過一陣子的歡迎。他們演的是「夫妻識字」,「血淚仇」,「兄妹開荒」……
「小樓——」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懷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麼漏子,讓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小樓艱辛地,一字一斷,背誦給菊仙聽:
轉晴時,戲園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今天,劇團全體人員在會議室上學習班,學習毛主席對文藝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裝,再無大小角兒分野,莊嚴肅穆認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語錄,一本記事部,這是一向以來的「道具」。
最難過是頭幾天。
他聽得兩口子在門外,焦慮而關懷,告訴他一句話:
「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
蝶衣很迷惘地看著舞台,他的焦點無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場,那替代自己的,該不會是一直不怎麼成器的小四吧?領導一聲栽培新苗,也就是黨的意思。才解放一兩年,他們一時忖測不及。
「小四他們吧,非要問我意見,那我明白點。」
「捐獻」運動,令蝶衣好生躊躇。這批行頭,莫不與他血肉相連,怎捨得?他在晚上打開其中一個戲箱,摩挲之餘,忽然他怔住了。
「菊仙,給我們倒碗茶,我們才為人民服務回來。」
他踏實了,是一個凡塵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鈍了麼?
「段同志,程同志。」
「師哥,你的臉這樣粗了?」
「幸好只讓我們『互相學習』、『互相交流』,要是讓我們『互相掉包』我才扭不來。扭半天,不就種個地嘛?早晚是兩條腿的凳子,站不住腳了。」
原來蝶衣在院子中晾曬行頭戲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異卉,雲蒸霞蔚之中,數天不曾表態。已是最後關頭了。他不交,人家也來封,派徵抑或認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沒聽見要為人民服務嗎?」
對共產黨還是充滿天真的憧憬。因為有「大翻身」的承諾。兩位給定為一級演員呢。
「靈魂!」
「這倒不是,師哥的臉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時候還長癩痢呢!這樣的事你倒是不曉得。」
「這些個洗洗吧?」
在這幾天,他身體上的痛苦,實在不比「重拾舊歡」的刺|激大。戒煙是一種長期煎熬的勾當。需要硬撐,需要呵護。蝶衣得小樓衣食上的照顧,和責備,他很快樂。他覺得他的「忠」字,並沒有白認。而且二人又靠得那麼近乎,不比舞台上,濃烈的油彩遮蓋了真面目,他發現了:
癮起了,他發狂地打滾、翻觔斗似地。門讓小樓給鎖上了,他抓門、啃地氈、扯頭髮、打碎所有的鏡子……臉色屍白,眼眶深陷。一切惡形惡狀的姿態都做過。一個生人,為了死物,痛苦萬般。發出怪異的呻|吟和哀求,小樓硬著心腸不搭理。
「你們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們向各位學習才是真的。」
m.hetubook.com.com「開頭難受點,也算熬過去了。看,把煙戒了,可不就是新社會的新人兒啦?」
「沒有,我只是抖。」
台上的「表演者」,儘是五花大綁,背插紙標籤的鎮壓對象,七八個。正中的赫然是袁四爺。
剛解放,全民皆擁有一個熱切的夢,不知會有什麼呢?不知會是多美?有一種浮蕩的、發暈的感覺。誰都預料不到後果,所以只覺四周騰著霧,成為熱潮。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
又再三強調:
京戲逐漸成了備受攻擊的目標。
菊仙妒恨交織。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要怎麼樣才肯放手呢?成天價與小樓同進共退,分分合合。難道一生得看在小樓分上,換過笑臉麼?
草地浸潤在晨霧裏。喊嗓聲悠悠迴盪在陶然亭裏外。雨過了,天還沒青,悲涼的嗓音,在迷茫白氣中咿呀地亂竄,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頭。
台下觀眾如久違故人,鼓起掌來,一時忘形,還有人叫好:
「我們都是解放區來的。沒經過正規訓練,毛主席說:『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裝懂。』。」
那是什麼呢?
「向勞動英雄看齊,向勞動英雄看齊。加緊生產,努力生產!……」
他見到一角破紙。
一九四九年,天橋的天樂,城裡的長安、吉祥、華樂……等大戲院大劇場,又再張貼了大張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黑字,書了斗大的「霸王別姬」。專人還在門前吆喝:
大半輩子要過去了。
「別怕。有我。」
它換過新衣,當個新人。
菊仙又擔憂地:「你在外面有這樣說過嗎?」
「我怕呀。」
散戲之後,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沒有外人了,小樓意猶未盡:
「堅決擁護鎮壓反動戲霸!」
然後老師又在黑板上寫另一個字,這回是「忠」字。
「得。」小樓大聲地應和:「我出事了,誰來照顧我老婆?——噯,都得喚『愛人』,真改不了口。」
「騅不逝兮,可奈何——」
從前的表演者則當上觀眾。程蝶衣和段小樓坐在前排。面面相覷。
「——時不利兮,騅不逝,
——這是他一個人的紫禁城。
那麼高個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紫禁城。
「段小樓,你種過地麼?你是無產階級的農民麼?你配打哪樣的比喻?——」
菊仙一聲:
毛主席這樣說:「牛鬼蛇神讓他出來,展覽之後,大家認為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長出來,就要鋤。農民每年都鋤草,鋤掉可以作肥料。……我們是一逼一捉,一鬥一捉。……」
見菊仙笑話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氣沒氣地回應:
只要是中國人,就愛聽戲。
「就衝你這句!」
小樓扳開她的手:「我在家裏講悄悄話,那有什麼好怕?」
彷彿是一個人指揮出來的。
幾個工人作響地拆去兩側的木製楹聯,百年舊物正毀於一旦。改作:
戲園子坐滿了身穿解放裝,秩序井然的解放軍、幹部、書記……
「『嘴甜』一點的好。」
菊仙含著淚,很激動:
「別瞎說,快好了!」
大概因為攪革命不可以停頓,非得讓人民忙碌起來,沒功夫聯念和覺悟。運動一個接一個。經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爛。
菊仙問: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只一個人,我夠用。」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樓見她趄,不捨,便一手搶過來。
菊仙見戒煙之淒厲,心下有點惻然。他發不出正常的聲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臉,但她知道他永遠無人知曉的心事,在一個幾乎是生死關頭,菊仙流露一點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喉頭乾涸,蒼白的臉異樣地紅。——我就是不交!我情願燒掉也不交!
「這『忠』,是心中有這樣的人或事,時刻不會忘記,不會改變,任憑發生什麼大動亂,都保持一貫的態度,像你們對毛主席對黨中央的忠,對學好文化的忠……」
菊仙伸手摸摸小樓眉上的疤,笑:
一個老太太答:「就是對人好。」
「——現經北京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公安局批准,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是嗎,」小樓不經意:「開臉嘛,日久天長又勾又抹,一把把顏料蓋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紙揉,你看那些粗草紙,蘸油硬望下擦……」
他用指頭印掉未落的淚。
楊子榮下句唱的是什麼?大夥不關心了。小四照樣唱了,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蝶衣沒發覺。小樓也沒發覺,享受著久違的采聲,勁兒來了。
一個老將軍答:「我沒有愛過,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認得這個字,我常常寫錯了,寫成『受』字。」
問到蝶衣,他支吾:
一定給整治得慘透了。
「咦,他們也是為人民服務的嘛,他們不能算是『人民』。」
「我也不認得,『愛』跟『受』總是差不多。」
菊仙端著一盆水,有意在門外挨延,不進來。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敵,她最愛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極癱瘓。
程蝶衣和一眾生旦淨末丑,充當「眾」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場地做著本分,那索然無味的本分。
然後大合唱:
好好的中國,彷彿只剩下兩種人民——「順民」,和「暴民」。沒有其他了。
——但,若沒有下流的手段,就達不到高尚的目的。廣大的人民無從選擇、逃避。藝人要兼顧的事也多了,除了排https://m.hetubook.com.com戲,還有政治學習,在政治課上背誦一些語錄。
得好好唱。對得起老婆對得起自己這半生的藝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擱在那兒都在。死戲活人唱,就是這道理。
不過他們雖手無寸鐵,卻是最好的宣傳工具。一九六五年,樣板戲面世了!這千錘百煉的「樣板」,一切的音樂、舞蹈、戲劇、服裝、佈景、燈光……悉數為一個目的服務,只消大夥分工,把它填滿。
「你不曉得的,可多啦。時日短,許師哥沒工夫細說你聽。他呀,誰知他肚子裏裝什麼花花腸子?」
蝶衣不自覺地,把他今兒個晚上虞姬的妝,化得淫|盪了。真是墮落。這佈滿霉斑的生命,裏外都要帶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個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沒有他,他或會更墮落了。
當小樓與蝶衣踏入後台,已見一新演員,都是二十歲上下,啊,原來小四也在。小四前進了。他們穿灰色的解放裝、布底鞋。見了角兒,一代表上來熱情地說:
「真的呀?」
領導也說:
劇團書記慷慨陳辭:
「什麼是『愛』?」
蝶衣緩緩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繡鞋,再剪戲衣。滿院錦繡綾羅,化作花飄柳盪。任從小樓又急又氣,他無言以對。
不是二鍋頭的醉意,是野獸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擊,來掩飾不安和絕望。逃避現實。
「哪壺不開提哪壺。」
有人說,藝術是腐化墮落的,只能賺人無謂的感情,無謂的感情——被引發,就危險了。對勞動的影響至大,在新社會中,勞動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但中央人民政府還是很支持照顧的。
大會主席在宣判:
蝶衣極其懷念,那喧囂、原始、率直、恣無忌憚的喝采聲:好!好!那紛亂而熱烘烘的當年。
——但這澄淨的片刻終於過去。
「現在大家目標一致了,都是為做好黨的宣傳工具,為人民服務,讓大家互相學習吧……」花花轎子,人抬人。最初是這樣的。
「打倒一切反動派!」
「工人同志,軍人同志。」
是的,這個時代中再也沒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無風無浪,已經是很「幸運」的一回事了。不要有遠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鮮明的階級立場,更不要有無畏的戰鬥風格。
「哎,又來了,別亂說。」
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他的思緒飄忽至老遠,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樓初學寫字的專注憨樣兒,忍不住淺淺的笑了。
「這是什麼?」
在人背後又是一個樣子。
小樓一瞪眼:
待得身子調理好,二人在前門大街中和戲院登場。
運動來了。
端起洗衣盆子。這回輪到菊仙見好不收了。她對小樓撒野,其實要蝶衣聽得。
那一天蝶衣以為自己過不了這關了,總想把話嚷出來:
然而現實不容許任何一個人含糊地過去。
晚上回去背誦。
紅綠一片。
蝶衣有點懊惱,怎麼竟有這樣的擔憂?真是。他看著師哥的側臉,三十出頭,開始有點成熟的氣度,像一個守護神,可惜他守護的,是另外一個。久賭必輸,久戀必苦,就是這般的心情。活像一塊碗豆黃,淡淡的甜,混沌的顏色,含含糊糊。
小四陪著劇團的劉書記在巡查,還有登記清理舊戲箱。
袁四爺在吶喊聲中,只知有恨的階級鬥爭怨憤聲中,被押出場外。當他經過過道時,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視。
揮動寶劍亂舞一番,只道:
小樓和蝶衣跟隨大夥抄寫這兩個字,各有所思。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雙手,握著雨傘,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梯,走到二樓,自包廂看至大舞台。他見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是呀,詞兒也不好聽。」
「你不說,我還真的不曉得。」
他在狂亂中,只見娘模糊的影子,他記不清認不出,他瘋了,忽地死命摟著菊仙,淒淒地呼喊:
「……月色雖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聲,令人可怕。」
「他媽的又忘詞了!這腦袋怎麼就不開這一竅呢?多少戲文都背過了呀!」
小樓跟蝶衣悄悄地說:
什麼「紅燈記」、什麼「智取威虎山」、什麼「紅色娘子軍」……全都是階級鬥爭。
蝶衣一愣,「同志」?聽得多了,還是不慣。
蝶衣明知是這樣的下場,但仍控制不了臉色泛白。
但戲園子卻在進行改造工程。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一九五五年,國家提出要求:積極培養接班人,發揚表演藝術。
「有多少?」蝶衣問。
「——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幾下。
他決意不理會門外的伉儷。他才不需要勸慰。切膚、撕皮,是自家之疼。
楊子榮在爭鬥:「八大金剛,無名鼠輩,不值一提——」
一個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親自,手揮目送,行頭毀於一旦,發出嘶嘶的微響,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難綴拾。……
「有父母子女的愛、兄弟姊妹的愛、朋友的愛、男女之間的愛,但都比不上黨對人民的愛,毛主席對你們偉大的愛……」
社會根本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積極。有戲可唱還好,但,事實上連戲園子也廢了。
當夜,就「自動自覺」了。
當他在掃盲認字班時,抄寫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來呀,解放前最紅的角兒,首本名劇,晚了就沒座了。」票價是一毛錢。新的幣制。
「交什麼?」和*圖*書小樓從床底下抽出一張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沒事,新娘子的嫁衣,我捨得你也捨不得!」
「哈哈哈!」
「這?你說——」
「有勞——賢妻了!」
辜負了師哥的關懷了,他不聽他的。若果他一個人來勸,他也許打開了門,容他加入,二人賞火去。他有伴兒,就拒諸門外算了。
「你要找死了!這麼大膽!」
「樹立了光輝的樣板!
「噯,有同志過來啦,住口吧!」蝶衣道。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運動?」
但這不是一向以來的學習。
一派壯志蒿萊,鬱悶難抒。末了只餘欷歔。
老師笑起來:「這『愛』怎麼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難、受罪、忍受……解放前,大夥在舊社會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愛』。」
小樓嘴裡含著杏脯,瞅著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髒褥子堆放一旁,帶點歉疚含糊地對菊仙道:
「咱劇團演的是革命樣板戲,不是舊戲,不能像舊社會般,灌輸迷信,散播毒素,標榜身價——」
往往有特別演出,諸如,「熱烈歡迎解放軍慰問晚會」。廂樓欄板掛滿紅色小旗,匯成紅海。
「妹妹在後面趕的忙呀。」
人人都戰戰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這都是與「命」有關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變成了一條蠶,躲在繭中,用重重的重重的絲密裹著,他們都不敢造次,生怕讓人聽去一個半個字兒,後患無窮。
小樓光著膀子,拎過水盆:
窮鳥入懷,獵師也不殺。
他喊一句,眾隨著喊一句。——從未如此滿足過。
還沒把戲衣小心翻起,一陣樟腦的味兒撲過來,然後像變身為細細的青蛇,悠悠鑽進腦袋中,旋著旋著。蝶衣的臉發燒。
「那是啥玩意?又沒情,又沒義。」
舉座似坐著鬼,是些堅決留下來的魂兒。還有頭頂上,自兒時便一直冷冷瞅著他數十年的同、光十三絕。鼎鼎大名的角兒,清人,演過康氏、梅巧玲、蕭太后、胡媽媽、王寶釧、魯肅、周瑜、羅敷、明天亮、諸葛亮、陳妙常、黃天霸、楊延輝等十三個角色的畫像,經得起歲月的只是輪廓,後人永遠不知道他們原來是什麼顏色,淡印子,不走。
解放後,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因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這一逼,情誼又更濃了。也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拚命的抽,是等待著他的不滿、痛心、忍無可忍,然後付諸行動。
因著恐懼,特別激|情,凡間的夫妻,緊緊糾纏,近乎瘋狂。只有這樣,兩個人親密靠近,融成一體,好對抗不詳的明天。
演出之前,沒有劇本曲本,沒有提綱,而是先接受教育。
蝶衣心裡不順遂:什麼「特地」給我買?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末了還不是你倆口子吃的甜蜜?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髒』。拈給你,口張開!」
市面上開始了鎮壓反革命的運動,還是天天槍斃。中國人的血流不完。
「以頑強的鬥志,
在人面前是一個樣子。
「是聚順和的好東西——」小樓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蝶衣不語。小四一笑:
「妳冷嗎?」小樓陡地驚覺她在發抖。
「千萬別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
蝶衣心中有點勝意,見好不收:
聽了一聲采,小樓回過一口氣,又不滿了: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餘生。
「那個時候他還為我打上一架,教訓師兄弟,誰知砸在硬地亂石上,眉梢骨還有道口子呢!」
「哦?那麼英雄呀!」
「觸及人們靈魂!」
「你認識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嗎?你對大夥說說你的居心何在?」
小樓沒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鍋頭,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兒啪一聲放下,酒濺灑了點。菊仙站起來,也端碗喝一口。小樓把心一橫:
「最近,有人在鬧個人英雄主義,演土匪,唸白震天價響,淹沒正面人物的光輝形象,這是在演譯江青同志親自領導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時,抵觸了無產階級文藝路線的立場問題。」
菊仙只熨貼忍耐,像哄一個頑童:
只有蝶衣,在被窩中瑟縮,冷得牙關抖顫,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組,回不得原位。
台上表演活潑,一兄一妹,農民裝束,在追逐比賽勞動幹勁,邊舞邊扭邊唱:
大夥仍在聽,都朝他死命的盯著,拼盡全力把他看進眼裏,心中,無數風流,多少權貴,這不過是場美麗的惡夢。
「跟誰說的?」
小四儼然代言人:
好日子不長。
老師猶滔滔不絕:
「用毛澤東思想來武裝,
「咦?怎麼不進去?」
兩人來至蝶衣宅外。小樓拍打著門。
細緻的手,驚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紅紅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意興闌珊。
…好日子不長。
「小樓,我這一陣很慌,拿東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辭不清。忙亂地,解著小樓的衣扣。小樓解著她的。
從前是亂世,也不是沒閒過。生活最沒保障時,就只有春節、端陽、中秋等節日上座較好,其他的時間,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車、當小工、繡花、作小販,自謀掙錢之道。——但像如今這種「冷落」,卻是黯無前景,伸手不見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隱隱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