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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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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我雖然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可我為了這句順氣的話,為了不示弱,我一定得把最後這滿滿一碗酒喝下去。但是,在我喝到一半的時候,蘇納美把我的碗奪去一飲而盡。隆布哈哈大笑地用手指著蘇納美,用漢話說:
「好。」她給他扣上胸前的扣子才離開他,和我走出馬店。
隆布立即用他們自己的民族語言回答她。我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我只知道我很討厭這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他說了很多話,蘇納美仔細地聽著,最後劈胸給了他一拳。——他們還是那麼熟悉!我向她建議:
「說的都是家鄉的事,阿耶已經故世了,在閉眼睛之前還在叫我的名字。他們瞞著我,我們家那條黑狗瘋了,打死埋了。大白貓跟著一個雄貓跑了。阿咪吉直瑪懷了孩子,快要生了。還講了些女伴們結交阿肖的事……」
「我說,很好,樣樣好,比你好……」
「走吧!讓他睡吧!」
「走!隆布!我們請你喝酒。」蘇納美像現代人那樣挽著我的手,我示威地用手撫摸著她的手。隆布注意到了,他點點頭表示可以去喝點。沒想到蘇納美又用另一隻手挽住了隆布,隆布也像我一樣,用手撫摸著她的手。我剛剛保持穩定的平衡又動搖了。蘇納美心情非常好,比我們兩個都走得快,幾乎是拖著我們在走。
「你怎麼回答他。」
小河上飄浮著霧,隆布正在河那邊大聲吆喝牲口……
我發現隆布的眼睛裡終於有了點陰鬱,我的心裡隨之也有了點高興。隆布又獨自喝了一大碗,他的充血的眼珠顫抖起來。他醉了,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在我和蘇納美扶著他回馬店的時候,他那已經睜不大了的眼睛裡似乎含著亮晶晶的淚。隆布在馬店裡,頭一沾枕就鼾聲大作起來。蘇納美坐在他的床沿上久久地注視著他,他還那麼吸引她嗎?或許她只是因為他醉得太厲害,不放心?她似乎沉浸在一種情緒之中,是鄉情?是親情,是友情,還是愛情?我沒法在她那如此忘我的境界中篩選出她的真情實感來。當我叫了她一聲的時候,她才知道我在她身邊。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上路了。隆布牽來了十匹馬,幾乎沒馱貨,完全是和-圖-書為我們來的。他讓蘇納美和我騎馬,他自己步行,他說他走慣了。因為他不騎馬,我也從馬背上跳下來了。蘇納美騎的是一匹白馬,是匹走馬,很馴良,很會走,走得很穩。隆布緊緊地跟在她的馬後,我跟在隆布的身後。他們又是說不完的話,比在餐館裡說的還熱鬧。有時候隆布還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蘇納美的腿,蘇納美也不阻止他。隆布甚至有意地鞭打白馬,讓白馬馱著蘇納美快跑,使他們和我拉開一段距離。當我拚命剛剛追上他們的時候,隆布又是一鞭。我不慣於在這坎坷的山路上奔跑。隆布就像一匹涼山馬那樣,根本就聽不見他大喘氣的聲音。我累得氣喘吁吁,最可恨的是他還回過頭來,不懷好意地看看我。我恨他!我用凶狠的眼睛回敬他。他跑我也跑,再累我也不會停下來歇一歇。蘇納美也不回頭看我一眼。馬跑得越快,她笑得越歡。我正要喊她,讓她休息一下的時候,隆布和她竟對起歌來。我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意思,但我認為那旋律是輕佻的。那些突然上升的滑音不是調情是什麼呢?雖然我是那麼恨他,我仍然不能不承認他唱得很嫻熟、很優美,和蘇納美是那麼般配。只有這山野,只有他和她對唱才諧調,才能發揮蘇納美的全部才能。在舞台上,和她對唱的那個文工團的小伙子,半男半女的嗓子,去追求柔媚,卻沒有一點粗獷的美。這時候的蘇納美不是為了給人聽,而是由衷的傾吐,真情的流露和自然的應答。聲音是那麼舒展,是那麼忘情,山林都為他們的歌聲沉寂下來。在這裡,每一棵樹,每一塊岩石,每一片白雲,正在雲端上滑翔著的那隻鷹,都是和諧的。只有我是這幅畫上一滴偶然不慎滴落的墨。只有我是這首交響樂中的一個不諧和的聲符。如果我是個夏里亞賓該有多好,突然用雄渾而宏大的美聲把他們的歌淹沒!但我很快就明白過來,即使我是夏里亞賓也淹沒不了他們的歌聲,因為那是不能類比的,它們之間絕不相同。
「是你?隆布!阿烏魯若為哪樣不來?」
「不!我是隆布。」
「你是梁……?」
「請隆布喝杯酒吧m.hetubook.com.com?」
「隆布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蘇納美很得意地瞟了他一眼。
「說了,他問我:聽說你結婚了?我說是。他花了多少錢買了你?他沒有錢。你打算跟他一輩子?我們有結婚證。阿咪不高興,說你事先都沒寫封信。你忘了,你是你們衣社的根……他還問我:這個梁好不好?」
隆布自豪地笑了,我好像受了屈辱。
「我啥時候對你說過假話?他說他還要找我,當我的阿肖。我說:我是結了婚的女人。」
「走得太快了……」她內疚地說,「你應該騎馬。」
「是呀!」我猜想他可能是蘇納美的阿烏魯若,我立即從票房裡走出來。果然是個趕馬人,腰裡束著一根掛了六個皮錢包的寬皮帶,手裡握著根皮鞭子,腳登一雙紅黑雙拼的牛皮長統靴。「你是阿烏魯若吧?」
一進餐館,隆布首先從寬皮帶上脫下一隻大錢包交給管賬的那個胖女人:
我的請假報告通過文化館送上去,很快就得到了「原則同意」的答覆,但要等找到臨時代理經理才能走。在找臨時代理經理的時候,層層領導才真正認識到丁固去世對於全縣的文化工作是個多麼大的損失;同時,也認識到我做為一個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的品質是多麼高尚,工作態度是多麼端正;同時,也後悔「原則同意」的答覆傳達得太快。因為誰也不願當這個經理,即使是代理幾天也找不到人。連在縣委招待所燒茶爐的工人、招待員都不願意來代理。他們對我的工作量的瞭解,比各級領導清楚得多。這種物色、磋商、說服動員工作一直做了十幾天,才算找到兩個人分工代理。只等蘇納美的阿咪派出的馬幫到來,我們就可以走了。
「隆布?」這名字有些熟悉,隆布?全身的血一下就衝到了我的臉上,熱辣辣的。他不就是蘇納美的第一個阿肖嗎!這就是佔有蘇納美的第一個男人!蘇納美曾經詳細描述過他們的關係。他為什麼笑?還用狡黠的目光從上到下地打量我,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為我的過於清秀感到自卑。他是那樣魁梧,渾身散發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剽悍的氣息。
夜裡,我問蘇納美:
hetubook.com.com納美嘆息了一聲說:
蘇納美只顧和隆布說話,把我冷落在一邊。我盡量想猜測他們對話的內容。似乎蘇納美在問故鄉的人和事,一會兒驚訝,一會兒狂喜,一會兒嘆息,一會兒憤怒,一會兒悲傷……當酒菜上來的時候,蘇納美特別給我斟了半碗酒,甚至親暱地用筷子餵了我一塊肥肉。似乎表示她沒有忘掉我。接著他們又是說不完的話,說著喝著,喝著笑著,我只好自斟自飲。偶爾,蘇納美在滔滔不絕地說話的同時,也會伸出一隻手來摸摸我。否則,我真的會把碗給扔了。隆布既能吃又能喝,一大碗一大碗的肉,一大碗一大碗的酒,熱得不斷地擦汗,解開上衣,袒露著長有黑毛的赤紅色的胸膛。最後,他把碗伸向我,用漢話說:
「阿咪!」這句摩梭話我能聽懂,就是「媽呀!」我知道他為這條線的準確而吃驚。
「最好的,菜,最好的,酒……」
在以後的行程裡,隆布一定要把夾有蘇納美畫像的畫板背在自己的背上。再也沒有無端的奔跑,他們也不再對歌了。夜晚,在山谷裡露宿,我和蘇納美躺在一棵小樹叢下,合蓋一件「察爾瓦」。蘇納美睡得很安穩,她累了。但我睡不著,眼睛貼著地面察看著久久沒有睡下的隆布。隆布先是給散放在河邊的每一匹牲口的頸下料袋裡加料,加完料,又在離我們很遠的上游燒起一堆篝火,火焰把隆布的身影拉得很長,久久不斷地在草地上晃動。有時,他的影子完全把我和蘇納美蓋住了,使我有一種壓抑和恐怖感。不知道他為什麼總在走動,為什麼還沒有睡的意思。他終於坐下了,只是坐下,有響聲,他在吹樹葉。吹出的調子很悲哀,和隆布這個紅臉漢子很不相稱。這樣哀婉的聲音怎麼會是從他身上發出的呢!我看看蘇納美,她睡得很香……我實在支撐不住了,眼前一片模糊……不久,我發現隆布就站在我的臉前。他正在笑瞇瞇地向蘇納美招手,蘇納美抬起身子坐起來,把「察爾瓦」披在赤棵裸的身子上,站起來,看看我就把手伸向隆布了。我想叫,我想站起來,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叫不出聲,也動彈不得。眼睜睜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隆布輕輕一提就把蘇納美抱起來了。他抱著她飛似地跑了。我急得想捶打我自己,但舉不起手來。我竭盡全力哭號著想喊叫,忽然叫出聲來:
「你真這麼說?」
「阿烏魯若趕馬下麗江去了,我來跑一趟。」他看出了我的疑問。我告誡我自己:要自信!要自信!我是蘇納美現在的丈夫!他雖然是個摩梭人,他又是個經常出門在外的趕馬人,應該懂得什麼是丈夫,丈夫對於妻子意味著什麼。我鎮靜地對他說:
「蘇納美!」我委屈地叫了她一聲。她一回頭,把沾滿水珠的臉轉向我。她可能發現了我的臉色蒼白,急忙用手捧了一捧水跑到我面前讓我喝。我沒有喝,水在她的指縫裡一滴一滴地漏光了。她看出我在賭氣,但她又奔到泉邊,重新捧了一捧水送到我的嘴邊,我沒有勇氣再拒絕了,只好捧住她的手喝下去。一直喝光我還不放開她的雙手,把臉埋在她的手掌裡長久地親吻著。
總算停下來了。蘇納美從馬上跳下來,在隆布去攔馬的時候,她用手捧著泉水連連地喝了幾口,並用泉水洗了洗臉。我坐在一塊岩石上喘息不止。
我帶著隆布到文工團把蘇納美從練功房叫出來。我注意到蘇納美一見到隆布時的情緒。她也很意外,似乎也很平靜,只「啊」了一聲。
的確,她沒有對我說過假話,現在也沒有,我緊緊地摟著她睡著了。
「你還真心疼他!」
我正要去取回錢包的時候,蘇納美把我拉回來,告訴我:
「不!」我憤怒地說。
「沒說我們的事?」
「蘇納美在文工團,我們正在等你。」我覺得我很勇敢,能夠說出「正在等你」這句話。「走,我們去找她。」
「蘇納美!」我從地上一下就坐了起來,但蘇納美就在我的身邊,還躺在地上,天已經大亮了。她剛剛睜開惺忪的睡眼,不解地看著我。
這才驚動了正在沉思的蘇納美,她把臉轉過來。隆布用摩梭話告訴她,要她別動,還像剛才那個樣子。我接著全神貫注地畫了第二條線,第三條線,第四條線……隆布為我的每一條線叫好。我特別痛快,這是一種報復的快|感。現在,是該我顯示優勢的時候了,畫面上那個多餘的墨滴m.hetubook.com.com是他。他能把蘇納美畫在紙上嗎?那絕不是美麗的蘇納美,誰知道會是個什麼鬼樣子!我把我對蘇納美的全部瞭解和柔情,都化為嫻熟的線條,很快就畫完了。一個立體的蘇納美的半身像顯現在白紙上。我放下筆,隆布才把蘇納美叫過來。蘇納美一看畫像就怔住了,輕輕地蹲在我的身邊,像對著鏡子那樣用手抿著鬢邊的髮絲,然後突然拿起我的右手食指含在她的嘴裡吮吸著。隆布雙手把畫板捧過去,像捧著一個神像那樣肅穆地唏噓不已。蘇納美第一次看見我畫畫,第一次知道我的手是如此的神奇。她沒有誇我,只用她的牙齒輕輕地轉著圈咬著我畫畫畫酸了的手指,我覺得很舒適。後來,她猛咬了一口。我把手指抽出來了,假裝著要打她,高高舉起我的手掌。
「隆布有錢,他願意請就讓他請。」
我們在泉邊休息了很久。隆布點起了篝火,燒了茶。蘇納美拿出在城裡買的餅乾。誰都沒有說話,隆布向蘇納美說話,蘇納美像沒聽見似的,默默地喝茶,小口小口地啃著餅乾。我半依在土坡上注視著蘇納美,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她看得這麼珍貴。在我的眼裡,今天的她是最美、最動人的。我從垜架上解下畫板和紙、鉛筆給蘇納美畫像。我從來都沒有給她畫過像,因為我很少畫畫。畫畫似乎也需要一種心境。現在,好像正是這樣的心境。第一筆,她的側面的輪廓就逼真地浮現出來了。這是我的視覺中最親切的一條曲線,從圓潤的前額,到挺直的鼻準,經過人中滑向她那稍稍肥厚的嘴唇之間那個微妙的小彎,再就是上下嘴唇的兩個弧。最後,是充滿稚氣的下巴頦連接著光滑的頸子。隆布好奇地踱到我的身後,我剛好畫完這第一條線。他驚得目瞪口呆,脫口而出地叫喊著:
一天上午,我正在票房裡往電影票上蓋日戳的時候,小窗口出現了一張中年漢子的深紅色的臉,滿臉黑色的鬍髭裡夾雜著幾根白色的鬍茬,像一把雜色的彎刷子,頭上紮著一個紅帕子,眼睛微微充血,戲謔地打量著我,像熟人似地眨了一下眼睛,甕聲甕氣地用漢話問我:
「梁!你真有福氣!」他用碗朝我的碗一碰,差一點把碗給磕破了。「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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