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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幕

作者: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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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代表 大學 大學

班代表

大學 大學

邊說邊走,兩人走到東校門門口一片草地上,在這片草地上有幾株叢立孔雀椰子和黃椰子,草地周圍以錫蘭葉子珠鑲邊,我們兩人靠在椰子樹下,下午四點鐘,不冷不熱。
陳侃抬頭冷冷的說:
「林助教把考卷送來了,我全部再看了一遍,一般都還可以,不過有的同學考得不好,但是有些同學考得特別好,考卷也乾乾淨淨的,不像其他同學的考卷上黑鴉鴉一片,塗了改,改了塗,最後答案還是錯的,人家為什麼能夠答得既肯定又正確?」
「你們猜我今天下午去那裏了?去找系主任和葉教授抗議作弊,系主任竟然大驚失色的說:『有這種事?以後一定要嚴辦。』倒像她從來不知情。葉教授更絕了,他似乎很為難的說『像你們這種人啊,唉,人家那種人將來才是有辦法的,我不是諷刺你,其實考試根本算不了什麼,對不對?我雖然逼你們逼得緊,改卷改的嚴,其實我是不注重考試成績的。好啦好啦,以後我叫助教監考時嚴一點。』」
當晚我到「小森林」(那兒是本校的第四宿舍,不知道從何時起被竹城人取名為小森林)找吳志遠。吳志遠是個樂天派,整日價笑嘻嘻的,和誰都合得來。據他說和他最要好的同學是李東原、陳侃和我,我真不懂他怎麼能夠和三個不同性格的人混在一塊兒。
「噢?難道書呆子也覺醒了?」
「你一講我倒記起來了,有一次李東原跟我講過,他說這是大學必記的座右銘,無論出國留學或謀職都用得上。」
作弊已經成為竹城的特徵之一,本班似乎更屬「弊中高手」,聲名遠播。某次我與一位「普通化學」助教聊天,他是我家一位遠房親戚,我提到班上有一位怪人——陳侃,也談到了他揭發作弊的事。我那位親戚不屑的說:「這是何苦呢?誰都知道你們班上是作弊出名的。」
那夜我和阿遠都靜靜的只做個聽眾,我覺得即使請來最會辯護的律師也無法為這醜陋的時代辯解;即使找來最富經驗的檢察官也無法對這些罪行提起公訴,那是一種超出民法與刑法以外的罪惡。記得看過許多文藝作品,作者將一切的「罪」歸因於一個空洞的名詞——「社會」,那麼究竟「罪的社會」是誰造成的?
助教大概已經恢復了鎮靜,也恢復了尊嚴,不慌不忙的說:
陳侃默立了兩三秒,然後轉身走出教室。場內的空氣鬆弛下來,又恢復了筆尖沙沙聲。
我脫掉夾克,索性坐下點起一根煙,不經意的說:「老陳,當心他們找人整你。」吳志遠也接著說:
那夜我經過圖書館,看見一個個窗口映hetubook.com.com著的人頭,看見一排排停放著的腳踏車,莫名其妙的聯想到「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句詩。我突然領悟支撐看竹城招牌的是誰,社會、國家給我們厚愛,對我們寄以期望,都是因為有那麼一批默默不語的同學正把竹城的招牌擦淨又擦亮,在漫天海報紛飛,滿園狂熱澎湃的時刻,有一群看似愚拙、看似冷漠的同學,他們正默默地堅守著校園的最後一個據點,那是竹城光榮與驕傲的源頭。
有些女孩子平時卓爾不群的蠻像個淑女,捧幾本新潮書,聽聽高水準的音樂會,寫一些含有自創詞語的高水準文章,你的確會讚賞這些「脫俗」的女孩。但考期一至,似乎「水準」陡地由天堂降到煉獄,因為也開始預備小抄,而且更精細。有一次我無意中瞧見一位女生正在「預演」,一張起碼六十公分長,一公分寬的紙條像摺扇般一摺一摺的收起來變成只有一公分見方大小,再攤在小手帕裏。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帶條小手帕擦汗(人家緊張嘛)誰曰不可?於是即使像期末在禮堂聯合考試,仍可通行無阻。
陳侃冷笑一聲,說:
我聳聳肩沒答腔,平時和陳侃不熟,感覺沒什麼好聊的。我打量著四周,其他七個人都不在,此刻這間寢室倒是鬧中取靜了。
「你為什麼不抓?要你們監考幹什麼?」
「你怎麼知道?」這句話,或者說「格言」吧,實在把我吸引住了。
我平時也看不慣李靜淑那種女孩子,成天嗲聲嗲氣的,老喜歡抓男孩子當冤大頭,又打扮得搽胭脂抹粉的——。
後來越想這句話越不是味道,豈不是表示即使我不作弊,將來人家也認為我是「弊(畢)業生」,因為「你們班上是作弊出名的。」
陳侃猛的站起來,左手支著桌面,右手擁拳狠狠的在空中一揮。
「許石群,我們是好朋友了,彼此都不忌諱說坦白話,像這種嚷嚷鬧鬧出風頭的事沒什麼了不起,只要敢講話,願意鬨騰的話,誰都可以擔任那個角色。『愛國』、『犧牲』、『覺醒』、『奉獻』,那一句不是令人熱血沸騰的口號?但頂多止於口號而已,我們還能做什麼?還想做什麼?拋頭顱嗎?灑熱血嗎?絕食抗議嗎?血書或是血旗?石頭,告訴我,你們下一步要怎麼樣?『這是為民族奮鬥的時刻』,是嗎?要怎麼奮鬥?是否要抓幾個日本鬼子來痛揍一頓,或是罵幾句三字經?『抗議強權私相授受』,那麼是否真的要像你們說的,建議禁止使用原文教科書?是不是李東原提議的我不曉得,不過就算撕掉英文書就洩了www.hetubook.com.com忿嗎?」
我們的考卷怎麼可能乾淨?抄小抄的同學一眼就認出這裏該填那個拉丁字,我們要絞盡腦汁的思索昨晚三點十分背的專有名詞是不是這麼拚法。
宿舍中又擠又亂,八個人住一間寢室,竹城人懶得要命,常常兩三禮拜不洗澡不換褲子,寢室中異香瀰漫,再加上還有打麻將的,拱豬的——。
「你呢?石頭。」陳侃如鷹般的目光掃向我。
「我也不能。」吐出一口煙圈,希望藉著裊裊煙霧來遮擋他那灼灼逼人的眼神。
陳侃突然換了一個口吻,輕鬆的說:
「這是Heykens的小夜曲,聽過嗎?」
「你們都不信是吧?告訴你,我已經看穿了這批人,從今天起——」
「聽啊,合群不是美德,乃是需要;自私不是罪惡,乃是人性。後來李東原如獲至寶似的把這句話抄在課本底頁裏。」
「新買了唱片?改行聽古典了?」
黑暗時期一過,大三時系上以及校內校外的各項活動又可見到本班的狂人活躍其中,許國華接任學會理事長,李東原則當選為代聯會的某幹事職位,神通廣大令人佩服。吳志遠接任「及幼社」總幹事,每隔幾天便跑到孤兒院去哄小孩,通常熱衷於這些工作的大多為初入大學的新鮮人,好奇心慫恿他們「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新鮮勁一過,那股熱心便漸漸冷淡了。  大三下學期,正是國家在外交上備受挫折,風雨飄搖的時候。班代表聯合會假總圖書館召開臨時會議,決議聯合本區各大學同學發表宣言,並擬發動抗議示威。校園內到處皆是巨幅海報,當然上面的詞句不同於以往的「縱走XX山」、「XX湖露營」、「迎新雞尾酒會」——。
漸漸的我學會了「不與人爭」,每逢考試便坐到第一排,至少眼不見為淨,以免影響情緒。陳侃這種人註定是與那些舞弊的同學合不來,他不是中立派的人。
陳侃頓了一下,啪的關掉唱機,接著說:
陳侃接著說:
一天是生化學平時考,葉教授帶著兩位助教進來,發完考卷,葉教授巡視了一下便提早下班了。
大二時有好幾門要命的課,最頭痛的是「動物生理」,還有幾門都當得厲害,不過對於某些同學來說是絲毫不怕的,因為他們能夠花一個晚上把整篇日語課文騰在紙上,還有人把肌肉名稱按序抄在紙上,考前花幾個小時猛背,只要記得一點輪廓,第二天再配合夾帶便順利考過了。至於一考完便忘個清潔溜溜,他們是不管的。
大二的日子是本系的黑暗時代,熬夜到兩三點是常事,因為我覺得不必像陳侃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麼偏激,畢竟書是為自己唸的(多可笑,這句話已成為支持我們不同流合污的最後一道防線了),後來我發現陳侃還是很K,常常一個人泡在圖書館裏,不過球場上再也見不到藍底白字的十一號球員了。
一個小時後陸續有人交卷,先交卷的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李玉芬、李靜淑、廖文鳳這種考前幾名的好女孩和幾位好男生,再來便是像李家昌這些已經心裏有譜得明年重修的人,呆在教室中長期抗戰的占大多數。
我和阿遠都呆住了,這種話會出自一向有學者風度的葉教授之口?
「座談會海報,我們請到李委員來演講,活動中心大禮堂裏,鐵叫座。」
「許石群,你坐呀。」
陳侃輕輕的說:
「怎麼樣?最近這一連串活動可真是轟轟烈烈吧?大學生不再是象牙塔中的人物,中國知識份子也終於覺醒了。」
「如果是為了需要而合群的話,這種合群是可恥的,最可惡的是把自私說成人性。我記得余光中說過中國的讀者大部份是半票讀者,我看中國的大學生泰半是半票大學生,千辛萬苦的補習再補習,混進大學後便蹺著腿打四年橋牌等畢業。」
推門進去赫然見到陳侃坐在桌上,吳志遠靠在床角,他的小唱機正放著一張唱片,是一張古典音樂唱片,很好聽但似乎與這間貼滿現代畫(當然少不了一張裸體畫)的房間不太適合。我衝陳侃點點頭,問吳志遠:
「至於加分嘛,我想這次是愛莫能助了,我已經打得很寬,不過還是有人九十多分;有人三十來分,我想這門課既然必修的話就應當好好的唸,否則就等下學年再來一次好了。」
「哼,孤傲?究竟什麼是合群?你可以為它下個定義嗎?」
「石頭,今天早上的事你知道吧?」陳侃說。
一位助教總算打破僵局,他一面無意識的整理考卷,一面敷衍著:
陳侃的性子急而且直爽,一來就勃然大怒了。我和吳志遠都不再講話。陳侃說:
全場空氣剎那間凝結住了,每一個留在場內的同學不約而同的注視著陳侃,兩位助教似乎也為之一愕,面對著咄咄逼人的陳侃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局面。
「什麼話?」我和阿遠不約而同問道,接著兩人都笑了。陳侃仍是一臉嚴肅。
「算了算了,咱們少抬槓,找個地方聊聊是真的,你手上拿的什麼?」
這時有一大群同學帶著紅紅綠綠的海報紙,正一張張的把標語貼在椰林大道的大王椰子和水銀燈柱上。我看見距離較近的一張寫著「這是我們承當十字架的時候。」李東原也在貼標語的人叢中。
這天又出了一m.hetubook.com.com個Cycle的題目,當葉教授走了以後,教室中只剩下兩位助教監考,他二人站在講臺旁小聲聊天,我坐在第一排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煩得要命。
寧靜的教室中除了少數的沙沙筆尖聲以外,還有一些咳嗽和抽鼻涕聲,這時有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當腳步聲走到講臺前時,我抬頭一看是陳侃,正要低頭卻被他那臺灣國語的腔調吸引住了。
我記起陳侃和吳志遠都是系代表隊的好手,兩人搭配踢中衛,配合得天衣無縫。外系都曉得我們班上有兩位「阿侃」、「阿遠」是足球好手。但此刻阿遠頗不高興的說:
「夠了夠了,石頭,你才轉入政界沒兩天,怎麼就滿嘴行話了?不要噁心好不好?」
「李東原有一次和大四的許培武聊天,許培武告訴他一些經驗之談,說什麼等到大四下學期找事和申請獎學金時一定用得著這句話——」
「放屁!我們看看這裏是誰的地盤,要找人打架的話,我認識的人可比他們都多。」
老教授摘下老花眼鏡,嚴肅的說:
「挨,李東原不是和我們班上那個馬子李靜淑挺好的嗎?那個傻女孩還洋洋得意的逢人便講這句格言,恐怕她也認為這是一種社會經驗呢,我真不懂她們的大腦裏是些什麼東西,改天應該解剖一下子。」
大二時李東原不再擔任班代表,不過新的班代表也是他的死黨,好在對於狂人系的同學而言並不大在意這些。其實在大一下時全班就非常熟了,當初實在不需要李東原那種「速成」彼此熟悉的方法,搞得反而有點彆扭。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們所謂合群的定義是什麼,當然,這不是我陳侃下定義,也不是全世界公認的定義,而是李東原、許國華那一幫人下的定義。」
阿遠默默的說:
「那張不是寫著『這是我們承當十字架的時候』嗎?那是『文學研究社』的人,李東原也是他們社裏的。那批人看起來斯文一派,男的是長髮垂領、金邊眼鏡、衣冠楚楚,女的個個都很有靈性,其實你什麼時候見過裏面社員寫過文章?迎新送舊再加上一些專題演講和郊遊烤肉便是一年來的活動,講空話永遠第一。我沒進過教堂,可是有一次一位基督徒對我說當他們提到十字架時,並非只憧憬將來成為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很悲壯的那種人。而是更想到自己的罪,他們的主為世人的罪被釘死。而不是像我們這樣窮叫喚十字架、十字架。石頭,我覺得東亞病夫所需要的不是強心劑,而是真正的振衰起弊,我們需要五四時代的精神,但是我們不需要五四時代的行動。倒希望以後不要成天抱個吉他和_圖_書,披頭散髮的又唱又跳,石頭,你們要投入也好,奮起也好,覺醒也好,請不要拿你們的價值標準來衡量一切。你看到這期系刊沒有?許國華寫的『社論』,『我們立誓以頭顱和鮮血顯示當代中國青年的憤怒和力量』。你說這是不是八股?這是新式的迂腐之論,看了只有苦笑點頭稱是。系刊裏不是還有一篇什麼『雨夜的謬思』,裏面不外乎『今夜,又下著綿綿的細雨』之類的酸詞腐語;那篇學會集體執筆的『特稿』,全文分成『序,一、二、三、結論』,我問你,序就序吧,為什麼要寫成『Preface序』?若想賣弄洋文就只寫Preface算了,為什麼要寫『Preface序』?這本系刊和什麼某某青年一樣,充分表示這一代中國大專學生有不少人是頹廢迷失的,沒有方向感、沒有價值觀,但是喊覺醒的,指責別人不投入的也是這種人——」
「好,好,好,我會留意。」
這個時代是一個彼此都息息相關的時代,因為別人的考卷也會影響到你的分數,此話怎講?一次某教授在期中考過後這麼說:
「輸了啦,一比〇,誰叫你不來的?——老陳,你不覺得這樣太孤傲了嗎?」
突然我也覺得著實有點肉麻,經他這麼一奚落更有點不好意思。我拍他一掌以便掩飾那幾分不自在,嘴上卻說:
阿遠愕愕的說:「我——就算不能吧。」
「整個下午我沒去上課,三點的系際足球賽踢了沒有?」
「作弊?誰作弊?你去抓呀?我們要有證據,你去抓來我們立刻處理。」
「他們在後面作弊,你為什麼不抓?」
吳志遠拍拍床,說:
「嘿,石頭,聽說你最近轉入政界了啊?上課都不見人影,我正想找你。」
「該玩的時候還是玩,不再為那幾分而斤斤計較的去開夜車了,我辛辛苦苦的K了大半夜比不上人家抄小抄的成績。這個時代本來就是一個價值混淆的時代,不值得我們過於認真——」
葉教授的脾氣很怪,他常常喜歡考生物體內反應的「Cycle」,並且每一個中間產物都不許錯,「稍錯即零分」。為此我們曾向他求情多次,因為即使倒背如流,滾瓜爛熟的人,一拿到考卷便開始「畫」Cycle,很可能畫到一半突然忘了下一步該是什麼東西,只有憑著一點可憐的化學知識去推敲,時間緊迫又不容你多想。
「老陳買的。」
「是嘛,老陳,你這不是鹽吃多了管鹹(閒)事嗎?」
「那麼,陳兄有何高見,小弟洗耳恭聽。」
一天下午我正拿著海報要去佈告欄張貼,一眼瞥見陳侃正騎車悠哉悠哉的滑出東校門,我喊住他,他高興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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