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水幕

作者:保真
水幕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初戀的故事

初戀的故事

「找我?幹什麼?」
天黑以後列車開得很快,李哲明坐在車上無法入睡,他雙眼凝視著窗外,但車窗只在一片黑暗中反映出車內的景物。隔鄰四個中年旅客正在玩撲克牌,他記起以前曉莉常笑他「好笨,連橋牌也不會玩」;還有一次笑他「原來是個旱鴨子」,因為他不會游泳。
當他開始一階一階的上樓時,心裏又緊張了。
「照片和底片都在裏面,你自己決定怎麼辦吧。」
進入山區以後,火車的速度慢了下來,慢得令人心焦,突然他聽見前座一位阿婆正以閩南語高聲說:「窗外那白色的是什麼花?」
這一地區大專院校多在同一時間考完期末考,車站裏擠滿了歸心似箭的年輕人。李哲明和陳曉莉在人群中並非很受注目的一對,男的不是英俊小生;女的雖然容貌出眾但也不是天香國色。李哲明仍然穿著那件一百零一套的花呢西裝,陳曉莉穿著一件淡咖啡色短大衣,一條白牛仔褲,長頭髮更長了,她用一條咖啡色絲帶紮了個馬尾巴。
用屏風隔起來的「房間」中有兩張病床,但這間只住了一個人。李哲明輕輕靠在空床床沿上,不知道講什麼才好。倒是陳曉莉又開口了:
寢室裏只有黃雨蒼穿著內褲正研究什麼是「學習的人格論」,穿好衣服追出去時已經看不到李哲明的蹤影,他只好代收下電報,邊走邊拆著——。
陳曉莉搖搖頭不再講下去。李哲明雖然早有預感是如此,但他聽到這些話一字一字出自她的口中時,仍令他覺得腦門子上有點點流星飛舞。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上身穿著一件深咖啡色的開司米龍毛衣,左手袖口露出半圈銀閃閃的錶鍊,再看她的手,也許文學作品中所謂的「柔若無骨」正是這樣一雙柔荑,李哲明看看自己一雙瘦骨嶙峋、筋脈分明的手背,不由得呆住了。
一個下午,對號列車上有一個青年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他的雙眼暗濁、呆滯無神,雙頰凹陷,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襯衫,左袖上佩帶一方黑紗,下半身是一襲卡其長褲。
李哲明靈機一動,說:
李哲明把結果告訴陳學熙以後,掩面吶吶自問,神情間有幾許頹喪。陳學熙一面捻熄煙頭一面掏火柴盒和香煙,陡地他發現在聆聽阿哲傾訴的當兒已經抽了五枝煙,喉嚨乾乾的,索性放下香煙起身去倒杯開水。李哲明一個人頹坐在椅子上,黃雨蒼早已睡了。
李哲明講完了,下個結論:
沿途李哲明為她們大略的介紹學校環境和一些趣事,陳曉莉只是默默的走著,嘴角略帶笑意。「XXX小姐」倒是非常高興地又聽又問,這使得李哲明覺得很不是味道。
寬大的鼻子,雙眼大而有神,嘴唇合攏時顯得這個人很有毅力的樣子,臉上光潔潔的,不像有些同學成天唉聲嘆氣,忙著修補「火山坑」。長度適中的臉,天庭飽滿,皮膚是紅棕色,顯得健康明朗。不怎麼英俊瀟灑,至少還順眼。
迎頭一擊,像一個宇宙扔在他的身上;他眨了幾次眼,顯示不是身在夢中。他的理智告訴自己無法曲解「慈制」的意義來哄忽震驚過度的心靈。他的雙腿只有發抖的力量,雙耳中充滿從幽深崖谷中騰越而起的迴響。一個手握油紙包裹的燒餅油條的小女孩經過,好奇地看看他又看看那藍褐色的鐵捲門,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女人心,海底針,你還管它幹嘛?去拉一曲就睡覺吧。」
「好傢伙、好傢伙,沒想到被我歪打正著,真是做賊心虛啊!」
「阿哲啊,怎麼回事嘛?這麼失魂落魄的?」
接著是管弦樂團的練習時間也不見蹤影。
他不由自主的朝窗外看去,好美的一幅景象呈現在眼前。遠山含笑,笑的是一片一片白花,夾雜在萬綠叢中。太遠了,他不敢肯定那是什麼花。
陳學熙跳下桌子,一手倚著鐵櫃,低聲說:
「紅百合,別再講笑死人的外行話了,木麻黃這一科的樹呀,它們的葉都退化了,退化成鞘狀包圍在小枝的節上,你現在握著的是它的小枝,來,我剝給你看,——偌,這才是它的葉。」
李哲明像往常一樣,塞了一張便條投入「植物一」的信箱,仍然不見回音。
「我是想啊,你生一場病反而更漂亮了。」
陳學熙笑得更厲害了,他把手裏那截香煙頭上過長的煙灰抖掉:
列車在沉沉夜色裏發出種種聲響,咆哮著前進。
「去你的。」三個字包含有無限喜悅與撒嬌在內。
好不容易那小子才在鼓掌聲中坐下,女孩兒站起:
「噢,對對。」
「欸,不對,羊紫荊和羊蹄甲不一樣的。」「可是我們植物學助教告訴我們一樣的。」
「你的手怎麼了?」他發現她正吃力的用右手想把左手散開的紗布纏好,無奈一隻手不聽使喚。他輕輕伸手接過那隻在白紗布中的手,隔著紗布仍可感覺手掌的溫暖與顛動。
「媽的,」李哲明一手攔住陳學熙前後擺動的雙腿,雙眼瞪著桌面下黑暗區域,彷彿要找出隱藏在黑暗中捉弄他的人。
「嗯,實在很不好意思,雖然我口才很不好,人家卻選我當了社長,所以啊,拜託二位來捧捧場,明後天我們會發通知的。」
舒了一口氣,他問道:「那位同學呢?」
十月慶典剛過,熱鬧的校慶也結束了,李哲明決心要好好看點書,這天早上三四節都沒課,他來到了久違的圖書館。
「我們有空的話就會去的,好不好?」
短短十餘秒;寥寥幾句話,對於李哲明來說,可真是沒有浪費一秒鐘;沒有放過一個字。這時他在心頭暗暗下了決定:「這麼出色的女孩兒,我要定了。」
「——她就是太K了,其實也沒有什麼病,好在今天只考一節國文,又是最後一節了。不考大概也沒關係。」
「上個禮拜體育課打球扭到了。」
「你坐嘛。」
女孩初抬頭一刻,二人目光不期而遇,李哲明慌忙低頭,雙肘撐著桌面,兩手玩弄著原子筆。接著,他緩緩而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抬起頭,平視著女孩側方的背景,一面用眼睛餘波瞄著她。
坐在對面的陳曉莉有點發窘,但是其他同學仍然若無其事的談笑風生。她低下頭啜了一口柳丁汁,再抬起頭來,感覺面前這位男孩的臉龐上帶有一種誠摯溫柔的神情,她平靜的回答:
李哲明雖未成為「保送出國」的「天才兒童」,但在一般大學生中,會拉小提琴的倒不多見,除此以外他和其他大學生沒什麼不同。
「這小子,這小子一定是遇到那女孩了。」
就這樣子,李哲明開始了所謂的「羅曼史」。陳曉莉的態度很令他捉摸不定,例如有的時候李哲明寫了一個便條投到「植物一」的信箱中,約她在什麼地方碰面,好一起去吃飯或是去那裏玩。有的時候陳曉莉爽爽快快的來了,有的時候會令李哲明傻等二三十分鐘。李哲明認為這是女孩子應有的矜持而毫不在意,他願意聽其自然的發展下去而不操之過急。
他發現兩個女孩正以好奇與訝異的目光注視他,趕緊乾咳兩聲以掩飾窘態,說:
隔壁期刊室新設的影印機嗚嗚響著,久而久之,聽在耳裏倒也不覺得它吵了,反覺得這嗚嗚聲響是圖書館中獨有安靜氣氛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請你不要再來了好嗎?——你不是答應——」
陳曉莉躺在床上,床沿坐著一個女孩,兩人正談笑著。
「我是陳曉莉,耳東陳,拂曉的曉,茉莉花的莉,——嗯,植物系一年級,謝謝!」
又是一棵千年桐經過眼簾,千年桐,千年桐,設若果真生生不息的花開千年,謝了又開,那真是一種不死的愛,白色不也代表永恆嗎?
「有啊,Acacia confusa,怎麼了?」
「不會不會,因為我剩下的不多,將來只會娶個眉毛有痣的女孩做太太。」
李哲明每晚的臨睡曲又恢復成「流浪者之歌」。春假,他回到臺北家中,夜深人靜時他悄悄打開唱機,安好自和*圖*書動裝置,讓自己一遍又一遍的沉浸在憂鬱的小提琴旋律中,客廳中漆黑一片,唯有唱機上那一盞小紅燈亮著。他記起上學期兩人還在一塊兒練習「夏日最後的玫瑰」,那時候陳曉莉常微嗔地埋怨他把拍子算錯——。
話尚未完,陳曉莉手快,已經把他手上兀自揚著的最後一點麵包打落掉地,笑著說:
陳曉莉迷惘地看著他不作聲。
陳曉莉玩弄著桌上野餐盒的橡皮筋,默不作聲。突然右手啪的一聲打在左手背上,嘴裏同時說「蚊子」。
正在捲電線的李哲明「咦」了一聲,抓住陳學熙的兩肩:
「你認為你這麼決定對我公平嗎?」
「噢,那個呀,那個是羊紫荊,蘇木科的——」
「你說什麼?你怎麼曉得的?」
李哲明輕輕放下紮好紗布的手,站起來笑著說:
「嗯?」
什麼是愛?基督教的經典中曾說「愛是永不止息」,是否白花意味著母愛也像他們說的耶穌從死裏復活?母親可能逝世,但母愛將從死裏復活,因為愛是不死的,不止息的。
另兩扇鐵門上貼著畫有交劃斜立十字的白紙。
「為什麼?」
兩個人在暮靄蒼茫的校園中輕快走著,以農起家的學校,校園中有許多他處難得一見的奇花異木。往校中魚池去的路上,李哲明沿途為陳曉莉指認各種植物:黑板樹、使君子、菲律賓石梓、原葉榕、三尖葉豬屎豆、紫花霍香薊、枸杞、馬纓丹——。
「我相信,母親的精神永不會死的,因我知道她活在我心裏!」哲明的大姊在母親安葬時向親友們這麼說。他們沒有十字架可以插在墓前,也沒有一位親友是基督徒,但哲明的大姊獻上一個白雛菊的大花環掛在新砌的墓碑上。
「來,我幫你揉揉。」
「那,你把醫院地址告訴我好吧?」
李哲明放下掩面的雙手,燭光曳動中顯出一張滿是懊惱頹喪的臉孔,喃喃自語:
左手把斜倚在書架上的金框小鏡挪個角度,右手的原子筆在一張白紙上漫無意識的畫呀、寫呀。
她感覺眼前有霧升起,她看不清黑暗中的李哲明,只感覺他的手冰涼、黏濕、顛抖,耳際再度傳來他的聲音:
「老王老王,找了你半天——」
轉眼就是年假,李哲明班上同學自動組隊赴大雪山武陵農場參觀遊覽,李哲明甚至連站在懸崖上遠眺雲霧迷漫的參天林木時,心中還想到「若是莉莉也能來,該多好啊。」
一陣悉悉嗦嗦與噗通的聲音,接著是一聲刺喇,潑水在紗窗上的聲音。陳曉莉又柔柔的開腔了:
可能是歡樂的氣氛仍若有若無的延續著,也可能因為是上午的緣故,圖書館中並沒有多少人。這間閱覽室裏只坐著三五個人,還有幾張桌面上放著一兩本書,意味著「這位子有人坐的」。
他上學期有一門課慘遭被「當」,這學期在外系重修,那間教室和陳曉莉上課的教室緊鄰,選課時他還為這高興了半天。經過前兩次令他困惑不解的事情後,他沉不住氣地跑到「植物一」的教室門口「站崗」,下課時他看見陳曉莉走出教室,碰見他時先是一愕,繼之報以一個生硬而勉強的微笑和點頭,瞬間掉頭而去。李哲明有滿肚子話要講,此刻再也提不起勇氣。
藍色屏風就在眼前,他躡足走去,卻由於屏風後的笑語使他佇足不前。他先是以為陳曉莉的母親來了,後來覺得不像。
冰果室中人聲鼎沸,老板娘和兩個女兒忙著招呼客人。李哲明他們的話題自自然然的聊到電影,談影片的剪接,談導演的手法,談到明星的演技,談劇情、佈景、對話——。李哲明趁著陳曉莉的目光和他相遇的一剎那,平平靜靜且大大方方的說:
李哲明的手輕敲著床尾欄杆,接著說:
「那個拉提琴的傢伙是不是吃錯藥了?」
「阿哲,阿哲,沒想到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兒,你也掛號了,前一陣子我還跟人家講我們寢室恐怕只有你終生免疫,沒想到,沒想到——」
直起身體搖搖頭,一看紙上寫的全是「醜遇」、「醜遇」,自己禁不住笑了,幸好室友們不在,她再度伏在桌上,看著鏡子,心中想著:「他並不算醜——」
「你怎麼有時間來?學校不上課啊?」
除此之外,李哲明經常現買現賣的傳授陳曉莉許多從樹木學教授和助教處學來的「新知」。
他幾乎是貫注全身最後一點意力抵達雙腿,從拉起的那扇鐵捲門處衝了進去。
陳學熙笑著說:
陳學熙坐在桌面上輕踢李哲明的膝蓋:
哲〇二二七
「天下女孩有痣的多得是,天下女孩有痣的多得是。」
若說李哲明有一點點不太平凡的地方,就是他會拉小提琴,小時候還得過全省小提琴比賽少年組冠軍。上了中學以後,由於升學主義的壓力,使得他停止了朝這方面更上一層樓。辭退了老師,小提琴只成為他一種休閒時把玩的東西;對於其他每天苦練七八小時,力爭上游的「天才兒童」來說,小提琴是他們的生命,大家都暗暗渴慕著有朝一日揚名國際。
李哲明推車和兩個女孩並排走在椰林道上,走在李哲明和陳曉莉中間的是一位猶是一頭清湯掛麵,滿臉稚嫩與歡愉神情的女孩子,她開心的說著今天晚上好高興好高興,李哲明微笑地聽著,趁個空檔,他歪頭說:
熱潮過後,陳曉莉也和其他新鮮人一樣,不再熱衷於每一項社團活動,她甚至連李哲明當家的辯論社都不去了。不過李哲明並不在意,因為每個星期還可以在管弦樂團中見到她,李哲明在樂團中擔任第一小提琴;陳曉莉是三個鋼琴伴奏之一。李哲明是在無意中發現陳曉莉在鋼琴上的造詣相當精湛,使得他暗暗有幾分驚喜,當即以副總幹事的身份力邀她加入管弦樂團。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若是我們的愛不是永不止息的,其他一切都免談,「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愛還算得上是「愛」嗎?一朝一暮的愛情有什麼值得珍貴的?唯有經過打擊、創傷以後仍能從死裏復活的愛才是「愛」。李哲明想到這裏,他不禁為車外掠過的萬物祝福;也為車廂內那些起先令他心煩的旅客祝福,雖然他不曉得他的祝福有無意義可言,他只認為在此時此刻,為著他的領悟,應該有所祝福。
「你呢?」
「以後不要這樣,你們醫學院功課比較忙。快考試了吧?」
「嗯。」
李哲明立刻掏出一小瓶白花油,輕輕地說:
「我叫XXX,中文系一年級,家住——」
「嗯,下禮拜開始考,考一個月,——看你頭髮都亂了,我幫你梳一下。」
「嗯,好,輕一點啊。」
穿上一件白襯衫,李哲明騎車行駛在黃昏的校園裏,去參加平劇社的迎新晚會。前面已經說過,李哲明在學校裏頗為活躍,參加很多社團,並且都是核心份子。當他一走進「水保館」的大教室,平劇社社長立刻一把抓住他,口裏嘮叨著「救星來了,救星來了,」推著他去幫忙。
在任何人的眼中看來,坐在公車上的兩位青年男女一定是一對情侶,兩人臉上都洋溢著樂不可支的笑容,男的大手擺在女孩穿著牛仔褲的膝蓋上;女的小手鉤著男孩裸|露的手腕,男孩不時歪頭對女孩喁喁細語,女孩側仰著頭聽著笑。
那女孩與李哲明擦身而過時,對李哲明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李哲明尷尬地扯動一下嘴角。
下山以後接踵而至的期末考試,這期間李哲明幾乎每晚都和陳曉莉一塊兒看書,溫習功課,他們也偶而在晚上十點多鐘時收拾起書本,騎車滑出安靜的校園,在男生宿舍前買個肉包子;或是興緻好時走更遠點,到忠https://www.hetubook.com.com孝路去吃金針排骨、筒仔米糕、五百西西的木瓜牛奶;或是在國光路的巷弄裏喝湯、酒釀湯圓。有一次吃完宵夜時已經超過女生宿舍關門時間,李哲明只好扶她爬牆翻進女生宿舍。
李哲明鼓足勇氣再去找她,晚上兩人出現在維也納森林裏,李哲明靠在一棵檸檬桉旁,他摸著那光滑的灰白色樹皮,儘量壓抑著,平靜且故作輕鬆的說:
「唉——,阿哲,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們都才大二,這碼子事就讓它算了,留個快樂的回憶,自己不要再痛苦,也不要讓對方感覺愧疚——」
「欸,你看這木麻黃的葉子好可愛哦。」
上學期「植物一」全班去省議會郊遊,陳曉莉硬要他這位「森林系的學長」指導認樹。當時他騙他們說樹木也有感覺,也知道痛,也會流血。他們班上同學紛紛叫嚷「騙人」、「亂蓋」,於是他掏出修枝剪,用力在一棵印度紫檀的樹皮上一挫,鑿掉一層外皮,黃白色的內皮中慢慢滲出「一顆一顆」的血色汁液,終於在創口處泛成一片殷紅,當時全體都驚叫起來。他記得陳曉莉曾說看來樹比人還富感情。
「但是——你要叫我怎麼辦呢?這是事實。」
硬著頭皮他問得陳曉莉的床位,開始緩緩邁步上樓,站在一幅藍塑膠布的屏風前,他再度自問是不是應該來,不容他多考慮,他揩揩額上、鼻尖上的汗珠,轉過屏風。
「你知道我現在感覺像什麼嗎?好像我參加了一場勝負早已決定的賽跑,一方面既不甘心,又恨自己的笨。」
莉莉:
寒假一晃而過,註冊那天下午突然間大雨滂沱,李哲明站在收發室門口避雨,他正欣賞著那幾棵帝倫桃在雨水沖刷中的雄姿,這時他瞥見陳曉莉撐傘騎車經過面前,隔著七八步遠,他滿心歡悅且稍稍激動的喊她,令他驚訝的是她只略為側頭,注視幾秒鐘竟然轉頭不顧而去。李哲明愕了幾秒鐘隨即冒雨衝出校門,只看見她的背影淡淡消失在雨中。
迎新晚會結束後,社長依慣例指派一些男同學陪女同學回宿舍——雖然女生宿舍就在校園裏。李哲明急切的走出教室,凝神在鵝黃燈光下的人群中搜索著,他發現那咖啡色的身影和另一位女孩子正佇立於七里香的生籬旁邊,平劇社的另一位老社員正扶著一輛腳踏車站在她們身旁,李哲明三步併做兩步的擠過人群。
車速漸快,陽光灑在沃野平疇上,李哲明瞥見遠處綠林後有一隻十字架巍巍矗立,那十字架也是令人心碎的白,聯想到他曾戲稱陳曉莉是白百合,英文是Easter lily,就是「復活節百合花」的意思。對了,教徒在復活節不是都以大束大束的白百合為裝飾嗎?李哲明想不通為什麼同是基督教「發明」的節日,象徵復活是白花;紀念亡母也用白花,「死」與「活」都是白花。
新社員的自我介紹也是乏善可陳,「我是XXX,XX系一年級,」接著便是「謝謝大家」、「請多多指教」,悄皮點的男孩子可能會加個「未婚」什麼的,引起一陣哄笑式的歡樂氣氛。
李哲明困窘的不做聲,彷彿突然想起尚有未竟的任務,他在上衣口袋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照相館裝顧客相片的紙袋,遞給陳曉莉,口裏說:
陳曉莉連忙搖頭,急急的說:
好一會兒,李哲明發現自己的目光尚未在講義上挪動一行,他不經意的把目光瞥向對面桌上,豪華的筆記本攤開著,白紙藍線上是一行行極娟秀清晰的原子筆字跡,顏色濃淡均勻。李哲明吁一口氣,收回視線,但不到兩秒鐘,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停留在對方臉上。
「因為——嗯,也不為什麼?我是覺得我們都應該冷靜一下,覺得我有好些事應該仔細想一想,我們認識一個學期了,對不對?至少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有一次陳曉莉告訴李哲明說植物學助教要她們交作業——寫出卅種校園植物的名稱和花、果、葉的形狀,這對於唸森林系的李哲明來說並非難事,因為他們這學期剛剛開始上「樹木學」——森林系學生引以自傲的一門課,在實習時排有兩週是「認識校園樹木」的課程。李哲明不費吹灰之力的告訴她卅種植物名稱,並把一本厚厚的「臺灣木本植物誌」借給她去查花、果、葉的形狀。
「別看她像朵花一樣,倒還是溫室裏的花——」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搞不懂為什麼有人信教信得這麼迷,如果我們是教徒,今天就不能來了。」
桌上一個澄黃色玻璃鼎中豎立著一枝白燭,黃色的火焰在頂端飄動著。在那微弱光線照射所及的範圍內,燭光在每一件景物上閃動跳躍。
陳曉莉和絕大多數的新鮮人一樣,剛開學時被五光十色的海報板迷惑住了,一口氣參加好多社團,今天迎新晚會;明天迎新郊遊,新鮮人是大學中的天之驕子。
「那是一個同學送來的,你把它拿出來好了。」好低沉的聲調。
李哲明回到寢室後,興奮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拿出那隻德國貨的小提琴,吹著調音器調弦,接著拿出松香在馬尾弓上來回搓著。練了一段HRIMALY的音階,立刻拉了一曲「甜蜜的家庭」,接著是德伏夏克的「幽默列斯庫」,都是輕快明朗的曲調。
室內只傳出一個聲音:「媽——」,似乎想極力挽回那已成定案的命運,接著是零亂的腳步聲和隱約的抽泣,忽高忽低地盪漾在清晨的空氣中。
李哲明輕輕吹弄著燭火,火焰發出呼喇喇的聲音而左右擺動,緩緩的說:
陡地,吃到一半的奶油酥塞在口中了,因為他看見斜對面正坐著今晨邂逅的那女孩。李哲明連忙喝了一口雞尾酒以沖掉噎住喉部的餅乾,全神貫注起來。偏偏站在那女孩旁邊的男生卻正大蓋特蓋的自我吹噓著,什麼姓關啦,是千里走單騎的關雲長的後代啦。李哲明暗罵聲「去你的,管你姓關還是姓開,快點好不好。」
「對不起,我還不知道二位的芳名呢,」再補充一句,「剛才你們自我介紹時我不在。」
李哲明沒有察覺,因為他自認是一個「準勝利者」,他開始時時注意自己的服飾儀容,本來略駝的背,認識陳曉莉以後開始抬頭挺胸了。並且無時無事不遷就、哄著他的「女朋友」。
李哲明稍稍坐起,仍然斜躺著,兩手攏著剛吹乾的頭髮說:「沒什麼,——唉呀,就是今天早上在圖書館裏遇到一個女孩。」
陳曉莉攏攏頭髮,微笑著:
「你知道,我外婆在我小時候常告訴我一定要把飯吃乾淨,不然將來討個老婆是麻臉——」
李哲明抹了一把額上的汗,跳上車子衝向女生宿舍,他叫出一個和陳曉莉同住的女生,他也認識李哲明。
「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呆這麼笨?為什麼我不寫信給她?為什麼我不去高雄?唉——」
「前一陣子我們不都在看報上那篇名作家的連載小說嗎?你記不記得我們為什麼愛看?因為男主角是森林系學生,後來我們越看越氣,因為現實中根本沒有那種人、那種故事。」
質樸的小鎮這幾年也變得繁華起來,這條大馬路的寬度和平坦就不亞於其他大城市。
陳曉莉惶惑的接過,以一種怯怯的聲調說:「哦,謝謝。」
一扇鐵門上貼著白底黑字的「慈制」。
愛情他掌握不住;死亡又搶走了親情,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他不曉得還能保有什麼不被剝奪。他耐不住車廂裏的沉悶,離座走到車門處。
「我——我——嗯——」
早上十點廿分,李哲明坐在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擺在桌上的是「育林學原理」講義,但是他的目光正注視著窗外。
陳曉莉既羞澀又溫順地把左手遞給李哲明,任他小心翼翼的為她擦抹白花油,她感覺從他壓在她虎口上的拇指傳來那份關懷與愛憐的情感。她的眼神停滯在正低著頭的李www•hetubook•com.com哲明身上,她的嘴唇翕動著,幾次張而又合。突然,李哲明抬起頭,看看她說:
「噢,你們班上同學告訴我的——不要緊吧?對了,我給你帶來一點百合花,有瓶子放嗎?」
短暫沉默過後是一陣男女混合的笑聲。
「沒什麼——啊,我是想問你,你學過相思樹的學名沒?」
李哲明是這個時代中一個典型的青年人,高中畢業後考進一所大學,很快的在社團與活動中嶄露頭角,他現在是學校管弦樂團的副總幹事,辯論社社長,此外在好些社團中都插了一腳。由於他辦事能力強,個性開朗,李哲明在校中不但活躍,而且是一個頗受歡迎的角色。
獨留下李哲明默默坐在椅子上,再度回到先前的那份寧靜中,他翻了一頁講義繼續看下去。
有幾棵盛開白花的樹下了山坡,著生在軌道旁邊田埂上,枝葉繁茂,樹冠下段層次分明,李哲明判斷那是千年桐。這一帶似乎唯一盛開的花兒就只有千年桐,田埂上、道路旁、山麓山腹,全是怒放的白花,有孤零零一棵的;有十幾棵合生的,在萋萋碧綠上是令人詠嘆的白,也是令人心碎的白——至少對李哲明而言。
「森——林——二,李——哲——明,你的電報。森林二——,李——哲——明,你的電報。」
當陳曉莉看清這個跑來的男孩就是上午「醜遇」的那位時,她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不過藉著樹影的掩蔽,她仍能自然地打量這位身穿白襯衫、牛仔褲,一身清爽的男孩子。
「算了吧,阿哲,你這算什麼?」
「媽媽剛下樓去了,你剛來,多等等嘛。」這是陳曉莉的聲音。
上個寒假裏,百無聊賴的李哲明曾悄悄畫了一幅圖畫,畫面是一隻小提琴、一把弓和一架鋼琴,這原是李哲明的夢,此刻雖已好夢難圓,但他並不在意,因為真正的愛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處。
「Acacia confusa。」
「去你的,誰跟你說我要終生免疫了?算了算了,我要去迎新了,你還是去爬你的格子吧!」
李哲明站在車門踏板上,窗外田野間的白花漸漸少了,但偶而又可在車輪下的谿谷深處發現一棵白花點點的樹。
「我知道,羊紫荊就是羊蹄甲對不對?」
女孩可能發覺有人正注意著她,大概有那麼一種被監視、被束縛的感覺,令人總是不大舒服的,她微微仰頭,不大高興的轉頭看看窗外正在興建的建築物。水泥攪拌機隆隆響著,工人挑著砂石在鷹架上來回走動,驕陽在圖書館前肆虐,兩側停放的腳踏車車墊一定晒得燙手。
「好不好?答應我,不要寫信給我。」
「怎麼?有什麼事嗎?」
李哲明預備坐深夜的火車回家,因為今天晚上還有家教,並且要替家裏人買點東西。吃過晚飯他就背著一個小旅行袋離開宿舍,由於他早走了一步,以致沒聽到宿舍傳達室擴音機正以一貫的鄉音嚷著:
「我聽說陳曉莉生病了是不是?」
像是吃了一驚,陳曉莉忽的抬起頭來,那神情像說「誰?你是問我嗎?」隨即恢復鎮靜,再度自我介紹一遍。李哲明想聽的倒不是她的姓名系級等等——這些他先前已經知道了,他只想多聽一下她的聲音。
他拘謹的站在床前,幾許微風透過藍色的百葉窗飄進室內。陳曉莉略泛蒼白的臉龐襯托在披散的黑髮上,花絨睡衣外的手放在藍被單上,李哲明呆立在那兒。陳曉莉羞澀地對他笑了笑,指指另一張空著的床:
「對了,聯美下期有部好片子,我先向你定了啊,到時我們一起去看。」
吃野餐時,李哲明拿出照相機為她拍了一張照片。湊巧有一個腳趿拖鞋,長髮垂領的男生走過,遂請他為他們倆拍了一張,那個路過的男生臨走時還笑著對他們說:「祝你們玩得高興。」
陳學熙咂著水份潤濕的雙唇,緩緩收拾桌面上亂七八糟的紙張和書籍,黃雨蒼的桌上有一本赫曼赫塞的「荒野之狼」,他信手代他插入書架。做這一切動作時他斜睨著李哲明,他仍然雙手掩面地癱坐在椅中,這個樣子已經好一會了。
一個上午,兩人沒採到幾份標本,因為大部份時間都花在笑鬧上,李哲明是個很幽默的人,常常逗引陳曉莉發笑。在一棵苦楝樹下,兩人靠著樹幹休息,李哲明問陳曉莉在新生註冊時取的是什麼英文名字,她說是Lily,可唸成莉莉,因為自己的名字中也有「莉」字。
「我走了——我坐夜車回家去,——晚上臨走前再來看你。」
最後一節「應用育林學」考畢,他走出禮堂有點不悅,因為考得不甚理想。這時他聽見走在前面的兩個男生似乎談著「陳曉莉」。
李哲明開完最後一瓶汽水,緩緩走進教室,坐在一個男生旁邊掏出手帕揩汗,那男生拘謹的向他點頭微笑,李哲明笑笑,信手拿了一塊奶油酥,一邊瞧著場內正繼續進行的自我介紹。
「好啊,我看你將來一定討個麻臉太太。」
「這麼快,我沒想到這麼快。」
李哲明悵悵的注視著遠去的背影,長髮尚未超過衣領,毛衣紮在一條淡咖啡色短裙中,亭勻的小腿下方是一雙咖啡色皮鞋。左手抱書,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學熙的兩肩被抓得痛了,連忙放下筆,聳著肩膀掙脫李哲明的雙手,站起身笑著說:
「前一陣子我們看報上連載的一篇愛情小說,它裏面說一個森林系學生抓一把木麻黃葉子玩,這種外行話真讓我們真正唸森林的笑死了。」
陳曉莉已經把相片放回袋內,平靜地說:「好,謝謝。」
「啊,沒——沒什麼,——噢,我是想問你還記不記得相思樹的學名怎麼拼?」
他在植物園中見到一棵葉形酷似提琴的榕樹,當時他暗忖著不曉得世界上可有葉形似鋼琴的植物,若能找到合做一份標本該多好。
拉小提琴的男孩子,他們或多或少的都希望自己的女朋友對音樂也有相當的素養。對李哲明和陳曉莉而言,兩人唸的是相關科系;一個拉小提琴、一個彈鋼琴,二人心中都有一丁點兒「天作之合」的幸福感,李哲明更是強烈地陶醉在未來的美夢裏,但陳曉莉卻總有那麼一點兒事情梗在心頭,使她對李哲明的態度總是忽冷忽熱。
陳曉莉笑著追打李哲明,李哲明拔腿就跑,不時回頭衝陳曉莉笑著,兩人跑過一排木麻黃,陳曉莉信手拔下一握木麻黃枝條向李哲明撒去;叢叢墨綠飄撒在大葉按,木麻黃與相思樹間的柏油路上、紅土上。
他想起了今年的母親節,自己歸屬於佩戴白花的行列。他的母親是一個典型的舊式婦女,許多思想觀念在兒女眼中是那麼古板落伍。但無論如何,母親永遠是兒女需要時的磐石,每逢李哲明在校中社團活動碰見什麼棘手的事情或挫折,他總要跑回家去,母親不能給這廿世紀七十年代的年輕人任何實質幫助,但她能給兒女一份愛、一份關懷、一份力量,使得李哲明有信心重新面對一切困難。
李哲明嘆了一口氣,把鏡子放好,一圈一圈的把電線繞在吹風機上。旁邊坐著寫稿的陳學熙低著頭說:「別再看了,再看還是那個樣子,人家小姐不愛你啦。」
大學一年,不是沒有見過「漂亮」的女孩子,但在直覺上,李哲明覺得對面這個女孩與眾不同。
唯有永不止息的愛才具有「愛」的真正特質:
首先,陳曉莉的目光轉向他,繼之露出一付張口結舌的驚愕神情。坐在床沿的女孩轉頭看見他,站起身來拍拍陳曉莉放在被外的手,悄聲說:
「萬一她不高興了呢?她叫我別再來的。」
「嗯,你不要講,讓我想想看,Aa——Aa——記不得了。」
山上,是另一個世界,滿山相思樹,他們坐在相思林中一處克難桌椅旁,兩人相對而笑。那天風並不大,陽光和煦地穿過林冠,李哲明望著遠處林外被鐘聲帶動的人群,草坪上一所黃色外表的教堂拔地而起,鱗瓦片片閃動著和圖書光芒。
「這是送給你的。」
李哲明口口聲聲「拜託二位」,但他的眼神正熱切的只停留在陳曉莉臉上。
「但是——,我看你現在不像白百合,看你臉上跑得紅紅的倒像紅百合,你知道紅百合的英文怎麼寫嗎?」
陳曉莉全神聆聽著李哲明滔滔不絕的講,她雙眼瞳孔中跳動著亮閃閃的光芒。
李哲明故作神祕的停頓不言,陳曉莉報以搖頭,李哲明忍住笑,說:「Tiger lily,老虎百合的意思!」
期中考來臨,校園中充滿緊張的考試氣氛,李哲明也藉著讀書來沖淡心頭的鬱悶。今年,森林二的考試時間只有四天就結束,他決定利用剩下三天假期回家去看看母親,前幾天爸爸寫信來略略提及母親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管我們之間究竟有什麼問題,至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曉得一切。我曾答應你讓你有一段時間想一想,也許開學以來的種種是你經過一個寒假以後的答覆,但我希望你也給我一機會明瞭真相,好不好?看在我們曾是朋友的份上。
「阿哲,我記得聽人家講過,初戀往往是沒有結果的,但也是最美的,真的,喂,失戀就失戀嘛,難道你還要演出殉情記?」
突然,他感覺這安靜而無人打擾的小天地有了侵入者,四周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他翹起眼皮,看見一個女孩站在距他兩三步遠處,遲疑而又猶豫的目光正注視著桌面下似乎欲進不進,欲言又止。李哲明愕住了,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李哲明帶著陳曉莉,在椰林大道旁邊分別摘了羊紫荊和羊蹄甲的樹葉,坐在青草地上耐心地為陳曉莉解說著,一種葉子摸起來比較粗糙,另一種比較光滑柔軟;一種葉脈較多,另一種較少;心形分裂的深度也不同。
「噢,很痛吧?」
「怎麼不上?我蹺課來的。」
李哲明的頭成直角的垂在胸前,沒穿上衣,剛洗過澡的皮膚呈現黃白色,深藍色的牛仔褲穿在肚臍以下,一條腿擺在床上;另一條腿斜斜的撂在床下,記得李哲明以前說過他好欣賞這條牛仔褲,「到底是美國貨,洗幾下就變白了。」當時大家為這句話笑壞了。
李哲明聽了笑得彎下腰,陳曉莉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半晌,李哲明才說:
到了女生宿舍的柵門前,李哲明急欲在送行終了前,再聽一次她的聲音,沒想到一張口竟結巴起來:
「好——我告訴你好了——我——我在臺北唸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一個男孩子,當時我不覺得我對他有什麼感情,我只覺得我們還談得來。不過,不過在我考取大學以後,本來就立志不再理任何男孩子的,那一陣子我好怕你,我怕我立的志會——,上個學期,你一直來找我,他又老寫信來,我實在好矛盾。寒假時候,他,他從臺北來高雄看我,我才發現我不能再接受其他男孩子,我發現自己真的——真的喜歡他。」
他一直注意著在馬路上疾馳的兩方來車,大多是運貨的卡車,清晨使司機肆無忌憚的開快車。直到跨上磨石子的騎樓地面,他再度抬頭——
「唉,這是誰插的花?難道不曉得病房裏插花不好嗎?」
李哲明忍不住笑出聲,蚊帳裏的黃雨蒼翻了個身。
李哲明停止和陳學熙打鬧,跌坐在雙層床的下鋪。陳學熙挪了挪身體,坐在桌子上,那克難式的桌面經他這麼一壓,吱吱的叫了起來。他摸索了半天,才從那澄黃色小鼎狀燭臺中摸出一盒火柴,一伸手從鐵櫃頂上拿下一包長壽,他一邊點煙一邊瞇眼斜睨著李哲明。
考試期間他只在大禮堂中遠遠瞥見陳曉莉走進考場,她的左手似乎裹著紗布。
平時李哲明雖極其活躍,但他也有沉鬱的一面,往往他從社團的喧鬧中歸來時,總是要拉一曲「流浪者之歌」,讓那低沉的旋律濃濃的充滿寢室,直到自己那繃繃跳跳的心靈平靜下來,才收起提琴,難怪今晚好多同學奇怪:
他接著又說:
坐在乾淨清爽的桌前,陳曉莉依舊心亂如麻,剛憚過桌面,但卻揮不去心頭的煩亂。說不出所以然,反正就是看什麼都不順眼;幹什麼都不稱心。想起早上在圖書館的事就討厭,小說裏常描寫男人的「艷遇」,對於女孩子來說該算什麼遇呢?
「你怎麼知道我生病的?」
小鎮的市中心處有一個圓環,他站在人行道上眺望著圓環對面的家。李哲明的父親在小鎮上開了一間診所,哲明的大姊唸的是護理,畢業後在家裏幫忙。父親原先一心期望他能學醫,將來繼承家業,李哲明不是對做醫生沒有興趣,只是偏偏考上了森林系,父親只有搖頭嘆息,將期望寄託在哲明那個唸高一的弟弟身上了。
白色代表純潔、高雅,這是李哲明知道的,但為什麼失去母親的人要佩戴一朵白色康乃馨?為什麼要白色的?白色與死亡有什麼關係?白色與母愛有什麼關係?
李哲明頭低著不作聲,他右腳的皮鞋正一下一下的踢著黝黑的地面,遠處第二月臺的軌道上駛過一輛咆哮著的老式機關車,白色蒸氣嗤嗤冒著,頭頂上的擴音器正以平板且火車站獨有的腔調報告:「四點零九分開往高雄的對號車約晚廿分鐘到站——」人龍裏泛起一陣輕微的嘩嘆聲。李哲明抬起頭,看著這張曾使他神魂顛倒的臉龐,她的眼神中帶有企盼與信賴,他接著說:
「我知道,我,我這麼決定很自私。」過了幾秒鐘:
「我本來一開學就想給你的,是我們在大度山那次照的。當時我只以為這張相片是我們以後共同回憶的紀念,我本來想這麼寫在照片背後的,現在想想幸好沒寫,否則——否則真成為一個笑話了。
「嗯,」那女孩點點頭,「今天早上她突然昏倒了,我們嚇得要命,後來趕快把她送到醫院去,我們幾個剛剛才趕回來考國文,好在今天只考一節,又是十點五十才考。不過,沒關係,醫生說大概只是疲勞過度又有點貧血,休息幾天就好了。你不知道她這幾天晚上都——」
「我很佩服那位同學,他讓我看出有一種人,嗯,怎麼講呢?——是不——不替自己做主的人。末了他還說他祝福我們班那個女孩將來能信上帝,因為他覺得真喜愛那個女孩,不可避免地關心她的靈魂——。我的第二點感想是看來我真得感謝冥冥中的神,因為我們都沒有這種負擔。」
半晌,她低著頭細聲說:
隨著李哲明的點頭,三個星期的寒假開始。寒假中,李哲明很守諾言,並沒有寫過一封信給陳曉莉。
「別——晚上我媽媽可能會來,早上同學就寄限時信回去了,媽媽接到信一定會來的。」接著她低下頭去細聲說:
陳曉莉雙手絞弄著小手帕,幾度仰頭,但一觸到李哲明那肯定而堅毅的雙眼——雖然是在夜色中,她的頭又低了下去,最後她感覺她承受不了這種壓力,她開口了,以一種柔嫩虛弱的腔調:
陳曉莉伸手指指牆角小櫃上一個窄頸瓶,李哲明拿著花和花瓶出去倒水,每枝花的底部他都斜切過,並且以火薰烤,為的是可以保存久些。再回來時陳曉莉已經略略坐起,枕頭倚在床頭欄杆上,上半身倚在枕頭上。
如願以償的,李哲明又在辯論社的迎新晚會中遇到了陳曉莉。當晚,每一個人都很「健談」,李哲明發現陳曉莉很會講話,並且時時常常帶著微笑,那神韻令他覺得「這女孩可愛極了」。
「你想想看,阿哲,不是天下談情說愛的故事都像那種病態小說寫的一樣,其實發生在我們四周的愛情故事都是很平凡平淡的,不像名作家渲染得那麼驚心動魄或是淒涼哀艷。」
十二響鐘聲飄過校園,穿越白千層,昇到圖書館三樓,也帶走了女孩。
同寢室的陳學熙停止了爬格子;黃雨蒼也合起了正在讀的「心理學」,兩人都這麼想著:
李哲明笑著說他以前查過字典,記得Lily也是百合花的英文名,大一英文課時,老師說Eastewww•hetubook.com.comrlily是白百合。
「來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講講看。」
「愛」在李哲明的心中復活,他為陳曉莉和那位愛她的男友祝福。
「我?哦,對了,對不起,我叫李哲明,木子李,哲是嗯——哲人的哲,光明正大的明,森林系二年級。」
「這是最粗淺的,由外表區分的方法,分類學家作檢索表時還依據它們萼筒的形狀來分類呢。」
「怎麼了,你在想什麼?」柔柔的聲音把他「驚醒」。
中間那位矮個子的女孩,神采飛揚的搶先說:
李哲明逛到百貨公司替他母親買了一瓶面霜,又逛到書店替大姊買一本托爾斯泰的世界名著「復活」,他的姊姊常抱怨在小鎮上買不到想看的書,買完書後他突然覺得沒有理由不可以再去醫院看看陳曉莉,況且車站距醫院不遠,還是再去一次吧。
兩人在木板桌前吃完山下帶來的中餐,收拾東西預備下山。二人邊走邊談,李哲明揚著手中拿的半塊麵包,邊咬邊說:
陳曉莉站在公車牌下愕了半晌,眼睛看著遠處駛來的黃綠色公車,喃喃的說:
「有什麼事嗎?我們剛考完,你們呢?」
「李哲明,你看那種心形葉子的樹是什麼?你們老師講過沒有?」
事實上李哲明聽到的也就是如此而已,因為他真正急切想聽的是一位啊,「XXX小姐」反問道:
他似乎看見一個魁偉的男孩和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站在西子灣山頂觀賞日落,又看見他們兩人坐在往「渡船場」的舢板上;坐在駛往旗津的大渡輪上,他們是那麼幸福快樂。彷彿看見一個神色焦慮、手持一封限時信的男孩,正在臺北車站排隊買南下車票;他又彷彿看見一個笑意吟吟的女孩閉著眼睛,任憑一個男孩溫柔地為她梳頭。
凌晨,列車停靠在一個小站,下車的旅客不多,他經過懸有壓克力商品招牌的出口,漫步在小鎮街頭。

「就像我當初一樣。」
李哲明的心中仍是藕斷絲連,他希望或許有挽回的一天,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漸漸變成奢望,甚至幾近於幻想了。
李哲明覺得有點詫異,因為診所門口的四扇鐵捲門竟有一扇已經拉了起來,往常大門總要到九點鐘才開的,家人進出都走側門。更奇怪的是其餘三扇捲門上似乎貼著白紙,李哲明皺皺眉頭,緩步走過馬路。
下午一點半,他帶了一束百合花騎在炙熱的陽光下。抵達醫院時,一股醫院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再加上那瀰漫在空氣中的氣氛,他忽然覺得微微心跳,有點羞澀。
「歡迎二位來參加辯論社好不好?可以訓練口才——」講到這裏他突然覺得這番介紹似乎與剛才那付「拙口笨舌」的「口才」不大相稱,兩個女孩也吃吃的笑著。
「也——也剛考完。」李哲明懶得和她嘮叨,趕緊問:
突然他明白了,他的腳占據了對面的位置,她一定是桌上書和筆記簿的主人。李哲明慌忙收回雙腳,坐正身軀。女孩低頭碎步過來拉開椅子坐下,飄來淡淡一縷幽香,李哲明低頭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耳輪與面頰卻漸漸紅燙起來。
李哲明點點頭,他也記得那篇小說寫得荒謬無比,陳學熙繼續說:
「嘿,今天是禮拜天,信教的要上教堂。」李哲明突然說。
李哲明趁她在掏袋內照片時,慢慢的說:
李哲明覺得已沒什麼話可再講,今天他們的談話似乎都文質彬彬的,不像以前那麼暢快,他拉拉衣服,攏一下披在額前的頭髮,說:
李哲明把目光從窗外白千層上收回,開始仔細思索講義上的「耐陰性」。升上大二,課程幾乎全部是專業科目:「樹木學」、「植物生理學」、「測量學」、「育林學」。李哲明覺得這才有點像個森林系的學生。
「好的。」
「剛開學的時候,我們管弦樂團裏一個同學成天纏著我,你猜幹嘛,他喜歡我們班的一個女孩子;這傢伙每次見了我就向我打聽那女孩的一舉一動,跟她講了一次話就樂得像什麼似的。」李哲明突然輕輕的說:
「哼,你笑什麼?」
這是當晚她的第二句話。
迎新晚會結束後,李哲明和七八位新舊社員意猶未盡的到仁義街去繼續他們的未竟之談,其中包括陳曉莉。
兩人氣喘吁吁的跑回先前那張克難座位旁邊。陳曉莉看著手上汗水黏附的綠點點,說:
這張桌子除他以外並沒有任何人,不過在他對面擺著一本黑皮面、紅邊的考究的筆記簿、筆記簿上壓著一本中國通史。李哲明安靜看書不到十分鐘,打個呵欠、伸個懶腰,整個身體向下縮,幾乎腰部碰到籐椅面,雙腳則伸到對面椅子底下。他一面抖著原子筆,一面默唸著:「耐陰性係一樹種在各種密度之天然林冠下生存、生長及發育之能力。」
「你聽啊,他後來有一天晚上把我拖到維也納森林,嗯,就是我們學校一進門在郵局後面那一片樹林,你曉得吧?他把我拖到那裏,鄭重其事的告訴我他不想追那女孩了,我問他怎麼搞的,原來他是基督徒,我們班那女生告訴他她沒有信基督教,而這小子認為在這種情形下他無法向這女孩傳道,因為在他心裏不可否認地存有不純的雜念——」
陳曉莉羞紅了臉,低頭說:
他再朝左邊車窗看去,窗外呈現的是同樣的嫩綠;同樣的鮮白。不知道是否司機有意不使旅客錯過這良辰美景才故意放慢車速,只見車廂內引起一陣騷動,大家的目光紛紛投向窗外。
李哲明感覺他的心在胸腔中怦怦跳著,為自己不成熟的撒謊而深感不安。
「社長說請你幫忙收拾一下,我來送二位回去好了。」李哲明微笑地注視著兩個女孩,根本沒再留神老王猶自「哦、哦」的應著。
「來來來,我講給你聽,你們那個助教真是欠學。」
「我實在不服氣,不服氣——」
她,半低著頭,黑亮的頭髮整齊服貼的向兩方流下,眉頭微微蹙著,雙眉濃且細長,由於距離很近,以致左眉角上的一顆黑痣都看得清楚。再往下的臉部就看不到了,依稀可見長睫毛輕微顯動,小巧的鼻子挺立著,粉紅色的嘴唇微張。
那天晚上他們談了很久,李哲明最後不得不承認,相識三年而培養出來的感情,遠勝過三個多月的感情。雖然或許高中學生本不懂得何謂愛情,但三年深厚的友誼極易升華為愛情。他為什麼「允許」她和那小子在寒假中見面?他深深自責著。
「拜拜,明天我再來看你,要乖啊。」

期中考過後的一個星期天,李哲明以採標本為由,約陳曉莉一塊兒上大度山。
小提琴遺留了一個夢,但不是殘缺的,因為有愛去補足它。愛是永不止息。
「哲明,回去以後不要寫信給我好不好?」
(全書完)
李哲明曾在一個社團中學過繃帶包紮的基本技術,他很熟練的打開,重新纏繞。這時他記起去年在大度山,那天他為她抹白花油的一幕。他楞楞的停住雙手的動作。
校園中熱鬧依舊,校區擴建計劃繼續進行,到處皆是水泥、鋼筋和模板,操場上依然蹦呀跳的;五彩繽紛的海報板仍然豎立在大門口。但李哲明覺得被一股沉重的壓力籠罩,他受不了這種沉悶與沉默。他再度寫一封信給陳曉莉,他這麼寫著:
陳曉莉連忙回答:
迎新會千篇一律的開始了,社長首先致歡迎詞,內容不外社史簡介、現況、今年計劃,最後加個「歡迎新血」結尾。接著是請新社員自我介紹,桌上擺著一碟碟的什錦水果糖、餅乾、不頂高明的雞尾酒,還有一大堆橘子。
「伯母沒來嗎?」一個寬厚穩重的男性聲音。
「討厭,你講這些幹什麼嘛?」
星期六,十二點剛過,宿舍已經熄燈。
一月中旬兩人都考完期末考,整裝各賦歸程。李哲明送陳曉莉到火車站,陳曉莉家住南部;李哲明家住北部,二人失去了同車回家的機會。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