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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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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以為她會推辭: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兩不方便啦——一般女子總有諸如此類的顧忌。但如花,我竟忘記她是一個妓|女。她見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顧忌,反而是我的專利。
「你餓不餓?」
「這樣吧——」我遲疑了一下,「你暫時來我家住一宵再說。」
我失笑。江湖術士,老眼昏花,如何謀生?我想叫如花離去。她固執地坐著。
「你是——人嗎?」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會,終於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隱於黑夜中。
「你回家了?」
「王孫公子花天酒地,以錢買面。阿姑在應紙到酒樓陪客時,出示一方灑了花露水的雜色毛巾給他抹面,以示與酒樓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老人問:「想測甚麼?」
「我從小被賣予倚紅樓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甚麼、而且客人絕對不問我們『貴姓』,為怕同姓,諸多避忌。即使溫心老契——」
如花說:「我且罵道:十二少是甚麼人?搬次貨出來?十二少肯,我也不肯。來些應時佳果。於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不要來。」
那測字攤的老人,目瞪口呆,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如花坐過的小櫈子。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這裏?不知道他換了甚麼名字?是否記得我?」真奇怪,我興緻奇高。一半因為她的美貌,一半因為她的焦慮。
「請出示姓名、住址、電話、身份證。」
她眼睛閃過一絲悲哀,但仿佛只是為她幾根長劉海所刺,她眨一眨,只好這樣說:「先生,我沒有證書。他——是好朋友。尋找一個好朋友不必證明文件吧?」
「妳不介意吧?」我還是要問一問。終於我帶她回家。途中經過金陵閣。以前這是金陵戲院,如今建了住宅,樓下有電子遊戲中心。附近有間古老的照相館,櫥窗上殘存一張團體相,攝於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輕得多了!
哦,這真是個令我不好意思的問題。我連與女友之間關係,也因對方之勤奮上進,而岌岌可危。
以本人的IQ,無論如何想不出這一招。我連送情人咭予女友,寫錯一劃,也用塗改液塗去重寫。我甚至不曉得隨意所至,我一切平鋪直敘。像小廣告,算準字數交易。
「你會考不好,怎麼找工作?」
正等著,如花竟又來了。
「去的時候,我二十二歲。等了很久,不見他來,按捺不住,上來一看,原來已經五十年。」
「永定,你真不夠浪漫。難怪凌楚娟對你不好。」
「好,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簡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塊石頭,或者橋,或者墳墓。」
她感激一笑。順手自一堆小字條卷中抽了一卷,遞予老人。
「好的,你問吧,我幫你付錢好了。」
「我下車了。」
「為甚麼揀我?」
往下說,自然也包括十二少綿密的花箋,以至情書。後來還送上各式禮物:芽蘭帶、繡花鞋、襟頭香珠、胭脂匣子、珠寶玉石——只差沒送來西人百貨公司新近運到的名貴銅床。
我忽聯想起吸取壯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艷鬼:「——我倆血型又不同。」話剛出口,但覺自己語無倫次,我搖搖欲墜地立起來,企圖擺脫這「物體」。
「那你看的是甚麼戲?」
正想答話——電話鈴聲驀地響了。
我往後一看,那對情侶早已欲|仙|欲|死,忘卻人間何世,正思量好不好驚動鴛鴦,以壯膽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咦?」她輕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到了吧?」
「我只申請來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難道你不肯?」
「到了嗎?在屈地街下車,中間一度水坑。四間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當年倚紅樓紅牌阿姑——」她悽悽地,竟笑起來。
轉瞬人去樓空貌。
歌聲充斥於此小小的繁華地域:
「你已經知道這樣多了,不揀你揀誰?」
阿楚,這個短髮的衝動女子,她有一雙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為聰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頂至踵掃一遍,交加雙臂望向我。
也許,這因為我老實,我不大欺騙,所以沒提防人家欺騙我。而阿楚,對了,她時常說大大小小的謊,因此培養了懷疑態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懷疑背後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我把紙筆拿出來,笑:
你看,一個女人要收買男人的心,是多麼地輕易,稍為用點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纖纖玉手之掌心。
「如花小姐,請問貴姓?」
「我們不作興甚麼少、甚麼少地相稱。你還是喚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嗎?」
「但是,我沒有你們所使用的錢。」
做甚麼好呢?
你是誰?我是誰?
阿楚不是不膽怯的,她聲都顫了。
我有點懊惱,甚麼「倚紅」、甚麼「三家」、「客人」、「溫心老契」——。誰知她搞甚麼鬼?廣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樓上看香港小姐準決賽去,要不是與這如花小姐周旋,我也收工,耽在電視機旁等我女友採訪後來電,相約消夜去。
我在那兒提心吊膽,擔心她夜裏爬上我的床來誘我歡好。——真滑稽,在半分鐘之內,我想到的只是這一點。
「——如花,」我艱辛地發言,「請你放過我。」
「所以你與他一見鍾情?」她又一笑。開始賣弄她的欵客手段:「你幫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訴你。」
「為甚麼?你說!」她喝令。
仿佛都已默許。
「甚麼是會考?」
她驀地住嘴,垂眼不語。
她見我不回話,又再道:
真叫我受寵若驚,我阻止她:
天,這凶惡的女人殺到了。
「石塘咀。」m•hetubook•com.com
「不,我還是走了。——不過,埋席時又趕來一次。散席後,邀約七少返寨打水圍。十二少沒有來。我暗示他,三天之後,他來找我——」
我打量她。眉宇之間,不是不帶風情,不過因為焦慮,暫時不使出來。也許馬上要使出來了。老實說,我們這家好歹是中型報館,不打算接受一些曖昧的徵友廣告:「住客婦女,晚七至十,保君稱心」之類。難道——
「但,我曾經擁有一個花牌。」
哦,在石塘咀,倚紅樓,蒙一位花運正紅、顛倒眾生的名妓痴心永許,生死相纏,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過是一個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種,一往情深。
如何安置這隻迷路的女鬼?
「那是一群讀了五年中學的年青人,一齊考一個試,以紙筆作戰爭取佳績。」
「啊,那真麻煩!」她竟表示同情:「我們那時沒甚麼選擇,反而認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個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個男人。」
門一打開,我們三人六眼相對,圖窮而匕現。
「沒有。我在太平戲院看的不是這些。」
她吃蘋果。
如花十分安詳:「不要緊,我給她解釋。」
像幻覺似現實裏——
——但,如花不見了!
我無心目送。
但我不願再同這女子糾纏下去。
她很憂愁。
是的,並不是我。
「如果登這啟事,要依正手續,登三方吋,二百七十元。」
只聽得老人在算:
女人便是這樣,你推拒,她進逼;到你有了相當興趣,她便吊起來賣。
如花不知是興奮,抑或驚愕,呆住了。她喃喃:
「有多大?」
老人清清喉嚨,悠悠地說道:
「不會考可以嗎?」
「不,我是香港人。」
她側身靠坐沙發上,姿態優美。漸漸我才發覺,她並沒有正視對方的習慣,因著職業本能,她永遠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對我這種毫無應付女人良方的石頭。
「先生,」她先笑一下,囁嚅:「我想登一段廣告。」
「他竟比我快?」
我怕嗎?真的,我怕甚麼?如花只是過客,解釋一下,會有甚麼事情發生?
電車站附近是一些報攤,賣當日的拍拖報,兩三份一組的,十分貶值。報攤往上走,便是「雞竇」。總有兩三個遲暮私娼,塗上了口紅,穿唐裝短衫褲在等客。她們完全不避耳目,從容地抽煙,有時還買路過的豬腸粉吃,蘸上瘀血一般顏色的海鮮醬,是甜醬。數十年如一日。有些甚麼男人會來光顧?好像跟母親造愛一樣,有亂|倫的醜惡。
我也有點同情她。
電車踽踽駛來,我上車。如花一足還未踏上,車就開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節奏快,竟連電車也不照顧婦孺?出乎意料之外。
雖然我倆生肖相同,但屈指算來,她比我大四十八歲。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個龍鍾老婦,皮膚皺摺,眼神黯黃。如果她輪迴再世,也是個——四十幾歲,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尷尬年齡。而她綺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過因為她的痴心執拗,她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即使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甚麼是毛巾老契?」
「——」她一怔,才答:「是。」
如今淨與我玩耍,講些我聽不懂的話,還未成交一單生意。——且她又不是自由身,早有「好朋友」,我無心戀戰。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夠定,但對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藝,並不嫻熟。一是一,二是二。這對應付驕傲忙碌的阿楚,並不足夠。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風吹拂著,鬢髮絲毫不亂。初見面時,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髮,以啫喱膏悉數蠟向後方,萬分貼服——看真點,啊不是啫喱膏,也許是刨花膠。她那直直的頭髮,額前灑下幾根劉海,哪裏是最時髦的髮型?根本是過時。還有一身寬旗袍,還有,她叫如花。還有,她完全不屬於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賭她不知道何謂一九九七。賠率是一賠九十九。
我去坐電車。
「你要在哪兒下車?」
廁所門關上了。
她伸出手來。
「就是那晚,座中遇見十二少。也許是緣分,也許是冤孽,總之,我掛號後,他對我目不轉睛,而言笑間,我也被他吸引。本來為了擺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連片刻便要藉口趕下場。」
忽然之間,她倉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有一晚——
「先生——」
她默默地在我身後,緊抿著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車。
窗外,是一間酒樓,酒樓因有人嫁娶,張懸了花牌。電燈泡如珠環翠繞,叫一個紫紅繽紛的花牌更是燦爛,上面寫著「陳李聯婚」字樣。陳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過著普通人的生活,辦普通人的喜事。
「沒有,我在尖沙咀。她們爆內幕,說甲拍上級馬屁;乙放生電;丙自我宣傳;丁是核突狀王——」
「這是聯婚花牌,」我在作應景對白:「你們那時候嫁娶,也有這樣的花牌吧?」
這些女孩子,輸了也說一大籮筐,幸好不讓她們贏,否則口水淹死三萬人。輸就輸了,誰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見報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規則?選美又不頒發操行獎。所以我沒興趣。但如果沒有這些花邊,阿楚與她的行家便無事可做,非得有點風波不可。
能共對於這一刻,
男同事都笑作一團。一個跑突發的回來,拿菲林去沖,一邊瞄瞄電視:「嘩,胸部那麼小,西煎荷包蛋加紅豆!」
「就在屈地和_圖_書街,填海區那邊。」
「十二少——」她心底微盪,未語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舖的少東,眉目英挺,細緻溫文——」
然後我倆穿過一些小攤子。她好奇地到處瀏覽,不怕人潮擠擁,不怕人撞到她,驀地,她停下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戲。太平戲院開演名班,我們一群姊妹於大堂中座。共佔十張貴妃牀,每張牀四個座位,票價最高十二元。」她開始得意地敘述,完全沒有留神我的反應。
「永定少。」如花如此稱呼。
奇怪,我漸漸不再恐懼,寒意消減,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樣的人?」
上到樓上,除了車尾一雙情侶,沒其他乘客。他倆盡情愛撫,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無惡不作。
「那晚有闊客七少,揮箋相召。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撞鬼!」我沒好氣地答。
然後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屬犬,原來與我同年,一九五八年出生。不過橫看豎看,她一點不顯老,她看上去頂多业一、二。即使她作復古裝扮,帶點俗艷——。女人的樣貌與年齡,總是令人費解的。
門鈴只響了一下,我已飛撲去開門。
二人頷首。
她「吃」完了。蘋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損。
「阿楚像泥鰍,你能捉得住?」
哼,在扮年輕呢。難道我不洞悉?只要講出甚麼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測對方是甚麼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裝:我看的不是這些——,以示比我後期出生。我只覺好笑。這女人,自以為聰明。其實我早知她的生肖。
「誰是陳寶珠?」
「會考之後,我讀了兩年預科,然後在大專修工商管理,現任報館廣告部副主任——」
如花立起來,向某房間一指,她走前幾步,發覺是我的房,但覺不妥,又跑到廁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隨入內。
原來闊客捻花,竟以得到區區一兩條毛巾來顯示威風,與眾不同。為了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價。風月場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闊斧;大戶引頸待斬,揮金如土,難怪如花洋洋自得。
「你未看過她的戲嗎?」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十二少買醉塘西,眷戀如花。他與一般客人迥異之處,便是時有高招。一夕執寨廳,十二少送了如花一個生花紮作的對聯花牌,聯云:「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談:
「這樣的,如果尋夫,因涉及法律性,或者需要看一看證書。」
四周有大光燈亮著,各式小攤子,各式人類,燈下影影綽綽,眾面目模糊,又似羣魔亂舞。熱氣氤氳。
我如何得知怎麼辦?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變的環境回復舊觀?我甚至不可以重過已逝去的昨天,何況,這中間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樣低能軟弱,手足無措。人或者鬼,都敵不過歲月。啊歲月是一些甚麼東西?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關燈、趕客。
不過但凡女子,嫁了的,總是瞧不起未嫁的,因為一個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來。對其他單身女郎佈施同情。
她不知自哪兒取出胭脂,輕勻粉臉,又沾了一點花露水。一時之間,我聞到廿多年來未曾聞過的香味。
小何問:「幹甚麼的?」
嘿嘿嘿,我乾笑起來,順手抄起桌上的蘋果便吃,誰知是如花「吃」過的「遺骸」。嚇得我!
「是吉兆呢。」他說。我倆一齊望向他。
她點點頭。
「大概你很久沒到過那區吧?」
我馬上帶如花下電車。這一回,我讓她先行,免得司機看不見,她還未落定便又開了車。
我指給她看。
老天,還沒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個俗名叫「鹹魚欄」的區域。電車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達目的地。我急如熱鍋上小蟻,唯一的願望是離開這電車。
我拉女友坐下來。她又用她自以為聰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齊衣冠掃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隨便一扔,然後脫了鞋,盤坐於沙發上,等我發言。
「在我小時候,太平戲院一天到晚放映陳寶珠的戲。我記得有一齣戲叫做『玉女心』,如果儲齊七張票尾字咭,可以換她一張巨型親筆簽名相的。我幫我姊姊換過。」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也是淚——
他看也不看我。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如花,我甚麼也不曉得。我是一個升斗小市民,對一切歷史陌生。當年會考,我的歷史是H。」
「你不會害我?」
「誰說我會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歷史不好,其他都不錯。」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知你不吃熱的,但水果比較冷。真的冷,我在雪櫃中取出來,非常適合你。」
「十二少真有那麼多兄弟姊妹的嗎?」
「我不餓。」
但我沒有習慣揭人陰私,也不大好管閒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熱情如火地交換意見——雖然她的愛情是如此的貧乏、枯燥,與一個男同事相對日久,面面相覷,一生。
「她說甚麼你信甚麼?」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麼不見了歡得、詠樂?還有,富麗堂皇的金陵酒家、廣州酒家呢?——連陶園打八音的鑼鼓樂聲也聽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小何,你少嚼舌。」我洋洋自得,「剛才你不是認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嗎?阿楚光看中我這點,一生受用不盡。」
「我未婚。」急忙轉個話題岔開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一定有結果。剛才測字,不是說他在人間,日內有音嗎?」
「你睡你的,有哪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次妨礙你?我趕完娛樂版,還要砌兩篇特稿給八卦周刊賺外快。你別擋人財路。」
「很久了。」
「——我有心相幫,若力有不逮,毫無結果,是否保證沒有手尾?」
是一個地攤,張懸些陳舊泛黃布條,寫著掌相算命測字等字樣。攤檔主人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抽著煙斗,抽得久了,連手指都化為煙斗般焦黃黯啞。
時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煩惱。她站在那裏,一臉惶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繼續:「那時演『背解紅羅』、『牡丹亭』、『陳世美』——。」
旁邊有同事小何,剛上完廁所,見一個客人跟我講這樣的話,便插嘴:「是呀。他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不過他已有了——。」
答問時,其中一個說她最不喜歡別人稱她為「馬騮乾」或「肥豬」。
她不答。
「叫我如花吧。對不起,剛才我走開了一陣。你別要生我的氣呀!」
「阿楚,我給你介紹,這是如花。」
電車沒有來。也許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悵惘地苟活著。人們記得電車悠悠的好處嗎?人們有時間記得嗎?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願意公開她們的真實年齡,何況我只是一個初相識的陌路人?她還在那兒算命呢,我何必多事,側聞她的命運?到底漠不相關。
我懶得作答。
隔了一會,我猜想他已批算完畢,便回去找她。
我問:「阿伯,那小姐呢?」
「我在哪裏?」她幾乎要哭出聲來:「這真是石塘咀嗎?」
「你要上哪兒去?」
如花說:「我來的時候,迷迷糊糊,毫無頭緒,我只強烈地感覺到,第一個遇上的人,是可以幫我忙的。」
我呆了半晌,不曉得作答。
我的目光自報紙上三十名所謂「佳麗」的色相往上移,見到一名二十一二歲的女子。
方轉身,杳無人跡,只好再回頭,誰知突見如花。
我不相信這種愛情故事。我不信。——它從沒發生過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帶妳到電車站。」
她全部秀髮以啫喱膏蠟向後方,直直的,萬分帖服。額前灑下伶仃幾根劉海,像直刺到眼睛去。真時髦。還穿一件淺粉紅色寬身旗袍,小雞翼袖,領口袖口襟上綑了紫跟桃紅雙綑條。因見不到她的腳,不知穿甚麼鞋。
好,我便幫這小女子一個忙:
「我沒有姓。」
「沒關係啦,反正萍水相逢。難道生氣傷身不成。」我是男人,毫無小器之權利。
「是丈夫嗎?」
「是——」她顧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戲院嗎?」
總之,我捉她不住。今晚,又是她搏紮的良機。她在娛樂版任職記者,最近一個月,為港姐新聞奔走。
我聽不清楚他倆對話,因為歌聲如浪潮,把我籠罩:
「大字四個,小字三十一個。每天收費二十元。三天起碼,上期收費。如果字數超過一段,那就照兩段計——。」
「真奇怪。」他眉頭緊鎖,「你沒有生命線?」
二人進去良久,聲沉影寂。
「小姐,你屬甚麼?」
且她只申請得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萬分失望。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是,」老人用粉筆在一個小黑板上寫著字,「這是一個日,那又是一個日,日加日,陽火盛,在人間。」
似半醒加半醉,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會叫你難下台。也許,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幫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的。」
滿懷熱望。
「小姐,如果是登尋人啟事,那要貴得多了。逐方吋計算,本報收九十元一方吋。」
「你放過我吧!」
我並沒有看不起她。
在靜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送予妓|女一張銅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會這樣做。
我只好也憑在窗前。隔她一個窗口位,沒敢接近。
二人相對,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不知道這兩個女人在裏頭幹甚麼,鬼用甚麼方法證明她是鬼?我在廳中,想出了二十三種方法,其實最簡單,便是變一個臉給她看。——不過,她的鬼臉會不會猙獰?
「振邦。」
她仍以閃爍眼神望我。
我心裏想,尋親不遇,只因香港近年變遷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換一換風景,也難怪認不得路。
我收工後跑到樓上採訪部看電視。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覽,燕瘦環肥。
有女記者用筆擲他,他夾著尾巴逃掉。選美就是這麼一回事,直至選出十五名入圍小姐。電話響了,原來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消夜,我們接到線報,落選小姐相約到某酒店咖啡館曝內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滅。」
「——?你是大陸來的吧?」
「為甚麼?」
門鈴一響,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劍。
一陣空白。我計算時間,不住看表。阿楚現今在地鐵、的士,現今下車,到了我家門。我在趦趄期間,無意地發現進屋多時,我卻未曾放鬆過,未換拖鞋,甚至鈕扣也沒有解開。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謹。面臨一個兩美相遇的局面。
攤開一看,是個「暗」字。她見字,一陣失意。
「廁所漏水,地氈濕透了。」我期艾地解釋。
「哦,太平。早拆了。現在是個地盤。隔壁起了一個大大的商場。」
「有一次,十二少來我房間打水圍,」如花見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盤生果,都是橙啦蘋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聽。
我開始沉不住氣。這樣的一個女子,恃了幾分姿色,莫不是吃了迷|幻|葯,四處勾引男人,聊以自娛?
一時間,以為是香港小姐候選和-圖-書人跑到這裏來繞場一周。——但不是的,像她這般,才不肯去報名呢。俗是有點俗,惟天生麗質。
她有點躊躇:「是。等了很久,不見他來。」
「你是——甚麼人?」
她愛他,他不愛她,於是她非要把他揪出來不可?
「好。登甚麼?」
莫非是「復仇」?
她默默地跟我數條街巷,幹甚麼?我誤會自己真有點吸引力,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纖纖弱質,而且還學人趕時髦,穿一件寬身旗袍。別說跑,連走幾步路也要將將就就。
「填海區?」
「三司會審殺姑案?神眼東宮認太子?十年割肉養金龍?一張白紙告親夫?沉香太子毒|龍潭救母?清官斬節婦?節婦斬情夫?——」再數下去,我僅餘的記憶都搾乾了。
「我說不上。」她為難:「但你一定會幫到我。——或者,麻煩你帶一帶路,我完全認不得路了。一切都改變了。」
「我很餓。」我說,「你也吃一點吧。」
她真是一個小霸王。
我恐怖地瞪著她,等她回話。
「別開玩笑。」
是,為甚麼呢?我毫無疑問地相信一個陌生女子的話,且把她帶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盤相信?
難怪。難怪我如夢如幻,難怪阿楚若即若離。想不到如花那畢生縈念的花牌,是我的諷刺。
「九十元,才一吋?」
「夠冷嗎?」我殷勤相問。
「滾遠點!」我趕小何。
她開始認路:
「日後十二少如何會我?」
我愕然,那麼我錯估了。更早一點?於是我開玩笑地數: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過當時塘西花客,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門,一家熱鬧團聚,人口眾多,所以總愛加添『十』字。他原姓陳。」
卻像流星般閃過,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國的阿姑,溫柔鄉中,零沽色笑。——當然,結婚是批發,當娼是零沽。
「袁永定,你形跡可疑,不懂得創作藉口。——我非來不可。如果地氈沒有濕透,你喝廁所水給我看!」
一路上,她離我三步之遙。間中發覺她向我含蓄地端詳,十分安心。
如花用心地想,低頭看她的手指,手指輕輕地在椅上打著小圈圈,那麼輕,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離不開她的手指。
我怎麼辦?
如花眼睛一亮。
老人見顧客滿腔心事,基於職業本能,知道可以再加游說:
就在如花訴說她春風駘蕩、酒不醉人的往事時,電車已緩緩駛至石塘咀。
我把分類廣告細則相告:
在聽著古老的情愛時,忽然響起電話鈴聲,叫人心頭一凜,仿佛一下子還回不過來現實中。
這女鬼纏上我了!真苦。只見一面便纏上,那男人,甚麼十二少,看來更苦命。
她坐在那兒等我吃完,付賬。
我那姊夫,三十幾歲,當著校務主任,這微末的權,供他永遠享用。有時,他也對我這王老五佈施同情。
我揀一些充滿活人氣息的狀況告訴她:我家在四樓,一梯兩伙。對戶住的是我姊姊與姊夫。單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無意外,他日我結婚生子,也長住於此。在香港,任何一個凡俗的市民,畢生宏願是置業成家安居,然後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個津校教師,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對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對,一起議論著學生,蹉跎數載,只得也議論嫁娶。
對了,她為甚麼孜孜於尋找一個男人?
轟然巨響,是阿楚擲電話。
我氣她不告而別,掉過頭去。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倆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消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脈、男明星撬人牆腳、導演遇襲——之類的突發新聞,她扔下我,發揮無窮活力去追索。她與她工作戀愛。
「呀,那麼小。怕他看不到,我要登大一點的。」
如花憑於窗前。
「呀,有了!你跟我來。」
見她迷惑,便問:
「——不,不很餓。」她含糊地答。
她皺眉:「我們之間,有一個暗號。請你寫『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字樣。」
「吓?」她驚喜,「那麼巧?我真找對人了。」
於是我動用大量的力氣把這故事複述,從未曾一口氣講那麼多話,那麼無稽,與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邊聽,安靜地聽,一邊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懸河,還是奇怪我竟為「新歡」編派一個這樣的開脫。
「去哪兒?」
真要命,哪壺不開提哪壺。
「先生,我忘了問一件事。你家,方便嗎?——你是否已有妻子?」
見她那麼堅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還要虔誠,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一般,於她身上,找不出半點楚楚可人、娟娟秀氣之類的表現。楚,是「橫施夏楚」;娟,是「苛捐雜稅」。
「你要我怎樣幫你?」
「我被賣落寨,原是琵琶仔,擺房身價奇高,及後台腳旺,還清債項,回復自己身。恃是紅牌,等閒客人發花箋,不願應紙。」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現在過來。」
「嘩,真刺|激,我追車追至喜來登,那些落選港姐跟我們行家捉迷藏——」
她遲疑地:「屬犬。」
她轉向如花:
我交加雙臂,百無聊賴,說:「別人只稱你做『相撲手』。」
「那倒不必。你的啟事內容如何?」
「我要睡了。」
老人把火水燈移向如花的手。反覆地看。反覆地看。良久。
還念念不忘她要尋找的人。
「你怎樣能令我相信你是隻五十年前的鬼?」
當然,如果我說出去,誰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書看回來的。
於是我識相地走遠幾步。
「究竟你要找誰?https://www.hetubook.com•com
「糟,要過站了。」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不答。我仿見她眼珠一轉。
愛或者欷歔,
我在五十年後,聽得這樣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蕩神馳。這二人不啻高手過招。我竟然要藉一個女鬼來啟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如花不知我內心苦惱,又斷續地低訴她與她溫心老契之旖旎風光。諸如人客返寨打水圍,如果她已卸裝,只穿褻衣,也會馬上披回「飲衫」出迎,這是她倚紅樓鴇母三家的教導,以示身為河下人,亦有大方禮儀——不過,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這禮儀了。她這樣說,無非繞了一大圈來展示鶼鰈情濃。她就是吃定了我是個好聽眾。一點也不提防避忌。
我叫了燒鵝瀨粉,一碟豬紅蘿蔔。問她要甚麼,她堅持不要,寧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樣?好像我要毒死她。
「不。請別說下去。到我家了。」我遲早會成為石頭、橋,或者墳墓,何必要她諸多提醒?真受不了。
「你快回家,現在幾點了?趕快跑回沙田寫稿去。」——我其實怕她跑來我這裏寫稿。以前沒問題。今晚萬萬不能。
我只得搜尋出一些水果,橙和隻果,切開盛於碟上,請她吃。
「更早一點的。」
她說:「尋人。」
「永定,」她又開始她的風情,「你放心,應付此等場面我有經驗。」啊,我怎的忘卻她見過的世面!
「可以。但不參加會考,不知做甚麼好。結果大夥還是孜孜地讀書考試。考得不好,女孩可報名參選香港小姐,另尋出路。但男孩比較困難。」
她喜歡來就來,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於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處境。也許她習慣地成為生張熟魏的第三者,「老舉眾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紀錄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喪,阿楚本來便倀雞,上來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我們報館在上環,往下走是海邊,燈火輝煌的平民夜總會。想起我的消夜。
——其實,我是無法作答。這是我的心事。不過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難處自己當。
阿楚竊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在她緬懷之際,我臉色漸變,指尖發冷。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這是「次貨」呢,真汗顏。不過,回心一想,我討好一隻鬼幹嗎?我又不作長線投資。而且,這種女人很可怕。她不愛你猶自可,不幸她愛上你,你別想逃出升天。化身為蒼蠅,她也變作捕蠅草來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陰魂不肯放過。
她期望找到這個男人。是誰呢?如此得蒙愛戀。念及我那阿楚,觸景傷情。
「叫甚麼名字?」
我招呼她進屋。招呼她坐。然後我又坐下來。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後來我但覺自己無聊極了。那麼市儈,且在一個鬼面前陳述學歷與職位,只是為免她看不起。說到底,我不是好漢。我痛恨自己。
「屬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情難定散聚,
「——我有朋友在。」
走著走著,忽覺尾後有人躡手躡足相隨。我以為是我那頑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轉身。
「好了好了,當是自己人登,頂多打個七五折。」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沒嫁娶經驗。」
「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靈的,大笪地出了名的神仙。讓我替你算一算。你找的是誰呀?讓我看看姻緣線——」
「他在此?」如花急著問。
「先生,」她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真對不起,我們收工了。」
「我沒有住址、電話,也沒有身份證。」她怯怯地望著我,「先生,我甚至沒有錢。不過我來的時候,有一個預感——」
「你怕嗎?」
一言不發,倉皇地收拾工具,粉筆、小黑板、測字紙卷、掌相掛圖、——。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喼中。蒼白著臉,頭也不回地逃走。
我也為她難過。
我專注地聆聽一些只在電影上才會出現的故事情節。
我換一個話題:
「早就叫你不要上來,回家寫好了。」
「呀,手很冷呢。」
「你未見過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與新歡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圖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幾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贏也要打的那種人。」
「小姐——」
「我為甚麼要害你?」
「我怎麼辦?」
「這個『暗』字,字面顯示,日內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是尋人嗎?」
我拿起聽筒,是阿楚那連珠密炮的聲音:
「是呀,一般的啟事,如道歉、聲明、尋人或者抽獎結果,都如此。你要找誰呢?」
「十二少是他代號?如今仍有間諜?」我失笑:
「一個男人。」
誰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甚麼命?現兩相驚逃,把我扔在一個方寸地,錢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幫。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真可惡,未試過如此: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別再讓我見到她,否則一定沒好臉色。
誰知如花說,後來,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戶人家,雖是家財百萬,但他尚未敢洞穿夾萬底,做火山孝子,不過盡力籌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數,購買了來路貨大銅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後經常返寨享用他的「贈品」。這紅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於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覺不是味兒。為此,花運日淡,台腳冷落,終無悔意。二人攜手看大戲、操曲子——。
「但你一直坐下去?」
影視新聞,層出不窮,怎似廣告部,無風無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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