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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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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今晚,我們三人又可以商議到甚麼尋人計劃?左忖右度,一點輕微的聲音都叫我錯覺是如花又冉冉出現了。
然後我找到了。
「她不是鬼,她是雞!」
十二少雖與如花痴迷戀慕,但他本人,卻非「自由身」,因為陳翁在南北行經營中藥海味,與同業程翁是患難之交,生活安泰之後,二者指腹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賢。
「誰說的?」
「呀!」想到了:「阿楚,你同我留意一下車牌的線索。」
「沒理由失散。我在黃泉路上,苦苦守候。」
她順手再掃跌一個茶壺以及兩個茶杯:「破爛的都算在內!」
自她坐下來開始,問題滾滾而來。我真汗顏,我是人家講甚麼我便聽甚麼;她呢,人家講得少一點,她便旁敲側擊盤問下去。
——雖然所謂執寨廳,設響局,六國大封相的鑼鼓喧天,歌姬清韻悠揚。飲客拾級登樓,三層樓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永定少到!」然後全寨妓|女燕瘦環肥,一一奉為君王。但晚飯消夜甜點煙酒打賞、還有甚麼「夾翅費」、「開果碟費」、「毛巾費」、「白水」之類貼士——連「床頭金盡」四個字還未寫完,我已壯士無顏。
她果然不問了。我只聯想到,當年是否也有一個男人,背負著道德重擔傳統桎梏,又不願她苦惱,所以說:「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問,沒有損失。」然後她果然不問了。——但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用甚麼方法開數」?還不是打最低的折頭然後本人掏腰包,難道我會營私舞弊?真是。
「——結果是,妳先行一步,在黃泉等他,不見他來,對不對?」
我忍不住,想去敲門,或刺探一下。回頭一想,男子漢,不應偷偷摸摸,所以強行裝出大方之狀,心中疑惑絞成一團一團。
「好好好,」我火起來:「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與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橫豎你砌我生豬肉——。」阿楚霍地站起來,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但霎時間轉圜無術,怎麼辦怎麼辦?我的舌頭打了個蝴蝶結,我恨自己窩囊到自動投誠自投羅網自食其果自掘墳墓!
阿楚不待我回答,便自對她說:
「他們逼我去見識一下,小何擔任領隊。妳問他。」
「十二少靠吃軟飯為生?」
「永定,你再開玩笑我們不讓你參加!」阿楚這壞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這事誰惹上身的?豈有此理。
腦中充斥著三八七七的舊報資料:陳世美不認妻、士多卑厘果占、讀書報國、「×」侵華行動、「被檢查」——。
「然後呢?」
我們叫她明天再去碰,她環游港九不費力。
「不告訴你。」她轉身坐下來。
要憑這幾個數字作為線索,於五六百萬人中把十二少找出來?
「你倆真偉大。」阿楚無限艷羨。
我之所以興奮,是是想到,會不會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報紙上,刊了有關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點線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區區一個廣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偵探,做夢也想不到。一邊想,一邊笑,催促之聲音也大起來。
她得理不饒人:「你別以為時代女性會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讓。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時靈感未及,續不了句。
「她們是菲律賓來的,全都是傭人。」
如花還想形容那飯,阿楚搶著說:「這是我們的民生。不過那飯,番茄不鮮,洋蔥不嫩,豬扒不好吃。」
「不是家,是『寨』。」輪到我發一言了。
華叔見十二少眉清目朗,風流倜儻,身段修長秀俊,有起碼的台緣。要知登台演戲,最重要是第一眼。
這是我們在粵語長片中時常見到的情節,永遠不可能大團圓。到了後來,那妓|女多數要與男主角分手,然後男主角憂鬱地娶了表妹。——也許他很快便忘了舊情,當作春夢一場。「地老天荒」?過得三五年,他嬌妻為他開枝散葉,兒女繞室,漸漸修心養性,發展業務,年事日高,含飴弄孫,又一生了。誰記得當年青樓邂逅的薄命紅顏?
對了,原來如花早已不在了。
「——,」我稍作整理才開口,情勢危殆,必得小心應對:
阿楚不滿意了:「永定,你是我見過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他與我談了一會。至我懇切求情,請准成婚,陳老太拿出掘頭掃把——」
「小姐,我想找一些資料。」
我嚇了一跳。
「像吃豆沙一樣。」
「不要緊,」如花說,「我認得怎樣來你家,請放心。」
「不是偉大,只是走投無路。」
「二人難道不肯捱窮?」
「甚麼事?」
「是。」如花強調。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嗎?如花偶爾提過,十二少當年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舖的少東。於是移步上行,誰知,我也認不得路了。
那女人瞅我一眼:
「不是。」
——啊不,三八年?
「那十二少,難道毫無表示嗎?」阿楚憤憤不平:「妳為他付出這樣多,他袖手旁觀?妳要他幹甚麼?不如索性——」
「但,一個紈袴子弟,未歷江湖風險,又沒有錢創業興家,這樣離開父蔭跑了出來,他總不能餐餐吃愛情。」
「她挑了幻燈片給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趕的。如今生意難做,大部分周刊連夜開工齊稿,空了十五個名字的位,等三兩句側寫便付印。大家鬥快出版。」
因她遲來,如花不好把她講過的從頭說起,怕我悶。我把西瓜、點心遞予阿楚,她又不怎麼想吃。見我倆言笑晏晏,臉色不好看。
不過我們也在動腦筋。我們都是這都市中有點小聰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間那麼笨?
說完我倆笑起來。——
「我並沒有作正室夫人的美夢,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為妾,有甚麼相干?名分而已。不過——」
正正對著我的是一個大木牌,寫著地基工程公司。——對了,由三十號至四十二號A,一列店舖早已拆卸,現今是頹垣敗瓦一片。「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喂,怎麼星期天也在家?」
「不是不肯,是不敢。」
始知我在這木門外,已不自覺地怔了好一會。定過神來,連忙謙恭地向這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說:
「我才不會!我從來沒試過召妓,我頂多只到過魚蛋檔。」
「你站住!」她喝。
小巷中有一檔攤子,在賣一些食品,我走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見到一堆堆黏黏膩膩的東西,問得是「糯米糍」。這種糯米糍是濕的、扁的。裏頭的餡是花生、豆沙、芝麻。看來是一種甚為古老也許有五十年歷史的食品。我每款買了三個,預備給阿楚和如花做點心——我也學做一個周到的男人。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那兒去呀?」
「嘩,光是傭人就那麼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三八七七。」
「啊——」阿楚賣關子:「她給我證明她是鬼呀。她不證明,我怎肯相信。」
「吞鴉片。」
「而且,」阿楚乘機再狡猾,「我跑娛樂圈就知道,訪問老一輩的伶人時,都說他們當年追隨開山師父,等於是工人侍婢。」
我先吃了一個糯米糍,那原來是豆沙餡的。吃第一口沒甚麼,剛想吞,忽地憶起他們吞鴉片自殺的一幕,食不下嚥。半吞不吐時,門鈴乍響,我只得骨碌一聲吞下。
但我真是一根腸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我還有緣得見幾幀照片,說是最後一批紅牌阿姑。有一位,原來也是「倚紅樓」的,名喚花影紅。——不過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較豐|滿。真奇怪,何以不見如花的照片?
「他怎麼可能認得妳呢?他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吞鴉片可以死嗎?鴉片不是令人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嗎?」阿楚懷疑。
如花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吧。她的本質是中國人的本質,她有與眾不同之處,只是因為她紅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揮。見我這樣定睛望著她沉思,心底不無得意——說到底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吧。「讓我告訴你一些『手續』好不好?」
「我不認識這個人。」他在思索:「姓陳的?三十幾號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陳的,不過後來轉賣了給人。其他我不知道,我們後生一輩不知道這麼陳年的舊事。」
「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對華叔苦苦懇求,直至他勉為其難,答允了。拜師之日,我代他封了『贄儀』美金一百元。」
別過這「後生一輩」,便往三十幾號進軍,莫不是三十八號?沿途,也見有海味店在起貨,門前掛了牌子,專售象牙、蚌殼、蝦米、腰果、燕窩、魚翅、鮑魚、海參、冬菇,竟還有鴨毛。鴨毛有甚麼用?
「如花,」我連忙解釋:「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問,沒有損失。」
翻查目錄,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圖自字裏行間窺到半點柔情,幾分暗示。
因為我見如花帶著受辱的神色,咬著下唇,思量用甚麼話來回答我,好使我對她的觀感提升。每個人都有職業尊嚴。我的臉開始因失言而滾燙起來。
見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於一點好奇,靦腆地問:
「她們,沒有別的方法可賺錢嗎?」
只有我,因為空手而回,甚是無聊,一如沒上電芯的收音機、沒入水銀電池的計數機、沒蠟燭的燈籠、沒燈的燈塔、沒燈塔的海。
「還去過哪些街道?」
「你說!你跑去魚蛋檔?」她暴喝著,「你竟敢去打魚蛋?」
「你如何有這許多錢?」
「你不要知道嗎?好吧,告訴你,她讓我看她的內衣。我從未見過女人肯用那種勞什子胸圍,五花大綁一般,說是三十年代?簡直是清朝遺物!」
不知道陳年舊事是對,但怎麼還稱自己為「後生一輩」?這年頭,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永定,」她截住我的話,「如花的身世我們知得不夠多。」
「你如今相信了吧?」
「他不必表示『知道』。」
「不知道?甚麼意思?」我忙問。紅就是紅,不紅就是不紅。三十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見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戲,年年榮登「十大明星」寶座。她們只在「登台」時最紅。
「他趕你走?」
真煩。好像上帝一樣,永遠與世人同在。雖是獨立門戶各自為政,我姊姊因我一日未娶,一日以監護人、傭人、南宮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個女人,為甚麼我的「女人」是姊姊?
「看看我們有甚麼好?」如花怨。
「是呀。膚色又黑,嘴唇又厚,說話嘰嘰呱呱的,一點都聽不懂。」
無端的又扯上了如花。無端的,阿楚煩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真是,如何過得一生?
我把那半個西瓜放進冰箱,度數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還有午間買的糯米糍點心。這些都用作款客。奇怪,我也不覺得餓,只覺得夜晚來得太遲。
我眼前仿見一架長班車(私家手車),載著千嬌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紅樓名妓,招搖過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長班車,座位之後豎了一支雜色雞毛掃,絢縵色彩相映,車上又裝置銅鈴,行車時叮噹作響。
「一叫便肯過夜?」
「最早的是幾年?」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沒用。」
沿著電車路,信步行至中上環,那個站,是我與如花一同上車的站。
但我一點也不飄飄然,沒吃到羊肉一身羶,多冤枉。這邊還幫不上忙,那邊又添置不少麻煩。真頭大如斗。
「最早也要一九三八年。」
她剛想發作,伙計端上油豆腐粉絲湯和春捲,她別過頭不答。我死死地幫她舀了一點湯,粉絲纏結著,又順溜跌下大湯碗裏去,濺起了水珠。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好像這水珠之產生是我故意製造的。
「是呀,一間寨通常三層。地下神廳之後,二三樓都是房間,我因是紅牌,個人可佔一間,其他台腳普通的阿姑,則兩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昏昏沉沉中,我以為自己在塘西買醉。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娛樂版名記。
她推辭。瀕行,懇切地說:「如果找到了十二少,二人得以重逢,真是永遠感激你們兩位。」
「十二少有沒有紅起來?」
見如花氣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終於我們決定分頭找資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會堂去。
她給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許是「丁」,所以一見我表情有異,更防範森嚴。
「那是鮮茄洋蔥會豬扒飯。」
「別走了,你認不得路,很危險。」
阿楚在我倆談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才到。
「士丹利街三十八號,是一間攝影鋪子;皇后大道中三八七號,沒有七樓。皇后大道西的三八七號A,是一座公廁呢。還有軒尼詩道三十八號,賣衣服的。根本沒七十七樓那麼高,還有——。」
「他去學戲。」
三八七七,也許是地址,也許是車牌,也許是年月日,也許是https://m•hetubook•com.com突如其來的靈感,小小的蛛絲馬跡,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斷地敲打額角,企圖敲出一點靈感。
她登記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證號碼。在登記身份證號碼時,一再複看,證實無訛。怕是一見勢色不對,諸如我出言不遜,意圖非禮,或公共場所露出不文之物,她們便馬上去報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問題走火入魔了,樣子也開始變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讓那步步為營的女職員安裝好菲林之後,便按掣察看。由七月開始,逐天逐天地看,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國事。
「喂,你沒有身份證——」話還未了,她在我們眼前,冉冉隱去。我悵然若失。她到哪兒去了?我答應幫忙,一定會幫到底,明晚別不出現才好。
「不不,是廣告部一班同事鬧哄哄地去的。」
但覺生無可戀。二人把心一橫,決定尋死。
我才認得如花兩天,就「近墨者黑」?這小女子真蠻不講理。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無力,看起來更像走私。連五千年來男人的罪孽也關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揹他們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阿楚,你別用那種語氣同我說話。」
如花皺眉:「我沒聽過,這是外國的節日吧?紀念甚麼的?」
「怎樣吞?」
這裏有新廈,有銀行,就是不見老店。在一間賣人參的高麗店子門外,老頭給我遙指:
然後揚長而去。
「哦,有這樣的一種飯嗎?聽上去好像很豐富似的。」
我靈機一動,忙還書,又商借別的。
想歸想,不敢洩漏半分笑意,我正色而問如花:
如花款款而立,只得也一起走了。
「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忙呢?」
不過,即使如花為十二少的骨氣辯護得不遺餘力,到底,我們還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說項。
「有,」我順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時候也喚來過夜。這是她們比較容易的賺錢之道。」
「——我們不是的。」如花說,「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竇處,雖然身為阿姑,卻不是人人可以過夜,如果不喜歡,往往他千金散盡,也成不了入幕之賓。」
「因為我們尋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時七分。我們相約,今生不能如意,來生一定續緣,又怕大家樣子變更或記憶模糊,不易相認,所以定個暗號。是唯一的默契和線索。」
「這是甚麼意思?」
「現在由我訪問!」她權威地開始了:「如花,何以你們二人如膠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我沒有靈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啐!魚蛋就是魚蛋,哪分高低級?」說得明白,連阿楚也有點訕訕的。
一生?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來中國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麼輕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沒有『飲水』。」
不過自一九一零年開始,「塘西風月」也就名噪一時。在一九三五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團錦簇,宴無虛夕,真是「面對青山,地臨綠水,廳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樂昇平」。及後禁娼——。
我萬不能大意失荊州,息事寧人:
紅底黑字的聯語是「聞得書香心自悅,深於畫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記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這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副對聯了,一個是寬天敞地,一個是斗室藏春。你要黃金屋,還是顏如玉?
「永定,那廣告照樣刊吧。」阿楚說,「你當自己人收費,隨你用甚麼方法開數。」
這是如花心上人,她會答「他紅不起來。」這種話嗎?
「唔。」阿楚點頭。
十二少說:「但願鴉片永遠抽不完。」
「你們以後的日子怎樣?你為甚麼要尋找他?妳比他早死?抑他比妳早死?」
雖然說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碼騙得女友開心。但我真蠢!在那當兒,連簡單的甜言蜜語也不會說。我真蠢。
三人默然。多麼一針見血。捱窮不難,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繼,相對泣血,終於貧賤夫妻百事哀,脾氣日壞,身體日差,變成怨偶。一點點意見便鬧得雞犬不寧,各以毒辣言語去傷害對方的自尊。於是大家在後悔:我為甚麼為你而放棄錦衣玉食嬌妻愛子?我又為甚麼為你而虛耗芳華謝絕一切恩客?
「你可以不去呀。」
「這邊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嗎?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嗎?以前——」
「如何證明?」
如花的惆悵,便是封建時代的家長,自視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納妾之風,無容青樓妓|女入宮之例,所以堅決反對,而且嚴禁二人相會。
「當然啦,你以為是二四寨那麼低級,可以幹尸收殮,即時上床嗎?」看,這個驕傲美麗的、曾經有男人肯為她死的紅牌阿姑!
「永定。」
末了她還說:「也許,於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煩你。——如果遇不上,明晚會再來。」
第二天,我與阿楚在上海小館子吃中飯。她臉色寒寒的,她的俏皮毫無覓處。
「請等等。」
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夾萬之際,他與如花已是太平戲院常客,看戲操曲,純是玩票遣懷。人生如戲,誰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開一個廳,挽人介紹大佬倌華叔,央請收十二少為徒,投身戲班。
她無限依依:「有時關上門,在門外稍駐,也聽到他的嚎哭。」
——哦,那個地方是中環皇后像廣場,那批「黑人」是賓妹。
「工資低也肯做?」
如花斜坐沙發上喚我。
「三二?」她找出一本冊子來:「沒那麼早。」
她沒趣:「是她自己要到處碰碰,我又沒趕她。嘿,我還是在百忙中抽空幫她找人呢。我們努力,她自己更要加倍。還剩六天時間那麼少,分秒必爭才是。」
我見如花要走,挽留道:「你還是暫時借住數天吧,那有甚麼關係?你又沒有家。」
「那卡座椅背和椅墊上有很多煙蒂殘跡。也許是客人捺上去,也許部分也捺到魚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真的,除了妒忌,還有甚麼原因可叫一個好強的女子煩躁?
「為甚麼妳這樣問?」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懷疑,何以妳懷疑?」
真偉大。我想,如果有個女人如此對待本人,我窮畢生精力去呵護她也來不及。但這樣的錢,如何用得安心?
楚館秦樓,鶯梭織柳,不過是飄渺綺夢,只落得信和*圖*書誓荒唐,存歿參商。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復活潑。
「我只摸過她幾下,而且很輕手。我只是見識見識吧,又不是去滾。難道連這些經歷也不可以有嗎?男人都是這樣啦。妳看妳好不好意思?一點小事就凶殘暴戾。」
大寨妓|女分為:「琵琶仔」、「半掩門」和「老舉」——。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於一九零三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閉,悉數遷往剛剛填海的荒蕪地區石塘咀。那時很多依附妓寨而營業的大酒樓,如杏花樓、宴瓊林、瀟湘館、隨園——等,大受影響,結束業務。
「再想,還有沒有其他途徑?」我猶在熱心地傷腦筋。
我按住她的手:
「好好好。」我一迭連聲答應。
我瀏覽一下,發覺沒有我想找的資料,便跑到參考圖書館去。當我仍是莘莘學子之一時,我在此啃過不少一生都不會用得著的書本。何以那時我寒窗苦讀,如今也不過如此?當年我怎麼欠缺一個轟烈地戀愛的對象?——不過如果有了,我也不曉得「轟烈」,這兩個字,於我甚是陌生。幾乎要翻查字典,才會得解。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後來,他偶爾做了一單虧本生意,因為迷信『邪花入宅』,帶來衰運,永遠把我視作眼中釘。」
「你得講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尋人生意。」
還是阿楚心水清:
「我只是擔心,她無親無故,又滿懷愁緒,有人勸慰總是好的。」
「我今天漫無目的到處走,環境一點也不熟,馬路上很熱鬧。我們那時根本沒甚麼車,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車。我在來來回回時被車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你以為人人都學你擁有一個秘密號碼?」阿楚沒好氣:「那是我們的大限。」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甚麼?」
「等了很久,不見他來。」
「他住到妳寨裏,方便嗎?」
聽得阿楚對一個飯盒的詆毀,我忽然記起某食家之言:「苦瓜唔苦,辣椒不辣,男人唔鹹,女人唔姣。——最壞風水。」
當時鴉片由政府公賣,謂之「公煙」,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歡抽大煙,六分庄的鴉片一盅,代價九毫。一般闊少抽大煙,不過消閑遣懷,他們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卻借吞雲吐霧來忘憂。
「牛不飲水誰按得牛頭低?」
「我知,我沒有如花那麼溫柔體貼!」她負氣地用這句話扔向我。
結果賬單遞來,是八十七元七角正。我給伙計一百元,還不要找贖。——看,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數嗎?我們的「三」角關係,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場。
「以後呢?」
「不,她們的工資很低的。」
但沒有。
「有時,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題吵罵,我都甘心承受。他在無故發脾氣之後,十分懊悔,就擁著我痛哭,哭過了,我對鏡輕勻脂粉,離開擺花街,便到石塘咀。」
雖然華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務如倒水洗臉、裝飯撥扇、抹桌執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勞,但賤役雖減,屈辱仍在,新紮師兄要掙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布袋裝錐子——亂出頭!」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時間,毫無頭緒,還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點,也是無妨,但她又長得——。算了,我對美女的標準,竟然在一夜之間提高不少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附近有沒有哪間店的東主姓陳?」
如花,她是多麼的曉得觀察眉頭眼額,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細密。她是不希望橫亘於我與女友之間,引起不必要誤會,所以她游離浪蕩去了。她是一個多麼可憐的鬼,我們竟不能令她安定度過一宵。她的前生,已經在徵歌買醉煙花場所,無立錐之地,如今,連錐也無。我很歉疚。
「那是多少錢?」阿楚問。
「——你別跟她搭上了才好。」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來,好生商量大計。
「怎麼沒有?」如花為箇郎顏面而辯。
「十二少知道嗎?」
「何必為一個只上來七天的女鬼吵架?」
於南北行逛了一會,不得要領。
「十二少先吞,還是妳先吞?」
這側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盡態極妍的女子,眼波顧盼間,許有未幹淚痕。問世間情是何物——。
「阿楚,別跟我耍。我是說正經的!」
幹甚麼?我只見裏面有年邁的伙計在挑揀花旗參,花旗參攤在斗籮上,他們分類分大小,好樣的揀在另一個小窩籃中。
阿楚噤聲。
「有佬倌收他嗎?」我想到就說。
「如果想——,那麼要——,我是說,要經很多重『手續』嗎?」
她再數算:
來勢洶洶地說了一番,稍頓:「你怕她終於不必依靠你,自己找到十二少,你勞而無功?」
「或者一時失覺,碰不上。連鬼也要講緣份吧?硬是碰不上,也沒奈何。」我說。
「你暈浪,問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阿楚急接,還帶著笑:「你又不是肉彈明星,學甚麼挺身而出?」
「還沒完。吵架是永遠都吵不完的!」
我只好跑出來試試發揮緩和的力量: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視我,我只好再為她舀一碗湯。
「不不,請勿誤會。」阿楚打圓場,「他的意思,是當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師不易。絕對沒有低估十二少。」
回到家,才是下午。
「永定,」阿楚倔了:「她只是一個初相識的鬼,何以你對我不及對她好?」
「沒甚麼。」我怎能告訴她,我掛念如花?我忽地記起一直沒機會發問的事:「剛才妳們跑到廁所去幹嗎?」
如花對她說:
對方並沒有擲電話,只是卡一聲,掛上了。
——但殉情,你不要說,這是一宗很艱辛而無稽的勾當。只合該在小說中出現。現代人有甚麼不可以解決呢?
我開了啤酒,放了些音樂,昏昏沉沉地,猜想十二少是一個怎麼樣的男人。那時西裝並不盛行,不過以堂堂南北行少東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裝的時候,或長衫或短打,細花絲髮暗字軟緞。走起路來,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傳下來的重量。譬如錢,譬如店,譬如一個指腹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為自己鋪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到了一處地方,音樂聲很吵,人山人海,很快樂地跳舞聊天和吃東西。那是一羣黑人。」
我馬上住嘴,不知因為她說我「暈浪」,抑或「問得不好」。總之住了嘴。心虛得很。
又道:「伙計,hetubook.com.com賬單交這色魔!」我當場名譽掃地。
「到處逛逛。」
原來他們對付不聽話的妓|女,是把一頭小貓放入她的褲襠裏,然後束緊褲腳,用雞毛掃用力打貓不打人。貓兒痛苦,當下四處亂竄狂抓——。
「我不是『說話』,」她氣還沒平:「我是『吵架』!我不高興你幫她不遺餘力。」
「你與他分手了?」阿楚追問。
「那有如此不近情理?見人有難題,我怎不挺身而出?」
「不是的——」我還想說下去。
「這卷微型菲林是星島日報一九三八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沒等他說完,我連連謝過。我怕他又給我惹來另一個故事,那我此生也必得在三十年代的風塵中打滾了。不,一宗還一宗。先解決如花的一宗。
「是呀,那時我們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車、抽鴉片、認命。理想無法實現,只得寄情於戀愛。一切倒退五十年。妳那時來才好呢,比較適應。」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為此而痛哭失聲。長此下去,如何過得一生?
如果有些無聊臭男人跑到石塘咀故地調侃,講不出三八七七的暗語,就是假冒。但,他們如何得知「老地方」?想一想,好似千頭萬緒,又好似天衣無縫。其實是老鼠拉龜。只得分頭進行。
「找個瘟生,斬之。」
如花臉上一片光輝:「他,為我離家出走!」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別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沒有她們的記載?」
你別說,中國人最倔強的精神是「階級觀念」,簡直永垂不朽。連塘西阿姑,也有階級觀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轉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著長龍等著打炮,五分鐘一個客。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二人都吞下鴉片?」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開口:「有甚麼內幕貼士?十五名佳麗中誰最有機會?小何攪不攪外圍投注?」
一切只是巧合。一個妓|女,怎曉得慶祝婦女節?何況還是為情而死,才廿二歲的妓|女。婦解?開玩笑。
「你們如何死法?」
「是。難道你們不是?」話沒說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應該那麼直話直說,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甚麼資料?」一個戴著砧板厚的眼鏡的職員過來。
「沒有。」
在我無言之際,阿楚又把中心問題提出來:「你到過哪兒?」她唯一的興趣,只是當偵探。
「我?怎麼會?」我理直氣壯地答。
「裏頭有神壇,是拜關帝的。」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腳。
香港從一八四一年開始闢為商埠,當時已有娼妓。一直流傳,領取牌照,年納稅捐。大寨設於水坑口,細寨則在荷李活道一帶。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然後她跑到後面給我找書。
別妄想我會娶她為妻,誰知她會不會給我來一副貞操帶?
「你到哪兒去?」我急問。
我見她對一個同事私語,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這個老姑婆,一定把我當做鹹濕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對不起,」她淡淡地說,把幾本書堆在櫃台上:「沒甚麼娼妓專書,只有香港百年史,和這幾本掌故。」
「請妳也幫我的忙。」
我們都不懂得愛情。有時,世人且以為這是一種「風俗」。
「黑人?」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找不到任何資料。我只知道當年的賣座電影是「陳世美不認妻」。士多卑厘果占賣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飲唂咕很時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讀書報國」。又因戰事已經爆發,香港也受波及,報上提到日軍,都用一個「×」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開了天窗,植上「被檢查」字樣。——已是亂世,誰有工夫顧盼兒女私情?
「一起吞。」
「裏面呢?」
終於決定報章廣告照刊,電台上的尋人廣告也試一試。全都是:「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這樣。
「你想到哪裏去了?」
「麻煩你了,不大合用。」我轉身想走。
他們在一九三二年吞的鴉片。
阿楚不理睬我,她攤開原稿紙,掏出筆記簿,裏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記,作開始寫稿狀:「你別吵著我趕稿,我要趕三篇特稿。」
「唔,」她應:「如果不大忙的話。」末了她瞥一瞥如花:「我走了。回家躺自己的床睡得好一點。」
門鈴響了,在這個琥珀色的黃昏。啊原來不過是我那住隔壁的熱情過度的姊姊,捧來半個西瓜。
我想開口詢問,二人相視一笑。
「你們——」我好奇至沸點。
「不知道。」
「碰到甚麼?」
「我們一齊死。」
自此,十二少心情長久欠佳,但覺無一如意事。不容於家,不容於寨,又不容於社會。為了與一個痴心女子相愛,他付出的代價不云不大。
「啊——」阿楚叫起來。
我特別的感到不安。以前阿楚忙於工作,有時對我很冷淡。但她是一個可愛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測。她一旦對我好,叫我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助長了氣焰,尾大不掉——連我招呼客人住幾天,她也不表示殷勤。怎麼可以這樣?
阿楚發了一輪牢騷,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後。
半晌,阿楚才說: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時候,我倆為怕他日重認有困難,便許下一個暗號。」
當我自大會堂圖書館出來時,普天是爛漫陽光。
「那你洗盡鉛華,同他相宿相棲去?」
大會堂的圖書館有一種怪味,不知是書香,還是地蠟,抑或防蟲劑。嗅著,總有朝代興亡的感覺。
「——有鴛鴦卡座。」
算了,我不跟她拉鋸,說就說,不說就不說,難道要我牽衣頓足千求百請嗎?於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見我收手,阿楚又來勾引:
「永定,何謂『不過』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她繼續盤詰:
「不敢就不敢。」我老實地答。
兩個女人都離去。
「甚麼?」如花急問。
「很多街道。譬如中環擺花街。當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經拆了,變成一間快餐店,有很多人站在那裏,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醬汁和物件拌著白飯。」
當你明知事情會演變至此,你就不敢。如花雖溫十二少,但她「猜、飲、唱、靚」,條件齊全,慕名而來的客人,還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續著。
便也記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記載的龜鴇訓練阿姑的規矩。也許倚紅樓三家自小灌輸禮儀知識,她們都出落得大方、細緻、言行檢點、衣飾艷而不淫。她們不輕易暴露肉體,束胸的褻衣,像阿楚所說的「五花大綁」和-圖-書。據說除了儀注規矩外,也切忌貪飲貪食,更不容許不顧義氣撬人牆腳。性情反叛頑劣一點的女孩,教而不善,龜鴇用一種「打貓不打人」的手段樹立威信。打得一兩次便馴服了。
阿楚的訪問,真是直率,而且問題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變,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話來解釋。於是訪問者奸計得逞。
「謝謝。」
我和阿楚在猜這個謎。
「肯,因為她們的國家窮,所以老遠跑來香港煮飯帶小孩洗衣服,賺了錢寄回去。」
我不看她,光看書。
女人通常講「不知道」,真是巧妙的應對,永遠不露破綻。
「一九三二年。」
「他沒有靠我養。他有骨氣,不高興這樣。」
「我叫你素描寫生嗎?我問你那些魚蛋妹——。」
計算時間,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撥個電話,預備加以質問。非質問不可!
「阿楚,」我努力為自己辯解:
「阿叔,你好,吃過了飯嗎?」
「你敢不敢?」她逼問。
——但文字的資料僅止於此,虛泛得很。
「誰信?你還留過她兩次。」
「你口才進步了,想必是阿姑的訓練有方啦。」
「先生,在圖書館中請保持安靜。」
「大限?」
「——這樣的,我祖父專營花旗參,以前在附近也有店舖。後來舉家移民到——英國去。今次我回來,代他探訪故舊,姓陳,叫甚麼振邦——。」我的謊言也算及格吧。
「你有完沒完?」
——不久,十二少壯氣蒿萊,心灰意冷,深染煙霞癖。
她夾了一截春捲,倒了大量的醋。醋幾乎要把春卷淹死了。
她不喝湯。須臾,換過另一種腔調來套我的話:「你且說說吧,魚蛋檔是怎樣的?」
但掃地的不止我的名譽。
如花無從勸止,自己也陪著抽上一兩口。
「哦?關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說著,她再問:
她來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鈴?看來是為了一點禮儀。我對她的好感與日俱增——只不過第二日。
這南北行一帶,雖已破舊立新,面目全非,間中,還可見殘存的老字號,木招牌,漆了金字,兩旁簪花。店裏高高懸著風扇,一邊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盤。整條街,彌漫著當歸的香味,聞著聞著,魂魂魄魄都不知當歸何處?
阿楚這凶悍的女子。怎麼凶成這樣,可以叫做「楚」。中國文字雖然美麗,也有失策之處,例如被誤用,結果是諷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時代父從軍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則怎與眾彪形大漢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漢,我是知識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識分子,起碼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三月八日是一個節日。」我告訴她,「婦女節。」
「所以我上來找他,假如他再世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馬上再來。」
前路茫茫。煙花地怎能永踞?紅不起來的戲子何以為生?彩鳳隨鴉,彩鳳不是彩鳳。但鴉真是鴉。
「約港幣四百元。」
我們都忘記了前因後果。前因後果都在紅塵裏。甚至,我竟忘記了她為甚麼上來一趟。
「不過是殉情,妳嚷嚷甚麼?」
「那我先走了。」如花識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說呀。」我追問。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鋪,稍稍張了半扇門,裏頭有不知歲數的老人在搧著摺扇,閒話家常。牆上有毛筆寫的該店的貨品名稱:珠珀猴棗散、清花玉桂、金絲熊膽、老山琥珀、正龍涎香、箭爐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黃、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甚麼玩意?
「小姐,」我斯文有禮地向她招呼,免生誤會:「對不起,我想再借舊報紙的微型菲林。」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到處碰碰吧。」
「裏頭是怎樣的環境?」
我只好道謝,捧到一個角落細看。我又不是那個專寫不文集的黃霑,她憑甚麼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隨?
「吓?」阿楚聞言直叫,「你到過魚蛋檔?」
「那又怎樣?」
「鴉片也是令人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如花說:「它是翳膩馨香的麻醉劑。」
「——」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你這兒是不是姓陳呀?」
啊對了,我竟沒有深究這愛情故事背面的遺憾。遺憾之一,由阿楚發問:有情人終不成眷屬?
「喂,你找誰?」突然有聲音問。
「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我沒好氣地說,「在每一個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應——」
「誰吞得多?」
「放心好了。」
門咿呀一響,二人出來了。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吧。」
門開處,不見人。
「我不關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過你追女仔追得慢!」
嗯,那年如花已經死了。
「甚麼暗號?」
漸漸,日夕一燈相對,忘卻閒愁,一切世俗苦楚拋諸腦後,這反而是最純淨而恩愛的辰光了。一燈閃爍,燈光下星星點點的亂夢,好像永恆。
「小姐小姐,」我興奮得大聲地喚:「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那就要視乎環境而定了。」
——當然,在愛情遊戲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憶述:「一天,鼓起勇氣,穿著樸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樣,不施脂粉,不苟言笑,親自求見陳翁。」
於是她教會我叫老舉的例行手續,由發花箋至出毛巾、執寨廳、打水圍、屈房——以至留宿。多煩瑣,就像我等考試:幼稚園入學試、小一派位試、學能測驗試、中三淘汰試、會考、大學入學試——。我才不幹。
哼!
「我剛回來吧。」
我心中也有氣,一時不肯讓步:
在這苦惱的當兒,惟有隨緣吧,焦急都沒有用。折騰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裏方才精神奕奕。
「她只是一個可憐的鬼罷了。」
「幾年的?」
「問這幹甚麼?」
「一九九七?這是甚麼暗號?關不關我們三八七七的事?」
「他沒住下來,根本沒這規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環擺花街。」
我和阿楚,在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後,也無從整理。一時間又想不起再問甚麼。這都是一些細碎、溫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國大事,又非花邊新聞。
三月八日早已過去。七月七日還沒有來。
「那可是高級的魚蛋檔呀!」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紅的看不起半紅的;半紅的又看不起隨便的;那些隨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也要視其原因。」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勢。真是課外常識。老師是不肯教的。
「到了一九九七後,就不會那麼恐慌了。」我只好這樣說。
阿楚見我竟如此關懷,抬眼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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