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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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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我在想:那列車中,莫非全是趕著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沒有人證明不是。
「如花,」我小聲向她說,「你自己認一認,誰是十二少?」
「妳趕不了,駁料算了。」我說。
生命原是不斷地受傷,和復元;既不能復元,不如忘情。
沒有回響。
繆騫人這樣說:「世上那有偉大的愛情?可歌可泣的戀愛故事全是編出來的,人最現實,適者生存。」
「我們坐電車去。」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甚麼叫情?甚麼叫意?
大道青樓十二重——
「妳不信?我再捏一個給妳聽,」我隨口道:「中山北路七段一九零巷十八弄九號四樓。是不是這樣?」
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
她靜下來。
「明晚妳再來嗎?」我與阿楚都不約而同地依依不捨。
我肯定他們白頭偕老,但不保證永結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絢爛歸於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見得有甚麼不好。中間更不牽涉到謀殺。
她猶在夢中,怎思得尋樂?
「甚麼人唱的?」
「我不知道。」
「又有莫愁、甚麼白小曼。好像還有個男的,他是導演——」
他幹咳一聲,起來向廁所走去,不忘吐痰。這人有那麼多痰要吐?還在哼:
「不。」那中年漢回話。
開始有一陣金黃的光影鍍於這影城上,每個人的臉,都發出異樣的神采。演員們也陸續化了妝,換了另一些姿態出現。今天開中班,唯一的片在此續拍,那是一部清裝戲,好像有狄龍。但我們又不是找狄龍,所以盡往茄喱啡堆中尋覓。
「我不寧願那麼長命。我寧願做一個青春的鬼,好過蒼老的人。」
你要是愛上了我,
大概有十幾間傳呼公司,每間公司,又有若干傳呼台,廿四小時服務。
「還有誰?那混血兒啦。」
這便是愛情: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並無想像中之美麗。
不過四周冷清清的,還沒到開工時刻。而走著走著,雖在下午時分,「冷」的感覺襲人而來。不關乎天氣,而是,片廠乃重翻舊事重算舊帳之處呀。攪戲劇的人,不斷地重複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愛恨攪成混沌一片;很多橋段,以為是創作,但世上曾經發生過一億個故事,怎麼可以得知,他們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許一下子腦電波感應,無意地偷了過來重現。真邪門!
當電影把長安平康里妓院風貌呈現時,我瞥瞥坐我右邊的如花,她盯著銀幕,聚精會神,她從來未見過那麼寬的銀幕,那麼濃烈的色彩,還播著小調: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樣。」
「那並非『誰』的地址,那是我胡亂捏造,台北不是巷呀里呀的一大堆嗎?」
風流藪澤地。
終於,
這與數算別人的苦難有所不同,面臨的是切膚之痛。
二人步出影城,過馬路,預備到對面截的士出市區。在等過馬路的當兒,我心頭忽然一陣恐懼,一切都是假的嗎?
如花聽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點都不明白。這多煩瑣,是她狹小天地之外的離奇詭異恍惚迷茫。戲院四周觀眾不知就裏,見阿楚向空氣喃喃自語,重複累贅,只覺她幼稚得可恥。
甚麼弱智而性欲強之洗衣工人邱國強,在葵涌區狎弄一名八歲女童及掠走其身上三元。為警拘捕,被告認罪,入獄半年。
氣氛好了一點。
「哦,」我說,「大熱門,一點也不刺|激。」
摸摸口袋,有件硬物,赫然是那胭脂匣子,她不要了!我想一想,也把它扔在夜路上。
看,他快死了。她回去稍候一下,他也就報到。算算時日,也許剛好在黃泉相遇。前生的糾葛,順理成章地帶到下一生去,兩個嬰兒,長大了,年紀相若的男女——。
「如花,妳不要與她一起發神經了。妳可肯多留一天,好設法見十二少一面?」
是,我真太老實了。連這一點普通常識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機靈。
我把票掏出來,招呼如花入座。
「咦?你剛才不是CALL過我嗎?」
我才曉得惆悵。
「獎你——吻如花一下。」
「袁先生,老實說,我那父親,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他在我很小時已離棄我們母子。戰事發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還是靠母親辛苦培育長大,才有今天,所以——」
「看電影。」
「電影可以NG,」阿楚以她的職業本能來幫我註釋,「生命怎可以NG再來?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

收音機正廣播夜間點唱節目,主持人介紹一首歌,他說,這歌叫做「卡門」,唱得很驕傲:
這樣的詩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聽。
我和阿楚把她帶來,是一個最大的幫忙,以後的事——?
「但那時普通工人一個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飲一餐茶,或吃碗燒鵝瀨粉。」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做一些間諜才做的行為。
「陳先生,我對你們一家很熟悉呢。」比他還熟悉!起碼他並不知道在他母親之前,還有如花。「所以祖父託我一定要與他面談一切。」
一場床上戲完事,有人呼嘯抗議不過癮,還在痛罵電檢處。
我忙問:
「她如何回答?」
地鐵開得極快,給我一種不留情面的感覺。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連燈光都是冰冷的呀。有兩個婦人便在那兒把自己的子女明貶暗褒,咬牙切齒,舞手蹈足:
「嘖!那是粵語長片的橋段。」
「請你告訴我他住那兒,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託祢老人家好好感應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則功虧一簣,我抱憾終生。
她是他永久的妻。
這是一個交叉站,車剛開不久,迎面也駛來另一列地鐵,在這幽晦的黑忽忽的黃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認得,隔著兩重玻璃,望過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紙紮公仔的個體。大家都無法看清。對面有否相識的朋友愛人,又擦身而過。我們,會在人生那一站中再遇?
被踢出局的,馬上背負「落選港姐」之名;入了圍的,一年後便被稱作「過氣港姐」。落選或者過氣,決不是好字眼。無論贏或輸,卻都在內了。有甚麼比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更不化算?但如阿楚所言:「世間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樣滑稽。」
但他媽的!我真要講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幾個傳呼機台的電話,怎記得那一個是他的?再找他,豈非要從頭做起?但這一解釋,自是露餡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諾諾。
車子絕塵而去,永不回頭。
但現場的觀眾猶不滿足,他們都是午夜場常客,不懂欣賞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徹底把器官展覽,有些在鼓噪:
但吾等習以為常,不覺有何不妥。這是因為道德觀念、暴露標準,把三十年代的妓|女也遠遠拋離。如今連一個淑女也要比她開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動物,瀕臨絕種,必得好好保護。
「妳那很難讀的甚麼——NG?意思是——?」如花又不明白了。
「那是林黛。」我說。
聽著聽著,不寒而慄。不知誰死在誰手裏。
「爸爸買了一本『大醉俠』給我。」
甚麼叫痴?甚麼叫迷?
「罰了多少?」
「當年屙尿射過界,今日屙尿滴濕鞋!」
「獎甚麼?」
送她坐小巴,然後回家。
「已經遲了。」
「我記得,我數給你聽:——」阿楚與如花二人,一人數一個,化敵為友,化干戈為玉帛,化是非為常識問答講座,「有李婷啦、杜鵑啦——」
「真核突!」
「媽的,找了半天,兩隻都是左腳!」
「我甚麼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這一切過濾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記壞的,明天之後,我便完全拋棄一層回憶,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轉輪車,也許不久我便是一個嬰兒。讓我好好地想念——。 」
「人人都會老啦。妳將來都一樣。」
「如花!如花!」我輕輕向四周叫她名字,「妳到哪兒去了?找到沒有?」
「陳先生,我——後天要上機了。千辛萬苦才找到你電話,我要盡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鍥而不捨。
「還有呢?」
到了最後,戲中的魚玄機被殺頭了,在心愛的男人耳畔哼著自己的詩:
我們於黑霧蟲鳴中下斜坡,叢林中有傷心野煙,淒酸弦管。偶然閃過一片影,也許是壽衣的影,一忽兒就不見了。
「唔,讓我考考妳——」阿楚頑皮。
「如花,其實妳一切都知道了?」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到了最後,便落葉歸根,嫁予一個比她當初所訂之標準為低的男子,得以下台。
是他?
如花絕望地消失。
「妳那麼遲?」
守衛問我們來幹甚麼,阿楚把她證件出示。因為她的身份,我們通行無阻。如果不是阿楚,在這最後的一個環扣中發揮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麼順利。可想而知,都是緣分。
阿楚分頭叫:「如花!」
「不知道我再來的時候,還有沒有電車?」她也無限依依。
「明晚是香港小姐總決賽,我勢將疲於奔命,但一選完了,馬上趕來會面。如花——。」
「十二少在清水灣一間片廠中當茄喱啡。清水灣?那是——」
有甚麼了不起?
阿楚驀地住嘴。
「是可怕的。」
我頓然地感到悲哀。
等到差不多放映了,阿楚氣咻咻趕來,看來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當。我也禁不住好奇:
「請問,陳振邦先生回來了沒有?」
瞧這一大堆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戲,三十幾元,還要給頭頭抽佣。他們在等,木然地謀殺時間,永不超生。他們就不會怎麼變。
「卡門是誰?」
在樓梯,便遇到我姊姊一家。因明天星期六短週,不用上學——「一家」均不用上學,遂帶同兒子共享天倫。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個,有一雙大眼睛,據說還是四屆的影后呢。我從沒看過她的電影,不過她風華絕代,死時方三十歲。大家都勸她:人生總是盛極而衰,窮則思變,退一步想,就不那麼空虛矛盾。」
她咬牙:「我錯了!」聲音低至聽不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選美在利舞台舉行,然後她會隨同大隊至利園的酒會拍些當選後花絮。如果看午夜場,必得在銅鑼灣區,所以我集中在此區挑揀,最近的,是翡翠戲院了。就是這電影吧。
「別怕!這是午夜場的特色。」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雖不甘,不過當事人既然放棄——。這樣反反覆覆。今天下班後,專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後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錯的。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離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種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諾,辦事妥當。還給如花安排好節目,一俟阿楚採訪完畢,我們三人去看午夜場。遂打開報章挑揀一下。
「他還有甚麼好重要的?」聲音中透著不屑,「都聞得棺材香了。」
「好吧。」如花說,「我最熟悉的也只是電車。」
「好,我不說,」她呶起了嘴,「你試用最簡單的話說明。」
當女人妒意全消的時候,不可理喻地寬大起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這由不得妳挑揀。」
終於我們找不到她。她一直沒有再出現了。永遠也不再出現。自此,她下落不明。
劉曉慶這樣說:「做人難。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做單身的名女人,難乎其難。」
如花低下頭,我敢打賭她臉紅。
「那麼便宜?」
「你笑甚麼?邪裏邪氣的!說!」她纏住我,不斷追問。
周遭有笑聲,好像不怎麼費心。
上了車,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倆在電車上「邂逅」。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樂?」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們身旁。她們一點也不發覺,於冰冷的氛圍,尚有一個鬼,聽著她今生來世都碰不上的煩惱。
阿楚搖撼她的雙手。
「吃自助餐。有汽球送。」
我正色說:「妳上當了。我有多位台灣女朋友可供選擇。妳知道啦,台灣的女子,溫柔、體貼、小鳥依人。對婚姻的要求,只是嫁到香港來,然後轉飛美國去。」
她肯笑起來,也就好了。我放心。
茫無頭緒。聽得一個老人問另一個老人:
送阿楚下樓坐車,她要養精蓄銳,明晨開始,直至午夜,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選美盡「跑腿」義務。把閃光燈上足了電,把攝影機上足了m.hetubook.com.com菲林,把身體填滿精力。明晨,一頭小老虎的上路搏殺,爭取佳績。看誰一夜成名?
所不同的,是陳世美被包公斬了,秦香蓮只好活著。而如花殉情,十二少臨陣退縮,也只好活著。
「對不起。」
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我猶握住不放,好像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個救生圈。我知道了,但還沒有找到。
「誰當了香港小姐?」
「咦?妳怎麼用那表情來說話?不過是延遲一天才走吧,用不著如此可怕。」
我總誤會著,如花正尾隨我們下山。就像第一晚,她躡手躡足在身後。但,這只不過是我感覺上的回憶。無論我怎樣回憶,她都不再出現了。是的,她一定見到自己痴等五十多年的男人,她一定認得他。也許她原是明白一切,不過欺哄自己一場,到了圖窮匕現,才終於絕望。一個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條魚,對水死了心。
「然後呢?」
不遠處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腳於地面踩開。黃綠白的顏色,本來濃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後他隨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尋東西。原來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雙比較乾淨的、合大小的,然後努力發狂地拍打灰塵,跌出三四隻昆蟲,落荒而逃。有聲音在罵:
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渾身解數,結果也由天定。有些人還未下台,已經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閉幕,無端擁有過分的餘地。
一點也不稀奇。
戲其實沒有完,還有段尾聲,是鑄劍師趕來,親自行刑,使得玄機死在自己人手中。大概是這樣吧,因受騷擾,也不了了之。又聽得傳呼機在BB的響。BB,BB——。
甚麼休班警員王志明涉嫌於尖沙咀好時中心寫字樓女廁做瞥伯,當場被捕,控以遊蕩罪,罪名成立,入獄三月。
如果不是門限森嚴,也許該帶她去看選美,讓她們惺惺相惜。
有些覆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講姓氏。我們道歉CALL錯了。
我和如花都是初來埗到,但覺山陰|道上,目不暇給,恨不得一下子把這怪異而複雜的地方,盡收眼底。
她也欺哄了我一場。我上當了。
翡翠戲院今晚的午夜場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買票的時候,如花瀏覽四下的劇照,看不了幾張,有十分詫異的反應。她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香港的戲院會放映類似生春宮的影畫。
經這冰姐如此一說,我十分的無措,卻又飄飄然。阿楚見我經不起「宣傳」,偷偷地取笑。——在邵氏裏當明星的,一天到晚被這般甜言蜜語烘托著,怕不早已飄上了神台,無法下來?但此中的快樂——。難怪那麼多人投奔銀海,投奔慾海。
陸小芬這樣說:「男人,不過是點心。」
如花抹乾了眼淚,聽我教訓。我變得徹悟、了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如花?」我只好到處找她去。
你就死在我手裏!
她更靜了。
間中提心吊膽,成為習慣之後,勉為其難地大方。
「永定!你真聰明!」阿楚尖叫,無邊的喜悅,對我奉若神明。她幾乎便跳起舞來。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個很憂鬱,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紅色絲絨釘膠片晚禮服,這旗袍且綴以紅玫瑰。她生前拍過幾十部賣座電影,死後銀行保管箱中空無一物。聽說也是婚姻、事業上雙重的不如意。」
竟然是這樣的。
我還沒講出來的是:即使二人果真有情,但來生,是否還記得這些願望和諾言,重來踐約?有情與無情,都不過如是。
撥個電話去,像面對機器:
他們回家了,十分滿足。
「你母親可是程淑賢?」
「我們差一點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是嗎?捏造得那末快?」
「唔,他是——我父親。」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電話是——。」
「陳振邦先生?」
何處著手?
「阿楚,你所提及的女人,我一個都不認得。她們都是美麗而出名吧?她們同我怎會一樣?我只是——」
——乍喜還悲的是,阿楚,她開始在「經濟」上管束我了!
「是是是,我是說,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尋找陳先生,雖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遺餘力。我們明天來見你?」
我無話可說:「好!如花,我們明天出發!」——雖然遲了。
林青霞這樣說:「我過得『省』,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壇時,有能力自給自足。我不願意依賴婚姻,因為碰到可靠的人,是自己造化好,否則我又能怎麼樣呢?我是以一種悲觀的心境來面對快樂,刻骨銘心的感覺,難以永恆。」——
「他們是情侶,自然認得出。那麼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塊青印、耳背上有一顆痣、手臂上有朱砂胎記——。」
「袁先生?那位袁先生?」
未幾,又見高棟連雲,雕欄玉砌,畫壁飛簷。另一廠,卻是現代化的練舞室,座地大鏡,健美器械,一應俱全。
「我那個女真蠢,畢業禮老師挑了她致詞,她竟然不知道,回來念一遍給我聽,第二天便要上台了,那有這樣大頭蝦的?」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兒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隱私——。」
如果生命可以NG,那來如此大量的菲林?故只得忍辱偷生。
我要是愛上了你,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嚴肅而決斷地說,「我決定多留一天!。」
她怎麼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漸漸地擔憂,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發生了意外?何以銷聲匿跡?
你就自己找晦氣。
「不會啦,」阿楚道別:「他太定,不夠放,當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誰?」
「猜猜哪一個是?猜中有獎。」
陳家傾囊施救,竭盡所能——過了兩個星期,十二少振邦悠悠復甦,但全身渾黑,醫生診斷,中安眠藥的毒,雖經洗胃,但這黑皮,要待褪去,重新生過肌膚,才算完全復元。雖脫離危險,但非一兩個月,不能痊愈出院。十二少撿回一命,哪在乎休養生息。靜中思量一場斷夢,整個人失魂落魄。他甚至不敢猜測,孰令致此?
「脫啦!脫啦!」
一陣失望。
「嘩,已是十時了。」阿楚看表,方才驚覺時間無聲地流洩,再也回不來了。
和_圖_書經阿楚這般的灌輸,只怕如花一定對男人灰心。她本來就已灰心,現在連灰也不存在了。其實我們應該鼓勵她,俾積極開朗一點,好好上路,誰知一沉到底。
「唔?」她略定神:「頭等一毛,三等五仙。」
五分鐘之前,這兒還是一片擾攘,塵埃撲撲,汗臭薰薰。五分鐘之後,已經無影無踪,在另一個世界中,飾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們坐的地方,是小橋石階,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境界。——雖然是人工的。
慫恿如花散散心,體驗一下現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夢,一入夜,人都罪惡美麗起來。銅鑼灣不比石塘咀遜色,因為有選美,「六宮粉黛」的感覺更形立體。
「甚麼年代的歌?」
我才不跟她鬥,我只想飛車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對,我日後再同你通電話。」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說,妳將仍然是一個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趕快走吧。」
「戀愛問題很嚴肅,不是娛樂新聞,說甚麼滑稽?」
「先看電影吧,都要開場了。」
但市面上使用傳呼機的人那麼多,經紀、記者、明星藝員、外勤人員、甚至職業女性——人手一機,水銀瀉地。惟有逐台逐台的試。今晚,我們特別緊張,內心有滾燙如熔岩之興奮:最後一夜,孤注一擲。
長安平康里,
「喂,阿楚,星期天水靜河飛,也跑來這兒?沒有料到呀。」
「這討厭的聲音是甚麼?」如花悄問,「是有人在吹銀雞嗎?戲院中誰會吹銀雞?」
當我打開今天的報章時,才發覺自己多胡塗,那尋人啟事還沒有取銷。在那兒一字一字的躥入我眼簾,輾轉反側:
「不,千萬別不知道!」我不許他收線,「請求你,我非見他不可,有重要的話要同他說。」
「也不必了吧。從前的事都過去。我母親去世前,他也不相往來。袁先生,說來我與他沒感情,一直恨他對我母親不好,對我也不疼惜,扔過一旁,自顧自抽鴉片去,戒了再抽。聽說,他在娶我母親之前,還迷戀過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會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見。」
一切都是騙局?
孩子鮮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們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儀容氣質,不必再致力於吸引、猜疑。完全腳踏實地。漸漸各自擁有一個肚腩。
三人靜默,與第一次會面,聽到前半截故事時的靜默,迥然不同。因為,這一回,大家都知大勢已去。支撐她的,都塌了。
「把我榨乾了都是那麼少啦。」
一路看過去,是一些車禍、械斗、小販走鬼滾油燙傷小童的新聞。大宗的圖文並茂,小件的堆積在一個框框中,寫著「法庭簡訊」。
我有點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一夜的風光。明年輪到下一位。
「陳先生,陳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請聽我說。」我的腦筋虯結,堅實如鐵壁,怎麼細說從頭?只好把以前的謊言,覆述一遍:「——這樣的,我祖父專營花旗參,以前在南北行有店舖,後來舉家移民到英國去。今次我回來,代他探訪故舊,這陳振邦老先生,現在那兒呢?請通知你父親——」
「好呀,如果妳猜中,獎妳吻十二少一下。」我說,瞥了那邊如花一眼。
「是,駁不到料,便嫁人算了。」她笑。
嘿,五十多年?若有變,早早就變。若不變,多少年也不會變。
當然,一個人自身的難題尚未得以解決,那有工夫關心旁人的哀愁。總之各有前因。
到他回來時,有人來叫埋位,眾又跑到片廠中。未拍戲之前,化妝的先為各人臉上添了污垢,看來更加不堪。如此一來,誰也看不清誰了。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今生的愛戀,莫不是前生的盤點清算?不然也碰不上。也許我與阿楚,正是此番局面。
阿楚問我:
來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與銀幕呼應,就像一群獸在雜交。
「如花,電車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說,「它也有七十多八十歲了。」
阿楚下來找我了。「楚娟」,哈,簡直是妓|女的名字!我懷疑我的前生是「豆粉水」,難道她不會是如花的「同事」?我失笑起來。
她抓住我肩膀。
「那有甚麼分別?結果即是沒有。」
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
「哎呀!怎麼你買三張票?」
有兩個女孩登車,坐到車尾,那座位,正正面對樓梯。其中一個嚷嚷:「我不要坐這兒,看!多不安全,好像車一動就會滾下去。」二人越過我們,坐到前面。
的士來了,我和阿楚上車。那車頭插了束白色的薑花。薑花是殯儀館中常見的花,那冷香,不知為了甚麼,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
下午我們坐地鐵去。我終於也帶如花坐一次地鐵。——那最接近黃泉的地方。也許那就是黃泉。先自中環坐到太子,再跑到對面轉車,由一個箱子,進入另一個箱子中。
「妳一定要來,不要騙我們!」
(全書完)
「喂——」對方有點遲疑,「你找陳振邦幹嗎?」
這戲由一位沒甚麼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從來沒看過她的電影,也從來沒看過這麼幽艷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體卻加上極女人的風流。豪放得叫人咋舌。還有同性戀鏡頭。
她的記性真好,嗚呼!
面對電話,一樣束手無策。
她淺淺地笑了。聯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風月無邊,一種原始的驕傲:到底也是花魁。
「我不管你們面談甚麼,我也沒興趣知道。不過一年數次,我聊派人送點錢給他,他總在清水灣一間製片廠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廠當茄喱啡,已十幾二十年。喏,銀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妝。」
「次次都罰那麼少?」
阿楚上前問一個男人:
灑脫的歌猶在延續:
煙花女子,想也有過很多情種,海枯石爛,矢志不渝,任是閨秀淑媛,未遑多讓。但也許在如花之後,便沒有了。也許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個。因此整個的石塘咀憂讒畏譏,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沒有完呢,他的日子長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歲。測字老人說:「這個『暗』字,是吉兆呢。這是一個hetubook.com.com日,那又是一個日,日加日,陽火盛,在人間。」十二少的日子,竟那末的長!
「我的兒子呀,真想打他一頓。他要表演彈鋼琴,還忘了帶琴書,全班只得他一個人學琴,往那兒借?結果逼著彈了,幸好效果不錯,否則真氣死我!」
她把整個身體攀過來如花那邊,我夾在中間,被逼聆聽她向如花絮絮解釋這物體:
啊!我,
看來,阿楚對我完全地放心了,她看透了我:不敢造次。我看透了女人:最強的女人會最弱;最弱的女人會最強。女人就像一顆眼珠:從來不痛,卻禁不起一陣風。一點灰塵叫它流淚,遇上酷熱嚴寒竟不畏懼。——其實我根本無法看得透。
「我明天馬上去。陳先生,請留下聯絡電話好嗎?」
阿楚略為意外地轉過頭來。沒有再問下去。她無事可做,又想下台,只好依偎著我。她也從未因為這種小事而肯不發睥氣。
「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比所有女人都多。全身都掛滿NG。」她卑微地說。
「不知道,這裏大家都沒有名字。」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愛情不過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如花說:「當我在戲院,聽到你們最後的線索時,我已知冥冥中總有安排。我要見他,見不到。想走了,卻又可能會面,一切都不在預料之中。我已下定決心,多留一天。」
有個行家喚住阿楚。我看過去,見她們都隨同一個蠻有威嚴、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處逛。
「如花,明天妳便要離開這裏了吧?」我盡量放輕鬆一點,「你可要逛逛這進步一日千裏的大都會呢?」
到了彩虹站,我們步上地面,在一間安老院的門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標誌在望了。
丁珮這樣說:「自從信奉佛教之後,我的心境才平靜多了。」
「好的。」如無意外,她嫁定我了。
「然後呢?」
「陳振邦,七十六歲,被控於元朗馬田村一石屋內吸食鴉片煙,被告認罪,法官念其年邁貧困,判罰款五十元。」
「不,世間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樣滑稽。」
還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個跑突發的同事,這類記者身上必備傳呼機,三兩下子,阿楚弄來港九傳呼機台的電話了。
「永定,怎麼你不留她一下?」一反常態。
「走走走,我跟如花談女人之間的煩惱,與你何干?女明星的戀愛不是娛樂新聞?一一都是大眾的娛樂!人人都沉迷,就你一個假撇清,你不看八卦周刊?你不知道誰跟誰的分合?沒有分合的點綴,沒有滑稽感,那麼多人愛看?」
「如花,一切都有安排,不是人力能夠控制。不如意事,豈止八九?希望你不要深究。」我勸。
「又有甚麼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對自己說。
有撈女的回話:「一千元。甚麼地方?十分鐘後到。」其中一個聲音,還像煞無線電視台那新紥的小師妹。
那一個台?
「還有很多,我都不大認得了。」
我們到那簡陋的餐廳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竟然是這樣的。
在這澄明的夏夜裏,電車自石塘咀,悠閒地駛往銅鑼灣,清風滿懷,心事滿懷。雖沒說出來,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緣慳一面。
餐後一家去看電影,通常是新藝城出品之鬧劇,胡亂笑一場。
這答話並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驚。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趕去投胎的女人,她們都是自殺的。我見她們雖有先來後到之分,但總是互相嘲笑。說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小樓綺窗三千戶,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游客!」
「這叫傳呼機,如果想找哪個人,不知他在哪裏,就可以通過傳呼機台——」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歲,還那麼戇居。」
我非把她倆都提起來不可。
很可笑,明天一定取銷了。
「為甚麼?」阿楚忙問。
我見這一人一鬼,再數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來是要回去報到的,她的「訪港」期限已滿。
天漸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攏。大概要拍一場戲,悍匪血洗荒村,煙火處處,村民扶老攜幼逃命,但慘遭屠殺,之類。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噓!」她怕如花聽到:「滿臉的褐斑,牙齒帶泥土的顏色,口氣又臭。那雙手,嶙峋崎嶇,就像禿鷹的爪,抓住你便會透骨入肉——。」
我不願女友心存歪念。
「是啦,問問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如花,這傳呼機,即是CALL機,每具約一千元,是近十年來才流行的先進科技。如果你身在外邊,電話聯絡不方便,眾人便可以通過一個通訊台,講出你的號碼,他們操作,你身上佩著的機就會響,然後你打電話回台,講出自己的密碼,查問誰找過你,便可以聯絡上了。」
找到了!
天下男性也不耐煩聽,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聲音如蝙蝠在拍翼遠颺。
「阿楚,妳別中如花的毒。」
「是。」
我竭力地追憶,是他?但,他是誰?
「上吧!上吧!」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買票。你揀多空位的角落,買兩張票就夠。」
「如何弄到手?」
「不用了。」他說。
「上班?你不是剛自英國回來嗎?又說後天上班?」
如花嚇得半死。連鬼都受不起的驚嚇,人卻若無其事?還有斷續的傳呼機聲做伴。
「邵氏!」如花叫出來。
「讓她安靜。」難道要她在那麼萬念俱灰底下強振精神來與人類交談?夠了,不必取悅任何人。她連自己都不可取悅。讓她去舐傷口,痛是一定痛,誰都無能為力。
「你是陳先生嗎?」
竟然是這樣的。
冷淡得很。
妻?啊——我想起來了:舊報微型菲林,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第一眼見到的一幅廣告,當年的賣座電影是「陳世美不認妻」。我想起來了,樁樁件件,都洩露了一點天機。
真是一個笑話。她甚麼都沒有——連姓都沒有。他卻有大把的「陽火」,構木為巢,安居穩妥,命比拉面還長,越拉越長。
一向伶牙俐齒的阿楚,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看來永定也不是好東西!」無話可說。
「喂,」阿楚忽然想起甚麼似的:「你剛才提到那台北市南京東路四段?五段?那是誰的地址?」
「我是否https://m.hetubook.com.com應往片廠找他?」
自一九零五年七月五日起,電車就通車了,誰知在這物體上,有多少宗「邂逅」?
於是此繽紛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這幾天沒有虛報年齡、隱瞞身世、爭風呷醋、公開情書,或大曝內幕大打出手之類花邊的話,才算圓滿結束。可憐阿楚與一干人等奔走了個半月,至今還未鬆一口氣。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鮮的秘密,可供發掘盤查。
阿楚莫名所以。
「如此說,今天的票價才最便宜。妳看,六毛錢,連麵包都買不到。」
他是她永久的夫。
「陳振邦是你——?」
「公價。」
「怎麼會?」阿楚被挑動了饒舌筋,開始數算她任內的訪問心得,搬弄女性是非:「如花你聽著了:——」
「你說,如花如何認得他?」她又問。
裏面有叱喝、呼喊、求饒、送命的各式聲音,不時夾雜了NG、咳!和導演的罵人粗話。不久機器又軋軋開動。只有我和阿楚二人,於淒寂無邊的廠外,焦灼地找一隻鬼。
「沒有故事可以從頭再來一次。妳想想,即使真有輪迴,妳倆僥倖重新做人,但不一定碰得上。人擠人,車擠車,妳再生於石塘咀,他呢?如果他再生在中國哈爾濱、烏魯木齊、或者台北市南京東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號六樓其中一戶人家,又怎會遇得上?」
「我知啦,她是樂蒂!」阿楚像猜謎語一般。這猜謎遊戲正中她上中下懷。
我怕猛回頭,整座的影城也不見了!
他太老了,混在人叢,毫無特徵,一眨眼便過去。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嬰兒,都是面目模糊的——因太接近死亡的緣故。
這般溫馨的天倫之樂。到灣仔某餐廳吃一頓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三十八元,另加一小帳。至名貴的菜餚許是燒豬肶。大夥一見有生果捧出來,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馬亂地去搶,搶了回來又吃不完——那種。
「那女子是誰?」我問阿楚,「好像一個『教母』。」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這七天,不,八天,真是歷盡人間鬼域的滄桑聚散。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
我們竟不能給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覺,真為天下男人汗顏。
阿楚聽了,很厭惡:
是那一個台?
「由得,自殺就可以。」
「聽說到了你八十歲時,社會上是七個女子配對一個男子。幸好還有五十多年。」
完全冰來雪往。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後一秒。
突然地,毫無心理準備,我竟見到一個熟悉之極的名字:「陳振邦」。
兩個女人略自對話中領悟到線索,一齊盯著我。嘿,此時不抖起來,更待何時?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
還有令我沮喪的地方,誰料到這電影也是講妓|女的故事?難保不勾起如花連綿串累的感慨。唉。
「生死有命,我這樣一上來,來生便要減壽。現在還過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轉生之時,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許,來生我只好過著差不多的生涯。」
阿楚見這麼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個。
一忽兒便不見了她。也好,她一定有辦法在眾人裏把他尋出。也許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直至安全抵達彼岸,才放下心頭大石。
「這樣來一趟,不盡情跑馬看花,豈不冤枉?那些來自中國大陸的雙程訪港團,巴不得七天之內一六八小時就把整個香港吸納至深心中。我明天帶妳坐地鐵、吃比薩餅、山頂漫步、看電影——。」
阿楚被我逗笑了。
「有甚麼不對?」
「舅舅,我們節目真豐富!」
它這樣登著:
「傳呼機?」我叫出來。
大勢已去,是的。到了一九三五年,香港政府嚴令禁娼,石塘咀的風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後兩三年之間,整個的石塘咀成為一陣煙雲。誰分清因果?也好像她這一死,全盤落索,四大皆空。
真快樂!
如花拼了一條命,甚麼都換不到。真不知是可怕,抑或可憐。——她勢難預料如斯結局,還滿腔熱切來尋他!
「我還沒有說完呢:也許他倆各自掏出一個玉珮,也許是一個環扣,一人持一邊。也許兩手相併,併出一幅刺青。」
「他們聯名加價嘛,自那份聯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冰姐,」阿楚給我倆介紹,「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傳部,是一塊巴辣的薑。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妳可以用最簡單的話說明嗎?」我臉皮薄。
「今晚我想靜靜度過。」
她沒有作聲,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以前電車的票價是多少?」
——愛情有好多種。這不是最好的一種,但,這是毫無疑問的一種。
「反正是『不好』。」
「妳別問來問去好不好?我怎麼知道?總之那是一個女人。」我不耐煩地發脾氣。我從未因為這種小事發過脾氣。
「是呀。你都曉得了?」
「來的,我來道別。」
這樣的喚了半晚,攜手行遍了片廠的南北西東,都是枉然。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這一件任務還沒完成呢。我真想見他一面。我真想見他一面。見不著,就像踢球,臨門欠一腳,下棋,走不了最後一著,多遺憾。真是個爛攤子。
「永定!傳呼機!」
它還在!
我知她心底還纏繞著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驅去她心魔不可。話題回到電車:
到了二時十五分,我接到一個電話:
「陳振邦。」
如花在一旁,靜待我們寒暄,然後步入影城的心臟地帶。一路上,都是片廠、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點香火。黝暗的轉角處,又見幾張溪錢。不知是實料,抑或是道具。
「阿楚妳別帶他亂逛,萬一被導演看中,拉了去當小生,妳就失去他了。」
「叫做秦劍。」阿楚即接。
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
「我不知道。」
不是對手,阿楚才不動真氣。
已經是凌晨一二時了,隔一陣,也有電話回過來。每一次鈴聲響了,我與阿楚都神經兮兮地交換一個眼色。我倆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飛。聆聽帶睡意的聲音罵道:「甚麼時候了?黐線!」
我的靈魂已在那兒撥電話了,不過——
「去過哪兒?」我問小甥子。
她跟我耳語:
「也許還有。到妳稍懂人性的時候,便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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