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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

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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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記

前記

照大班的說法,不妨談談心,這位小姐話並不多,談起來也很有道理。這一談可糟了,她的丈夫是我們的熟人,她的父親也是熟人,她已經有了一個孩子,手上在打著的絨衫,卻是為著快要出來的孩子準備著。她以低沉滯重的語氣,說她雪夜奔向深圳的情形,歲寒日暮,她的丈夫解到蘇北勞動改造去了,家裡已經沒有一顆米;她身邊唯一的財富,就是懷了兩個月的孕,整天在作嘔。這麼一來,談心則有之,解悶則未也。依照進舞場一星期就準備寫一本書的例子,我是可以模倣太史公的筆法寫一篇「舞|女列傳」了。這是賢妻良母型的舞|女,「人生衣食真難事」,身在香港跳舞,孩子在廣州外婆家寄食,這樣的境遇是很多的。有時三更向盡,客人還邀著她們去宵夜,強為歡笑,耳邊響著自己孩子的啼叫之聲,此情此景,當於笑與淚的夾縫中體會得之!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曾在一家小舞院認識了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她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她的臉上不曾背著辛酸愁苦的經歷,也沒那些精靈古怪的念頭。她有意伴著我們跳舞,對跳舞有真實興趣,她的談話,也許說得很幼稚,卻也不那麼「庸俗」「粗鄙」得嚇人——停在這句上,一定有人以為我是看中了她了,不,你還是聽我講下去吧;她的悲愁,就比那些「天涯淪落人」還要沉重。這一類女孩子,四五歲時候,就賣給「職業」販子作養女,她,此刻只是皺妓似的,給變相的老鴇作搖錢樹。她們也有自己的父母,事實上卻正是日出裡的小東西;香港市場上www.hetubook.com.com,三四千舞|女中,這樣的可憐蟲,據說有六七百之多。舞業的「金八」,「黑三」,「王福升」串演著這一幕新的「日出」,我們碰到的,不是「小東西」便是「陳白露」,我們這一群人,只是一些不懂事的「方達生」而已。
我的記憶中,《翠堤春曉》影片中,那快華爾滋舞的輕快情調,的確引動人;後來,其他影片裡的跳舞場面,也都是跳華爾滋的多。看人挑擔不吃力,輪到我自己,就一直沒把快華爾滋跳好。舞院的教師,首先教我跳快狐步,接上便教慢華爾滋,又接上去,教慢狐步;這樣就算完了第一階段;我自己再學了探戈冧巴和快華爾滋,我的能力盡此而已。從前,有人去邯鄲去學舞,舞步沒學成,倒把自己走路的步法忘掉了,後來沒辦法,只得爬著回來。我呢,總算沒落到爬著回來的田地。
我們在舞場太一本正經了,那當然是十足的傻瓜;可是太不一本正經呢,著迷了也同樣是頭等大傻瓜!記取「君子可欺以其方」的老話,舞|女們都有她們那一手的!
我常是聽到了一些故事,再去接近那些故事的人物的。其間,好似有一種風氣,就像她們的衣飾打扮一般,跟著「時髦」在轉動。一個走紅的舞|女,總是狂賭、酗酒、養拖車、懷了孕就打胎,打了胎又懷孕,放縱的離奇;說穿來,卻也並不驚奇,只是變態的性狂,一種不十分掩飾的行動。說是有一位少女,她的家境很好,一位太平紳士的女兒,她就為了要生活得痛快,才甘心願意做舞|女的;她給家庭驅逐出來了,還是自得其樂。這期間,有著反和-圖-書傳統道德觀念的意味,所謂世紀末情調,也就是這樣叛徒型的情調。
前些日子,我曾搜集了一些舞場的資料,開始寫這本「酒店」,友人陳蘭蓀兄一開頭就說:「你已經寫得太遲了,『難官落魄,嬌妻伴舞』,『孝子爭風,舞娘服毒』,這些題材,司空見慣,已經變成老調了。」他又說我寫得太早了,把這一份材料,留到二三十年後去寫,那時候,經過了回憶的經解,會有另外的一種情趣。他的話是不錯的,然而,這些場面之中,也讓我了解了這個社會,以及解答這個社會問題的答案呢!
——尼采:蘇魯支語錄
變態心理學上,有所謂精神上的補償作用的;這種「補償」,透過了他們的下意識,顯得非常微妙。他們當然忘不了那「份」高的出身,事實上卻迫著他們在低頭。這份悶著的悶氣,有時要出在舞|女身上;越是走霉的舞|女,越碰上了她們的晦氣,坐茅房,吃湯圓,看你黑得找死。有時也出在客人身上,連哄帶騙,怕不挖空你的錢袋,開幕剪綵,出盡了花樣;看瘟生傾家蕩產,讓哂家拍手稱快,就是這麼一種心理。大班、舞|女、客人,這三角形的任何兩邊之和,都大於其他一邊,所以舞場上的鬥爭場面,也跟政治上的「苦迭打」一樣精彩。有時,奇峰突起,兩個舞|女,你咬我的鼻子,我抓你的頭髮,一場全武打,到了叫「999」收場;這又是一種等邊三角形。語云:沒有鬥爭,就沒有喜劇,也就沒有悲劇。上一月,有五個舞|女,爭一們舞客的大場面,那才逞鬥爭之奇觀;我們應該和_圖_書想舞場不景氣,謀生之途太狹了呢!
去年春;接連幾天在舞池上靜默觀察,沙但儘自在我的耳邊咕嚕著:「叫個『女』坐坐檯,跳不跳不在乎,談談心,解解悶!上海女,好靚。」坐檯之意不在跳,在山水之間,大概我的呆坐,已經夠他們頭痛了;一個陸賈般口才的大班,居然以三寸不爛之舌,勸了我吃下禁果了。他叫我隨意揀,揀中意的就叫來,這好似到卵筐裡揀雞蛋,總是那麼橢圓的,也說不出中意不中意;我就指點一位坐在角上結絨線的小姐,請是請她來吧!我憑著直覺揀了她,為甚麼?照我的說法,大概是這位小姐看起來不像舞|女。

論語第七期,有一張漫畫,題名《舞場百態圖》,一個長長的瘦子摟著肥婆在打旋,一個穿長衫的紅帽結的老夫子,他臂上的舞娘正敞著胸膛;人間伊甸園,一群謫落凡塵的亞當與夏娃,就是這麼配搭得幽默,顯出全能上帝之「無能」,有了這幅畫,我們都可以擱筆了。連註解都是多餘的。
人類學家把一萬年前的舞|女圖擺在我們面前,她們就跟眼前荷里活影星那麼「摩登」:今日跳舞的風格,也正回向一萬年前的樣式去呢。藝術,就是這樣頂「古老」也頂「摩登」的玩意兒。在西方,中古以來,出現於貴族的客廳的舞姿,那麼雍容迂緩,那麼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在走;交際舞中,那很簡單的快狐步慢狐步,便是當年紳士們的遺願。十八世紀以來,才讓快華爾滋衝破了紳士的防線,以繁弦急管奏出輕快的情調。到了現代,文明人又從野蠻民族吸收了藝術新氣息;節拍更m•hetubook•com.com短,動作更快,呼吸更迫促,這就來了冧巴,森巴,茄拉加,這一串新的舞式。先前的舞式,男女是偎傍著在跳動的;新的舞式,男女拆散了,只是求動作、節拍、呼吸上的一致,又回到一萬年前初民模擬生活的姿態去了。舞式是進步了,也可說返於自然了;我可年紀大了,骨頭硬了,只好眼看著年輕人們式歌且舞,過他們的輕快生活了。
「當我來到人間,我發現人們皆居於一種老成深算上,凡人皆以為久已知道,何者於人為好為壞的了」。
我年輕時期,生活在「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的圈子裡,以至於撿到了一方手帕,就害起相思病來,直到今天,還留著這麼一份濃重的頭巾氣,而今忽爾闖到了「常見可欲」的新圈子,此心究竟亂與不亂?那只讓我自個兒明白;我可聲明在前,我並非聖人,發乎情則有之,紅燈擋路,是否停車?伏惟心照不宣。
三四千舞|女之中,總有三分之一以上,帶著傳奇性的人世悲酸的經歷才闖到這個圈子來的。不過真正的傳奇,只有一種:命運的悲劇加上性格的悲劇。生在這個世代,嫁得金龜婿的少女,忽然給旋風捲到這永遠是春天的天堂孤島上來,說起來,還不是為了生存,走上這條阻力最小的大道。一位舞|女,她用最簡單的兩句話啟發了我:「你們男人,到了這裡,說沒有辦法,就沒有辦法,我們女人呢,要有辦法,總還有點辦法,這當然受幾個條件的限制,『年青美貌,原始本錢,』再加上市場要景氣」。不過,舞|女總是舞|女,她們都是享用慣了的,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喝賭,及時行樂耳;有如一雙新鞋,兩天走泥路,開www.hetubook.com.com頭或許小心謹慎,一步一步看著走,到後來,也就不顧一切,亂踢亂蹋地了!
首先,我還是買了一本書,這是我的老規矩,大概是「入門」「捷徑」之類;那上面,有關姿勢、步法、情調、舞式種種,說得詳詳細細,有圖為證,不過看起來頭頭是道,做起來卻是胡裡胡塗。實事求是,這樣就上舞場觀摩去;臨淵羨魚,就在GT舞池邊上呆坐了十八天。其時,書本上靜的圖式,跟舞場上動的姿態,還是結合不起來,只體味到這麼一種情趣:音樂、彩色、香氣、動作,和男女間歡笑結合在一起,進入了半陶醉的境界。
我們這個社會,原本是一個甚麼都是商品的社會。適合著「色情」需求而來的舞場,舞|女本來就是一種商品。自從大陸舊政權崩潰,游資百川匯海,造成了香港的畸形繁榮;這其間,玩意兒很多,「舞」業也是獨秀的一枝。依存在這一消費間架中,大小鱷魚,浮游潛匿,得所其哉,這一群人,原本是五湖四海的英雄,而今英雄不怕出身「高」,少將階級的軍官有四人,薦字頭的局長有五人,楊志落難,寶刀只能當作白鐵賣,非大丈夫能屈能伸,胸襟自有不同。有一位大板,一表堂堂,好不昂藏,當年演過李秀成之死,富有藝術天才;他說起陶金劉瓊都是我輩中人,絕非吹牛。到如今,向脂粉隊裡裝笑臉,陪小心,打躬作揖,低聲下氣。當然,他們也有一肚子牢騷;看老闆臉色,向紅星低頭,聽客人閒話,三面受氣,所為何來!「要不過看在錢的面上,咱老子怕不幹掉這雜種的!」時勢不同,誠所謂「一錢癟死英雄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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