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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

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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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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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膽子的話,就住它一晚怎樣?」
「不,這房間的客人住不上兩天,就要嚷著要搬;他們說,晚上儘是惡夢,好似有人嘆氣!」
「咦!那才怪吶,難道你我不是讀書人?」
「天下事,行雲流水,不可太認真;這位姓陳的,枉是讀書人,聰明得太老實,給一個女人累得去上吊,那才不值得!」

「倒留下我們兩個冷眼看戲人!」
「當然,不是單單為了黃明中的事;三合四湊,看不破,想不|穿,這才走了這條盡頭路的!」
「你知道托爾斯泰老年時候,也是一個皮鞋匠呀!我倒從皮鞋上看出許多社會道理來了,你說,甚麼叫做有閒階級;皮鞋要別人擦,這就是有閒階級,可是,有閒社會也替社會結成了一重網,不讓我們跌下來;一下子跌死,靠著擦皮鞋,也能活下去;我們就是寄生在他們邊上的蛆蟲吶!」
「那位姓陳的,就是給蜘蛛拿去當點心吃掉的!」
「我也好久不用腦子了,這個世界,看呀,看呀,看得有些麻木了;你這麼一說,倒想起許多道理來!社會種種關係,都是一重重的網。人在動物裡面,生下地來,就是頂軟弱的,一開頭就有家庭這一重網托住他,不讓他跌死!舊的社會關係,舊的一重重的網,把我們好好扶養起來,如魚得水,活得很好!如今可不同了,那宗法的網割掉了,家庭拆散了,社和_圖_書會關係改變了;從十七層樓上一交摔下來,活生生跌在硬石板上,那就一命嗚呼了!」
「來一杯濃茶,趁這漫漫長夜,且把這部捉鬼新傳從頭說起吧!」
「對,對,對!像我這樣,共產黨割掉我們所有的社會關係,從南京一腳踢掉我,一個觔斗翻過來!」
「老呂!你說,有沒有鬼的?」老張,他指著三一三號房間跟他的夥伴說。
潘桃樂,人類第一個女性。火神邱比特奉薛烏斯大神之命,用泥土塑造而成,儀態萬方,諸神大加讚賞,競以本身神通法力相贈。後來把她配給火神手下的小神愛比曼德為妻。她出嫁時,大神贈與一個精緻的盒子,大神吩咐她不許隨便打開的。有一天,她聽得盒子裡發出嗡嗡嗡的聲音,一時好奇,打開盒子一看,一群大大小小的東西從盒子裡飛出來了;世界上便充滿了她無心放出來的痛苦、憂懼、奸詐、忌嫉、殘忍這一類壞東西。那時,她急忙關著盒子,只聽得盒子裡還繼續發出聲音;她低頭靜聽,那聲音在說:「不要怕!我是『希望』;我還在這裡,我一天留在這裡,人類便一天不會感到絕望的!」
「那末,為的是甚麼呢?」
「我倒要這麼說了,我們看見的都是鬼,憧憧往來,都是幽靈!精打精在那兒打架的妖精!」
「今天輪到你的晚班,好,反https://m.hetubook•com.com正舞廳總得一點鐘收場,我就在這兒陪著你看鬼談鬼,清談到天明吧!」
「我看,還是你們的暗示作用!」
「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他死了以後,後來的客人,還不是住得好好的。」
「不錯,就是她!」老呂替她擦過皮鞋,那長長的腿,細細的皮肉,髹得紫紅的腳指甲,一股淡淡的香氣,縈繞在他的記憶上。「不錯,就是她,她那兩個小酒渦,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聽說她初到香港,開頭那一段,生活也頗困難,後來得發啦!她把心一橫,甚麼事都做得出;一個惡魔派的女人,把男人放在手掌心裡耍!姓陳的也就給耍夠了的!」
「我的世界跟你的大地,差不了多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先前,那女人的大腿,那不是襪子的襪子,那紅的綠的短褲子,那大腿跟上一層黃茸茸的嫩毛;總而言之,香港這地方,也不好,長年是個春天。那些姑娘真壞透了,一個媚眼兒勾過來,把腳指點了我們的鼻尖!如今呀,常見可欲,使心不亂,女人的腿,就是這麼一些賤東西!日行千里,足不出戶,還是有閒階級的玩意兒!」
「前天晚上,朱大板,談起這件事,他跟這位姓陳的是老朋友,知道得清清楚楚;照他說,最主要的是因為他是一位讀書人!」
「擦呀!擦呀!擦出了一種哲學來了是不是?」
和*圖*書不,這間房子,先前吊死過一個人,冤魂不散;這回又吊死了一個人,走進房子,總是陰沉沉的,電燈綠陰陰的!」
「有閒階級好似毒蜘蛛,你這一比,比得好。」
「你這人倒是挺有趣的,玩世不恭;其實,你我也何嘗忘得了過去的事?」老張嘆了一口氣,唸唸有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想呀!想呀!我倒有些兒想通了。」
「說來也真怪事;當年,日以繼夜,二次方程式,三次方程式,牛頓定律,莎士比亞詩句,跟亞當司密原富死命地吞,那一樣飽得了肚子?『因為一著錯,全盤棋皆輸』,從前有一位詩人說:『人生憂患識字始』,這句話,卻說對了!不識字的話,何至於倒霉到這個田地!」
「事實就是如此!」
他們在那兒談論的這件故事,跟這家酒店有點兒關係。也可說沒有甚麼了不得的關係;不過,這故事恰巧從這酒店開了頭,又恰巧到這兒來結局,也算是一段小小的因緣。
「那末,你說,有鬼沒有鬼?」
「我懂了,那些自殺的可憐蟲,就是社會關係變動得太利害了,沒有一重網承住他們,跌死了!」
「冤孽?你說,這裡面有沒有桃色的味兒?」
「照他的遺書看來,滿紙悲天憫人的口吻;他自己思想矛盾;沒有出路,早日結束生命,早脫苦海!不過,他跟黃小姐黃明中有過一段歷史,據說,她惹了許多是非和-圖-書,拖得他有口分不清,這才四大皆空,走上絕路的!」
「翻開報紙來,天天都是冤鬼的新聞,這個年頭,自殺的人怎麼這樣多?」
「我幹這一行當,我倒不以為丟臉;就是太沒出息,一條蛆蟲似的,儘在糞缸裡生活,可憐我們這一輩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離開了糞坑,還是活不了。那姓陳的傢伙,他自己顧不了自己,縱井救人,那位黃小姐惹了是非,他卻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我們這個世界,酒精加上女人加上床板,就是這麼一幅圖畫。酒店,酒店,我從前不懂甚麼道理?那些女人,只要一瓶酒就夠了;那些男人,吃得醉醺醺地,胡天胡地,甚麼戲都可以上場了。」
「當心你的腦袋,給那些雌蜘蛛吃了去,年輕的人,就怕進了盤絲洞;你們那姓滕的小夥子,不是給幾個女的迷住了嗎!」
M.酒店,九龍彌敦道上,一家歷史很久的旅館。
「不,我們是跑跑龍套,湊湊熱鬧的!」
「有鬼也可以說,我們都給舊的幽靈迷住了的;沒有鬼,也可以說,討替的鬼,總算不曾把索子套上我們的頭上來!」
「恰好翻到有閒階級的網裡面,擦皮鞋活下去!」
「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惡活!』活得下去的時候,總是要活的。不過,那姓陳的,上吊以前,事事安排得有條有理,遺書也寫得那麼詳詳盡盡,分明安心去死一般,這就奇了!我說有鬼!」hetubook.com.com
「你又說有鬼!你見過?」
「鬼?你說,那位姓陳的,就吊死在這房間裡?」老呂,M理髮店,一位擦皮鞋的小伙子。「從前,我說,寧可信其無;現在呢,寧可信其有,倒像古老話說的,這是一場『冤孽』!」
「可奈,我們落在蜘蛛網上面,經不起一陣狂風吹動,又會落下去呢!」
——希臘神話
「不,不是這麼說的!我這個大學生,早塞到字紙簏裡去啦!你也不見得戀戀不捨那頂方帽子了吧?人生就像做戲,扮甚麼角色,做甚麼戲;我末,擦皮鞋的,你末,做茶房的,大家都忘記了自己。姓陳那傢伙,忘不了自己做個大學教授,忘不了柏林大學哲學博士的頭銜,忘不了漢口那一任教育局長的威風,忘不了黃小姐的熱力,忘不了這,忘不了那,好像天下只有他一個人是讀書種子似的!」老呂鼻子裡打個呼嚕,「要說先前闊,朱大板才真抖過一陣子!他還不是做他的舞|女大班!舞|女大班,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堂子裡的撈毛烏龜,跟我這個擦皮鞋的差不了多少!當然囉,他獨自的時候,也黯黯傷神,一上了場就認真做大班了;時勢如此,讀書人的松香架子也就搭不牢了!」
「今日怎麼樣?當初怎麼樣?」
「黃明中,那有名的交際花,圓圓臉兒,大大眼睛,長長眉毛,兩個小酒渦,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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