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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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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夢

第一章 春夢

這時,她從手袋裡拿出一隻紙的方勝,放在他的凳上;才穿起了鞋子,付了賣單向他打了招呼,走出大門去了。那腳跟的聲音,漸遠漸輕,可是在他的耳邊,那閣閣的腳步,依舊那麼地響著。
「爹,媽死那年,我只有十二歲,他們說,媽頂疼愛我。」
「做了幾年徒弟!」
「小夥子,你倒唱得一口洋歌吶!」二號理髮師停住了剃刀看他。
「二十三歲,說不定還是我的妹妹!」
「一句唐朝人的舊詩!」
魯老闆把他仔細打量一下,說是二十三歲了,看上去只有十八九來歲,白白胖胖的,薄薄的嘴唇,端端正正的鼻子,這孩子要得。他知道他寫得一筆好字,唸得一肚子洋文,就是不會拿剃刀,做不得師兄。
他承認撒旦是一條蛇,給蛇咬了,會中毒的,可能斷送自己的生命;但是,那樹枝上的禁果,紅得那麼可愛,那麼清香,那麼鮮甜可口;我們寧可被逐出了伊甸園,寧願把生命獻給撒旦。他的胸中,跳躍著一句話:「黃姑娘,好吧,你要怎麼就怎麼樣!」他願意黏在她的身邊,就像鞋邊的塵土。
「那末,你是一個木頭人!」
「老張,你們不要瞎說好不好?」
這樣,他就很快跟那些理髮匠混得很好了,連那幾位攪手巾打雜的姑娘們也多看他幾眼。她們私下在說:「這位哥兒,不像我們蘇北人,倒像是蘇州人,吹彈得破的臉龐。公子落難擦皮鞋,他還唱得那麼好聽的洋歌吶!」
「二師兄,你怎麼會知道咱家是四川人?」志傑喉嚨裡打了一個胡哨。「咱家蘇北淮陰人,生長在成都。」
在父子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志傑時時記起他老父在蘿蔔船裡的那一番舊話;冬天的蘿蔔,又嫩又甜又脆,滕老慢慢地咬著嚼著,低沉的聲音裡咀嚼著辛酸的回憶。
「四月。」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那知道,我手邊這一部格外難唸些呢!」
「錢,錢,錢,不知道天之高地之厚!」
「我們滕家是清清白白的」這一句話,縈迴於志傑的心胸,好似一道符,把許多邪惡的對頭擋住了。理髮店,整個空間,塞滿了香水,脂粉,生髮油,混雜著「髮」,「肉」,皮屑和水蒸氣所調劑而成的粉紅色氣氛;有時對他是一種誘惑,好似那撒旦長蛇就爬在他的頸邊,有時又使他作嘔,好似這氣息就悶死了他。
一九四九年夏初,國共談判破裂,夏秋間胡宗南部隊從西北向劍閣移動那一個月,成都人心惶惶,一片兵荒馬亂景象。滕老先生銘三,他接了他的大兒子志承從江津急電催請,就帶著小兒子志傑順流東下。當時,志承懸想國軍向川西集中,政府也向川康邊境移動,可能發生一場混戰。老父吃不起驚慌,又怕志傑年紀小,鬧出是非來。他自己在江津做中學校長,地方人緣好;間接他又知道了一些共黨的城市政策,相信可以渡過這一場大風濤的。等到滕老先生到了江津,其後不久,重慶便吃緊了。到了江津解放,那個小城市很快地便從混亂場面中安定下來;志承漸漸嗅到了時代的氣息,他自己的威望和人緣,就在學生,朋友們在面前消失了;清算,鬥爭的口號,刺痛了他的心神,除了他自己那個小天地,他已經十分孤獨了,踽踽獨行,黯然神傷。其後不久,成都的川軍起義了,滕老先生一心一意想回老家去,他體會到志承的寂寞心境,亂世處在各地,不如歸故園的好。可是,他的次兒志定,跟著四野文化工作隊從漢口到了重慶,到江津團聚了三天三晚。志定看明白溫情主義的時代已經過去,婉言勸老父莫回家鄉,也暗示志承在江津不一定站得住腳,早日抽身為上。四海茫茫,滕老托足無地,就在再三考慮之下,先由志傑陪伴著到了漢口,那是他二十年前舊遊之地。那個經過了大動亂的武漢,江水滔滔,人物全非,這一位不足輕重的老人跟一位不識天高地遠的小夥子,也就安不下心來;又聽了一位走單幫的鄉友的鼓勵,粵漢鐵路通車的第二個禮拜,便趁車南下到了香港了。
「㗒!……」志傑長嘆了一聲。
「……」他只是笑嘻嘻地,有些兒怕羞。
有一天,他回家去看他的老父,滕老老是盯著看他的臉面。「孩子,你瘦了呢!」
於是,他又作另外的譬解:舞|女這生活圈子是腐爛的,吃的住的穿的行的,種種享受都是屬於資產階級的;可是她們自己卻是陷在泥團裡面,爬也爬不出來。她們要一個心愛的男人,就像小孩子要一個玩具;玩一陣,高高興興就夠了!跟舞|女談愛情,那才是頭等大傻瓜!但是,他看過小仲馬的《茶花女》,他自己頗像那個癡情的阿芒,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黃姑娘也會改邪歸正,像「茶花女」那麼真摯的!
「啊呀!倒真是我的好哥哥哪!」她一團和氣!「怪不得他們說你是大學畢業的,我不信,我看你,只有十八九來歲!我是七月生日,比你還小幾個月!難怪你這麼不老實了!」
「就像你這麼年紀輕,懂得這麼多呢!」他停了一停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喲!」
「老伯放心,一切心照不宣!」
「我相信老闆說的話,總是不錯的!」
他托住了她的腳跟,抬頭呆呆看她,她的眼珠,就有井那麼深,碧沉沉包含著一個不可測的秘密,她捏著他的頭髮,順手摸著他的額角,「你這孩子,你太懂了,你又太不懂了!」
他輕輕嘆了一聲,又在矮凳上坐了下去。
「我知道,黃——家——飯!」他一閃和圖書了她的手掌,說得更大聲了。
「不過,你不要強嘴!」老張捏了他的鼻子,搖了一搖,「他們都說你,給那黃小姐攪得渾淘淘了!碰到了男女的關頭,一半清醒,一半糊塗,不會想得太遠的!」
這時候,他眼前景物慢慢地從濃霧中消去;映在他眼前,那是嘉陵江畔木船上的一幕。寒冬深夜,他跟著老人,一人一個包裹,從江津上了船;船上裝滿了一艙白蘿蔔,他們就擠在蘿蔔的堆裡。
「黃小姐,你也不見得快快樂樂,高興得很吧!」
「噢!我明白了,難怪他們都說你像我的小弟弟啦,好哥哥喲!」
「孩子,我就怕對不起你的媽,你的樣兒太好了一點,那個脂粉圈子裡,不太相宜。」滕老從衣袋裡取出一張少女的照片,靜靜地看著。那少女披著一襲輕紗,亭亭地站在垂楊的蔭下,嬌笑地看著前面的池子。「這是你媽媽二十歲那年,在少城公園照的,你看,像不像你!」
「爹,是,我近來睡得不太好!」
「孩子,上帝那就對我們太好了!你媽那樣好的品貌是有的,那樣的性格,那樣的才幹,就很少了!」
「多承關照啦!」
志傑腦子裡忽然閃出了一個影子,這影子是這麼熟悉,好似就在眼前。接著恍然有所悟,「噢!這是黃明中的影子!」他懂了,難怪黃小姐時常看看他的臉,就對著鏡子看看她自己的影子了。
幾杯下了肚子,明中格外放浪形骸,無所拘束的了;雙頰,蘋果似地紅潤,眼珠,流星般射來射去。她眼睛裡的男人,好似擺在X光鏡面前,赤|裸裸地,透過了華貴的外套,直入他們的心坎,每一個男人,都是緃慾燃燒著的野獸。她就像餵巴兒狗那樣餵著他們,一片牛肉在他們的鼻尖上甩了幾下,吊起了他們的胃口,等到他們伸出了舌尖來;她又把那片肉提得高高的,盡嚷巴兒狗跳呀,嘣呀,口水直流呀!直到她戲弄得很夠了,才投那片肉在他們的嘴裡,痛快咀嚼了一番。
志傑呢,默不作聲,順手替她拾起了皮鞋套上腳去,依舊做他去污加油的工作。
一個人的心,就像水晶球那麼透明,也像水晶球那麼朦朧;從那兒看到了將來的命運,可只是那麼茫茫的一團。而今志傑從她的輪廓上找到了自己母親的影子;那知,他所把握著母親的印象是模糊的,正如他面對著黃小姐,也同樣是模糊的。
「啊呀呀!黃家好姑娘呀!我們這位十四號呀,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得,四書五經,千字文,百家姓,阿衣烏愛東洋文,愛皮西地洋涇浜,洋文歌,凡啞令,剔腳,擦鞋,捶背,七勿搭八跳彈性,就請你賞口黃家飯吃吃!」二號理髮匠上氣不接下氣地瞎諢了一大串。
她就順手一巴掌打過去:「你這貧嘴的,要死!聽也不聽聽清楚,皇——家——飯!」
「一碰就臉紅,臉皮這麼嫩,還不是小弟弟?」
「你說,我可是這樣的人?人家已經是可憐蟲,要可憐蟲養活我們,這成甚麼話!這成甚麼話!」
「我總覺得你不像一個擦皮鞋的!」她抬著頭從鏡子裡看看自己的影子。「你每一回總是這麼想心思!」
「孩子,你不知道,你前面的路很長,很長,我們不應該過著白華的生活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眼睛盯著你?」
「前世姻緣」,這四個字,字字有力地打入她和他的心頭。她和他,不自禁地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那一天,她那一份打扮的工作,好似一套接上一套,不會完似的;直到陽光直投跟著衣鏡垂直了,她還是坐在那隻圓椅上。
「你要我說甚麼?」
他盡情遊散,就在一片淺草的大廣場上蹓躂著,向那廣漠的前程走了。他嗅到一陣從原野中吹送過來的春天氣息;這氣息中,夾著淡淡的花香,使他十分地興奮。再往前走,他的面前,又是一座高山,那高山是一處山崗,像大的鐘乳石般倒垂下來,成為大半個的橢圓形,從視線所不能到達那高高的頂上,到他的眼前,是一片玉色的潔白;那白色就像凍結了的脂膏,恰如映在雪裡的月光一般,微微地浮著一層青影。他想起了蘇東坡的《石鐘山記》,這是一座純大理石的高崗弓形的曲線,在遠遠的天邊鈎繪著。高崗的頂上,是一處暗紅的石塊砌成的山寨;他爬了好久好久,才登上寨頂,瞻望這起伏廣闊的大地,驚訝這大自然的偉大!他又躺在那山寨上,休息了一回長途跋涉的疲勞,使他恍恍惚惚進入了另一夢境。
「孩子,我們的路正在開頭吶!」這位白髮老人,拍著自己的胸口,緩緩地一字一字在說。「我知道,我明白,會有這麼一天,要走這樣的路的。可是,我不願意,也想不到,終於走上這樣的路了。孩子,你的爹已經六十二歲了,你媽,她倒幸運,死得早,沒見到這天翻地覆的場面!」
「人家正正經經地說,你盡是胡調!」她裝作發氣樣兒,眼角盡自向志傑嬌笑著:「我們不要理他!那些瞎嚼舌的!」
「十四號,你怎麼變成啞巴子啦?」她收進右腳低著頭看他。「你知道我是誰?」
於是,他自己一層一層地來譬解;舞|女是下賤的,一個有志氣的青年,怎麼可以吃舞|女的拖鞋飯?但是,她輕盈地對他一笑,就把一切念頭都勾銷了。為了愛情,自該奉獻一切的;她也何嘗願意這麼下賤?她的生活是下賤的,她的靈魂是高貴的;那麼多的男子在追逐她,她單是垂青於他,這不是純潔的愛嗎?
「不是好好的,hetubook.com.com榻甚麼!」
「幾家歡喜幾家愁!這月亮是人家的!」
「爹,我們的路,已經走到了天盡頭了吧?」滕志傑,他靠在床沿上,扶起了正在喘哮的老父,發紅光的煤油燈,火焰突突的搖動著。
「不懂,不懂!」
一九五〇年,中秋節的晚上,月光如水,流向鑽石山的曲徑小巷,彈三弦的賣唱,那女兒彎彎照九州的詩句,一字一字打入了一家木屋裡愁眉相對的父子的心頭。
「你嘆甚麼氣!」
「說來也沒有甚麼奇怪,她們那些人,平常時候,低聲下氣,笑臉迎人,為的是甚麼?她們憋著一肚子的氣,把青春廉價出售;自然啦,也要開開心,收買人家的青春啦!」
在他的面前,是一處深遠的崖谷,那赭紅色的懸崖;兩翼環抱著一條曲折的溪澗,清泉潺浚地流著。他沿著溪岸向前走著,依稀是他自己家鄉的景物。崖谷深處是一片叢林,長杉翠柏,菁葱照眼。好似長夏時分,他走得好遠好遠,穿過了叢林。在那懸崖尖頂上休息了好一回,又繞了林谷的後面,爬上了一望無垠的高山;那高山是一片平坦的高原;高原當中,一處乾枯了的大凹池,黝黑的沙石,散落在池中。
他走出了M理髮店的側門,抬頭一看,那方豎著的招牌上,橫著「清華舞廳」的霓虹燈招牌,這是擱仔這一層,恰好在M酒店的右邊。理髮店的底下便是M咖啡室,和酒店的大門並列著。從大門進去,走上樓梯,右邊是M餐廳,左邊便是理髮店。再以上,二、三、四、五層,都是酒店的客房。許多故事,就從餐廳開了頭,插入舞廳這一幕,到酒店去結局;這一類事,太平凡了,也就很少有人去談論。當然,從舞廳開頭,更是方便,經過餐廳的一幕,走上酒店去,那更不成其為故事了。
「要你榻蔻丹就嘆氣!我幾時少過你的錢?」
「誰說的!」
「你年紀輕輕,怎麼懂得這麼多?」
她披了一襲浴衣,躺在長沙發上,吩咐他坐在沙發那一頭,她的雙腳就攔在他的膝上。「好哥哥,派你一件好的差使,替我捏腳!」她雙眼閉著,雙手攤著伸著,浴衣半掩著。這時的志傑,好似著了魔法的木偶,只能聽候她的調遣,他已經失去了自由意志,陷入了昏沉沉的深淵。
「你是黃明中,我知道得。」七號理髮師搶先說了,還拖了長長的尾音。「十四號,黃小姐看中了你啦,懂不懂?」
「這一套擦皮鞋本領,倒也不錯,工夫到家!那兒學來的?」
「志傑,我們滕家的一片瓦,一寸土,都是血汗眼淚換來的!那年頭,也是大亂之後,曾祖父兄弟五人給亂兵殺死了,房子也燒光了,曾祖母就在那所破房子裡,帶著你們的祖父,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孤苦零丁過著摘野菜拾稗粒的日子。東山邊上,那一畝六分田,正是我們祖先僅有的產業,一半種青菜,一半種蘿蔔,夾些雜糧,勉強過活著。冬天晚上,曾祖母跟祖母,祖母剛到我們滕家來,年紀輕得很,婆媳兩人替人家紡紗過日子;晚上紡紗紡到三更天,一人咬一條蘿蔔,甜甜嘴,飽飽肚子。一寸一寸的棉紗,一尺一尺的土布,一耡一耡的泥土,一顆一顆的稻穀,這樣才把我們這一家人養活來,才有我們滕家這麼一點場面。你們的祖父,太和善了,時常給土豪地痞欺負著,全靠曾祖母吞著眼淚,忍著氣,低心下意懇求著。志傑,這些話,我今天應該重新講給你們聽;我們滕家沒有拿過一分不乾淨的錢,放過一塊錢的債。你們祖父,吃兩碗稀飯,配上一條蘿蔔乾;身上那套衣服補了又補,差不多就像一件八卦衣了,還是背在自己的身上。志傑,我的一生,也就教書過活,沒拿過不乾淨的錢;我教了一輩子的書,也就造了那麼一所房子,那幾畝自己種的田地。我要對得住你的曾祖父跟祖父,祖母,這些地方,我都自己檢點得很清楚,不會使你們有甚麼遺恨的。曾祖母,倒是我們滕家的最好榜樣,你們一言一動,不可忘記了她!」
滕老把志傑拖在身邊,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膊,說:「孩子,我看到了你,我就想起了你的媽來。你的眼睛、嘴唇、頭髮,還有你的樣兒,一模一樣,就是你媽媽的,只是鼻子比你媽高一點。」這老年人的眼角,濕漉漉地紅起來了。
「有,有,有,我知道你有!」
隨著他的手指的動作,那痛快的,又痠又癢的皺眉情趣,就從她的腳趾縫裡直透到了她的腦門,她盡自閉著雙眼,享受這片刻的快樂,偶爾半開了隻眼,看看她心中的木頭人,只見他滿臉飛紅,雙眼若開若合,陷著毛巾捏著她的趾縫。
在香港的三親四友,原也很有幾塊大冰山,卻也經不起陽光照射,就融化掉了;他們父子兩人,也就擠到鑽石山一所木屋中去了。到第二年的春天,家鄉傳來的消息,一天一天壞起來,滕家的房屋田地,都已分配掉了。志定隨軍向西藏進發,經月沒有音息。志承就在他們東下的第三天,便交卸了校長職位;一家人留在江津,過著最清苦的生活。他們天天盼望著家信,到來的家信,卻字字刺痛了他老先生的心坎;滿頭白髮,一臉愁紋,他的背駝得更利害,精神更是不濟了。貧病交侵,他的眼前,只是一片暗影。有時,連連喘著氣,對志傑輕聲地說:「孩子,你的爸誤了你的前途了。」
「我看你鬱鬱不樂?有甚麼心事似的!」
「我年輕時候,也有那麼多的幻想,幻想出怎麼hetubook.com.com樣的一個伴侶;後來碰到了你的媽,她比我的理想還完美得多;假使有上帝的話,上帝對我實在太好了!你媽又把你留給我!我要對得起你的媽;我要對得起你的媽!」
志傑迷迷茫茫地,悶熱緊緊包圍著他;那捏腳的手指也就停了下來。許多雜亂念頭,在他的腦子裡打旋,他已經沒法從困惑中突圍出來。他用手托著自己下巴,低著頭,追逐一個無邊的幻想。
黃明中,這位二十來歲的交際女生,清華舞廳下海,一下竄紅了的。先前,穿了一雙半新黑皮鞋,配上了麻紗襪半高跟的掌子。不久,鞋跟越來越高了,尼龍襪天天是新的,淺黃,淺紫,深黑,橙黃,繡花,鑲珠,一天一個花樣,硃紅,墨綠,白色,蛇紋,皮鞋的顏色也跟著她的手袋,天天在變換著。三天洗一次頭,一星期理一次髮,板定要十四號替她擦鞋子,志傑一面擦鞋,她就一面欣賞,一面逗著他說著笑。
「一旦『青春』溜走了呢?」
有一天,二號理髮師正在理髮,偶爾看向鏡子去,忽而有所發見似的,說:「你們看,黃明中跟十四號,就像親姊妹似的,一式無二!」
等到志傑從夢中醒了過來,又愕然自驚,原來他是他,虱子是虱子,明中正睡得甜蜜,那鼾聲更響得利害了!他輕輕地掩起了她的睡衣,替她蓋上了一床薄被,輕聲地溜了出來。
「老闆,知道了!」
畢竟志傑和黃明中,都是最平凡的平凡人,他們走上了極平常的途徑。秋去冬來,在她和他之間,依然還是明媚的春天。明中,幾乎風雨無阻,一星期中,總有兩天的大半個下午,消磨在M理髮店的圓椅上。他也恍惚有所得,恍惚有所失似的,到了那一時候就期待那扶梯上的鞋跟聲。那鞋跟的節拍,輕重緩急,在他的耳邊,有著特殊的音色。
「那末,你和她是天生一對,地長一雙啦!」
「我說得不錯吧!」
霍地,她站了起來,大聲說:「走,走,走,送我回去!送我回去!」志傑也就無可奈何地扶她出門,叫了的士,送她回寓所去了。一回到了寓所,這位衝破了理法藩籬酒興正濃的小姐,她,更是百無禁忌了!她要志傑替她放起了浴缸裡的熱水,一|絲|不|掛地躺在浴缸去。她要志傑扶她入浴,替她擦背,扶她出浴,要他不離左右地侍候她!
「爹,我就應該替媽媽留在你的身邊的了。」他向老父懷中一靠。
「照你的說法,你倒是生來做舞小姐的!也不見得吧!」他微微笑著。「各人的心事,也只有自己的枕頭知道吧!」
「這就成了,就有人願意養活你們啦!」
「跟師兄你們那一行,不同啦,速成科。」
「她們就不會想得那麼遠啦!」
「爹,今天晚上的月亮太好了!」月光剛從窗口投入他們的床邊。
他還是吹著口哨,擦著皮鞋,想他自己的心思;長長嘆了一口氣道:「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
「不,我要換個顏色。」她從手包裡拿出一小瓶桃紅的蔻丹放在他的手上。
「我要你說!」
「不要緊!不要緊!」
「但是,孩子,眼前是要我們真的走這樣的路呢!」滕老頭子又喘了幾聲。「一個大學畢業生,擦皮鞋,你說,誰在開我們的玩笑!」
他低著頭坐在酒店的休息廊上,翻來覆去,就是搓著手上那些碎紙條;直到每一張紙條搓得像頭髮那麼碎了,才一撮一撮地投向地板去,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已經走進紅葉咖啡室跟她面對面地坐在卡座上,才算決定了他的主意。
「你知道我有,我自己卻不知道!」
「區區小弟,巴黎大學美術院擦皮鞋專科畢業,法國國家美學博士,嘻嘻!」
「知道就是,擺架子可不行!」
他先把她的腳指甲,逐一敷上了一層油,把那紫紅的一層蔻丹揩掉了,再一一敷上了新油,一層鮮艷的桃紅色的光彩,跟她那細緻白淨的腳脛輝映著。不自禁地在體味她這兩句輕聲的話:「你太懂了,你又太不懂了!」
「不,我要說給你聽的。這兒,白天是理髮店,下午七點鐘收場。七點鐘以後,這場子租給清華舞廳,晚上是跳舞的池子。那時候,你們得出去蹓躂蹓躂,吃個茶,到酒店坐一回也好,到了夜半一點鐘,你們才回來,搭鋪睡覺。——還有一句話,當時租約上寫明在前,你們師兄弟不許上這一舞廳跳舞,不許跟舞廳裡的小姐胡調!年輕的人,心不要野出去,自愛一點。」
「孩子,不要去說了,提起了,心煩!」滕老頭子,他渾身風濕痛,發節氣,就那麼躺在床上。「阿傑,今日下午魯家伯伯來過,他們在彌敦道上開了一家理髮舖,生意還不錯。說起你的事,他也說:香港這地方,人情薄於紙,餓得死人,不找個混飯行當糊糊口是不行的。他說,你又不會做理髮匠,而且,理髮匠不是上海幫,便是廣東幫,我們是四川人,不成。他又說是說笑話似的,只有一個行當,輕巧容易做;他們店裡,倒要一個擦皮鞋的。他說,你個子不高,生得白淨得人喜,人也聰明,要是願意的話,不妨去試試看。」
「無奈,在這樣的世界,這樣的環境,又在這樣的時候,碰在一起,叫我怎麼說才是?」
「這有甚麼不願意?爹,我演過話劇的;茶房也做過,車子也拉過,人生就是一本戲,演甚麼像甚麼;擦皮鞋只要能混飯吃,又算甚麼?」
「咱們還是同鄉吶!」
他拆開了「方勝」,只見上面寫著簡簡單單幾句話;她約他星期日上午,到紅葉咖啡www•hetubook.com.com室飲早茶,她有許多話要和他說。他一面看著,一面想著,一面一條一條把那方紙撕掉了。他本來願意去看她,和她去談談;可是,他心中惶惶不安,好似一場禍患在敲門,躊躇著不想去應約。
此刻,志傑的胸口,也給酒精燃燒起來,小鹿似的在撞著;可是,他並不曾伸出舌尖來。他要保持這一段距離,替自己的生活和老父的禮法作了最低限度的保障。她把火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把他的手掌掩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血紅的嘴唇帶著酒氣在那兒輕輕磨擦他的右腮!「好哥哥喲!你真是木頭人!」香港這社會,教會了這位小姐,甚麼粗野的話,都說得出嘴來!他憎恨(一種帶著有些憎恨的情緒)這隻不肯伸舌尖的巴兒狗!
「孩子!年輕人的心思,我也懂得的。你做的又不是甚麼有前途的行當;香港又是這麼一個花花綠綠的世界,你們那家理髮舖子,聽說是在一家旅館的樓上,是不是?那種地方,多少會刺|激年輕人的心,增加一點煩惱的。孩子,我不會怪你的,不過,自己要清醒一點!」
「爹,孩子並不怕吃苦,照說起來,眼前的生活,也就在鍛鍊著我自己了。我們兄弟三人,大哥獻身教育,二哥獻身國家,『既有行者,必有居者』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吧!」
「喜訊已動,鴻運當頭,那是沒有辦法的!」
他從老父臉色上,看到了那嚴正的氣氛,豁達的胸襟,和那不可干犯的神情。接著,他又聽到他老父的嘆息:「不過,人總是趨炎附勢的,是非黑白,一下子倒過來,也說不定的,你們該記住我的話:我們滕家是清清白白的!」
滕老微微笑著,說:「我要對得起上帝才是,你們祖父那一輩,道德氣味很重;男女之間,表面上總是主張禁慾的;我可不那麼道學氣。不過香港人,又走向另一極端了,好似男女之間,只有情慾這件事,放縱得很!許多地方都給荷里活的方式教壞了,就怕你們年輕的把握不定!」
「㗒!」他也嘆了一聲。
「這叫做不知死活!」
「懂,你吩咐好啦!」
志傑擦完了皮鞋,替她扣好了鞋帶。她輕輕地甩了一下,那鞋子又掉在地下了!「不!你替我把腳趾上的蔻丹榻起來!」
「我連自己的口都餬不了,老年的父親都養不活,再糊塗也不會胡鬧到那步田地啦!」
「知道!」
「對啦!你就像我媽媽年輕時候的樣兒!」
「你呀,沒有甚麼,有一個小嬌娘惦記你,弄得你三魂少二,七魄欠四,哈!哈!瞞不了我們啦!」
「你自己心裡明白,你老是眼睛盯著我!」
從那天起,這位漂漂亮亮年輕小伙子,流轉地坐在矮櫈上,擠在兩張圓圓的大鐵椅當中,吹著口哨替那些男女客人擦著皮鞋。他的行動,跟口哨中的曲調相配合。他加力用那條長絨布拉了幾下,看看周圍在閃著光了,他又輕輕抹了一轉,跟著他口中的尾音收了梢。
她一進了大門,就獵犬似的搜尋她的兔子。她輕盈地一笑,把手袋放在他的手上;身子向圓椅上弓坐,翹起腳來擱在他的膝上。他,也幾乎非這麼奉承她不可。一室的笑聲和打趣的話頭,倒縮短了她和他之間的距離。那些貪婪的眼睛和半瓶醋的聲調,曾經使他忸怩不安的,到後來也就行若無事了。
「你還會做詩哪!」
「你的樣兒好看!」
「是,你媽媽就說:你是她的化身,你姊妹是我的化身。」她嚥氣那一刻,還斷斷續續地說。「把志傑留給你,安慰你的老年!」「孩子,把你帶在身邊,我怕誤了你,實在又捨不得你;有時候,我也這麼想,我們這一代人,免不了溫情主義;我真想讓你回大陸去,年輕的人,自該鍛鍊鍛鍊,再苦也得去試練一番的!」
「爹,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鬼話,你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柏林大學教授也在維也納車站替別人擦皮鞋呢!勞動神聖,替別人擦皮鞋,總比把皮鞋讓別人擦,高明了一點!」
自尊夾著自卑,羞怯帶點兒好奇,這樣一份奇妙的心理,把滕志傑送到魯老闆面前。那位十足江湖氣的魯老闆,唇上一簇小鬍子,對他䀹䀹眼睛,笑笑;低聲在他耳邊說:「我是老闆,你是夥計,懂不懂?」
「我們可不能不想得遠一點啦!」
「志傑!有件事委屈你!這可真沒辦法的!這兒睡得很遲呢!」
「噯!」她終於嘆氣了!
「志傑,一家要自己檢點;一個人也要自己檢點。前天,我看你大哥皇皇不自安,好像大禍臨頭似的;我們滕家的人,事無不可對人言,你大哥做了這麼多年的中學校長,生活清苦得很,君子坦蕩蕩,為甚麼要心神不定?清算就清算,坦白就坦白,一個人只怕自己腳跟不穩,穩了腳跟,那怕千人笑萬人罵,又有甚麼膽戰心寒!我要告訴你:我們滕家的祖先,就是光明磊落,見得人面的,你要記住這句話!」
「那些理髮師都是你的師兄,得聽他們的話,乖一點兒!」
「你叫我說甚麼呢?」
「我嘆我自己的氣!」
「那末,好啦,自修大學畢業,無師自通!」
「你也二十三歲,幾月生的?」
他,讓她當作一件藝術品在欣賞,她總是向鏡子裡看看自己的影子,再端詳他的臉龐,有時也就看得出神。他,從她的丰度輪廓上,看到了自己母親的風格,越看越覺得她就是那一個風韻宜人的少女。
忽然,他看見了一隻蠕蠕爬動著的虱子,從床的邊沿爬向她的睡衣上去了。這房間,給低垂的窗帷遮住了陽光和圖書,隱隱約約看見那黑點在那兒移動。他凝神地看著看著,只聽得明中已經在那兒打鼾了。那黑點爬動得那麼緩慢,好久好久,才從睡衣的角上,爬到了她的腿邊。這時,志傑的神志,漸次朦朧起來;恍恍惚惚,好似進入了夢境,卻又明明白白地並非是夢境,說是現實世界,卻又並不是現實的世界。他的意識,似沉非沉,似浮非浮地,走向了那奇妙的心魂深淵中去了。他恍惚有所悟,忽然驚醒過來,他的心魂已經進入了虱子的軀體中去了。他就是虱子,虱子就是他,一個驚疑不定的滕志傑,已經是一隻道道地地的小虱子了!
「我知道,舊詩。」她把頭一抬,笑吟吟地說:「我知道,一個姓白的大詩人,潯陽江上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也唸過,我也唸過,噯!他們說你一肚子書理,中文洋文,都來得,怎麼不吃皇家飯去?」
「這些女孩子,也真是,自己剛混得好一點了,就胡來了;人家成大把的錢給她們,她們就成大把的錢養達令,一人一個小白臉,像你這麼白白|嫩嫩的,難怪她們看中啦!」
「這麼不老實,我怎麼不老實?」他看她那裝傻的樣子。
他的母親,丁希音,安嫻默靜,一個內向的女性,過著樸素的生活;她愛好自然,時常入林尋澗,跣足踏著青沙,任流泉奔石,白雲入潭,默默地渡過了整個黃昏。明中卻是外向的女孩子,愛熱鬧,好交際,流轉於牌局、舞池、酒肆、歌榭之間,只有強烈的刺|激,才使她感到痛快。他想不到兩種形式的靈魂,寄寓在同樣的輪廓之中,這就讓他開始了「誤會」。
「怎麼老是不答話?」
「爹,愛情上,你倒是一神教,只崇拜我們的媽媽的!」
「想不到我們滕家,也落魄到如此地步!」
「這小子,車大炮!」
「爹,假如我碰到了像媽那樣好的女孩子呢!」
「那麼好了,試試看,好玩兒地做做看!」
「爹,現在還提它做甚麼?」
「十四號!你在那兒想甚麼心思?」一隻漆著的蔻丹的腳趾點在他的鼻子上,殼落一聲,那隻硃紅的高跟鞋掉在地上了。
「世界變了,一個女孩子,臉皮這麼老!」他替她斟了一杯酒,「噯,你說,你幾歲?」
「有那麼幾齣兒!」
「十八歲漢子想嬌娘哪!」隔座那個正在替女客電髮的七號理髮師唱起他的山歌來。另外一位理髮師,跟上了一句:「十八歲嬌娘想漢子哪!」這時候,就聽得許多人在那兒笑著說著。
「你們,盡是瞎嚼!我又有甚麼?你說!」
「你這小子,說甚麼?」
「你這小子,真是!今朝有酒有朝醉,有錢不花,更待可時!你才不知天之高地之厚!一腦子的封建思想!」
「我要你說心底裡要說的話!」
「我看你聰聰明明,怎麼啞葫蘆似的三聲勿應,四聲勿響?」
這是秋天裡的春天:窮途末路,靠著這末等手藝餬最可憐的當口;偏生有這麼一位嬌娘對他發生好感。要說這位黃姑娘呀,品貌著實過得去,談吐丰度,也還惹人歡喜,二十歲剛出頭的女孩子,一朵開得恰巧的芍藥花,我見猶憐;可奈她又是靠著末等行當過活的可憐蟲,她的本錢,就是賣笑。他這一個年富力壯的青年,在撒旦面前,怎能不低頭,自不免時涉遐想;可是,魯老闆吩咐他過:「年輕的人,自愛一點,心不要野。」他的老父喘哮的聲,他的長兄,沉鬱的嘆息,聲聲響在他的耳邊。他時常晃動自己的腦袋,把許多春天的煩惱晃開它;那「煩惱」就像水上的萍兒給吹開了一陣,不一時,又團團地圍集攏來了。
「爹,你不是說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要走這樣的路的嗎?」
「你這小子,要得,口齒伶俐。」
「那才怪事,這位黃小姐,她的樣兒跟我媽媽年輕時候一模一樣,我的樣兒,就是我媽媽年輕的影子,你說怪不怪?」
「小弟弟,我知道你不會失約的!」她拉他坐在一邊,緊緊地靠著她。
「好吧!那末,你就去試試看,魯伯伯會照應你的!」
那天晚上,志傑把老父的啟示,自己母親少女期的影子,和年少青春期忐忑不安的情緒,帶回到這混沌一片的酒店中來。他的夥伴,M酒店茶房,老張便在打趣他了。「噯,小滕,看你近來,總是這麼魂不把舍地!」
「孩子,我沒有一刻兒忘了你的媽的!」
「小弟弟,跟你說不要緊,我今年二十三歲!」
「這兒只有老闆,沒有老伯。」
他那套白色工裝上,繡著「十四」號的紅字;時常有人打趣他:「十四號,走桃花運啦,她們都想跟你在後花園私訂終身呢!」
於是,他又搖晃著他自己的腦袋,把這些麻亂的心情驅逐掉;這樣,鐘擺式的思潮,漸漸在他的枕邊衝來衝去,以至他的失眠的時間,一天一天地多起來。他睡得那麼遲,天一亮,街車一響,他就醒了。翻來覆去,便睡不著了。
「你老是把我當作小弟弟,那還叫我說甚麼!」
「急甚麼?誰不知道?」老張拍拍他的肩膊,笑道:「人家是桃花運,你是桃花命。小陸說的,連那衣帽間的小姐都三不兩談起你!噯,你說,是不是有一位黃明中,黃小姐看中了你?」
「我心裡沒有甚麼話。」
「對啦!她們是前世姻緣!有緣千里來相會啦!」那位正在燙髮的中年太太,這麼湊趣地說著。
「幾個飄零在外頭!不知大哥他們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
「啊呀呀!你這壞東西!你說明白來,為甚麼老是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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