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酒店

作者:曹聚仁
酒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石硤尾村

第二章 石硤尾村

「不過,你也想錯了,我也想錯了,這是沒有辦法的!」
「隔壁那位張家姆媽,她很好,替我在對海一家戲院衣帽間,找了一個小事,事情很輕巧,只是要等散場了,才可以回來;家裡的事,張太太會照應的,說不定,我回來得很遲!」
整個房間的寂寞,壓在她的身上,一對驀生的眼睛,一雙驀生的手,一個胖胖的身體,好似鐵印地烙在她的記憶上。
「三病四痛,總是有的;天有不測風雲,落難人就生不得病,虧你張羅得周全!」
「好,你讓我回去好了!」
「黃小姐,話不是早說在先嗎?我是有妻有子的,又叫我怎麼樣?」
撒旦替阿當開了路,他也吃了禁果,在上帝教訓之外,懂得人世間的教訓。
她記起了他的那句話,世間事都是可笑的,人生就是在「憫憐」與「可笑」的鞦韆中盪來盪去的!她就是這麼呆呆地躺了老半天;直到一陣心房的跳動迫出她的長嘆息來!「明中!你就是這麼地收了場,也就這麼開了頭了!」這話,好似和鏡中的她在酬答著。
「你聽懂了嗎?你明白就好,小妹妹,並不是我要害你,你不要怕;不過要人家借錢給你,總得有點兒抵押的東西,是不是?」這時,這位張太太就擺出了一臉老虔婆的臉兒。「小妹妹,我告訴你,到了木屋區的女孩子,總免不了這條路的。誰不是千金小姐?事到如今,又有甚麼辦法?遠處,我不知道,就拿四鄰街坊上的事來說,潘家的媳婦,王家的姊妹,李家的三姨太,朱家的小姨,……就靠她們來養家過活,老實說,還是我們女人有點辦法,男人呀,你看我們那位局長,連帶帶路做條螞蝗都不會,你說氣人不!」
「我想盡想絕,大概是沒有甚麼法子了!」
醫生的話可真把明中嚇住了。這一病,還得過把月,病後又得調養兩三個月,醫費、藥費、調養費,樣樣都要錢,她而今連衣食都不周全,那有錢來安排這場意外的遭遇?她捧著了自己的頭,喊道:「天呀!」熱淚掛滿了兩腮!
「媽!我也這麼想過;不過,聽聽人家傳來的話,那才可怕呢!」
病榻上的黃太太,直到舊曆年二月半,才勉強靠著床架倚著棉被坐了起來。她才看清楚自己的女兒,竟是這麼憔悴了。「明中,我這一病,該有許多日子了!」她這才清清楚楚自己知道生了一場大病。
那幾萬戶,背負著不堪回首的亂離人,都覺得自己的創痕,最值得用眼淚來宣洩:像黃太太這麼生了一場傷寒病,那當然最不值得關懷的了!而且每一家都有過這樣的紀錄的呢!
又是,一陣胡思亂想,把她攪昏了;她記不起她和他有過甚麼關係,只記得那胖胖的身體跟她靠在一起,迷夢中好似隱隱痛了一陣子;就是那一幅紅霞也只是一瞥,看不清楚的了。上帝似乎並非全能的神,他把生命創造這麼偉大的神跡付託這打架的妖精,真是不可解的。
接上來,她立即把記憶的線索拉了起來;她才明白她的少女時代,已經在這糊糊塗塗的昏夜中結束了。猛然,她推開了那隻驀生的手臂,躲向床角,蒙著被頭,嗚咽流淚,嚶嚶作聲。跟著,那隻陌生的手伸了過來,攔腰又抱了過去;恰巧兩人的胸口貼對著。她掙脫著要脫逃出來,那雙手卻更牢更緊,不讓她轉一轉身!
「你看,這個園子多單調,多寂寞!怕不悶死我們啦!不要怕!試試看,我帶你到浮華的世界去,那邊才好玩呢!」撒旦已經靠在她的身邊去了。
「生氣!我一輩子恨死你們這些臭男人!」
「好小姐!這是兩廂情願的!我本來不想對你怎麼樣!你願意的話,大家不妨做個朋友;不願意的話,你走你的東,我走我的西,蕭郎陌路,又有怎麼樣!」
「不,上帝會懲罰我們的!」她還是搖著頭。
她煞住了哭聲,抬起了頭,看看身邊這個和她講話的人。「好吧!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好啦!」
「孩子,媽累了你了,難怪你瘦得這樣子,你可要自己當心,不要自己累倒了;孩子,你媽餓得慌!好像吃不飽似的!」
她聽得有些發呆了,還是等著他說下去。
到了山頂,她們找了茶座喝一杯咖啡;那人坐在不遠的另一茶座,也在喝咖啡。張太太走過去和那人咬了一回耳朵,一回兒,那人獨自下山去了;張太太對她看看,她羞得一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惘然地攪動杯子裡的咖啡,看它盡是打著旋兒。黯黃的苦澀的咖啡,那便是她們這一群女孩子的寫照。她抬頭看去,燈彩璀璨,大地沉沉;這其間,上演了多少辛酸悽楚的人世大悲劇。其中有一幕,就等待著她去扮演著主角呢!
「你預備把我怎麼樣?」
「媽,我知道!」她轉過頭來,把溢出來的眼淚揩乾!
「張家姆媽,我就恨我自己沒有用,手無一技之長!這麼一來,真把父母的臉都丟光了!」
「就是『中央』兩個字不好呢!」
明中默不作聲,慢慢地倒把那杯甜甜的葡萄酒喝完了。她素來不會喝酒,這杯容易上口的甜酒,倒給她來了幾分醉意,兩頰泛紅,雙眼駘蕩,心頭卜東卜東地跳動,有些迷迷糊糊的樣兒。
「小妹妹;我們這一輩人,就是太愛面子,才倒霉到這步田地!」
「我的媽呢?」明中神志漸定,向前追問著。
「啊!叫我恨也無從恨,愛呢,更無從愛起!」她連李老闆的姓名都不知道,聽口音是江蘇人,也不知他一向做甚麼,他眼前的買賣如何?她和他之間,只有六張紅底和一幅紅霞的關涉!其他,便是一張白紙,甚麼也不明白。
「你瘦得這樣子,怎麼成?等我再好一點,自己會下床做事,再去好不好!」
這位張太太居然引動了黃家小妹妹的心意,做成一注買賣,四鄰頗為嘖嘖不已。有的只恨自己的女兒年紀太小,樣兒又不成;有的發半缸醋的議論,說勾引人家的黃花閨女,損陰德,來世要變豬變狗墊債的;也有的搖著頭,嘆氣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要是我的女兒,寧可她死掉!」張太太倒直白得很,冷笑一聲道:「少說廢話,等你自m.hetubook.com.com己餓癟肚皮再說:那時候,你會明白,是你餓死事大,還是你女兒失節事大?我寧可入拔舌地獄,黃家小妹妹了不起,犧牲自己來侍養母親;說不定孝感動天,連帶著我也飛昇仙境呢!」
「那末,他們能借我多少錢呢?」
「再壞也要回南京去,這個吃人的地方,我們活不下去的!」
「是呀!我告訴你!那時候,大家都慌了,亂成一片,不知你媽到那兒去了!大概……」張太遲疑一下說:「大概給救火的救出去了!」
「我告訴你,我不是說夢話,酒也醒了,天也早亮了!不過,我有我的想頭,你有你的想頭,你懂嗎?」
一日傍晚,張太太帶著明中,說是過海乘纜車上山頂茶館看夜景去;初春天氣,冷熱無常,明中穿著線呢旗袍,披著一方絨巾,到了山頂,瑟縮頗有些兒寒冷。纜車中一位中年男子,跟張太太打招呼,明中心裡明白,低著頭不敢再看一眼。其人個子不很高,臉龐圓圓地,年紀四十上下,西裝齊齊整整,是有幾文錢財的樣子。
「咦!你不是跟我生氣嗎?」
「小妹妹,我們這一代人真苦!自幼就聽著打仗,打仗,打仗,就把我們的一點兒希望都打完了!小妹妹,你們還有點兒希望,說不定,你會碰到一個貴人,就此爬上去,這就看你的額角頭了!」
「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回到南京去,舉目無親,找不出活路的了!」
「小妹妹,我有錢出借就好了,還老著臉皮說廢話;我們有一位遠房親戚,他們做一幫生意,叫我來插個嘴,拿點兒佣金,也是為了糊口,沒有辦法。」
「拿甚麼去抵押呢?叫我?」
「媽,等你好一點,我要找事做了!」
她恍惚還記得那個泥潭的晚上,那條曲徑,通往她們那一住區,依方向看去,她們那一住區,已經化為灰燼了。她試著向村墟前行,滿地泥漿,釘著了她的高跟鞋,寸步難行。村人告訴她:「山這一邊的木屋,都在劫數之中,用不著去看了;那時一片火海,能逃者都逃出來了,逃不出來的,大概是完了!」
「恨,那就你錯了!」
「咦!你是說,叫我……」她一臉驚疑,張大了嘴,睜開著眼,連鼻孔是五個圓圈兒。
「你說說看!」
她等著他說下去。
「小妹妹,那倒不要緊!」張太太微笑著。「這些地方男人比我們懂得多!一個中年男人,甚麼事做不出來,他會替你安排得好好的!」
「本來嘛!你不認得我!我不認得你,『一夜夫妻百夜恩』,這句俗話,你總聽過!」
這時李老闆坐了起來,穿好了衣服,從被底抽取那方映著紅霞的綢巾,折起來塞在袋裡,低著頭在她的額上吻了一下,就準備走開了。
「話倒不這麼說的!事到如此,要是一個男人呀,沒辦法真正沒辦法!像你這樣漂漂亮亮聰聰明明的女孩子,要有辦法,還是有辦法的!」她對她狡猾地一笑,那笑聲包含那麼一個不可測的謎子。
她搖搖頭,呆呆地看著他。
「黃小姐,這話我就無從說起了!你仔仔細細想想清楚吧!」
明中揭開被單,那裸|露著的身體從床那頭的鏡子裡反照過來,投在她自己的眼睛裡,不覺又呆了一下,她靠在枕頭上,欣賞正在消逝中的少女時代。那芡實紅中帶暗,綴在那圓滿的蓮蓬上;這上面,恍恍惚惚留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痕跡。她好似小孩子在浴盤裡自我觀照,覺得在她的青春徵象上,處處留著神秘的氣息,兩腿有些發痠,兩臂也有些沉重,這都是一場糊塗夢的殘餘,認真去想時,那夢痕更遠更淡,把握不住了。
黃明中,她是從虱子的世界裡跳出來的。她的腦子稍微安靜一點,一幕舊景,很鮮明地浮了起來。一襲黃色的舊棉襖,翻了開來,只見一行比芝麻還小的白點,綴在衣縫上;輕輕摘下了一顆,仔細看去,那白粒子黑裡帶紅,輕輕一撳,「必」地一聲,流出一星紅血。那白點邊上,時常爬動著一些小動物,也只有芝麻那麼大,灰白色,螞蟻似的,撳了一下,也是「必」地一響。她的母親告訴她,這是虱子;她們從南京逃難到廣州,又從廣州飄流到香港,就多了這一份的財產。她第一回看見了,渾身發癢,驚叫了一回,過後也就天天捉虱子,捉得勤快,虱子生養得也迅速;一直就跟虱子結了小緣。她也學會了咬虱子,格格作響,好似在那兒咬瓜子。
她閉起眼來,要想把李老闆的印象喚了起來;纜車上的一瞥,紅燈前夜遊神的遭遇,晨曦中的對話,遠了淡了,朦朧中的睡眼,睡眼中的朦朧,總是鬥不攏一個完整的輪廓。他,正如蒙古包中的喇嘛一般,只是收拾了她的青春,享受了初夜權,便溜之乎也,無影無蹤地去了!
她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明中又聽了一半,丟了一半;雙眼轉向地下,看那些搬蟑螂的螞蟻。她忽然咬一咬牙齦,決然道:「好吧!那末,你能借我多少錢呢?」
「我錯?」
他雙手把她抱得緊緊地,狠狠地盯著她看;剎時,鬆開了手,說:「好,你走吧!小妹妹!你想錯了!」
「我也知道,人的心總是肉做的,你慢慢地想,好在一板之隔,想清楚了,回我一聲話就是!」張太太拍拍她的背,便走了。
「我能有甚麼辦法呢?」她自己在問她自己。「有辦法,也不到這一天才來想了。」
「話可要講明白的,有一家進出口行的老闆,要討個彩,講好見紅一千元。這裡頭,你拿一半,他們分一半;我們是自家人,隨你的意,多少不論,以後,他們先借你千五百元,四六拆賬,他們會四成,你拿六成,分期本利撥還。還了本利,那就聽你自便了!」這位張太太低低地在她耳邊咬了舌頭,「大家心裡明白,誰也不會笑!不過見紅不見紅,你自己有數目,人家當作一件大事,討個吉利的?」
她只聽得他說起去年下半年生意不順手,今年命裡註定大破財;他希望從她的身上找到轉運的機會;轉了運,他再去找她。她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她可能是走了霉運的人,連帶他真的和_圖_書破了大財,那時候,他不是會永遠恨著她了嗎?
明中,這時,給李老闆摟得緊緊地,她的頭枕在他的臂上。李老闆翻了一個身,把手臂上的夏娃驚醒了;她茫然地記不清自己處在怎麼一個境地,太陽光從綠色幃幕中淡淡映了進來,她只看見四圍的種種,都是驀生生地,跟她的記憶連繫不起來;身邊一個驀生生地在打鼾的男人,連她自己是一對一|絲|不|掛裸著全身的妖精。
於是夏娃從伊甸園放逐出來,晨曦映照,她才看見自己裸著身體跟亞當貼在一起,她已來到了人間了。
「小妹妹,我的話都是多說的,但凡有一線生路,我們也不會做糊塗事。你也是明白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張太太把五張紅票子塞在她的衣袋裡。「我那親戚,也知道你家境可憐,我的這一份,他們會給我的!」
「黃小姐,這算甚麼?清早,大家討個吉利,怎麼哭啦!」
到了香港這個「笑窮不笑娼」的世界,「面子」究竟值得幾文錢?「光榮」又值得幾文錢!踹在泥漿裡的鞋子,儘管面子上擦得發亮,底裡還是那麼骯髒。許多事,大家心裡明白,如此如此,誰也不必大驚小怪的。
這麼商量又商量,遲疑了又遲疑,黃太太正準備北歸,病魔來叩她們的木柵,她發著高熱,患著惡性傷寒了。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四碗豐富的小菜,當中一碗北菇鴿蛋湯,熱騰騰地。他替她端了酒,布了菜,她也就默默地拿了筷子吃了一點。杯中的酒,甜甜地,黃澄澄地,容易上口得很;他告訴她:「這種櫻桃白蘭地,補血健胃,好得很!」不知不覺,也就喝掉了那一杯。
「天哪!」她蒙著被頭又哭起來了。
她一到九龍,趕忙僱車到大埔道自己的住所去;她的心神,比車輪還飛得快;石硤尾村在望,她的雙眼已經模糊一片,幾乎甚麼都看不見了。車在村外停了下來,她驚顫惶懼,幾乎不敢下車;但見村外那一片廣場上,一堆堆都是災後無家可歸的住戶,箱籠雜物堆上,坐著愁眉苦臉的男女老少。她一一看了過去,沒見一個熟人,誰也不曾和她招呼。一種刺鼻的焦味,撲面而來;仰望天空,陽光黯淡,輕煙裊裊,她眼前一片焦黑的火燒場,辨別不出,何處是自己的住宅。
「怕甚麼,你爸爸又不曾做甚麼官,中央銀行一個小職員,怕甚麼?」
「金條,地契,股票都行。」
他走進門邊,又轉到床邊,揭開棉被,把一張紅票子塞在她的掌上。「小妹妹,我會去看你的!」
這些住戶之中,幾乎有一不成文的統一性,那便是香港人心目中的上海人;這些上海人,多少都帶著一份光榮的履歷,在南京銓敘部有過記錄。就拿黃家這一院落來說:左邊住的是少將階級的團長,挨在他們後面那一家,原是河南某行政區的督察專員,他從民國十八年起,就做了十多年的縣長。住在右前廳那一家,先前也做了十多年的稅務局長,著實有點油水;他們後面一家,是江西一家省立中學的校長,他的太太,也做了民眾教育館館長,又一家是四川L縣商會會長,縣參議會會長,他的兒子留學法國,內政部參事,像黃家母女,只是一家國家銀行小職員的妻女,自然渺不足道了。不過落到了木屋區,過去的一切光榮,也就是這麼一回事,讓自己的回憶,咬痛自己的靈魂,徒然多幾分傷感而已。
「你是不會再要我了!」
「講理我本來沒有錯?講情,你並不要我歡喜你!既不講情,又不講理,『生米煮成了熟飯』,你叫我怎麼說?」
明中打了一個寒噤,呆呆地想著。
她惘然地看他走出房門,看那門扭「卡得」一下扣住了。她和他,由紅票子結合起來的關係,便這麼了結了。他帶走了她的青春,也就帶走了她的溫暖!
明中默不作聲。
木屋區的世界是廣大的;只要大埔道尾上那麼一個小天地,有機會攤平來的話,就夠填補上太平山半山區的人口。我們從大埔道那廣場,拐一個彎,進入曲折蜿蜒夾道板房擠成的細長市場;電燈到市場口上就停了步,汽油燈,煤油燈和迎風搖曳綠蔭蔭的電石燈,代替另一世界的光明,穿過了柴米,油鹽,雜貨,肉攤,麵店,小茶館,小飯館,故衣攤,舊傢具,這些家常日用必需品的市廛,隔上十家二十家,就有條小巷,通往住宅區。由羊腸小徑貫串起來的住宅區,說得具體一點,恰似螞蟻窠穴的放大。往來行人,摩肩接踵,恰似螞蟻那樣一個叮住一個。有時,一連串去的行人,要側轉身來在巷側避道,等那一連串來的行人過了,才可以向前行進。天一大雨,人行狹道,也就泛濫成為溪澗,讓大家涉水而過,恰似荒山跋涉,那毗連鱗接的板屋,有如松顆杉叢,整個山頭,就給叮滿了黑點。
「嗄……」她熱淚狂瀉,且泣且訴!「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的!天哪……」她號啕出聲,越哭越響了!
「我不認得你!」她嗚咽著說。
「媽媽,謝天謝地!這場傷寒病,病了兩個多月了,沒吃臘八粥,你就躺在床上,今天二月半呢!」
但是,她們的苦難正在開頭;那時正當歲尾,她已經把比較值錢的飾物都變了錢,換來她母親的生命,勻得出的衣服也都進了當舖;大小七隻箱子,裡面留著一些甚麼,她記得清清楚楚,要來調養病後的母親,真是心太有餘而力卻太不足了!她知道箱子裡還有一幅八大山人的畫,一幅趙孟頫的字,一塊漢玉,那是她父親的家傳三寶,古董這東西,識者是寶,不識者是草;太平時代是奇貨,亂世便成為狗屎;她自己心亂如麻,那有功夫跟那些掮客掂斤斟兩。但是,她的母親,已經張開嘴裡,把一個多月的虧空吞下去了。這情況,她的母親倒是嗷嗷待哺的黃口,就等她去找些野食來。
木屋區,在人心辭典上,似乎便是「貧窮」的別解;那個熙來攘往的人海,誰進入那一角落去,就像飄流到荒島似的,和舊的社會關係,幾乎可以說是割斷了。人情看冷暖,這位黃太太走完了可以借貸的門口,從https://www.hetubook.com.com每一扇小方孔看完了種種不同的眼色;也從比身子高半截的押店櫃檯上送進她們手頭所有值價的飾物衣服。她已經看明白,外邊世界等待她們走怎樣的路?
「來,來,來,喝一杯!」她坐到椅子上,他就膩在她的身邊,一股糖似的黏著。「一回生,兩回熟,大家都是好朋友!」
黑點中之一,黃明中母女住的這一「點」,好似四合房的小院子,香港人習慣稱之為二廳四房;所謂兩廳,就是兩個比較敞大的前廂,四房,那是用板壁隔開的前後廂四小間;四圍也是木板釘成的牆頭,漆著柏油,避免蟲蛀雨打。這院子,就住著六家人家,男女老少三十多人。黃家母女這一戶,要算最少的一戶。這樣的小院落,誰跨出門口一步,幾乎和六家都會有點牽連;因此,吵嘴鬧架,也就變成了家常便飯,而每一家的事故,也就像蝙蝠一樣滿天價飛,成為里巷間的口頭新聞。
報紙上的大紅字,黑小字,在她的眼前盡自跳動,幾乎抓不住一行一句,讓她壓平來仔細看看。跳入她眼中的,是「一片火海」,「延燒數百家」,「災難遍巷」,「中年病婦焚斃」……這些字句。她一看見中年病婦火堆中倒斃的字眼,急忙把報紙一丟,跳下床來,奔向房外去。穿衣鏡反射到她的眼前,才看見那一疊紅票子散在地板上,她回過頭來,雙腳用力踹那票子恨恨地說:「作孽的錢,錢作的孽!」嗒然地,她又坐在沙發上,彎著身子把那六張票子,一一撿了起來,收拾到自己的手袋裡去!
「張家姆媽,這不絕了嗎?地契,股票,還用甚麼說;唉,我又是這麼一個女孩子!」
她蒙著臉嗚咽著。
張太太從人叢中竄了過來,扶住了她;她呆呆地看她,發著癡笑;一刻兒,她恍然有悟,攀在張太的肩上,大哭起來。
「從舊年下半年起,我的生意一直不順手,今年新正,算命看相,都說我還要破大財。他們說,只有元紅禳解,才會轉好運。要說是迷信,運氣不好,叫我們怎能不信!你懂得了嗎?老實說,我的運氣不好,撐著一隻破船,船沉下去了,自救都來不及,還有甚麼辦法?一天轉了運了,小妹妹,我不會忘記你的!」
但是,她很明白,千隻手會在背後指她笑她,笑她是個賣淫的妓|女,不知羞恥,出賣靈魂。儘管說得好聽,為了母親,犧牲自己,一個偉大的孝女。別人可不會這麼想,甚麼話都會說得出來。
「小妹妹,凡事往好的方面想,不要怕!」張太太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你是答應了吧!」
「嗄!我的媽呢?天呀!」她叫喊了幾聲,木然地站著,一陣眼花頭暈,搖搖欲倒。她剛提起腿來,想向前再走一步;泥漿黏住了她的鞋子;雙腳不自覺地踹到泥漿裡去了。她還是漠然向前走著,她的腦子好似給甚麼打碎的了。
撒旦看見夏娃躺在樹蔭之下,便從她的腿邊溜了上去。它要吃那鮮甜的果子;她皺著眉頭,搖搖手。它笑著對她說:吃了這果子,你就會聰明起來的!人生就是這樣,開頭就有些兒苦澀,漸入佳境,那時候,你就懂得這無窮的味兒了!
她把她母親留給她戴在她手指上的最後財產,那是她母親的結婚戒指褪了下來,小小心心包裹起來,送向那高櫃檯的押店中去,這才算買了藥,請了醫生再打一次針,把自己的母親從危險的邊緣拉了回來了。
他輕輕扳開了她的右手,替她解開了撳扣,抽鬆了拉鍊,托起她的後肩,緩緩褪下她的旗袍的雙袖;這才倒捲過來,從她的腰臀拉了下來。接著脫去了她的緊身毛衫,解開她的內衣,他的手就落在她那豐富的胸前。他就拉過了那床湖綠的棉被,把自己和明中掩蓋在粉紅色的春天裡。他掌心覆蓋著那滿圓的乳|房,輕輕摩撫著,那中心的芡實,慢慢地凸了出來。他把她摟得緊緊地,這時,他掌握著這位少女的青春。他不自禁地,低著頭靠在她的胸口伸著舌尖舐那圓小的芡實;他幾乎想把她整個兒吞到肚子裡去,一隻小狗似的,幾乎舐遍了她的胸膛。
「錢,錢倒有得借,不過要抵押品的呀!」
不過,小雞的命運,終於給黃鼠狼嗅到了;有一天晚上,前廳那位做過稅務局長的鄰居,他家那精明能幹的太太,背著十分同情來看照這孤立無助的少女。「黃小姐,你真是孝女!你媽落床那一天起,衣不解帶,看你侍候料理了這麼快兩個月了,你媽真有福!養了你這樣能幹的女兒。」
「小妹妹!但凡我能幫得你的,我一定幫你的忙;不過……」
他們進了L酒店,張太太把她送進二樓一間大房間,她便掩著門回去了。她呆呆地站在門邊,動也不動;那滿臉笑容的中年男人,迎著她來挽她的臂。「好妹妹,來,來,來,大家再喝一杯!」她不聲不響,木然地,傀儡似的,讓他牽了去。
她昏昏塗塗地只覺得渾身發軟,由他安排著扶上床去;那時,她已六分昏沉,四分清醒,只覺得他那熱辣辣的嘴唇貼在她的唇上,悶得她氣都透不過來。可是,她一些兒也沒有力氣,喊也喊不出聲來。
「明中,我們還是回南京去吧!」黃太太也曾這樣下了決心。
「你願意,我就去談談看,不願意就不必說了!」
「媽,不行,人家不會留著事等我的;再則,家裡的情形,你也明白,一病兩個多月呢!」
她一想到賣淫,就打了一個寒噤。一個少女,對於男女私情,多少也懂得一點;也只懂得那麼一點兒,跟一個驀驀生生的男人住在一起這件事,可真使她害怕。那位張太太告訴她,木屋區的女孩子,免不了走這條路的,路是人走出來的,她想就跟著前面的人走去就是了。她又想起不知是誰說的話:我們這一代人,就是一副門板,放在舊的與新的溝坑上,讓大家踐踏過去,我們免不了要犧牲的。
「各人看各人的緣份;我們老一輩的,還不是驀驀生生湊在一堆了,凡事也說不定的,自由戀愛鬧離婚,老法夫婦,白頭偕老。我看他,倒是厚道的人!」
「我怕!」明中終於迸出這麼兩和*圖*書個字來。
「我說你是有辦法的,只要你想有辦法,就會有辦法,你說是嗎?」她又拋過一個狡猾的笑。
她匆匆忙忙走出了酒店,拾石級而下,隔海望九龍,隱隱人喧車鬧,人世還是那麼樣的人世。惘然走了一陣子,不辨東西南北,癡然在巴士站邊立了一回,看見一輛的士從身邊駛過,才招手喚車,送到了天星碼頭。輪渡中,她俯身默禱;老天不要遺棄她,不要太殘酷地打擊她,她是無辜的!
傷寒症,從潛伏期轉到成熟期,高熱度就一直跟著這位中年的黃太太,早晨熱潮稍退,到了傍晚,又高了起來:飲食不進,神志也漸漸昏迷下去。她臥床第八天,入晚盡是說胡話,有時雙手在空中舞動,好似抓找了甚麼。她的雙唇枯焦帶著暗黑,雙眼半開半閉,鼻孔氣息頻促,顯得呼吸有些困難。她整天睡著,咿唔呻|吟了幾聲;有時張開了眼皮,看看明中;要她給她喝茶,有氣沒力地喝了幾口,又閉起眼睛來了。
黃太太病後的身體,進步得非常迅速,胃口也真好,道地的狼吞虎嚥;剛吃了上一頓,肚子立刻又餓了,吵著要吃下一頓,接連吃了八九頓,還是吵著喊「餓」。明中悶聲不響,想盡法門來應付這喊「餓」的需要。她自己偷偷地在廚房裡,開水淘飯,嚼一根蘿蔔乾,殺殺淡嘴。噙著眼淚往肚子裡吞,不讓母親看出她愁悶的情懷。但是,她畢竟山窮水盡了,她母親的嘴張得那麼大;米缸裡的賸粒,只夠兩三頓稀飯的分量了。醫生告訴她:牛奶是不能缺的,最好買點豬肝煮湯,比吃肝精丸子還上算得多的,她笑著點點頭,醫生一走了,她就呆著眼看天花板上的罅縫。她的腦子,有著割股療父的故事;她的面前,實際上所要的是每天六兩八兩豬肝,不是那麼薄薄一片腿肉;這個孝女,比二十四孝圖的古人還不容易做到。
酒性緩緩發作,她是格外沉迷了。迷迷濛濛中,只覺得有隻大膽的手,在解脫她的小衣。那件小衣,就在她的臀、腿、脛的屈曲處停留了一回,終於給他褪去了。於是,一床錦被蓋滿了伊甸園。
「小妹妹!這時候,不要急,急也沒有用!」
黃太太的高熱度,只在四十一度上停留了一天,隨即順著三九,三八,這麼滑了下來,又在三七度半上下停了幾天;到了第四星期,便恢復了三十六度的常態。她的身體可真衰弱得很,臉色蒼白,眼眶深陷,一層皮包著臉殼,脫了人形;渾身也只留了一層皮,兩臀聳著兩塊大骨,鼎腳似地矗在床鋪上。床上不知歲月,也就這麼糊糊塗塗過去了。明中長日如年,一天一天煎熬著,也消瘦了半個身體;內內外外,大小事情一把抓;有早頓沒夜頓,肚子餓了,挖一碗冷飯,淘上了開水,對付著混個飽就是了。難得梳頭照鏡子,湊合著穿件藍布衫,進進出出,就是這麼一副打扮。直到她的母親熱度退燒了,她才從抽屜裡拿出了鏡子照照看,連她自己幾乎有些兒不認識了。
張太太喊了兩杯葡萄酒,端了一杯在她手裡,跟她碰了杯,祝福她:「葡萄美酒,甜蜜的愛;凡事看開一點,恭喜你,幸福從此開了頭!小妹妹,萬里姻緣一線牽,看他方方福福,有根基的樣兒!」
越想,心緒越亂,結論半個也找不到;利是一半,害也是一半,天明時分才朦朧睡去,她母親叫喊肚子餓的聲音,又把她吵醒過來。米缸僅有那幾把米,已經粒粒數得清;沒有比「肚子餓」這件切實的事更煩心了;在現實面前,迫得她非決下心來不可。
於是,夏娃吃下了禁果,天地震動,一片紅霞,落在一方潔的綢巾上。
「你也想錯了?」她唸著這句話,想嚼出這句話的意思來。
「小妹妹,你到底年紀輕,不懂事。像你這樣年紀輕輕,聰聰明明,還會沒有辦法?」她的眼睛,一直就盯著她的臉上,身上,腳上,好似一個牛販子在端詳一匹出賣的牛。
那天晚上,明中翻來覆去,一直不曾睡著,像她這樣一個女學生,走到了非賣淫不可的末路;人生到此,還不如死了的好!人生就是這樣矛盾的,明知道生不如死,但是偏偏要活下去,她的母親,一隻腳已經踏到棺材裡,她可偏要把她拖回來。拖回來了,可又是沒有辦法,難道眼看著自己母親活活餓死嗎?
「找了甚麼事呢?」
她不自覺地點了頭;張太太替她揩乾了眼淚,勻了粉,敷了胭脂,扶她走出茶館,重新乘上了下山的纜車。她在她的耳邊,復輕聲叮嚀道:「小妹妹,你要依從他一點,不可率性發脾氣,他請過大相命家揀過日子,今天是吉日良辰呢!」
明中一腦子亂絲,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一個中年男人——五張紅底——一杯葡萄酒,串成這樣一幕離奇的夢境。一位非親非故的鄰家婦人,在她耳邊嘰咕著。她稍微注意看她那一份笑容,又親熱,又冷淡;彼此之間,又好像隔著一重霧似的,摸不清楚來。但是,她恍若沉溺於狂濤之上,只要撈著這麼一塊門板,只能雙手攀在板上。
原來,明中的父親黃震華,勝利後調任南京中央銀行會計長;解放前夕,國民政府南遷,奉命押卷赴穗工作。她們也就隨後跟著南移,那知她們到廣州的前兩天,她的父親恰好又奉命押款飛往成都;禍不單行,等到他從成都飛回海南島,氣候惡劣,飛機失事,他恰巧也在劫數之中。她們母女兩人,哭啞了喉嚨,流乾了眼淚,在舉目無親的香港,又碰上了廣州解放所造成的那一段緊張混亂的空氣。她父親的朋友們,惶惶如喪家之狗,自顧不暇,那還有心緒來照顧她們。她們也就很快地從一家公寓的地板上趕到大埔道的木屋中去了。
當她穿著停當,打扮得周全時,已經是午夜了。渾身痠軟,迫得她重又躺了下去,她叫僕歐買了份當日的報紙,躺著一頁一頁看下去。直翻到第五版,星島本埠版的頭條大字新聞,卻把她嚇昏了。她仔細看去,那行大字,「石硤尾區今晨大火,無家可歸者數千人。」
「小妹妹,這個世界,許多事都是可笑得很的!你說,我們兩人,白面不相識,睡和_圖_書在一堆,你說,好笑不?但是,兩人居然睡在一起了,親密到這麼親密,驀生又是這麼驀生,你說,好笑不?」
她心中默默地想著:「管他呢,喝醉就喝醉了,壺裡乾坤大,喝醉了,糊里糊塗,萬事不了自了!」這麼一想,嘴喝得溜了,第二杯又下肚了。他笑著斟著,就替她揀了菜。端了杯,讓她喝下第三杯;只見她雙眼低垂,瞇著一線縫,兩頰紅得蘋果似的,她那青春的光睴都顯露出來了。
「孩子,我懂了,那麼,你去吧!不過,你要自己留心,香港是個吃人的世界。」
也虧得這位女隨和的舌頭,把黃明中的心意安頓在「賣身養母」這一大題目上,可是,她一跨出自己的門口,好似每一隻手都在指點她。每一雙眼睛都在打量她,每一句話都在議論她;她低低地垂著頭,幾乎不敢向誰看一眼了。
「甚麼能幹?連媽媽都養不了!」
她和張太太商量幾件事:第一,不管怎麼樣,不能讓她母親知道這件事;第二,左鄰右舍,天天見面的,要替她隱瞞一點;第三,她願意跟那位進出口行的老闆見個面,彼此不要太勉強;第四,借錢欠債,分期撥還,身體要自由。這些事,倒進行得很順利,那位張太太願意替她照顧病榻上的母親,讓她可以安心定意地在外面住夜。她勸她早點搬開木屋區,找個公寓住下,場面越好,越容易撈錢。張太太替她向那做這幫生意的債戶保證不逃亡不自殺,讓她可以有點兒自由。
「不瞞張家姆媽說!到了今天,賣也賣光,當也當光;六親同運,誰也幫不了誰!叫我怎麼辦!」她坐近張太太的邊上:「先前只想救起了母親,而今性命倒拾回來了,就差這麼一陣風,吹送不到港口去呢!」她絕望中生出一個希望,或許這位張太太同情她,還幫她一個忙的。「我真不好意思說,我想張太太幫我一下,想法子借一筆錢來。」
纜車到了山腳,一輛的士就把她們送到半山區一家華麗的酒店中去了。張太再三叮囑她要聽話,不要害怕;家裡的一切,她會替她料理得停停當當的,一切放心就是了!
「噯,你們男人就拿我們開開玩笑算了!」
「小妹妹,我要走了!但凡我能幫得你的,一定幫你的忙!」
這時,她忽然想起了,箱子裡還有幾本她父親生前的筆記本子,帶著幻想去翻找出來;那上面有著她父親的日記賬單,還有一些他生前朋友的住址。她試著檢查一遍,有二十多個,是住在香港、九龍的。她耐著性,斟酌口氣,寫了二十多封信;覺到她父親遇難以後,母女流落香港的情況,再訴述她母親的重病以及目前進退為谷的近況,最後希望友戚顧念舊情,予以援助。這些信件,一大半是退了回來,郵局附註是「收件人已遷移,無法投遞」;也來了幾封回信,那些從大陸避難來港的舊友,也都生活困難,愛莫能助。
直到醫生走了,那位親戚也去了,她的母親,打了退熱針,好似安靜得多了,鼻息也和緩舒暢些了。她才定下心來,把醫生給她的那張藥方仔細看了一遍,上面開著一份是通大便的外用油劑,一份是傷寒特效藥,紅色的,兩顆一份,四小時服一次,甚麼都落在她的肩上,她知道除了她自己挺起腰脊來,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她沒走過巇險崎嶇的社會仄徑,她也只能摸索著向前走去,她記起了一句話:「路是人走出來的!」
這時,李老闆關了房中的日光燈,把床頭那盞小紅燈亮著;整個房間頓然籠罩在一種神秘,迷離的氣氛之中。床頭那一線紅光,恰好映在明中的臉上,那紅潤的光彩,從她的頸脖,一直泛到前額;細細的彎眉,長長的睫毛,圓圓的眼眸;細緻的皮膚,格外顯得那淡紅的嘴唇那麼嬌嫩。這麼一朵含苞含放的玫瑰花,落在他的掌心中了。他低了頭去,在她的唇上吻了又吻,伸進舌尖,想舐開她的牙關;她盡自把頭轉來轉去,他的舌尖,一下滑到左,一下滑到右,找不到他的伴侶。他狠狠地吸住了她的雙唇,只見她眉頭緊蹙,唔唔作聲。
那位費老醫生看她焦急可憐!安慰她說:「俗語云:餓不死的傷寒,你莫急,我來替你打退熱針,再配一份傷寒特效藥,不會有太危險的。」她只是木然地點著頭,說了幾聲「謝謝」。她的腦子裡,一團亂稻草似的,也不知從那一頭理起才是。
他一鬆手,她突然從溫暖中拋了開來,好似斑比(小鹿)落到了荒野,一陣冷風包圍著她的身子。她不自禁地,又靠近他的身邊,嗚嗚地哭了。她讓他攬住了腰肢,重新抱在他的懷裡。
窗外爆竹聲,人家正在過著熱鬧的春節,她卻皺著眉頭在守歲,她一一打開抽屜,實在找不出一筆躉數的錢,把七隻皮箱的衣料集匯攏來,只有三隻那麼多。倒是四隻半新舊的皮箱,倒賣了一百多塊錢,救了一時之急。她怕她母親會問起她手上的戒指,一時情急生智,買了一隻鍍金戒指套在原來的手指上。冬天的香港,雖說跟江南春天那麼和暖,寒天破紙迎風,吹到身邊,也不住地打戰發抖。她對著鏡子自言自語:「明中,你已經到了天堂了,你快進了地獄吧!」
明中,這位高中剛畢業,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子,她只知道自己的母親病了?甚麼病呢?該吃甚麼藥?到那兒找醫生去?她一些兒也不知道。她落在人海的荒島上,一些兒辦法也沒有。她只以為她的母親睡得還安靜,總不礙事的,她不懂得傷寒症是怎麼一種症候。直到有一天,一位遠房親戚來看她們,替她們找了一位熟醫生,才知道黃太太的症候很重,真性傷寒剛進入危險期;看起來安靜,那是她的昏迷狀態。醫生告訴她:傷寒症有兩個禮拜的潛伏期,到了發高熱,已經是腸結核的成熟期,這一時期,有四五星期那麼久,常是高熱起伏,這一時期最危險,過了這一時期,熱度低落,恢復原來的體溫,危險狀態便過去了。可是,病後最需要調養,卻又最不容易調養;調養得有一段很長的時期,總得兩三個月才會復原。「你媽媽身體不十分好,這一段時期要當心,病後更要當心。」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