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酒店

作者:曹聚仁
酒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歷劫

第三章 歷劫

「我有點頭昏!」她回過頭來對天聲說,「我們走罷!下回再來吧!」她就車轉身來向門口走去,她的手緩緩地從姓鄒的掌中抽了出來。她的指尖,快要抽出他的掌邊,他又拉了回去。「李小姐,這是甚麼意思?」
明中裝著笑臉,逗著黃太的歡喜。「媽,我想白天找個家庭教師位置,教教書,晚上管管衣帽;反正駝子掉在井裡,撈起來也是坐,這麼混下去再說。」
「繃緊的面孔,一副死相!那個客人歡喜你,還想做舞|女哪!」
最後,情急智生,她還是揀起了那一方漢玉,撕去那幅八大山人畫軸和趙孟頫字卷的軸心,折成了小小的一方,放在那小小的包裹裡。她恍惚記得這三件家寶是值錢的,也就匆匆料理起來。這時,戶外的火焰越燒越大,也就越逼近了。
第二天,他表示他的效忠竭誠,就打出了一張王牌,伴著她把這幾件東西送到半山鄒公館去。這位鄒先生,從大陸南奔香港,腰纏頂肥,黃沉沉的條子,花花的美鈔,把他的名聲捧上了太平山。這些財富,究竟怎麼來的?就夠一部暴發外史來記錄,好在香港容得下更多的財富,財富也就讓他愛好起風雅來了。
「他們都說我想得太多,想法太遠,動不動說到『死』!我想一個人總要死的,人們就不愛聽我說到『死』字!」
以前種種,就跟著一缸濁水流去,以後種種,便和水管裡的清泉俱來;她出了浴室,身心煥然一新。橫豎橫,反正甚麼都不管,反正甚麼都不管,反正也管不了!過去,世界在戲弄她,一夜之間,魔鬼舞掌弄爪啃她的骨頭。此刻,她橫下心來,要來戲弄世界,像浮士德那般,跟魔鬼打過交道,就把身體靈魂出賣給它吧!
他自幼家境困苦,父親又管得很嚴,一直不敢放野;到了巴黎那麼一個美麗的花都,春天卻不是屬於他的。回國這十多年,在教育界過的也是嚴肅的日子;背底裡總有不可告人的私隱,表面上,只能規行矩步地過著。那知道一年多的香港生活,卻把他的下意識中的根苗烘出頭來,舞場中的聲、色、女人,渲染而成的氣氛,使他陶醉了;他才懂得人間自有仙境,溫柔鄉中另有洞天。不過眼前這些女孩子,也很少使他滿意的。他要在歡場之中,找尋並不屬於歡場的女孩子;正當大陸風雲變色之際,多少名門閨秀,大家姬妾,墮落風塵;他相信此中必有紅粉知己,實現他的理想。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畢竟和黃明中相識了。
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沒這麼容易!你怪不得我們!再一星期,你自己不想辦法!只能押給老龐去啦!看看人家有沒有我們這麼好商量!」
「你們不能欺人太利害,少說,你們也拿了我七百塊錢!」
「早熟?」她偏著頭看她。
這時,看護婦走過來,說探病的時候過了,叫明中走開去。
但是,清晨醒過來的黃小姐,她立刻恢復了少女自尊心,她覺得那個淫|盪的李小姐是可恥的,她要立刻忘了她;讓自己在別人眼前,依然是端莊穩重的少女,一個大家閨秀。因此,陳天聲就奉之為天神,一夜溫柔,在他已是劉阮天台,恍入仙境。他想來想去,不明白眼前的仙女,何以會帶著這一份不可解的秘密。
「那末,好了,又有甚麼兩樣呢?」
「明中,你還年輕,不懂得人生,此中奧妙甚多,奧——妙——甚——多——。」他特地叫了一瓶陳年竹葉青,幾碟精緻的小菜,就在W大廈的套間裡對酌起來了。這是一種上品紹興酒,色淡味醇,清香撲鼻,容易上口,她喝下了兩杯,就順溜地一杯一杯喝下去。紅霞從她的頸脖上泛,慢慢地遮滿了她的頭臉。她瞇著雙眼,嬌喘地靠向他的臂上,渾身沒一絲勁兒。
「想不到碰到的是你!」她又在他的嘴邊親了一下。他就趁手抱了她坐在自己的膝上。「你這媚人的眼兒呀,那時候一派正氣,好像不可侵犯似的!此刻呀!」
阿平不時帶她上那幾處豪華的俱樂部,金號,波樓,屬於香港另一面的世界。她從如此如此的人生中,恍然覺得自己以往的愚蠢。
「……」明中搖搖頭。
「這件事,不懂也不行,懂了也不行!」林弟又轉了她的語氣。「姊姊,那些男人,餓虎似的,見了女人,就要吃下去;那知,不中用的多,打起鼾來,像死豬!」她又格格地笑了。
「那怎麼又是李小姐呢?」
原來M酒店,這一個花花世界,魚龍混雜。進進出出的女人,數以百計。其中正正當當的旅客,十停不過一二停;有些是曠男怨女,到此了卻一段姻緣;有的雙雙從清華舞廳過來,未免有情,誰能遣此;有的年華老大,只能向國際路線去發展,帶著泥醉的水兵到此一遊;至於本地風光,流鶯亂飛,更是家常便飯,朝朝暮暮,就是這麼一筆胡塗賬。黃明中身處其境,樸素穩重,格外引人注意;有好幾位客人,叫僕歐打聽她的身份,要想跟她親近,一直問不出底細來。林弟的一位客人,他姓陳,偶而聽得林弟談起這位黃小姐的事,許了大願,哄著林弟替他拉條長線,見見面,吃個茶,談談心。其餘的事,當然不與紅娘相干。自來情人眼裡出西施,他們心目中,把明中看作大家閨秀,一顧一盼,顯得高人一等。求之愈不易得,要親近她的心念便愈切。
突然地,明中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對他說:「陳先生,你幫我很大的忙!一趟一趟替我奔來奔去,我是領情的!你平白要來幫助我這樣一個漠不相識的女孩子,說得再好聽也不過那麼一回事;你心裡想要我的,我不是如了你的意嗎?憑甚麼你要來管我的行動?」她的話,說得一字一字非常清晰,「我,我要你的心!」他期期艾艾哀懇著。
「天快亮了呢?你沒睡過覺吧!」
「媽!」明中抽出一張紅票放在黃太的手上。「昨天,我在戲院裡預支了工錢!」
「明中,你,你試試看,把我們黃家的三寶拿去押押看!」黃太把那小包裹放在手上。「你去試試看!多少且不管,等有錢就贖出來。」
「他們都睡了?」
這位天真的女孩子,口沒遮攔,要說甚麼,就這麼說了出來;她有一肚子冤屈,有一套硬脾氣:在生活鞭子底下低了頭,她可是心有未甘,還是那麼倔強。
本來,明中的記憶中,幾乎已經消失了那位替她跑過腿的陳天聲了;就因林弟不忘舊友,常時到她的寓所來談談,間接知道天聲的生活過得很不錯。天聲負氣似地不肯去看她,她也就毫不關懷了。那天,她聽說林弟掛了林新燕的牌到清華舞廳去上場,顯得自己照顧姊妹的情誼,特地邀了一些朋友去捧場,還約了鄒志道備私家車伴著她一同去。
天聲把漢玉包了起來,把那兩幅字畫捲了起來。再把布包袱包了起來,交給明中手上,這才喝了幾口咖啡,坐下來說:「黃小姐,但凡你的事,沒有話講,沒有話講!」他看著明中的臉上,越看越覺得這女孩子經得細瞧。——女人的丰姿,自有幾等,有一等,第一瞧的印象很好,越看越不中看,有一等,初看也很平平,越看越耐得看;正如美玉,文彩內蘊的,才是佳品。他反反覆覆就那麼兩句話:「黃小姐的事,我一定幫忙!」
他一層一層追想下去,為甚麼發這樣的傻勁呢?他憑甚麼權利去干涉明中的行動?她跟那姓鄒的相識,跟他又有甚麼關係?淪落在香港的女人,何止千千萬萬?怎麼只對明中有這麼大的同情?他試著拋開她,不去想她,譬如世界上並無其人。但是,明中的影子,就像紙鳶一般,放得很遠很遠,那條線還是繫在他的記憶上。他在街上亂走了一陣,自己明www.hetubook.com.com白,她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生命。
「那姓陳的,對著我說你,你說,氣死人不?」
「那好極了!」黃太拖著她的手臂。「你也瘦得這麼樣兒。你媽累了你了!」
「一個影子,小妹妹,你的話說得多有意思。」
「鄒先生跟你是很熟的朋友吧!」
「噯,你說清楚來,怎麼樣幫忙?」林弟搖搖他的肩膊。
他知道明中經濟情況不十分好,隔不上十天八天,總送個三百五百現錢給她,說是不要緊,等這幾件東西脫手了再總算。這樣過了兩個多月,這幾件東西還是在許多華貴的客廳上流來流去,不曾有個確定的主顧。他借給她的錢,卻一筆一筆累積起來,快要三千元了。有一晚,她和他在一家小酒家吃晚飯,喝了一點酒,彼此都興奮得很!她雙眼斜睨,嬌聲地說:「陳先生,欠了這麼大的一筆債,叫我怎麼還得起?我看,就把這幾件東西押給你吧!我信得你過,你作主賣掉好了!」
「啐!」明中又打她一下。
她每天到醫院去一次,一走到自己母親面前,心中總是無限慚愧;父母留給她的清白之身,就這麼平白地糟蹋掉,丟盡了黃家的臉面。她的母親,一直就不曾明白底細;看她打扮得時髦了,肌肉也豐腴起來了,倒覺得十分寬懷。「明中,但望日子能夠過得好一點,世界太平了,我們還是回南京老家去!」她細細看著明中的臉,忽而呆住了,半晌才說:「明中,過來,我看看!」明中吃了一驚,踟躕地走了過去,她母親嗅了又嗅,說:「一股氣味,你,你灑了香水;胭脂,口紅擦這麼紅;錢來得不容易,不要亂花!」
她把皮鞋一甩,便連著外衣倒向床上去了。這時,才看見那尷尬的泥漿的雙腳,在那兒對自己扮鬼臉;扭動一下,泥片便一塊一塊地落了下來。薑黃的絲|襪,下半截弄成了烏黑,黏在腳背上,好似包著一塊腳布。她只能掙扎著起身下床,到浴室去收拾這一殘局。首先脫下絲|襪,洗滌乾淨,再把那皮鞋扒泥剔穢,整理了好久;才脫去外衣內衫,浸到浴缸中去。
第二天早晨,明中醒得很早;窗外透進了走廊上的燈光,好似東方已經發白。她打開房門一看,只見僕歐靠在椅上打瞌睡,壁鐘指在五點四十分上,天還沒亮。對門那間房,房門半掩著,隱隱約約,看似坐著四五個年輕的女人。她停在門口聽一聽,只聽得有人哭泣,一個老太婆在罵人:「哭,哭,哭死了甚麼用?一天到晚,哭喪著臉,難怪客人看見了就惹氣!你是我祖宗,吃好的,穿好的,供養你!」
「朋友,也不是一天做起來的,好聚好散,那是勉強不來的;」
男的女的,夾雜著詛咒斥責之聲;那女孩子又在嚶嚶啜泣了。明中不自禁地嘆息了一聲。
那女孩子噙著了眼淚,呆呆地打量面前這位愛撫她的人。「我——們——女——人——一——世——苦?」她嘆了一口氣,「你這位姊姊,不知道我們這一行,真是地獄!落到了地獄,真不願意活,他們偏不許你死!」腫得胡桃似的雙眼又溢出了眼水來了。
她一言不發,拿了手帕揩著眼淚,再把自己的左手抽出,向門外走去了!天聲也就和主人點了頭,提著小包跟在她的後面走去了。她走出了大門,急步下坡前行,天聲也就急急地跟著,遠遠聽得姓鄒的在那兒叫喊「李小姐!」
「不,鄒先生,不是生氣!我不願意你知道黃明中就是這樣一個李小姐!」
「此刻怎麼樣?」她的聲音那麼甜。
「睡,呸,要死,沒這麼容易!房間裡坐得厭氣了,看你站馬路去了!」
「是叫我李小姐!」
「要佃金多少,你說好了!」
天聲貪饞地看著明中,覺得她一顰一笑一語一默,都是那麼熨貼;蒙上了一層少女的羞怯氣氛,顯得渾璞未鑿天真得格外可愛。他籠罩在靈光之中,癡癡呆呆地只是傻笑著,渾忘身邊還有林弟其人!
「那末,再見了!」他伸出手來給她。「謝謝你,再見!」她也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下。
他也怔怔地發了呆,這位鄒先生,她的確見過,不只是見過,而且……想到此間,一臉通紅,不自禁地低下頭來了。她只知道這位矮矮的瘦瘦的湖南人,他姓朱,一家公司的董事長。她想回答一句甚麼,那聲音盡自在喉嘴打旋,吐不出一個字來。
她病了兩個多月,一直沒下過床;這時,渾身發抖,雙腳生鐵鑄成似的,寸步難移。這時,她眼前的每一個人,只看見兩樣東西,空中的火焰和他們自己的生命,以及相依為命的箱籠。她伏在門板上停了一下,心神稍微安了一點。這才,移步回到床邊,俯下身子,想把床下的箱子拖了出來。那知,剛一用力,頭目暈眩,眼前一顆顆火花。這一病,她雙手軟弱,連隻箱子也拖不動了。她索性在地上鋪了一層舊報紙,丟個枕頭在紙上,席地而坐;緩緩地移著箱子,好久好久,才算拖到床外。歇了好久,才打開了箱蓋;翻來翻去,就是那些半新舊的衣服。她揭了一件,丟了一件,丟了一件,又揭了一件,也不知拿些甚麼才是。最後,她手也痠了,腰也痛了,眼也花了;滿床上都是散亂的衣服,想不出如何去著手。
「剛才你說,那位姓陳的,是個古董經紀人,想必對古董內行得很;我身邊倒有幾件古董,想請他看一看!噯,好妹妹,到了香港,我也開通了,男女見見面談談,本來無所謂的!」明中點著頭說。
「姊姊,你也說我古怪!」
「是的!那些男人,就愛這調兒,哄他騙他,給炭簍子他們帶!他們麻煩得你要死,你還得扮著笑臉,裝出恩恩愛愛的樣子!」林弟說得頭頭是道。「我就是這麼一個脾氣,你們要灌米湯,我偏不灌!」
「灌米湯?」
「逢場作戲,逢場作戲!」他連忙自己辯解。「我也不過偶而為之,偶而為之!」
有幾晚,她就在M酒店過夜,那位跟她親熱的林弟,抽空來跟她閒談,幾乎無話不談。林弟談起了男女私情,明中只是微笑著聽著。「姊姊,你沒經過這件事,你不會懂的;開頭我真慌,要一個男人來跟我們睏在一起。」她一邊笑著,一邊形容著。那些男人,有的年輕小夥子,有的中年人,生意人頂多,吃醉了酒,胡鬧一陣子,忽而她格格地笑著說:「人,跟畜生差不多少,我們看見雞打雄,狗打架好笑,它們看見一男一女赤著膊,氣急敗壞地,那才笑死人!」
那一晚,她倒呼呼入睡,睡得很甜,連夢中也發出了笑聲。
她定了定神,笑著說:「媽,香港這地方,只敬衣衫不敬人,不打扮是不行的!她們還說我裝扮得太老實了!」她說出了許多道理,直到黃太點了頭,才安安心心地走了出來。
他就談到鄒志道的精明也不過花那麼一點錢,養著黃明中在外室,又何必拋頭露面,給別人當笑話看呢!
「哼!王法!有錢就有王法,沒錢就沒王法!好,你把那一千塊錢還給我們,看你的王法去!」
「姊姊,你說得好!你是前世修來的,神仙的福命:那像我這樣到世上來活受罪;我像一個『影子』,看起來是一個人,實在並不是一個人!」
而今,鄒志道就把他手掌上的一顆水銀,裝到瓶子裡去了;他便由癡轉嗔,下意識中燃燒著的那個報復的念頭,推動他去培養林新燕這顆野玫瑰,做這場別人看作是不長進的勾當,那一晚新燕只在他身邊坐了幾分鐘,便飛到別人懷裡去了。他看著她靠著別人的臂上,在舞池裡轉來轉去,眼前這個喧鬧的場面,就從他的記憶中消失,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似前面只是一片白茫茫的雲霧。一回兒,舞池的燈光黑掉了,情吻的舞曲送來唧唧的kiss聲音。他知道那一臉酒糟米的傢伙,一定把臉貼在新燕的臉上,可能嘻皮笑臉地把嘴唇就貼了上去;眼前黑洞洞一片,正是魔鬼放出來的妖霧,遮掩著那些醜態。他捻了拳頭,盡自輕輕敲著檯子。
「小妹妹!你這人呀,看樣子比你的年紀輕,可是呀,說起話來,又比你的年紀大!你這女孩子,照他們說起來了,是甚麼?噢,是『早熟』。」
那晚,林弟那番又天真又直率的話,明中聽了暗暗失笑。她輕輕打著她的頭,笑道:「好,小鬼頭兒,你也是這麼壞!」
「……」她搖著頭,可是,她的雙眼,還是那麼惶惑。
「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來!」明中向她招招手。
「七八百塊錢!幾個月啦?你媽那邊,每月百塊,不是錢!一天的房錢十六塊八角,衣裳鞋襪,那樣不要錢!天大的風險,落在我們身上,那隻手不向我們來要錢!小姐,要享福就不要出來跑碼頭!香港飯,不是這麼容易吃的!」
似乎「無巧便不能成書」,明中這時坐在華貴的客廳上,正在野貓似的東瞧西看,那從樓梯上踱下來的鄒家主人,一眼看見她就呆住了。「李小姐,是你?」
又是一個燈光璀璨的黃昏,明中挾著那個小小的包裹,趁了纜車上山頂去了。這一晚,好似燈光格外明亮,纜車裡那橫擺著的長椅,一張一張投入她的眼中來。這些椅子,好似很生疏,又好似很熟識;她的命運,就讓纜車拖來拖去,必須從山頂開了頭似的。
她癡癡呆呆地立起身來,正想退出房外;猛想起自己手袋裡的一筆錢;打開袋來,抽出一張紅票,交給看護,託她隨時替她母親備辦一點藥物食品之類。
「你們總不能叫我上街拉客人去!」
「天聲,你這人,怎麼這樣傻!」
「說呀;怎麼迷迷糊糊,發了昏啦!」林弟提著他的耳朵。「呔,你這個人,著了魔啦!」
「怕甚麼?李小姐,我們是老朋友啦!」他走近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顯得非常親熱似的。
「我不想睡!」她哽咽出這麼一句話。
她走出了醫院,孑然一身,茫茫然不知所之。大埔道的家,只留下一片灰燼;除了那隻手袋,一套身上衣衫,蕩然俱盡,一無所有。她遺棄了整個世界,整個世界遺棄了她;人生如逆旅,這時候,倒只有酒店是她的安身之所。她沿著彌敦道回南行進,M酒店的霓虹招牌在那兒招手。她從酒店門口走過,又踅回頭來,進門踏上電梯,到四樓找了一間單身房,安頓這個無所歸宿的形影。
「經紀人」這一行,就像媒婆差不多;要會吹,吹得要有分寸;要會騙,騙得水鬼肯上岸;要會變,魔法一般一套又一套;笑臉就是本錢,為了一場買賣成交,低聲下氣,笑臉迎人。尤其是古董這一行,沒有邊的買賣,三年勿開張,開張吃三年;大魚來了,耐著性子慢慢地釣。吃吃茶,喝喝酒,陪著主顧上舞場玩玩,尋尋女孩子的開心,家常茶飯,毫不足奇。
「不要小孩子氣,睡了再說!小妹妹!」
她對著蕩漾的水波,凝視那模糊的凌亂的面孔,笑了又笑:「好吧!留得青山在,怕甚麼!反正神聖的是這麼一回事,骯髒的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心頭蕩漾著一個念頭:「黃家三寶;我有一寶,青春;留得青春在,不怕沒柴燒。哼!看我活下去!」她一面對著鏡子擦背抹胸,整理胡亂的頭髮,一面對著自己的影子哼著歌句。
「小鬼頭,給你榧子吃!」
「懂了!」她微笑著點點頭,把頭鑽到他的胸前去。從此以後,黃小姐便是李小姐,李小姐便是黃小姐,豁然開朗,她悟得了靈與肉一致的人生意義。
「上海來的時候,你們是說叫我來做廠的呀!到了香港,坑了我,上不巴天,下不著地!落在火坑裡,由你們擺佈!」
這時,天聲頭也不回,走出了咖啡館的大門,他期待明中會叫他回去,這期待也是落空的。他低著頭沿街走去,只見濃雲蔽空,黯淡的低氣壓壓在他的頭上。
「這一班,都是不長進的東西!」
「今天,你們迫死我,有甚麼用。天快亮了!連個舖位都沒有,叫我們怎麼睡?」
「朱先生就是鄒先生,鄒先生就是朱先生。」
「明中,這是一百塊的票子!好,我們也好久沒見過這樣的票子啦!」她仔仔細細把紅票子看了又看,從正面看到反面,從反面看到正面。
「鄒先生,我問你:一個人會有幾個靈魂?我自己也不明白,一到傍晚,我的心就變了!自從第一晚喝了第一杯酒,我就換過一個人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我的靈魂也跟黎明一同醒過來,我就討厭這樣一個李小姐。晚上我要你們親近我,我也愛親近你們;一到早晨,我就有點討厭你們了!近來又在變了,好似早晨那個我,慢慢地少下去了,晚上這個我,慢慢地多起來了!這是甚麼道理?」
「你這個人是有些古怪!」
「心變,不中留;我看他,就是為了你才來找我的。」
三月天氣,早晨有些冷颼颼地;街上女郎,輕綃短袖,已作夏天的打扮。明中看看自己身上的旗袍,顯得有些兒寒蠢。滿眼是春天,春天離開她,卻是那麼地遙遠。她聽聽林弟的哀訴,同情她,可憐她;她自己明白,大火之後,連洗換的衣衫都沒有著落,低著頭走著想著,等到她驚悟過來,已經跨過窩打老道這幾條橫街了。
「那末,他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和他說,給你一個機會呢?」明中笑著說。
明中撫摸著她的雙手,拿出手帕,替她揩乾了眼淚。「小妹妹,凡間,凡間,到世界上來,總是這麼煩惱的,我們女人一世苦!」
林弟進場那一天,換了林新燕的芳名,他親自到花店定製了彩牌,約了許多朋友去捧場。她那套湖色輕紗的晚服,配上了銀色的高跟鞋,綰在他的臂上,雙雙步入舞廳,恰似新儷進入禮堂,吸引了全場的注意。他那一臉得意的神情,好似中古的騎士穿了甲冑提著寶劍走向凱旋門。
聽得明中這麼親熱地招呼她,她哭得更厲害了。
「畫是?」他沉吟著。「不知是真是假?」
「好妹妹,不要傷心,這個年頭,誰家沒碰到幾場晦氣的事!恭喜你,一場大火,從此轉好運!」他顯得十分愛惜她。「噯,昨日上午,你去得那麼匆匆,好似生氣似的。」
天聲的心眼中,覺得明中跟那姓鄒的,總有超乎友誼的關係,至少那姓鄒的對於明中,顯得親暱出乎尋常。明中的倉惶躲避,也是不可解的;他要追問下去,明中總是含糊其詞;她越含糊其詞,他越是情急地在追問。
「那末,好極了!」林弟笑著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吃你們的喜酒!」
「你知道嗎?他做做古董經紀,走外國路線,著實得發呢!」
大混亂的場面,在她的四圍持續了半小時,她依然昏無所知,直到她的頭髮給火薰焦了,才給救護隊抬到醫院中去。昏昏迷迷那麼一整天,她的脈搏一直不曾停止;醫生相信她還可以有救的。偶而她也轉動一下,四肢伸縮一下,顯得「生命」還留在她的身邊。等到她能夠張開眼來看看那可怕的天地,明中已經坐在她的床前了。
「不長進」,「爛古董」,這幾個字,字字打痛了他的尊嚴。他回想二十歲那一年,跟了一位走洋船的本家,穿了那麼一套破破爛爛的衣衫,到了法國馬賽;咬緊牙齦,勤工儉學,在巴黎一家中國飯店裡打雜,居然讀完了巴黎大學,得了法國國家哲學博士學位,就像中了洋狀元,m.hetubook.com.com榮耀回國。那知「哲學」這東西,高貴而不切實用;回國以後,一直就在大學裡當教授,直到勝利的第二年,他的老朋友做了漢口市長,才挨上了教育局長的地位。好景不常,解放軍來了,就因為做了教育局長,有些兒心虛,溜之乎也,到香港來販賣古董過日子。
「噯!你知道林新燕是誰?這位局長收的都是陳年爛古董!」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了!
「你說,這幾件東西怎麼樣?可也值得多少錢?」明中又看看他的眼色。
他從明中手中接過那三件東西,開頭展開那張畫軸,便「嗄」了一聲,一種又驚又喜的神色!明中對他看看,又對著那幅八大山人的松風圖看看,猜不透甚麼意思。「陳先生,畫得好不好!」
明中閉著眼兒靠一下,那位姓鄒的炯炯雙眼,活在她的眼前;那雙眼睛,好似直透她的衣衫,看到了那個一|絲|不|掛的李小姐;他那熱辣辣的掌心,把李小姐的顫動,從她的下意識中勾了起來。她只覺得那如刺的眼火,燙痛了她的純潔的靈魂,如處荊棘,恨不能一刻飛下去。她此刻已經從那富麗的客廳逃了出來,但是,那燙人的眼火,還是追隨著她的左右!
「媽,隔鄰張太太她會替我去找門路的。不過……」她把語氣轉過來。「海那邊那家戲院衣帽間的事,我還想做下去,多少總有個總入,補貼補貼家用。」
大埔道石硤尾村那場大火,究竟怎麼開了頭的?一直是件弄不清的疑案。那一地區;火水爐,柴炭爐,家家戶戶,總有兩三隻;板的門壁,茅泥的屋頂,引起火來,助威的份兒也夠勁了。一家失了火,立刻蔓延開去,有措手不及之勢。黃太太一覺醒來,只聽得戶外人聲如潮,叫喊,哭泣,夾雜在急促的腳步聲中,好似狂風暴雨,包圍著整個村落。
話題一轉到黃家的古董上去,明中便大大方方,解開包裹,要請這位陳先生替她鑑別一下。這時,她自自然然地抬著頭看他,這位陳先生,自是文文雅雅的讀書人。
浴缸中寒熱兩股水流,在她的胸中打旋;水流漸漾漸高,這才把她腦子裡比幾個世紀還悠久的世變都喚了起來。從渡海上纜車到山頂那段迷迷茫茫的旅程,好似三幕劇的第一幕;從微醉、迷離、到紅燈映照,好似第二幕;酒醒,天明到火燒場,歸結到大悲劇的第三幕;這時,她心頭有這麼一個神妙的結論:人與人之間,友誼,愛情都是幻影,只有紅票子是最真實的真實。
「我就喜歡這樣一個李小姐!」他把她摟得緊緊的。
正當陳天聲給周連成說得心頭有些忸怩不安之際,一陣腳步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抬頭看去,明中靠在志道的身邊,和一群朋友走過來了。志道走到他的面前和他緊緊握著手。明中格外走近一步,雙手捧著他的拳頭,顯得那麼親熱。眼前的她,已是一朵開放得十足的芍藥,非復先前那樣含苞初綻的月季花了,三日不見,刮目相見,他心頭好似中了一箭,隱隱有些作痛!
「好姊姊,你不厭煩的話,讓我把憋著的悶氣也透一透。」林弟從袋中摸出一包「好彩」,給明中一枝,明中搖搖頭。她就收回來點著火。「抽枝煙,解解厭氣;先前我也不抽煙的,整晚整晚價煞,看人家的樣兒,也抽起來;一個人悶得慌!」她抽了一口,把灰白的圈兒拋向空中去。「看這些圓圈兒,我們的生命,煙圈兒似的向空中飛去,無影無跡,完了!」
「你爸死得慘,你媽又沒能力;香港人地生疏,你有個事做,已經不容易了!」黃太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黃家,世代良善,對人好!我想,天有眼睛,不會讓我們母女倆太吃苦的!」
阿平啟發了她的喝酒興趣,她才體味了伏得卡的辛辣,白蘭地的濃馥,高粱大麯的衝頭,紹興老酒的濃厚;她才從竹葉青的醇和中,嘗到樂陶陶的長性子的味兒,他就讓她從現實中去體味人生的奧妙!他輕輕在她耳邊問她:「你懂得了嗎?」
「不,我要你……」他端起一杯葡萄酒放在她的手上,自己也端了一杯,和她的杯碰了一下。「你明白我的心意就是!黃小姐!」這時,出乎他的意外,她倒泰然地和他碰了杯,把那杯酒喝了下去了。那一晚,他喜出望外,飄飄欲仙。丘比得的箭頭,刺入了男女的心坎,麻麻地,癢癢地,有些兒昏昏塗塗不知所云。他雖說是古董鑑別的專家,臨到男女私情上,卻也給勝利沖昏了腦子,甚麼都不計較了。他驕傲地自以為抓住了一個少女天真的心,搜索枯腸,把那些天長地久的話都背了出來。
明中開了燈,倒了一杯熱茶,慢慢喝著,就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眼前這榜樣,使她心寒。她那副頂值錢的本錢已經換掉了,留下來的青春,跟對房那些姊妹,只有一床之隔,差不了多少。昨晚,從浴缸裡洗出來的決心,這時,又徬徨惶惑起來了。她向鏡子裡的明中,默默地看著。好似鏡子裡的她在向她耳語:「年紀還很輕,樣兒也不錯吧!」她稍微抬起頭來,想回答她一些甚麼話,又想不出甚麼話可以說。她盡自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好似從地板上找尋一個失掉了的東西。
鵝一句,鴨一句,這些,隱隱約約從隔座傳到天聲的耳邊來,這時,新燕忙著轉檯子,他捧著頭枯寂地坐著,勾起了無限的感慨!
「你還強嘴!」
大陸解放以後,大批珍玩古物,百川匯海,流到香港市場來;第一流珍品,都曾到過鄒家的客廳,陳天聲也就是那客廳上的熟客。他心中算計,這是最有把握的主顧;這幾件東西,最後總得走到這一終局來的。可是,他一直不願意走到這個終局來,盡是在外面兜著圈子,因為他期待著一個終局。直到他稱心如意了,才帶著她走進鄒家的客堂來。
「哼!我就要你拉客人,到老龐那邊去試試看;拉不到客人,吃皮鞭,看你強嘴去。」
「你是不是自己找那姓鄒的?」
「他叫你李小姐?」
「古怪?」
「你呢?朱先生,還是鄒先生?」
「我早說過,你黃小姐的事,總一定幫你的忙!」他吞下了半句話,瞇著細眼看她。
黃昏就給李小姐以半陶醉的情調。當她看到彩色霓虹燈,心頭自然而然地有著些微的跳動。她羞怯地接受著一個一個驀生的男人,也漸漸發生了新奇的興趣。她知道有些男人把情緒控制得很好,讓她獲得高度滿足;多少讓她有些兒留戀。一杯葡萄酒就夠引她入於迷醉狀態,漸漸地她也懂得控制情緒的技術,讓男人們快意以去。一個偶然的機會,男子的舌尖掠過了她的芡實;剎時間渾然顫動所激起的快|感,把她帶上了飄飄乎的境界。她才懂得兩性的官能,處處可以使人沉醉下去的。原來上帝所創造的醜惡之中,有著這麼美趣的境界,這便是陳天聲從她身邊所獲得的陶醉之境,也是她對於那些男人們所樂於享受的快|感。
他還是沉吟不語,接著就看另外那一幅畫,是趙孟頫寫的蘇東坡赤壁賦,曾藏內府,有翁松禪的題跋。他雙眼就落在那紙卷上,一句話也不說,再拆開那方方的紙包,一看是塊漢玉,上刻「五世其昌」字樣,雕著一隻活生生的獅子,照在日光燈下,透透明明地。他看來看去,又是沉吟不語。
「嘻」的一聲,他的身邊有人在發笑了。這時,燈光乍明,原來他約來捧場的一位姓周的老朋友早就坐在他的對面了。
她急忙開了門,戰戰巍巍地握著燈向戶外叫喊幾聲:「明中,明中!」只見滿院子的人,都在那兒提箱攜籠,倉惶緊張,誰也不理會她;叫喊的聲音,也被戶外那海嘯似的人聲吞沒下去了。那火焰,好似大地的長舌在空中捲來捲去和*圖*書,映得每個人的臉都是那麼赤紅的。小巷仄徑,擠不開竄奔著的行人,那些箱籠就把這一串行人變成了一根長索子似的,一步一步在向前挨擠著。
鐘響了幾聲,纜車停在山頂那一站了;稀少乘客,散散落落在上車下車,她四周看了一下,也就下車了。她剛踏下石級,林弟跟一位中年男子就迎上來扶著她。那男人連忙接了她手中的包裹,伴著她們到茶室去。
「還好。小包裹沒丟!這裡面是我們黃家的三寶,你爹爹……」又喘起氣來了。
他又和天聲,說起明中的事,說今天晚上,明中已約他來捧林弟的場,說不定會有一批客人同來的。
「小妹妹,你倒懂得太多了!」
這時,她又隱隱聽得門外有人嚶嚶哭泣的聲音,重又打開房門看看,只見對面那房門已經關上了,門外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身材不高,穿著一襲藍花印度綢的旗袍,挾著一方毯子低著頭在啜泣!
本來黃小姐就是李小姐,李小姐就是黃小姐,這其間沒有大不了的秘密,卻也有著很微妙的心理變化。一位走進這一圈子裡的年輕女孩子,開頭帶著好奇心理來接受兩性關係,連帶多少激起了厭惡的情緒;那些男人們表演的怪樣子,總覺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是,那麼緊張的一度表演中,多少總帶來了一種形容不出的快|感,快|感到達了頂點,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孔孔都給燙得十分舒適了。這就從厭惡轉進了期待的階段,偶而一個感觸,渾身也激起了極大的顫動。
「你管不著,也許去找他,也許不去找他;」她冷笑了一聲。「陳先生,天涯飄泊,何苦自尋煩惱!」
那天上午,黃太的神志更清醒得多了;明中跟她閒談,許多舊事,都說得很清楚,說話也不十分吃力了。只是利害的貧血病,趕緊要調養;她擠在統房間裡,看護得不會很周全,醫生說是最好調到二等病房裡去,排日打些肝精補血針,還是要吃牛奶雞蛋。黃太心裡明白,嘴裡不想說出來。明中心裡也明白,說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
「你是姓黃還是姓李?」
「這位陳局長,人老心不老。」東角卡座有人在竊竊私語。
「姊姊,這幾天,老闆,老闆娘對我好得多啦,他們知道了我跟你認識,客人們又那麼喜歡你!有的客人,就是為了你才找我去問長問短的!這個姓陳的,那才癡心,倒像戲文裡的張生,千託萬託,要我做個紅娘!」他看明中仍是微微笑著,「你到底懂不懂,姊姊!」
「姊姊!你知道嗎?一個男人,只有一件事;除了那件事,我們女人就是一堆骨肉的活東西。你和他們談得正經一點,他們就皺著眉頭,嫌我們嚕囌了。老闆可就嫌我們嘴笨,不會伺候,不會灌米湯!」
佛說:貪,嗔,癡,三念不可動,動了念頭,就要陷入轉折輪迴,甚至萬劫不復。開頭天聲只是一種癡念,覺得明中這樣帶鄉氣的女孩子,有如待琢的璞玉,事事在半懂不懂之間,最是惹人憐惜。幾個月的廝磨,一顆嵌在蚌殼裡的砂子,已經生根,長成了一顆珠子了。他張開眼睛,就想到了她;閉著了眼睛就看到了她;深更半夜了,還捨不得和她分手。其實,他明明白白可以抓到她,可是他並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的施捨,他幾乎永遠在她的影子裡站著,黏不近她的身子呢!
「來,不要怕!」明中又向她在招手。她不自禁地拖著那方毯子走了過去,一走近明中的面前,又停步了。
這女孩子姓許,無錫人,他們順口叫她「林弟」;前一年春天,她的父親死了,弟弟年紀小,她母親幫人家做做衣衫,打結絨線,養不活她們。有一位同鄉,說是到香港可以淘金,說得天花亂墜,把她母親的心哄活了;就讓他把林弟帶走了。那同鄉開頭說是帶她去做廠,一過了深圳,口氣變了;把舞|女的生活,說得比公主還舒服些。一到了天堂,她就被送到地獄去了。六個月來,沒接過家裡一點音訊,老鴇說是每月替她匯了百塊錢到上海去的,也沒見她的母親的一個字。在老鷹看顧下的雛鶯,她就沒人可以告訴,也沒機會可以流淚。她把明中看作親人似的,把胸口頭的話傾瀉了出來,她靠在明中的肩旁,右臂就環在她的腰際。
「明中,趕快起來,看看外頭出了甚麼事啦!」黃太伸了右腳踢踢床那頭的女兒;那知被那頭是空空的,明中並沒睡在那兒。「明中!明中!你起來啦?」她摸索著床頭的自來火,把那盞洋燈點了起來。她掙扎著把衣衫披了起來,緩緩地移身下床。只見窗縫中透進了紅光,聽得千萬個聲音的叫喊。「不得了!不得了!失了火了!」那火光好像很近,就在她們的屋外似的。
明中飛向鄒家的消息,和他墊借給她的那一筆錢,一同來到了天聲的面前,他就真真實實失去了這一個天邊的月亮了。
「你就在我這兒睡吧!」明中把她拉進了房間。
「媽!」她又嗚嗚地哭了。「媽,大火!我……」她說不下去了。
這麼一來,天聲和明中接近的機會多起來了。不時,說是張家或是李家要看這幾件東西,他就伴著她東奔西走,忙了一陣子。本來古董市場,也和男女戀愛差不多,是磨性子的買賣,慢慢地磨;你要急,他要慢;看看很接近了,卻又差那麼一大截,一時還不容易成交。這麼跑了許多人家,她漸漸明白,這三件東西都是值價的真古董;不過市面不好,有錢的人心境也不好,再值錢的寶貝,也就對折殺價帶搖頭。有幾家,聽得天聲漫天討價,嚇了一大跳,還個百分之一的零兒價錢,洩洩氣;倒是明中到處吃香,有人貪圖她坐一回談一回,也還一個過意得去的價錢。天聲把這幾件寶物擰來擰去,興致很好,卻也不曾成交了一件。
那位給李小姐飄來忽去,弄得莫名其妙的鄒先生;他抓住了一個疑團,從一根線上慢慢地抽。那替他拉線的張太,很順當地,把李小姐找到他的懷裡來了。她依舊那麼溫柔,那麼甜美,那麼膩得動人心魄。從她的唇邊,他肆意滿足以後,他投過了一個問號「你究竟怎麼一種人?」
「呔!」林弟把手帕在他的眼前甩了一下。他才恍然自悟,對她笑了一笑。
「噯,姊姊,說句老實話,有人看中你呢!要不要妹妹替你做紅娘?」
「噯!我告訴你,我姓黃,叫黃明中;你呢,你是姓鄒,住在半山,好大的公館!」
生活迫人呢,她打定了主意,拚著一雙新鞋,踹向泥潭裡去了。這一場大火,把那四鄰三舍打得各自分飛了。她輾輾轉轉才找到了那位張太太,重提舊話,她不想借那筆款子,只願四六分帳,多留點自己的自由。她寄身M酒店,依然是旅客模樣,靠著那位張太太暗中拉線,進出隔海那幾家大酒店之中;她身段本來不錯,一打扮起來,大家閨秀丰度,談吐文雅,逗人喜愛,生意路子,倒也一帆風順。
「昨天上午,那是怎麼一回事?」
她們談談講講,倒也很投機;林弟好似碰到了親姊妹,有說有笑,胸口也舒暢得多,不覺伸一伸腰,打起呵欠來了。明中就讓她睡在自己的床上,替她蓋了毯子,這時天也亮了,她自己稍微收拾一下,掩門下樓到醫院去了。
「此刻兒勾人,有些兒蕩!」
「歡場這個無底洞,你我拿甚麼去填?我勸你還是清醒一點!」姓周的笑著說,「想不到你也做起『孝子』來了,哈,哈!哈!」
「你比我懂得多。」
「明中!你,你媽,幾乎不能跟你再見一面了!」
「殺了我,我也要說的!生意不好,我有甚麼辦法!」
「是姓黃。」
「鄒先生,說起來真丟人!先父,原是中央銀行老行員,去年冬天,不幸在海南和*圖*書島機場遇難,我們母女兩人淪落到香港,在木屋裡挨苦日子。新近家母患重傷寒,一病三個多月,一場大火,把木屋又燒掉了!那位張太,神通廣大,帶我走上了這條路!」她的眼圈又紅起來了。
「連成,連你也在笑我哪!」
天聲張大了嘴,呆在一旁看著,他不明白明中為何忽然姓了李,而且姓鄒的跟她那麼熟絡,悶葫蘆裡究竟藏著甚麼藥?他除了驚訝,一時還猜不出來。
「不,我看你這份癡相,呆呆地坐在這邊等她!你自己想想,傻不傻!」連成一邊抽煙,一邊說笑。「傻瓜做不得,中意她的話,花幾個錢養她就是啦!」
「我叫鄒志道,小名叫阿平,你就叫我阿平好了。明中,我看你是正派的女人!」
他咬了牙齦,試著走開了再說;他料想明中不會飛得很遠的。但是,他一想起那姓鄒的,就冷了一大截,明中一定去找他,他就高價收買了她那三件古董,連著她那顆脆弱的心靈;這麼一來,他就一切都完了。於是他又惶惑起來了。
「不要氣啦,留著你自己做個恩客吧!」
林弟看她只是微微地笑著,煞住了自己的話頭,轉問道:「姊姊,你裝傻,你懂不懂?」
「小妹妹,你還是睡一回吧!」明中看她一整晚沒合過眼。
直到黃太擠到人陣中去;火頭已經逼近她的眼前。救火車停在村外好遠的地方,接上了水管的救火皮管,長蛇似的,一條一條伸到村中來,水頭到處,火焰一時低了下去,一刻兒,又透了上來。有時風捲濃煙,直撲到她們臉上,嗆得她們透不過氣來。不知怎麼一來,一簇火星。飛落在她右邊的板屋上,突然冒起火焰,擋住了這一陣人的去路。大家情急逃命,四處亂竄。她站不住腳,給大家一推一搡,倒在地下了。她本能地滾向屋簷下,躲開大家的踐踏,心亂神迷,不能自支,就昏過去了。
「姊姊,這麼說來,你是願意啦!」林弟跳了起來說。
「……」這女孩子點點頭。
「明中,你過來!」她摸來摸去,摸床頭的東西,「火大得很,媽找你不到,房間裡的東西,不知道拿甚麼好!」她喘了氣接著說:「後來,我把皮箱裡打開,只拿出三件東西,包了一個小包裹。」她又摸來摸去,摸那小包裹。「啊呀!不得了,小包裹也丟了!」
這是初夏之夜,她渾身燠熱,脫去了衣衫,沐浴於薰風驟雨之中,始也,陰雲四合,熱氣包裹著她的軀體,喘息也十分困難,一陣狂風過去,渾身起了震顫。接上來,急雨一陣一陣打著,她拚著命在狂濤中掙扎,剛要想伸出頭來,立即沉沒下去。這時,五臟六腑都給倒出來似的,要想叫喊,卻給嚥住了。
這女孩子又嗚嗚地哭起來了!
明中靜靜地聽著,默默地想著,她自己也就快走上同樣的道路;但是,這位,這位可憐的女孩子眼中正把她看作仙女那麼幸福,那麼快樂。她笑著對她說:「我們女人的命運,總是差不多的!」
「那些客人都說我這個人古怪!」
那女孩子怔了一下,抬頭看見向她招呼的也是一位女人,她估計她不是「小姐」,定是誰家的「少奶」。
剎那間,雲散雨收,明月橫空,阿平把她帶上輕煙白霧之中,飄飄乎羽化而登仙;他們從現實世界進入夢境,一覺醒來,一條透過玻璃窗的陽光,幻作長虹,彎在她的床頭了。她張開倦眼在搜索枕邊的阿平,只見他披了浴衣從浴室中出來;一種帶著潮濕的熱氣,靠近她的身邊來。她又迷迷茫茫進入了夢境。
原來青山道上的流鶯,經過了幾次掃蕩,安不住身,只好飛回酒店屋簷下,躲藏一些日子。差不多大小酒店,總有那麼幾窠鶯鶯燕燕。可奈市場不景氣,「供求」鐵律下,她們只能廉價出售,來遷就客人的需要。M酒店四樓這一窠,七位「小姐」,這一晚,只推銷了三位;老鴇就不大高興,找是尋非,把那位頂軟弱的雛兒,毒罵了一陣出氣。天快亮了,小房間裡那麼一張床,擠了三個人,已經轉不過身來。地板上挺了這雙鴇龜,就推著雛兒到房門外,叫她睏走廊去。
那男人自己稱名道姓,說他叫陳天聲;家世湖北黃陂人氏,素來愛好金石書畫,在北京琉璃廠有點兒小名聲,他對黃小姐說了許多仰慕的話。明中似答非答地跟林弟話家常,只給他以微笑來承受。
「不要急,我告訴你們,日光燈底下,也看不清楚,明天,我們找個地方仔細談談,研究研究,要是真的話,我有一位姓鄒的朋友,出得起錢!」
「樣兒倒也不錯,年約四十上下,那雙眼睛特別有神;身材不很高,跟你差不多。聽他說,到外國讀過書,做過一任教育廳長。此刻到了香港做做古董經紀人,手頭寬裕得很。他自己說,在九龍開過一家咖啡館,蝕掉不少錢,他說:舞|女大班,他認識得不少,他問我要不要做舞|女,他有辦法。」說到這一句,林弟停止了,看向明中臉上說:「姊姊,你說做舞|女總比我們這一行當強一點,是不是?」
在明中與阿平之間的其他問題,很容易解決的;他買了她的三件古董,付了一萬五千元的代價。他替她在英皇道上租了一層公寓,安頓她和她的病後的母親。他就成為她那公寓中的定期性的朋友,很關切地做了她的人生顧問。
「媽!」明中嗚嗚地哭了起來了。
「看他那副得意的樣子!」
最後,他下了這樣的結論:女人,賤貨,不識好歹,有的是女人,有錢,那怕沒有女人。他一心一意把許林弟扶了起來,替她還了債,恢復自由的身體,介紹到清華舞廳做舞|女去。他把她打扮得格外入時,要林弟強過那一窠姊妹,顯得他手邊也有這麼一隻可愛的金絲雀。他讓她竄紅,清華舞廳的朱大班跟他是多年的老友,託了他一力幫她拉擡子;他的一個學生,M報外勤記者,他也再三送稿,託他從旁吹噓。他要把這隻肥皂泡吹得更大,翻得更高,讓明中知道他是怎麼一個深情的人。
「是真是假?」她追問一句。
明中連忙把小几上的小包交給她手裡。
自來男女私情,總是這樣半真半假走上路去的。那姓陳的聽說這位黃小姐,約期見面,喜出望外。他盤算這位黃小姐家裡收藏古董,一定是書香世家,內才一定很好;自己格外要顯得莊重有禮貌,莫給這位小姐暗中笑了去。他向林弟問長問短。林弟的一句話,就夠他半天揣摹研究,一回兒覺得這位小姐寡合,孤僻成性;一回兒又覺得這位小姐,溫柔和順,默默深情。他考慮了許多會面的地點,有的地方太冷僻,有的地方太喧囂,有的地方又太狹小,似乎都不適合這麼一場隆重的見面環境,他最後才決定了山頂茶室。
「明中,大火,你,在那兒?」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字一個字很吃力地吐出來。
「噓!他們走過來了,輕聲一點!」
走到好一陣,她揚手招呼了一輛的士,把他倆載到了中環,一家咖啡館坐下來了,她才定定神,捫著胸口說:「慌得緊,慌得緊!」
在鄒志道的心眼裡,男女之間,只不過是這麼一回事;可是陳天聲心頭,不免怏怏然,覺得從他手中溜走的,不只是這麼一個年青的女孩子,而是他自己心頭慢慢成長的一個美麗的夢想;有如小孩子吹肥皂泡,空中飄盪得正得意,剎時間破了,散失了!他的心頭,就有著無邊的空虛!他幾乎想到鄒家去把明中抓出來,痛打一頓!才洩自己心頭的憤恨!他又想把那一疊紅票子,當面撕給她看,表示他對於薄情的女人的賤視。
「呸,過了河就拆橋,現在還沒過河呢!」林弟指著明中的鼻尖說,「你這人呀!看起來老實,肚子裡,哼,一肚子的鬼!不老實!不老實!」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