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酒店

作者:曹聚仁
酒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風雨

第四章 風雨

「如果,我自己願意承受這一份痛苦呢?」
「連成兄,你說錯了!一隻牛,牽著去挨刀,那麼戰兢發抖,齊王心裡就有些不捨得,有說該救不該救,你們這班迂夫子,就是酸!」志道一陣哈哈,阻住了連成的酸氣。「天聲兄,還是樂我們的,把你那位嬌娘找來,看看你的眼力!」
「你剛才不是說我說得對,怎麼又說我不懂得男人的心理?」
有一回,他收到自己太太從漢口的來信,說到三親四友生活的困難;她跟那些孩子們吃粥度日,叫他在外要想到日後的艱難,務必節省用度,儲蓄一點。他一時也憬悟過來,決定結束這些糊塗的勾當;但是,經不起女孩子們的淺笑輕媚,又被軟化了。
「話要說回來,這個世代的世道人心,確乎像那從高山上滾下來的大石塊,越滾越急,誰也阻擋不住;就是這麼變呀,變呀,也不知會變成怎麼一個田地?」天聲把志道拉了開去。「本來,男女關係,不免有些兒微妙,可也總還有些兒綱紀,摸得著一些邊兒的;而今,這份綱紀都抖亂了!」
「怪論連篇!怪論連篇!」黃太笑了。「你這孩子,倒像你的外公一樣,專做翻案文章!」
「不,不,並不,我看,世道就像酒瓶,人心便是酒,有的是舊瓶裝新酒,有的是新瓶裝舊酒。從變的角度看去,人心的確在那兒變;從不變的角度看去,人心也沒有甚麼大變化。求生意志,是不是叔本華有過這個名詞?這種意志力,它在各個環境中有了不同的表現就是了。」他屈指把舞場上這些女孩子一個一個數過來,「那一個不是心地很好,沒有辦法才到這兒來的;有的著實受過教育,知識豐富,文筆也不錯;到了這個圈子,只能適應這個圈子的生活。你看他們是變了,也可說是沒有變!就拿新燕來說,這孩子本性真好,可奈命薄如紙,今日能夠做到了舞|女!總算爬上了一步了!」他又指著音樂壇上那唱歌的袁小姐,「她真是一心向上,成天唸書,記性又好;她愛看的詩文,成篇成篇背得出來!她總想唱歌的比伴舞的高一層,可是唱唱歌活不下去,只好連帶伴舞了,你說她的心變了嗎?」
連成把頭偏過了一邊,話說得急了,含含糊糊地叫道:「你們這般人,都是下地獄的坯子!」
唯一的真神,高高站在我們的頂上,他毫無憐憫地把「鞭子」打在我們的身上。
鄒志道縷著新燕,談得正親熱,聽得他們笑得起勁,問道:「你們鬧點甚麼?」
「媽,人家說了,又怎麼樣?我知道,人家說我是淫|婦,好像一個女人多了幾個男朋友,就算是淫|婦。不錯,守貞操是不容易的;可是,古往今來,又有幾個真正的淫|婦?誰能懂得淫|盪的藝術?」
「但是,我知道你心裡是愛了明中的,是不是?」
「你真看得透,說得對!這個年頭,好似月亮給天狗吃掉了,漆黑一團,還講甚麼世道!」
明中混得日子久了,她才懂得男人的心理,第一是抓權,第二是抓錢,第三是抓女人。從前,她們在大陸的時候,有權就會有錢,有錢就會有女人。此刻呢,他們就在錢眼裡打觔斗,先錢而後女人。她眼中的鄒志道,耐性,辣手,狠心,就這樣抓到了權力,抓到了財富,抓到了女人。想到此間,她的心弦又在跳動,她是心甘意願在他最狠心的那一刻中戰慄發抖,她嬌音私語:「這傢伙!」她也先後吸引了一些朋友,想來想去,還沒有一個比得上這紫棠色的西門大官人的!
「一蟲剋一蟲,一物治一物,你這傢伙,就要明中來治你!」老鄒的朋友,山東大漢,高大昇大聲地說道:「你少說嘴,此日不樂,更待何時!新燕,來,咱家跟你跳一場探戈舞!」
「還有這麼一個美多嬌喲!」
舞場裡的時光,最容易消度,朱大班跟他們都是熟人,摸透了他們的脾胃,誰是誰的舊遊,誰愛怎樣的調門,找了許多上海廣東的小姐來調和他們的口味。只有天聲,陪著明中娓娓清談,連新燕怎樣飛來飛去,也不十分關心了。
「這樣不良不莠的局面,總不了;嫁人比不嫁人總好些!」
「老周,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本來是反了!你們就不許武則天做皇帝;再大的昏君,你們都沒有話說。女子做了皇帝,再好的武則天,也給你們說閒話!男人這麼說,連女人也這麼說!」
「那你為甚麼又說那些哄啦、騙啦的話?一隻雄雞跟一隻雌雞打架,打架就打架,打完就算,又有甚麼哄不哄、騙不騙呢?」
明中屬於比較老實的一流人,有時就嫌寂寞一點;姊妹淘笑她太忠厚,時常帶一串人來鬧天宮;所謂酒肉的朋友,青蠅似的,一群飛來,一群飛去,也拖著明中到她們的天地中去過胡天胡地的日子。她們都懂得巧妙運用她們那副原始的本錢;用錢也要有點藝術,不可不用,不可亂用,用得好,用在刀口上,那真如庖丁解牛,目無全牛。明中靜默地懂得了這些訣巧,她和鄒志道,也就教學相長,爐火純青了。
「我們陳局長講m.hetubook.com.com起男女綱紀來啦,餘痛猶存乎?餘酸未盡乎?」周連成又掉了兩句文。
「陳先生,怎麼樣?」明中站了起來,笑著問他。
「胡說八道!」
「阿呀呀!想不到你那樣文文靜靜地,一下子變了,禮法綱常一腳踢,無法無天!武則天變成了聖人,潘金蓮倒是賢女啦!」
「媽!這個世界,再不變那才怪;我要不自個兒看破一點!早就瘋啦!禮法綱常,早就掃到垃圾堆裡去啦,李闖進了京,還不是照樣的真命天子啦!」
「小人怎麼樣?君子又怎麼樣?我知道,好聽的話多得很,世紀末啦,醇酒美人,寄情於聲色!」他對天聲扮一個鬼臉,「觀其眸子,察其所以,人焉瘦哉!人焉瘦哉!你這個君子,也不過想左宜右有,一箭雙鵰!」
「你這孩子,那兒來的這麼些怪念頭?」
這時給志道叫了一聲,她從回憶中醒了過來,他嘩啦嘩啦叫道:「天聲兄,你真是深情的人!明中說,新燕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風塵中提拔嬌娘,也是我們的陰功積德!」志道把尾上那四個字說得那麼俏皮。
「媽,你們一輩子,行周公之禮,就不懂得男女之事!」她把那本勞倫斯的小說,擺在她母親的面前。
「你看,蕭伯納不是說過?一個少女出嫁以前,非看這本小說不可,否則,不許她結婚!」
「你這孩子,說些瘋瘋癲癲的話!」黃太太停針呆看著她。
「我知道你把我看得太孩子氣了!這兩年,我流下的淚水,就夠飄盪你這個瘦子啦!你還說我不懂事!」她鼻子裡打哼:「你們男人到的地方,連空氣都是半死的,各色各樣的人,煩惱、不滿和憤怒,把空氣的一點生氣都毀掉了!連你也是!你們沒地方出氣的時候,就跟女人們胡鬧;你們的笑,都是裝出來的!」
她恍然坐在神凳的上面,一眼看去,盡是赤|裸裸一|絲|不|掛的男女;穿的甚麼外套,擺的甚麼架子,說的甚麼腔調,這都沒有甚麼關係;儘管打扮得漂亮時新,包紮得緊緊貼貼,儼然是一個體面的紳士,賢淑的佳人;到了結底,只是串演著同樣的劇本。
「你的嘴!看你嚼不完的蛆!你看,林妹妹,給你窘死了!」
且說香港的人情、財富,跟天氣一樣,瞬息萬變;早晨穿著單衣,滿頭大汗,悶熱迫人;一陣狂風夾著暴雨,立刻穿上夾袍,還有些抖戰,氣候是如此。整個市面,一夜之中,鬧得天翻地覆,也是一見不一見的常事。那天上午,天聲剛從仲夏夜之夢中,醒覺過來,案上電話鈴聲響了。林弟一聽,原來是明中的電話,聲音非常緊張急促,說事急待商,要她們立刻就去。
「我還是自由自在的好,嫁了人,關在籠子裡,豈不完了!」
「半夜富貴半夜窮,洋房汽車一場空!」
「這就是怪我了!」
「但是,你的心裡,根本就沒有我的份兒呀!」她扭著身子,靠向他的懷裡,不讓他再說下去。
場子裡的客人,正在飛飛揚揚,議論著鄒志道的事變,明中這麼一喊一鬧,倒把會場的人,都擠到她的身邊來看熱鬧了。人群之中,有人低聲在說:「你們看,鄒志道的外室多漂亮,走了桃運,霉了財運;他給她一萬五千元的私房,這一下,一塌括子都滾進去了!」
「你,你,這沒遮攔的嘴,越說越沒有邊了。」黃太太把《查泰萊夫人之情人》那本小說推開一邊。「這本書,十多年前,我也看過了,先前的人,太拘謹,太道學氣味;你們這一代,又太放縱;過猶不及,世道就是這麼弄壞的!」
「不,我真的要做舞|女去了,這樣單調的生活,你也乏味,我也索然;再說,我那筆錢,也不會有甚麼大希望了,往後日子長呢!」她對著小鏡子照著,「你說我這樣子,下海做舞|女,還不太醜吧!」她的容姿,給醇酒一解放,夠得上一個「艷」字,大膽使她帶上十分媚態,倒是一個真正的尤物。
「你說得對是一件事,你們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又是一件事!」
「至少,我們這一輩是完了,將來的事,也難說得很,魯迅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絕望之為虛妄與希望同』,希望是空的,絕對也是空的;『山迴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邨』,也許你我都看不見了!」
原來明中、志道那一群客人,走出了舞場,正在熱熱鬧鬧吃宵夜;老鄒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只聽了一句,他的臉色便變了,顯得出了甚麼大亂子了。他放下了話筒便走,甚麼話都沒有說。明中悶悶地回到寓中,焦灼地坐著等待天明;她打了許多電話,也打聽不到志道的去處。直到已牌時分,一個驀生的人,送來一張寫在土紙上的草亂條子,上面寫道:「明,我只能走了,你自己當心;走了的事,可找天聲兄商量!立刻去辦,知名。」這麼沒頭沒腦一悶棍,把她打得昏過去了;她搖搖欲墜,眼前一顆一顆的星火,在空中飛舞。好久,好久,才想起了一件頂大頂大的未了的事:她那一萬五千元現款存放在F金號,一總歸在志道賬和*圖*書目之中,不曾另立戶頭的。她急忙打電話給天聲,要他替她去提出現款來。
「林弟,你還年紀輕,不懂得世事,你不懂我心頭的苦悶!」
天聲把她的頭枕在自己的右臂上,左手攔腰抱著,讓她的臉恰好偎著自己的臉,很親熱似地說:「林弟,好好地休息一回吧!不要多想了!」
「反了!反了!」
「人類就是畜生,並不是比作畜生!」
「媽,你要我嫁人,是不是?」
「哈!明中說得不錯,男人都是簡單不過的動物;只有兩件事,一種是生存,一種是性|欲。」
「不對,不對!娘兒們把我們的陳夫子誘得心花繚亂了!」
有誰在撕破禮法的外衣?有誰打碎傳統的法則?有誰使他們忘記了自我?有誰使浮士德跟魔鬼打了交道?黃太一邊拆掉了一件舊的絨衫,卻老眼花花,結不成一件新的披襟。
一個人的性格,就像山澗中清泉一般,本來夾雜著一些礦質,多少帶點泥土的氣息;它本來不像蒸餾水那麼純淨,可是一種富有生命力的活水。順著溪澗江河這麼流下來,沿途吸收了種種成分,匯集到大海中去;其中帶著酸味、苦味、鹹味以及種種污垢,萃生了一些微菌,看去那麼烏油油綠殷殷的樣兒,其中依然有著那份富有生命力的活水。從「肉」的成分,看黃明中自我解放,簡直是個惡魔派的詩人。她的打扮,衝破了美的典則;掌握著「誘惑力」的訣巧,有如吉賽西的女人,看上去那麼刺目,她到了那兒,大家的視線就移轉到那兒。她反對古典派,把肉體包裹起來的調兒;肉體是上帝的傑作,裹藏了肉體,便是白白糟塌天地間的精華;她懂得在怎樣情況之中,暴露那完美的裸體;也懂得局部的掩藏,仍是最暴露的暴露。她懂得嬌羞潑辣,同樣是操縱情趣的技術,她走向兩個極端。有時日麗風清,微波淪漣,有時驚濤駭浪,排山倒海。她把白天讓給靜女,使人可親;把昏夜讓給盪|婦,使人可欲。她渾身都是解數,讓每個男子忘不了她。
「口——不——應——心!」這四個字,恰似當頭棒喝,敲醒了他的迷夢。他想到自己是有家有室的人,眼前這些胡鬧的事,又算甚麼呢?但是,在禁慾空氣的大石塊底下盤曲著的慾念,給溫暖的風吹動了,黃昏這溫床,就讓它放肆起來了。他到了粉紅色的圈子裡,跟在這些女孩子後面轉來轉去,也就把「有家有室」,「道德訓條」,和朋友們的嘲諷都擱在腦後了;辛辛苦苦,從仰面求財的種種臉色中找來的佣金,就這麼糊裡糊塗送到那些女孩子的皮包中去了。
「你說得對,我這個人,鬧糊塗了,事事口不應心!」他好似大徹大悟。「林弟,我並沒怪你!我只怪我自己為甚麼這麼糊塗,這幾個月來,簡直是胡鬧!」
新燕看他默不作聲,抬起頭來看他,伸著雙臂斜攀著他的肩上:「達令,怎麼啦?一聲也不響!」
「你可知道,她就是那有名的黃明中!」底下說話的聲音低了,輕得幾乎聽不見了!只聽得那些人在那兒格格地笑著,大概不會是甚麼中聽的話頭。
她點著他的鼻子說:「你不許說誑!我最懂得你們男人的心理,你早已討厭我,但是,你又捨不得我!你歡喜女人嫺靜一點,先前的黃明中,最中你的心意。此刻的黃明中,你又覺得痛快!安靜了,就不會痛快了;痛快了,就不再安靜。我知道你心裡是不願意我做舞|女的!我老實告訴你:今日的黃明中,不是先前的黃明中,我要痛快,就像你們要痛快一樣!」
香港的交際花,總有那麼兩房一廳的場面,佈置得雅緻宜人;那小型客廳,臘板照人,酒餘興起,也就婆娑而舞,其樂陶陶。她們自己下廚,弄幾樣精緻的小菜,牌局上,找幾個姊妹來熱鬧熱鬧,那些男客,安樂窩中留連忘返,她們背後,總有一位老細撐著場面,許多事彼此心照不宣,很少抓破臉鬧得面紅耳赤的。她們總有那麼一套手腕,讓大家都能稱心如願;這套手法耍得好的,也就成為大眾的情人,賓至如歸了。
明中的酒量,一天一天增加起來,酒精所激起的狂燄,使她變成貪狠的豺狼。她眼中的天聲,就像搾機中的甘蔗,枯了乾了,跟她的需要相去越來越遠了。有一天,她忽然向他提出要求:「你送我進場,我也做舞|女去!」
「妙,這個『誘』字!」山東大漢拍著手說:「娘兒們都給他誘得心花繚亂了!」
那位山東大漢,老高,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他們對面,打岔道:「噯,老陳,這不行!這樣子見了一個愛一個,應了一句古話,叫做『得新忘舊!』這不行!」
「媽,人不錯,又有甚麼用,這種人不夠味!」她噯了一聲,又有了她的議論:「你們那一代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頭腦子不行;好似裹小腳,放了出來,前面塞了一團棉花,後面塞了一團破絮,走起路來,扭扭捏捏,跨不得大步;不夠勁兒,不夠味兒!」
「你看,這場子上這些男男女女,不是瞎胡調一陣子嗎?」
「不變又怎麼樣?鄭m•hetubook.com•com板橋說,難得糊塗,我們還是糊塗一點的好。你說我姓朱的,十多年前,且不說壯志凌雲,總還自負是個血性男子漢!抗日戰爭中,也曾打過幾次硬仗,立過幾次戰功,還算是抗日英雄!戰士的帽子滿天飛,到而今,東向客人叩頭,西向舞|女作揖,還要聽老闆的冷言冷語!你說,世道如此,只能如此,你說,我們的心,難道是木頭做的!」
明中偎依在天聲懷裡,跟著旋律在舞動;這隻活潑的小鳥,顯得甚麼都已成熟的了!她輕鬆撫摸著他心靈上的皺紋,慢慢熨平來。一個明朗的胸懷,對於他,好似不設防的城市,隨心所欲,盡可以百無禁忌的。他覺得她對他格外來得親熱,幾個月來,下意識中鬱著的那一份妒情憤緒,一刻兒化為輕煙,飛得無影無蹤了。先前他還說得出明中怎麼地可愛;此刻只覺得她一顰一笑,無一不可愛。雖說陽光普照,人人沐浴光輝,他總以為自己這一份光輝比別人濃厚些。
「這大半年,就有一萬年那麼長!我看透了,沒有一個男人靠得住的!」她撒嬌似地說:「媽,你不許說個『不』字,下禮拜,我要下海做舞|女,說不定會碰到一個夠味一點的男人!」
鄒志道的消息,傳信傳疑,一直沒有真實的音訊;到了後來,也就泡沫一般,在大海中消失了。有人說他在日本東京的鄉間閒住,也不見甚麼可靠的下文。她們從各方探聽明白,老鄒確乎碰到了一陣鬼風,真正傾家蕩產了。老鄒先前置備了幾艘大漁船,打漁是幌子,做的是冒險行當,走私,手下四五十名好漢,在黑路上著實撈得一些油水。這一回,黑吃黑,兩艘船給海上騎士劫到蓬萊仙島去了,連帶擄去了三百多萬元的五金器材;他全副家當,在海水裡泡湯,化為烏有,他也只好溜之大吉了。天聲曾替明中找了律師向法庭提出異議,要提回那一份存在F金號的保證金,別的債權人一起鬨,鬧到後來,也就成為懸案,等待一併解決了。
黃太,她自己明白,她已經是一個被遺忘了的人;串在她們客廳上那些嬌客,跟她年紀相上下,也有比她還大上那麼一截的。但是,客廳吹笛子,讓他們跳著笑著的,正是她的女兒明中;這一群人好似中了魔法的老鼠,如醉如癡,盡自跳躍不休。那位小簇鬍子的F公司的賈經理,照說,還是她父親一輩的遠親,提著一個小飯盒來侍候她的明中,就像她的外甥打搖鼓翻觔斗那麼的神情。她在這一家,好似若有若無蹲在屋角上,簡直是個高高在上的灶君。
滿桌的人哄然大笑,叫道:「好!表演一番,看山東佬跳探戈!」這時,音樂乍起,客人一對一對走向舞池;高大昇果然挽著新燕走了。桌道只留下了明中和天聲兩個人。
「媽媽,不變怎麼樣?不變,大家都會餓死;那天,我差不多變成了瘋子!我現在什麼都不管,活一天享受一天,能怎麼痛快,就怎麼痛快!」
「你們女人,就是不懂得男人的苦悶!」
「你是說,你愛了我了?」
天聲剛要接上話去,音樂又起來了,明中拉著天聲下舞池去,「好了,好了,跳舞吧!不要說了!」這時,朱大班朱飛鵬笑著走了過來,坐在周連成的對面,笑道:「你們這一桌真熱鬧,舞也不跳,只是談笑喧天!」
黃太的眼前,來來往往都是她很熟識的人,卻又是很陌生的人;她彷彿闖入了一家戲院的後台,看他們粉墨登場,假戲真做;又看他們打情罵俏,真戲假做;她變成了兩重的看客,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最分明處,卻又是一筆糊塗,極聰明的人,做了極渾蛋的壞事。
他也就站了起來,伴著她走下舞池去。
「不懂,不懂,你老是說我不懂!」
「博施而濟於民,堯舜其猶病諸!」周連成在旁酸上一句。
「美極!趣極了!」他湊著趣說。「你這一下海,怕不紅遍九龍!」
「哼!你以為我們不明白底細!你們一丘之貉,也分不清楚這隻靴是誰的!」山東大漢的聲音真響,連旁座的客人舞|女都轉過頭來了。
「噯!他們說你割陳夫子之靴,得新忘舊!」
這一晚的熱鬧空氣,直到午夜一點鐘,才跟著那拉開來的幃幕,一同散開去。新燕滿懷得意,舞步新試,雖說生疏一點,就是一份天真,客人們都很喜歡她。明中錦上添花,烘得如火如荼,替她撐足場面。朱大班跟天聲很熟識,對她格外賣力,盡可能拉了許多檯子。舞廳老闆自然賞識了她,相信這隻雛燕會竄紅,會走運。她的雙腳,已經累得快癱下來了,她的心還是興奮得很。她跟天聲回到了房間裡,房門一關,就脫下了高跟鞋,跣足在地板上走著;天聲扶著她,她就橫向長沙發的一邊,雙手向後一攤,掛在那兒了!
「在這個圈子裡,你是見得多了!古話說得好,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臭,變得太利害了,也不覺得是變的了!」
「你這大個子,不知應細,少說廢話!我們天聲兄是『得舊忘新!』」周連成打聲了一句。
天聲,靠在她的身邊,靜靜地hetubook.com.com坐著;他也有他的興奮之情,他重新找到了天邊的月亮,覺得明中對他還是那麼熱情,他只怪他自己以往的愚蠢,不知抓住了她,空自生氣一場,辜負了伊人的好意。想到此處,臉上非常得意,幾乎笑了出來。
「朱大班,我且問你!你說,世道人心是否大變了!」
使徒行傳:使徒保羅初到了雅典,他看到當地人民供奉著無數的神祇,據說,這些神祇能隨意把禍福降臨到人們的身上來。他還看到那些聰明的希臘人,唯恐遺漏了一位神祇而獲罪於神,於是便立了一個祭壇,好祭那些人所未知的神祇。保羅便對他們說道:「可是你們供奉這些神祇,全是無知無識的,我把真神告訴你們吧!」他們對於他的話毫不介意。但這位真神依然自行其道,經過了三百年無意義的騷擾與盲目的殘害,他已經把一切的神盡行推倒,就連皇帝都不得不向他低頭了。——這位真神,叫做「金錢」,別號稱為「經濟」。他的魂住在大陸,讓使徒們替天行道;他的魄留在海外,有蝦兵蟹將,興風作浪。
「孩子,這就是蕭老頭子的幽默;英國人,那股清教徒的氣氛太重了,連勞倫斯的小說,都觸犯了忌諱,這才故意要說那樣的話,這都是一些『反語』。」黃太取下了老花眼鏡,雙手拱著,想了好一回,才說:「明中,你不能盡自胡鬧下去,一個人總得有個歸宿。」
「人家說起來,總是不大好聽的!」
「你們把我們比作畜生啦!」
「好,就讓你獨個子上天堂吧!」志道緊緊拖著他。
「你是說男女之間,應該有點愛情;好似一碗豆腐拌了醬油,應該加點麻油!」
「不該加點麻油嗎?」
「呸!」明中突然站了起來,兩眼發火,在搜索那說閒話的人。「一萬五千元,我自己的錢,我把三件古董賣給鄒家,拚著我這條命,也要拿回我自己的錢。」
「跳舞去,好不?」她笑盈盈地說,「陳先生,你怎麼不到我那邊來玩?不會是生我的氣吧?」
明中一向打扮都是十分素淨,格外合上了鄒志道的心意。有一天,他帶她上F金號去,場上朋友都是嫂子相稱;顯得她的氣度自是不同。志道格外覺得自己有了光輝,低聲對她說:「反正在家也是閒著,何不到這兒來散散心!這兒,茶煙點心,無不齊全;高興買就買,賣就賣,贏了是外快,輸了也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們那在這五百一千上擔心思!」
「你把我當小孩子,甚麼都不懂,哄哄我,騙騙我!」她撒著嬌有些兒發氣,「甚麼話你都是口不應心!」
「真是一筆糊塗賬!一筆糊塗賬!」周連成半感慨,半說笑似地說,「世道人心,變得真快!」
「明中,你……」他就說不下去了。
「你又胡鬧了!我看陳先生對你也還不錯!瞎鬧瞎鬧,算甚麼!」
「這叫做『其新孔嘉』,舊的也不錯,我們這班人,舊道德裡面教養出來,心地就是這麼不錯的!」邊上一位姓孔的朋友,發揮他的妙論。「你們知道,天聲兄教育家,夫子循循善誘人!」
天聲摸摸自己的下巴,低著頭看她的腳尖:那一顆顆紅的指甲映在他的眼裡。順著腳跟看上去,那結結實實的腳脛,那胖胖的大腿。一個女人,她的臉龐,就像櫥窗一般展覽在外邊;她的生命力,卻在她的大腿上。在生命之火燃燒處,她的心頭突突地跳動著。他在體味她的話頭,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
「你們這般女孩子,怎麼都變成玩世不恭的虛無派了!」
那知他們趕到了F金號,已經遲了十分鐘,法庭的扣押命令已經送到了。志道的動產不動產,都在扣押之列。F金號的經理,也承認鄒記戶下的保證金,有一筆一萬五千元現款,原是黃小姐的私房;志道也曾口頭對他們說過;可是,口說無憑,只有向法庭提出異議,看法庭怎麼判決了。這一晴天霹靂,把她震昏了,她就在櫃檯前面直蹦直跳,號啕大哭;林弟邊拖邊勸,天聲拍胸擔當,也鬧了好久,才算安靜了下來。
那人對她怔了一下,立即向人陣裡一擠一槡,溜著走了。她正想追了過去,天聲和林弟,一人拖住一隻手臂,才把她拉了回來。他們連哄帶勸,要她回家去從長計議;她癡癡呆呆,無可無不可,連連似哭似笑地叫了幾聲,一種失心瘋的樣兒。場子裡人多嘴雜,隱隱約約,聽得有人在說:「鄒志道,這傢伙,爛污可拆得大啦!五百七十萬,看他這回怎樣翻身?」
「你老兄少見多怪,老鄒的美多姣才多吶!」
「莫玩笑了,鬧甚麼啦!」
「場子裡,場子外,我看也差不了多少;大家都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這倒不是人心大變,是一種心理變態;處在無可奈何的環境,找找刺|激,痛快一下!像我這樣,憋著一肚子的氣,要不樂一樂,真會變瘋子!此日我輩,既無自己的志氣可長,也不等別人來滅我們的威風,明明打自己的耳刮子,偏生打得又響又脆!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他拳起了自己的雙手,好像抓住了兩顆手榴彈,要把這個世界炸掉似和*圖*書的!
明中,就是這麼瘋瘋癲癲地鬧了半個多月,才有些兒清醒過來。她就此拚命鬧酒,打開了白蘭地的酒瓶,連著瓶就骨都骨都吞了下去。她一喝醉了,一派潑辣的風情,膩著天聲整天整晚侍候她。那些樸素的衣衫,都給丟在一邊,盡找些大紅大綠,鮮艷奪目的時裝穿了起來。有時裸著上身,一抹大紅的胸搭,掩蓋著半輪乳|房,恰似非洲土人的樣兒。有時,她要躺在天聲的臂上,恰似他懷中的嬌女。有時,要天聲躺在她的懷裡,簡直把天聲當作她的小寶寶。天聲精神好的日子,第二天,她就容光煥發,有說有笑。天聲的精神壞一點,她就打雞罵狗,鬧一整天才完事。一個暢快的昏夜,才換得愉樂的白天,直把天聲鬧得天昏地暗,不知所云。那些日子,她霸佔著天聲,不許他一刻兒離開,有時雙雙上夜總會去跳整晚的舞,直鬧到雞鳴時分才罷手。
「我猜透了你的心了吧?」她笑著說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我此刻還年輕,再過下來,人老珠黃,不值錢了!那時候,我再要了你,你也厭棄我了!」
有一天,黃太太燈下閒坐,一邊結著絨線,一邊跟明中閒談,慢吞吞地說道:「明中,這一年來,你變得太多了!」
「你這壞蛋!陳先生,老實人,你不關輕重,只是打趣!」明中笑著替他解圍。「我們這位林妹妹,也真可憐!虧得陳先生搭救她的!」
黃明中,自從過著金絲雀的生活,自由自在,顯得舒適得很;她的母親,回復到先前那麼安泰的環境,打打小牌,睡睡午覺,聽聽說書,享著意外的清福。病後調養得很好,白白胖胖地,連頭髮也長起來了。她的女兒的種種,她自然而然地會明白過來;世道如此,一個人總得要活,還有甚麼話可說呢!好在那位姓鄒的,外寵很多;明中不過是他的膩友,彼此都無拘束。說起來,明中倒是交際花一型的女人,在某一限度,有她自己的自由的。她對自己的現狀覺得相當滿意,也就安分得很了。
F金號場子裡,十停倒有五六停是鄒志道的熟人,明中闖到這一新天地中來,眼界又開拓了一重,那些男人開頭對她很感到興趣,一下子就給報價的聲音把他們喊回去了。場子上,這些熙熙攘攘的顧客,大半是從大陸上轉過來的軍政二三流角色。鄒志道,他在軍需界混得年分久,比他們的腰包粗得多,膽子也壯得多。他們從那一冒險的世界轉到這個冒險的樂園,情趣也是差不多的。這個場合,本錢越長,越有辦法,縮手縮腳,就會碰到鬼,眼見發財的機會,只能輕輕放過去。志道那個不在乎的神情,倒真正贏了錢。
他跟明中往來那些日子,已經有點兒天昏地黑;接上來,為著「負氣」,跟林弟親熱的日子,更是顛顛倒倒,除卻溫柔不是鄉了。此刻,他一心一意向著明中,連林弟也說他口不應心了。他半晌不語,雙眼看看那窗外的月光。
「這就是你多心了!今日的明中,那還有我的份兒?」
「老兄,噯!你這傢伙,到這地方來講世道人心,太不識相了!」志道一手捫著連成的嘴,一邊打哈哈!「這個世代,要吃冷豬肉,也沒你的份啦!」
這一晚,清華舞廳擠滿了客人,十成倒有一成是來捧林新燕的。她就整晚不停地在那些檯子上飛來飛去。直到志道他們那一串客人,找了大班,把新燕找了過來,才算釘住了一陣子。志道把新燕拉在身邊,仔仔細細看她的臉龐、手指、身段,大為讚賞,道:「不錯!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我們天聲兄,調理得不錯!你們知道,環肥燕瘦,趙飛燕能作掌上舞,多麼輕盈!」
「也許我年紀輕,比明中不懂事;不過,我想男女之間,除了這一件事,總該有點甚麼似的!人總不該完全和畜生一樣的。就像你一樣,明明跟女人胡鬧,心裡總覺得不該胡鬧似的。也正是口不應心!」
「達令,你生我的氣了!」林弟扳過他的頭去。
「一個人,要有造反的勇氣,下得造反的決心,才有路走,而且要走得快,搶先一步。老老實實,循規蹈矩,那就完蛋!像陳先生這樣的人,再好也沒有用,走了三步,退回兩步,既要前進,又怕冒險!上床想做君子,下床又想起了男女,一輩子沒出息!你看好了,我說要做舞|女,就做舞|女去。」她拿過一瓶白蘭地又在骨都骨都地喝了。
他怔了一怔,覺得身邊這個女孩子實在懂得太多了。「怎麼你倒把我們男人的長處短處,看得這麼透?」
「應該加,應該加!不過加了這麼一種作料,徒然增加自己的痛苦,那又何必呢?」
天聲的道學氣分,和拘謹性,到了香港,雖說衝破了藩籬,慢慢放縱起來;可是他一碰到了明中的奔放狂潮,卻又不免畏怯恇懼,幾乎有些兒厭惡她,萌生逃念的念頭;可是一到了她的面前,就像磁性的吸引,使他無從擺脫。她的身邊,帶著那麝鹿的氣息,一嗅到了這種氣息,他就迷醉下去。在胡鬧的紀錄上,天聲也有過種種的回憶;可也只有在明中的身邊,找到了痛快的峰巔!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