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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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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毒龍潭

第五章 毒龍潭

她的放浪形骸,幾乎駭住了這位年青小夥子;但,他一記起了這場桃色的春夢,就渾身抖戰。到了第二回,觸到她的手背,便觸電似的入於迷亂狀態,他的靈魂就這麼被她攝了去了。
「老董,你刺痛了她的心了!這女孩子,心地狹,看不開,你這麼一說,她好難為情喲!」
她把他安頓在對海半山一家公寓裡,把那秘密天地留給她跟他兩個人。她素來從鏡子裡欣賞著她自己的影子;此刻,就把影子託付在志傑的身上,把一個夢境抓到手中來了。她和他就在人間的伊甸園,裸著全身相互欣賞,相互享受;她忘了他,他忙了她,她中有他,他中有她,喝酒一般,直到沉醉時分,才糊糊塗塗過了那酣甜的夢境。
她睜開眼睛一看,場上也只多了三兩檯客人,樂隊還是那麼有氣無力地吹著打著。舞場的生意;跟著香港市場的衰落,就一直這麼江河日下,一天冷清一天。自從陳天聲給明中絆住了,鄒志道那一幫客人,又恰好走了下坡,她手邊可靠的客人已經不多了。港九舞場上,胡天胡帝,大都是上海的客人;上海幫的生意,首先倒了霉,上海幫的舞|女,也就跟著洩了氣。像林新燕這樣的新手,格外沒有辦法了。
「我告訴你,今後要安分守己一點,好好兒侍候林弟!你要是欺負了她,我可不答應的!」明中把梳子在檯上一放,回轉頭來對他說。
她坐了起來,腳尖在地板上打著。突然地,一段這麼的文字,映到她的眼中來。那書頁是翻在第七十六面上,粗粗的紅線劃出了這麼一段話:「『家』這個溫暖的字眼,這是一個過了時的字眼了。沒有甚麼意義了。所有偉大的字眼,對於她的同代人,好像都失掉意義了!愛情、歡樂、幸福、家、父、母、丈夫,所有這些權威的偉大字眼,在今日都是半死了,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過是一個生活的地方,愛情是一個不能愚弄人的東西,歡樂是個『卻爾斯登』舞酣用的字,幸福是一個人來欺騙他人的虛偽的語調。……」她順著紅線念下去,字字都打動了她的心,她連聲讚嘆著:「對,對,對極了!」她捧著書再唸下去,「至於性|愛呢,」這最後而最偉大的字眼,只是一個輕佻的名稱,用來指那肉體的片刻銷魂;銷魂後使你更成破碎的名稱;破碎,好像你是一塊廉價的粗布做成的,這塊布漸漸地破碎變成烏有了。剩下的唯一東西,便是倔強的忍耐。而倔強的忍耐中,卻有某種樂趣。在生命之空虛的經驗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種一種地,有著某種可驚的滿足。不過就是這樣,這常常是最後的一句話;家庭,愛情,結婚,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人到了瞑目長眠的時候,向生命分別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不過就是這樣。她愈看愈入神,這是先知的福音,對於她是一種更富有意味的啟示!
「璐珊,不必提啦!」她一提起了陳天聲,就有一肚子的不樂意。「他本來是我的客人!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就是那個黃明中,先前跟姓鄒的攪得火熱,把他冷在一邊。那一陣子,特別對我殷勤,常常來的。姓鄒的垮了,她就抓住了天聲,朝朝暮暮在一堆,連影子也不見了!我也懶得理他們,索性連明中那邊我也不去了!」
那些跟志傑親近的舞小姐們,她們也不時逗著他尋開心,問這問那;他只是搖搖頭,微笑不語。有一天,白璐珊,那位跟林弟很相熟的舞|女,她特地找到了他,說是要把最大的秘密告訴他,哄得他心神不安,居然撒了個大謊,到了酒店去應她的約會。一個情竇給大膽女郎開出了的少年郎,容易在少女腳下昏迷的;到了璐珊的面前,又不自禁地墮入她的情網中去了。春夢既醒,兩情繾纏;這才體味到明中那一團熱火,使他熔化,璐珊則是溫泉,使他舒暢;明中使他昏迷得沒有思想,璐珊使他偎依著細細推尋。他覺得他和明中那麼相像,可是在諧和的程度上,又不如璐珊這麼合拍。明中是夏日之日,璐珊則是冬日之日,他願意在冬天的陽光下曝背的。
「不會是右手拿枝手槍,左手捧著一瓶拉素,要我嫁給你吧!」她大聲地笑了!「看你這股勁兒,有事快說!」
「瓦片也有翻身時!」老董把派司夾裡的兩張馬票在阿張眼前亮了一閃。「阿張,我老董要是中了頭獎的話,老實不客氣,要把黃明中摟過來,樂她那麼一輩子!」
「林弟,你並沒知道,並沒知道!」他揩揩淚水,挽著她坐著,「你放心好了!」他看看她的臉色。
天聲委婉地說了些近來的情況,把林弟心頭的委屈,慢慢舒展起來;他敞開自己的心坎,來容納她的低訴。她如怨如訴開了頭;滿天愁雲,一觸了陽光,不自禁地四散了。她說她近來時常頭腦暈眩,一到下午,渾身簡直癱了似的,疲乏得甚麼都不想動。上舞場來,真是受罪,好在生意清淡,就這麼坐坐板凳,打打瞌睡,心裡煩,事事不得勁兒!她說著說著,淚水又掛下來了。「天聲,獨自在家裡坐著,長日如年;可是上舞場來了,再熱鬧也沒有甚麼道理!我近來時常這麼想:一個人活在世上,也沒有道理,不如死了的好!」
這麼一說,林弟臉上的笑容,突然收了起來了。她眼前一片黑,兩耳嗡嗡作響,幾乎連老董說些甚麼,都不曾聽到似的;她別轉了頭,遲疑了一回,使踅著回舞廳去了。
「對啦!女子無德便是才!越腥氣的魚,貓兒越饞!」
「你怎麼眼界這麼小;有了錢還怕沒有美多姣!還希罕黃明中這麼一件破銅爛鐵!」
就在舞場不景氣的日子,黃明中的大字綵牌坊在清華舞廳門前出現了,當中四個大字,是「國色天香」,兩尺見方一個字。上和-圖-書款是「明中小姐笑納」的金字,下款是「周先生贈」。舞廳音樂台中,橫著一方「黃明中」三個字的霓虹燈,發出紅色的光彩。樂曲一停,這三個字便亮起來了。那天傍晚,綵牌底下,老張(M酒店茶房)跟老董(M餐廳工友)有說有笑地瞧著談著。
「與你無干,與你無干,只因我昨晚想了一整晚,想不出辦法來,才來跟你商量的!」
她恍然男女之間的種種,也就是韻律節奏與動作的相應,她體味到諧和的情趣,一對幸福的男女,也就是種種方面相諧和的男女;但是茫茫人世,人人都在各自捉各自的迷藏。
「噯!天大的事也好,你可不能嚇了我!」
他從迷茫中醒了過來,張開眼來看看,只見她披著睡衣,半裸地坐在蒲團上,低著頭看那張他帶來的KC報。她的嘴角掛著淺笑,報上有一段老周寫的特寫,描寫她登場的熱鬧場面,看得很有趣似的。一回兒,她回過頭來了,噘著嘴問他:「嚷!你那老朋友,老周,可不是個東西!他說我是隻金絲頭蒼蠅,從糞坑裡,從垃圾桶裡飛出來的!他說,這隻蒼蠅吸的是爛死屍的污血,活蛆蟲的腐汁,嗡嗡地飛著飛著,就停在紳士們的身上,到處散播了毒菌!㗒!天聲,這裡邊也說你哪!當心,我的毒菌在你的身上開花吶!」她把那張報紙向地上一丟,跣著腳走到床邊去!「㗒!你告訴老周,下次要末不見面,見面請他吃耳刮子!」
明中把這塊禁臠牢牢地看守著,她受了戒似的,從那以後,就不讓其他男子近她的身邊,她要和志傑結出果子來。她把志傑當作她的化身,再和她的化身結成一個新的化身。她幻想一個頂可愛的小寶寶,就會闖到她和他的小天地中來了。
「呸!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把自己看得這麼輕,我們都是大學畢業生;甚麼地方配不上,咱老子才不愛結婚吶!這個年頭,丟包袱都來不及,誰還愛背起了包袱,釘上十字架去!」
黃明中一步一步走向快意享受的現實主義的大道,他跟天聲的距離便越來越遠。她聽到林弟留著這麼一條索子,把天聲捆了起來,讓他多一點兒煩惱,心底裡也有著說不出的快意。她看著天聲焦急,束手無策,心裡就在那兒發笑。
配合上幾十萬遊手好閒之士的胃口,玩的去處也雨後鮮花似的開出來了。一種是夜總會:麗池、天宮,都是士女散心尋樂的去處,一種是舞廳:仙樂,中華,金陵,金殿,百樂門,杜老誌……有晚舞,有茶舞,論千的舞|女,在那兒流來轉去。又一種是稱為舞院的變相舞廳,港九兩地,開了五十多家,從午後到午夜,盡可以一直盤桓著。舞罷宵夜,音樂伴舞還可以跳上一兩點鐘。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就串在這些狂歡極樂的節目裡,把有限之生排遣了過去。
初秋的黃昏,天氣燠熱;林弟沖了涼,換了衣衫,打扮了一下,一看,已經九點鐘了,匆匆忙忙,趁上巴士,趕到清華舞廳上班去。她們嘴裡,也說是「返工」,好似女工的上班。舞廳規定,九點一刻,必須簽到;過了一刻,就要簽一個鐘。「簽鐘」的意思,是說要舞|女保付舞場那一點鐘的收入。那些所謂紅舞|女,長日有老細送她們返工,簽鐘的錢由老細代付,早到遲到,沒甚麼大關係。走霉運的舞|女,只能趕上場,冷清清地在那兒坐著冷板凳。舞場裝上了冷氣,場內外氣候自有不同。林弟進了場,在池邊一角上坐著;姊妹們也三三兩兩有人上場了。只聽得樂隊沒精打采地奏著「蓬拆」「蓬拆」的曲調。她有些兒困疲,靠在牆壁上迷迷茫茫,便睡著了。
這一覺,直到第二天下午兩時半,她才醒了過來。第一個叩門的倒是陳天聲;他手裡拿著一張當天的KC報,連著一臉愁悶的神色。她僅僅披著那襲綢的睡衣,開了門,便迎著他到房中去。她拿過了那份報紙,擱在一邊,雙手就擁著他在懷裡,對著他問道:「怎麼啦?是林弟欺負了你?怎麼這樣不開心?」他陡然覺得一種熱力在包圍著他;那襲睡衣,已經從肩以下散了開來,她的黑色長髮,從腦後垂到肩背,一頭浪獅狗一般。她半閉著雙眼,口角斜開了,一種柔和的浪美,從眉尖播散開去。窗簾下那黯淡的紅光,把她籠罩在一種神妙的氛圍之中。她一言不發,但,他已經瓦解了;他只能永遠昏沉下去,沉淪下去,即算他的面前是個不可測的陷阱。
明中那一晚的流星,放得又響又亮,直到了最後那一刻,還是那麼興奮;她回到了自己家中,躺在那長長的涼席上,還是那麼興奮。她的耳邊,隱隱約約是那些繁絃急管的樂曲;她仰著天花板上的燈罩的影子,也好像伴著曲調仰揚在跳躍。人類的意識形態,就是這麼躍動著;古代的樂曲舞步,雍容和緩,有著農村原野的氣息。到了近代,樂曲的節拍急促了,舞步也忙迫了,這和都市的生活相為呼應,先前的舞步,男女是靠著身子的;時行的舞步,跳得越來越快,男女只是節奏相應,雙雙的分合,更進於自然的韻律。這種輕快的情調,最適合她的興趣。
「你們這班人,天天喊丟包袱,丟包袱;人人像你們這樣丟包袱,世界上的人類不都死光了嗎?」明中一面坐在梳粧台前打扮著,一面打趣著,「我就想養個小寶寶玩玩,有趣有趣!」
「你是不是說救人要救徹底,而今,我只能依靠著你了!」她撫弄著他的衣角。「你不會丟了我吧!」
「呸!信你的鬼話!你們男人,眼前的快樂是要的,一有了責任,我們死活就不管了。反正挖孩子,傷身體,是我們女人吃的虧了,我才不做這傷陰騭的事,你要說,你自己說去!你說,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男人都是這樣沒良心的,叫我們怎麼不變得快?」
「那當然不同啦!」
林弟心頭所明白的,自有她那天真的一份;她恍然了悟這一件事,那一刻,似乎有些兒驚惶;天生的母性,立即使她有種說不出的愉樂的情緒。她設想天聲一定歡喜這一份淌來的禮物;她就此安安心心守著他,也並不計較甚麼名份。她只牽記那久無音訊在上海的母親,希望天聲能把她的母親接了來,對她,一對孩子,都有個照應。天聲的心頭,顯然不會這麼簡單;他對她說一切負責,也只是金錢方面的幫忙。有一句悶在他心底的話,是要挖掉那個「責任」。他的靈魂,有個叛徒,伴著性的飢渴,鬧了許多糊塗得近於荒唐的場面。但,他的天良喚醒他,明白自己的處境;他自己背上,有著那麼多的包袱,夠了夠了,不想再擔當更多的包袱了!但是,他想了許多委婉的話頭,一到舌尖,便吞下去了。那一晚,他讓她帶回那個渺茫的希望;她一直以為天聲會好好兒安排著她的生計,那天晚上,便向舞廳結算總賬,告了長假,安安穩穩做她的「母親」去了。
本來香港的銀紙的世界;這幾年的風氣,一直就旋風似的轉動著;香港人說,上海人來得多了,這就帶壞了。一批一批從大陸分路投奔到這孤島來的,雖不免有調景嶺的落難之士;腰纏游資十萬百萬的也不在少數。他們捨得大把銀紙亂花,吃一點,喝一點,玩一點兒;烽鏑餘生,今日不知明日事,不樂一點又算甚麼?自來吃在廣州,茶樓酒肆,座無虛席,再配上咖啡館,已經可以優游卒歲。再搬上上海那一套生活享受,蘇揚點心,京館川味,涮羊肉,姑姑筵,大麯茅台,汾酒花雕,開上論百家大小菜館,更使人樂不思蜀了!
「好!我的綽號就是『金絲頭蒼蠅』,是不是?」
「噯,過來,老董,讓我替你相一相!呣,姐兒愛鈔,姐兒愛俏,說不定黃明中愛上你這個小白臉吶!」阿張正張大聲笑著。林弟從舞廳的邊門走過來了。「喂,許小姐,黃明中黃姑娘來了沒有?你告訴她:這邊有一隻癩蝦蟆等著她呢!」
「也不壞!也不壞!」
可奈,好景不常,朝鮮的戰爭,強心針似地剛刺|激了市面的畸形繁榮,美國的禁運,又如一陣飆風,把這份繁榮吹落掉了。香港人眼中的那些豪華的上海人,雖說用之如泥沙,銀紙終究不是甚麼泥沙,卻應了「坐吃山空」的古話,外強中乾的場面,經不起一陣震動,先先後後,都垮下來了。風掃殘葉,一旦遺棄在街頭街尾,也就垃圾似的給掃除掉了。這些垃圾堆裡,就有鄒志道那一群人,先前開開別人|妻女的玩笑的,這時候,就讓自己的妻女給別人去開玩笑。先前最愛面子,有時候,打腫了臉龐充胖子,這時候,甚麼體面都不顧,心甘意願地做起「人間不知有」的行當來了。此日的陳天聲也正向這一條路上行進,又應著廣東人的兩句老話:「上海人呀,生無結髮夫婦,死無葬身之地!」
「也不壞!你們男人,才不是個東西,老周更不是東西!他是一條扁頭爛皮蛇!」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你我都輪到了這份有意味的差使,站在地獄扶梯上看熱鬧!」阿張指點綵牌上「黃明中」三個字,「老董,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黃明中,這個黃毛小丫頭,她第一晚住到M酒店來,四樓一個小房間;踏著兩腳的泥巴,蓬著頭,喪魂失魄似的!那知道還不到大半年,翻過幾個大觔斗;前幾天,看她到M理髮廳電髮出來,派頭一絡,著實摩登。黃毛丫頭十八變,一變變成了交際花,走了時,一時又變成頭牌舞小姐,這麼大的招牌字!」
這一來,舞廳裡立刻熱鬧起來,樂隊也奏得很起勁了。明中雖說是第一次登場,可是她把男人的心摸熟了,她大大方方地把林弟找了來,安排在天聲的身邊;她自己就讓每一位朋友獲得了他們心喜的成分,蝴蝶似的滿場飛舞著。
「明中,這就叫『噱頭』!你沒見那些大字廣告嗎?一個紅舞|女的大字芳名上,總得有幾個字的綽號,諸如『原子迷湯』,『蛇蠍美人』,『亂世佳人』,『小北京』,『小四川』……這麼一來,客人們都來趕熱鬧了!」
「老董,他媽的!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個世界!」
「你怎麼天天睡不飽似的,上了舞場就打瞌睡!」
「不中用」三個字,一棒打在天聲的頭上,他猛然震了一下。他曉得林弟真的懷了孕,便作打胎的打算;可是林弟那麼天真地和順地準備作「母親」,他又躊躇著不敢開口了。他到明中這邊來,原想請她打打邊鼓,幫著他解決這個難題,一進了房,又給明中的迷魂湯攪昏了。他就是這麼疑疑惑惑縮手縮腳,凡事沒有決心,決下了心,可是不敢下手去做。明中說讀書人不中用,他自己明白;手的侏儒,口的長人,的確不中用!
「對啦!我且問你,你一向是把我看得比林弟高貴些吧!她,是你用錢買得到的;我呢,黃花閨女,你花了錢,還是買不到的,這只能怪你自己傻,怪不得我!此刻呢,你一定在想,林弟比明中規矩得多,安份得多,不像我這樣使你有些皺眉吧!」她笑了一笑,說:「林弟,她人老實;馬老實被人騎,人老實被人欺,我可打定了主意,不讓你們欺!我本來不高貴,今後還要下賤些!你們男人,差不多,一路貨,看起來,循規蹈矩,像煞有介事;進得房來,跟你一樣『衣冠禽獸!』說得再漂亮,再進步,也是枉然;尤其是像你這樣的讀書人,嘴裡說的,心裡想的,簡直不相應,不中用!」
日子一久,明中跟志傑過著蜜月似的www.hetubook.com.com生活,外間飛飛揚揚又成為新的話題了;有時候,她們兩人就在床上吃早餐,吃午餐,好似海灘出浴進野餐模樣,彼此含著酒哺來哺去,簡直是,對無懷氏時代的小孩子了。整個世界,就這麼給她和他佔領著,甚麼都已完滿的了。這一時期,明中格外艷冶動人,有人羨慕她,有人妒忌她,有人誹議她;說她是星宿降凡,攪得世界渾了亂了,不成樣子了。也有半缸醋的正人君子,嘆息世風日下,「國家將亡必有妖孽」,這是世界末的妖物!
「生氣!我犯得著跟你們生氣!還說是捧場,他把我形容得這麼妖冶,我的法力就有這麼大!照他這麼一說,整個香港社會,就是我這雙雪白的大腿攪壞的,是不是?」
溶化在明中的熱空氣中,他的思路,就像斷了線的珠圍,滿盤散亂,理不起來了。他心頭明明有場頂大的困難來跟她商量,一進了她的房門,就把房外的世界隔絕了;天底下頂大的事,就是從她的身邊找到了歡快,也讓她獲得了舒適。房中無歲月,燈光把昏夜留著,接上了另一個黃昏。
她突然落在叢林莽草之中,只見古柏蒼松,上矗雲表,紫荊長藤,虬繞在杉枝上,開著一簇簇的小朵紅花。劍似的長薊,高過她的頭,一蓬蓬攔住了她的去路。她側轉身來,只見前面一片綠油油的池塘,上面浮著一層淺淡的青萍。剎時間,一條長蛇從薊叢中竄出,蜿蜒曲折,從她的左近流過;她驚愕失聲,忙著向池塘奔走,試著踏上了一方木板,搖搖晃晃地,走不了幾步,一失足便衝破了浮萍,陷入水潭去了。她勉強游了一陣子,只見青萍動處,兩隻鱷魚,一大一小,張開大嘴,伸出長舌向她衝來;她急忙回頭,一見黑熊就在岸上蹲著,雙眼向她盯著。她眼見四處都是絕路,只得狂叫呼援。只聽得有人在她耳邊喊她的小名,原來隔鄰一位小姊妹,叫白璐珊的,看她夢中掙扎呼喊的樣兒,把她叫醒來。「林弟,林弟,醒醒,醒醒,客人快來了。」
「喏,那天,餐廳裡幾位客人,在那兒瞎嚼嘴,說黃明中另有一宮,妙不可言!吾從眾,大家說好的,一定好的!」
「…………」他只是搖搖頭。
她怡然自得,把高跟鞋摔掉了,跣著雙腳,站到著衣鏡前面去;這幾乎成為她的一種隱秘的樂趣,她就是這麼對著鏡子卸褪衣衫,讓她自己可以欣賞自己的肉體;那凝脂般的肌膚,那垂柳似的腰肢,她怔怔地望著,出神,銷魂,自己忘記了自己,她那乳|房右側,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她就托起了乳囊,輕輕地彈了幾彈,好似要彈掉了這顆黑痣。她微微笑著,覺得這個部位,有著這麼一顆黑痣,不僅是有趣而且是好看的。她幾乎少女似的,以驚嘆與好奇的神情在領略各個部位的發育。她就在鏡子前面扭動了腰肢,跣著足跳起蒙巴舞來;直到她欣賞得很夠了,才向床上一躺,舒舒適適地睡著了。她老是這麼一|絲|不|掛地睡著,蓋上了一床薄毯,這樣才舒適暢快些的。
天聲,雖說還是她那客廳上的常客,她卻跟林弟格外親密,讓林弟去親密他;她跟林弟說:「男人都是野馬,整天吊起來是不行的;要絡上了籠頭,加上了鞍,騎在馬上,有時打上幾鞭,那就乖乖聽話了。」她要天聲愛她不得,怨她不可,心甘意願替她來奔走,甚至林弟也心悅誠服,處處替她辯護著了。她的聲名越大,追逐的人也越來越多,人人都被她這若即若離的磁性所旋轉了。
「我會養你一輩子的!」她的心頭,「明天」也是不存在的。
「你那位陳先生,怎麼好久不見啦?」
本來,香港的舞小姐,十有八九是有小孩子的;為了一家生計,公婆在堂,兒女盈膝,下海伴舞,這份背十字架的精神,就很不錯。丈夫狂飲濫賭,不顧家計,靠腿上的收入,來撫育自己的孩子,也是事所常有。有的替舞場那些大小鱷魚背十字架,懷了孕,養了孩子,也就是這麼一回事。至於和恩客們開無心之花,結無意之果,諸如林弟這樣做起母親來,那更不足為奇。她們的說法,這是冤孽,前世欠了債,只好這世來清還;揩乾了眼淚,也就這麼活了下去。也真有對小孩子發生興趣,找個孩子來玩玩的,也是女人的正常心理。她們這樣整天整晚,裝著笑容,說著假話;心理上打起來的結子,反映到養拖車養孩子的變態行動上,恰是人性的最好註解。大抵,頭等紅舞|女,給男人玩夠了,就找種種機會來玩男人,跟小夥子打得火熱。比較內向型的女人,就買個女仔玩玩,也許有她們放風箏拉長線的打算,眼前也只是精神上的發洩作用。
「天底下就是這麼一回事,水往低處流,為了要生活,一個人總是往阻力少一點那一頭走的。地獄的大門敞開著,要進去,還不是十分便當嗎?」老董素來是腦子裡愛打結,一解就是一連串的。那句老話說得對,「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誰有決心,丟開架子,撕開面子,下個決心入地獄就有辦法;先前那些賢人說,「有所不為而後可以有為」,我們該掉過頭來說說了,「無所不為,才可以有為!」黃明中,她肯這麼做,她就出頭了。他們說,「她著實有那麼幾手,耍得一些男人們有天沒日頭,昏頭搭腦!」
本來女人的性格,有的是內向的;她們關閉在自己的天地裡,願意用鐵絲網和深壕長塹,來隔絕「人我」的關係;當敵人衝過了封鎖線來進攻的時候,她卻又遲疑了一陣,終於屈服了。她們在不容許孤獨的世界的孤獨者,又在不甘被征服的心理中投降了。有的是外向的,她們要把自己當作太陽,每個男人,都是她的衛星;你反抗得越利害,她要征服你的意念越堅和_圖_書強。而今,天聲恰好落在這樣兩種不同性格的女性之中。他正被明中所吸引,而他自己卻正吸引了林弟;在他看來,一切都是無心的;可是,林弟的一番申訴,使他明白,「無心」的開頭,就招致了「無心」的後果。
舞場中的男女,成雙作對,各自捉各自的迷藏,各人眼上,蒙著那麼一方手帕,大家伸出手來,摸來摸去,天聲跟林弟這一角的哀愁,掩不住滿場的歡樂;整個池子,空氣依然那麼濃馥,只是天聲的眼中,頓然燈光黯淡,琴聲淒切,這個正在敲門的命運,聲音並不很好。
「噢,對啦!」他們連推開邊門,從絨幕邊上擠了進去,只見音樂台上「黃明中」那三個大字,鮮紅地向著他們,四圍一股黃色電流波浪似地流轉著。他們找來找去,才看見東邊角上,那位許小姐垂著頭轉著臉在納悶。這時,忽聽得一片笑聲,從正門那邊送過來,首先進來一位穿著銀白色晚服的舞小姐;定睛看去,正是滿臉笑容的黃明中;她的胸前,斜綴著一枝鮮紅的玫瑰花。她的後面天聲替她捧著嫩黃紗披。他剛走進音樂台,朱大班顛著屁股從那頭趕過去,替她接了提包,招呼到一處預定了的座位上去了。
這麼一來,明中那客廳上的男人,都變了貪饞而飢餓的野狗;他們都在那兒拖舌頭,流口水,可是明中就像鏡子裡的影子,誰都看見了她,誰都抓不住她。這群野狗,從客廳轟到了舞廳,又從舞廳轟到了客廳;到了宵夜一過,就夾著尾巴,都給轟出去了。天聲呢,林弟的肚子,一天天隆高起來,他肩上的擔子一天一天沉重起來,他和明中的距離也遠隔起來。他哀懇著明中,給他在床角上挨上一晚,她只是笑著搖搖頭。那年的冬天,有一晚陰雨,天氣很冷;天聲借著題目在她那邊留到了深夜。他不顧一切,闖到她的房門中去。只見她披著睡衣在爐子前烤火,紅紅的爐火反映她的胸腹,她只是微笑自己欣賞著。他不住地吞著口水,渾身發燒似的。猛然走近一步,她便站起身閃開去了。她只是在他的面前展覽她那誘惑人的肉體,卻不許觸了一下。她指著他的鼻子,道:「你要是碰我一下,這輩子就休想進我的門!」天聲也只好嚥下口水,夾著尾巴走開了。
「誰說的?——嗯,我知道,這又是天聲出的主意。他跟朱大班挺熟。」
「我說,你這人太老實!我們攪這行當,為的是甚麼?人家會抓,你就老不起臉皮,不會去搶!姊妹淘,大家要吃飯,明中也該識相點!林弟,不要盡自打瞌睡啦!噯,我告訴你:黃明中就要到這兒來下海了!」
「老闆也好,大班也好,名女人也好,舞小姐也好,就是撈錢!看明中那麼個場面,底子是空的;姓鄒的這場禍水真不小,垮了她一萬五千元,連老本都啃完了!天聲的手頭也緊,餵不飽那些大魚的!明中充殼子,說甚麼下海玩票,好玩兒!那是假話;你可知道,她先前也是如此這般的!」她在璐珊耳邊咬了一陣子!
志傑,開頭自不免有些兒顧忌,白天回到M理髮店來點卯應景;到後來,夥計們的嘲笑,魯老闆的勸戒,也就成了耳邊風;只有他的老父,還是癱廢在床上,相信他的孩子還是靠著擦皮鞋過活的。說也奇怪,十四號擦鞋童的名聲,就跟著黃明中一段浪漫的傳奇飛揚開去,許多紅舞|女,帶著好奇的心理來看他,賞識了他,看中了他了。
「許小姐,你這一串是甜葡萄啦,可是,已經做成了酒了!」老董逗著她這麼說,「陳先生對你還不錯吧!怎麼又出來撈啦?」
那紅線指引她看到「金錢」兩個字。「至於金錢呢?也許我們便不能這樣說。人總是需要金錢的。金錢常常拿來象徵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東西。你不能把你最後的一枚銅子花光了,結尾說,不過就是這樣!不,甚至你還有十分鐘的生命,你還是需要幾個銅子。若是使生命的機械運轉不停,你便需要金錢。你得有錢,錢你得有。其他的甚麼東西,你實在不需要。不過就是這樣。當然,你在世界上生活著,還並不是你的過錯;你既生活著,你便需要金錢,這是唯一的絕對的需要品,其餘一切你都可以不要。你看,不過就是這樣。」那粗粗的紅線,就停在這一句上。
林弟一說到近來飲食起居的情形,天聲便打了一個寒噤。眼前一團濃霧,越散越大,把整個舞廳都蒙起來了。他只聽得她在說:「我的胃口真壞,甚麼都沒有味兒,有時想吃點甚麼,買來了,吃了一點,又滯口了,不想吃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她那關閉著的心靈,不會想得很遠;可是,一個做了四個孩子的父親的中年人,他的心頭就打起一個大結子來了。他知道林弟贖身以後這幾個月,雖說依舊轉到舞場裡來,她的心和身都是屬於他的,眼前就有著這麼一件可喜也是可怕的大事在敲門了。
他這才把林弟懷了孕,他如何如何打算的話說了,他懇切地要她幫忙,勸醒林弟,挖掉這個孩子。她沒等他說完,又大聲地笑了!「天聲,我且問你:要是我有了孩子呢?」
「不打瞌睡,做甚麼,你看冷清清的池子!」
「你們用不著這麼認真,也不好太自私,知道嗎?香港的太太小姐,養貓養狗,愛得性命似的;養個小寶寶,總比小貓小狗有道理些?是不是?」她說得那麼自然,那麼有道理,悶得他一句話也回不過來。
「半斤八兩,封得好,封得好!」
天聲說了許多正面反面的道理,經不得明中幾聲嘩笑,幾句反駁,有理也變得無理了。她頂他一句:「你總不能說她肚子裡的不是你的兒子,你自己的骨肉!」
這時,他幾乎昏過去了,兩眼張著,好似甚麼都沒有看見。她突然也呆住了,急急m•hetubook.com•com推著他:「天聲,怎麼啦?你怎麼啦?」她再向他的眼珠看去,那兩個深藍的井,含蘊著無限的神秘。她摸摸他的頭,微微沁著汗,並沒發熱。她疑疑惑惑地問他:「天聲,到底怎麼啦?你!」她再看時,兩顆黃豆似的淚珠從他的眼眶滾下來了!她就筆直地立在他的面前,「天聲,你恨我嗎?」
但是,明中心頭的空虛,一天一天擴大起來;奉承她的男人越多,夾萬裡的銀紙越富裕,生活過得越舒適,這空虛越沒法來填充起來;她總覺得生活太單調了,舞廳的空氣太悶人了;那些男人,帶著她到淺水灣、沙田、粉嶺這些山水勝處去游水、騎馬、打獵,又覺得這些男人的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太庸俗了!她羨慕林弟那樣,養個小娃娃玩玩,偏偏她那美麗的胴體,並不曾帶來一些新的消息。她每天只是為著「每天」而生活著,「明天」是不存在的;她要找尋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要是她所找尋的,而不是找尋她的人。這樣,她忽然從M理髮店的圓椅夾縫中發見了滕志傑,這是她夢中碰到過的「奇蹟」;她對他發生了興趣,每天就這樣坐在椅上,讓志傑擦鞋,搨手甲腳甲油,消磨了一兩點鐘,算是生活上的無上享用;只要看他一眼,她就覺得心神愉快。
「聽說今天黃明中上場,也是那位陳先生送的;那位小姐,手段高明,許小姐不是她的敵手!」
璐珊向他訴說自己的身世,先前的丈夫,大陸解放前,做過某地的國大代表;一年來,音訊全無,據傳是囚禁到集中營去了。她淪落在香港,輾輾轉轉,也變成舞|女了。三生石上有前緣,她看見了志傑,他日夕戀慕著。她哭哭啼啼,要志傑憐惜她,她願意忠心服侍他,跟他一輩子的。她把林弟所說關於明中的故事,加油加醋,敷衍起來!「像明中那樣的女人,你就是她的玩具,玩夠了,就一腳踢開了!」她把天聲跟明中那段經過,說得很詳細,「你千萬不可上這樣女人的當!」
「養個小寶寶,玩玩,有趣有趣!」他把這句話反反覆覆的唸著。
明中就讓這些紅線引導到一個成熟了的結論,現實主義。她並不推究這些紅線是誰替她劃出來的,也不考慮這些文字對她是鍼砭還是啟示;她卻承受了現實的教訓,自己摸索出這樣一條路;人生大道,原來就是這麼走的。
「竹平,本來用不著我們去明白的,你看,多麼乾淨的地方,這地板,掃了不算數,要用拖地拖過;不算數,還要用蠟蠟過!可是,頂髒頂髒的把戲,就在這頂乾淨的地方演出來。你說,這些客人,看起來西裝筆挺,多麼漂亮,鬼知道他們幹什麼的!走私,販毒,拐騙,翻戲。五湖四海英雄,應有盡有。昨天開三百一十三號房的,就是隻吃軟飯的大烏龜!」
明中把沉默來征服他,偎著他的左腮,又偎著他的右腮;她逗動著他的貪饞;使他在不可名狀的顫慄中發抖。他昏昏迷迷地,也不知想些甚麼,也忘記了想說些甚麼,就在沉默中那麼過了許多時分。
「你那兒來的這麼許多的怪道理?你真變得快,還不到八個月,簡直是兩個人了!」
「我的好寶貝,人家捧你的場,幽默你一下,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吶!」
「是,當然是的!不過,多了這麼一個包袱,於我沒有好處,於她又有甚麼好處?」
她掩著書本,閉著眼睛,細細體味著:「是的,不過就是這樣;不過就是這樣!」
「明白就好!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一切我負責。」
「噢,我明白了,你上場那天,明中派頭那麼大;怪不得有人就在邊上說閒話啦!」她冷笑了一聲,「到這個池子裡來的,清水也是渾水,渾水也是清水,瞧著罷!」
呆了老半天,天聲才期期艾艾地說:「明中,我有件重大的事跟你商量一下。」他掀了被單,坐在床沿上。
「是朱大班說,剛才你睡著啦!老朱在這兒談了好一回,日子都定了,後天;他說,黃明中下海跳舞,還不是玩玩票,不會很久的。近來舞場生意也實在清淡,找幾個名女人來熱鬧熱鬧,就是這麼一回事!」
最後,才聽得她的喘息之聲,她的肌膚,鬆懈得棉絮似的;整個兒倒在他的臂上,雙眼合成一線了。
「我知道了!」她鼓起了嘴。
「但是,叫我怎樣養得起你們呢?」他把心底的話都說出來了。
「呣,牆頭上的葡萄是酸的!」她抿著嘴笑了!
「從今以後,你也用不著來了,省得你們這些正人、君子,給我這隻蒼蠅攪壞了,毒死了!」她向他媚笑著。「一個女人,嫺靜了一點,你們就覺得不夠味,夠味了呢,你們又糊起淫|盪呀妖冶呀的帽子來了!女人頂好是一團爛泥,你們要怎麼捏就怎麼捏,那才稱心!可是,你們又說女人不中用哪!」
「你是說?」她也看看他的臉色。「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董正在呆呆地看著她走去,不自覺連聲喊著:「許,許,許,」,「許」了老半天,沒「許」出甚麼來。他回頭問阿張:「你是說她那位陳先生變了卦了?」
明中,這隻金絲頭蒼蠅,就在清華舞廳為王了。她那惡魔派的情調,成為男人們的垂涎好資料,說得神乎其神。舞廳裡來了許多瞻望丰采的新知,她的客廳上擁滿了重拾墜歡的舊雨,牌局酒席,日以繼夜,喧鬧成一片。她自己稱為大眾情人,不讓誰來佔有她,也不讓誰冷落在一邊:她的陽光;溫暖著每一個男人的心坎。她體會得,男人總是有所求的,她並不吝嗇,卻也並不慷慨!她讓你在回憶中戀戀不捨。她卻也並不那麼和順聽話;發起脾氣來,就像一頭發了瘋的獅子,會把野狗摔出了堂階。你可心甘意願地夾著尾巴,垂著頭在她的門外徘徊,寧可挨她的一棍,不甘被她所遺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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