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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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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逆流

第六章 逆流

她想了老半天,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她又沒問過一句話,也不曾聽到夥計們說過甚麼,只是自己一面的推想,不見了志傑,就疑神疑鬼,動怒發氣了。
「你騙我,你騙我的!」他低了頭向杯仔細看看,鼻子嗅了又嗅!
一半晌,志傑一句話不說,明中別轉了頭,也不理他。「好姊姊,怎麼啦!我們跳舞去!」
「……」他搖搖頭。「不過,我知道,她一定要四處找我的。我倒希望你們不要鬧!」
「等會再談,好不?」這時,高老大跟白璐珊有說有笑從舞池裡走回來了,她們看他們,彼此招呼了一個不自然的冷笑。
她只是這麼溫文地享受著青春之樂,好似啜飲紹興老酒,一口一口地喝著。她讓志傑先滿足了,她自己也就滿足了。第二天清晨,她一早就醒過來,抱著志傑在懷裡,借著淡淡晨光,欣賞這上帝的傑作;她讓他的鼻息,從她的胸膛散向她的兩肩。他的臉頰,恰好埋在她的乳輪的當中。這時,「幸福」泡沫淹沒了她的心身,也就把這份泡沫掩蓋了他的頭面,她最後決下心來,要他斷絕明中那一邊的關係,她就是要佔有了他。
明中盤算了一整晚,她忍不了這口氣,拚個死活,也要找他回來。香港這碼頭,活動的圈子本來有限得很;耐著性子,依著線索搜尋下去,容易碰頭的。高大昇,這山東漢子,拍著胸口,要替她查個水落石出;到北方幫口裡,他一問一打聽;白璐珊的底細,就有個眉目了。北方漢子直肚腸,一五一十說給明中聽;他說璐珊的身世是孤單的,飄泊在香港,先前跟一位軍官同居過一陣,那軍官不成材,吃她用她,還不時欺負她;後來鬧了幾回,就各自走開了!新近跟一位四川小夥子住在一起。他就老老實實勸了她:「你們都是可憐蟲,惺惺惜惺惺,不要為這點小事,傷姊妹淘的和氣!」他只見明中默不作聲,臉色突然變青,雙眼睜得非常大。好半天,才斬釘截鐵地說:「你跟我一塊去!你跟我一塊去!」
「你不是說自幼吃了日本鬼子的苦嗎?徐巿帶去的那三千童男童女;日本的鬼子,就是他們的子孫,大動干戈,打回老家來了!」他嘆了一口氣道:「國家呀,政府呀,組織呀,軍隊呀,法律呀,這都是害老百姓的東西;日本老百姓吃軍閥的苦,我們也是;我們恨透了這些妖魔,我們手裡沒有伏魔的法力,又有甚麼辦法?」
雨過天青,她重新打扮起來,換了衣衫,看著黃太收拾那些破碎的磁片玻璃片,笑著彎了身子也拾起那殭了的金魚,放在嘴邊輕輕地吻著:「好寶寶,是我的一時的性起,害了你!」
從她有記憶那時起,惡夢連著惡夢,一連串辛酸的遭遇。七歲那年,日本鬼子來了,她就跟著一家人在外邊流亡了,鬼子佔了她們那個小縣城,她們這一家,就在鄉下挨了八年吃糊塗的生活(一種調合麩皮而成的粗食)。她的媽,那年冬天,上城裡去找冬衣,就死在鬼子兵的刺刀上,連屍身都沒個下落。她的父親,排日趕集,擺個香煙攤過日。熬了那麼久,總算勝利了,天亮了,苦也苦出頭了。他們回到城裡去,就在瓦礫堆上,搭起矮屋來;那知,房子剛搭好,內戰又從鄉下打到城裡來了。
明中笑了一笑,說:「我也好笑!男人的事,總是不大管的;天聲的底細,我也不大明白。我總以為,男人就像我們的衣衫,用得著,就穿在身上;不|穿了,就擱在衣櫃裡,那知把衣櫥打開一看,這套合意的衣衫不見了,那就摸不著頭腦了!」她呆了一下,把聲音低了緩了,說:「你見過嗎?M理髮店那個擦皮鞋的小夥子?」
「明中,今晚怎麼回來這麼遲?」
他看著她,嘻嘻地笑了,「我的天使呀,那是烏托邦呀!」
「我不怕,我跟她鬧!料她也不敢鬧!」她笑了一笑,說:「我看,還是你忘不了她,私下偷偷地去找她,我可不答應!要是這樣,我要鬧個滿天星斗!」
「呸!誰跟你跳舞?哼,你幾天不見,倒會跳舞了!你這沒……」她猛然抿了他的鼻子!「好!好!」
「她的呢?」
「我是說世界上的人,大人物,小人物,差不了多少。那些大好佬,肚量比老鼠還要小,黨同伐異,爭權奪利,鬼打架!病人晦氣!」他雙手捧住她的拳頭。「我要問你,假使黃明中來了,怎麼樣?」
冤家果然路窄,明中跟大昇剛進了南京舞廳,坐定下來,便見志傑綰在白璐珊的臂上,很親密地雙雙進來了。志傑一見了明中,腳步便停住了,璐珊回頭對他笑了一笑:「親愛的,怕甚麼!總是要見面的!怕甚麼!」她挽了他,就在明中的隔座坐著。她笑盈盈地,走向明中的座邊,替志傑跟大昇介紹道:「這是我的表弟弟!十多年不相見了,新近才找到的!這位黃小姐,面熟得很,一向少親近!高老大,你跟黃小姐老朋友啦!怎麼不聽得你提起!」她說得那麼入情入理,明中啞巴似的老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的耳邊,只聽得「表弟弟」三個字。
明中,她一直旋轉著男人的世界,每個男人,跟她的吧狗兒一般,匍匐在她的腳邊,侍候她的喜怒。忽然,她發見她所要創造的對象,反而變成了她的叛徒;一陣痛心,一陣憤怒,一陣悲涼,她覺得她是這麼被世界所遺棄了。她可以饒恕毒蛇猛獸,饒恕地獄裡的魔鬼,卻不能饒恕這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她又嘻嘻地笑了,「媽!這樣的女婿,打著燈籠找不到的!明天呀!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嘻嘻。」她又接連噁心了幾回,終於吐出一灘清水,連著酸氣的濃痰。跌跌倒倒,靠向了沙發,一回兒,便迷迷朦朦睡著了。黃太也就拖了一床被單蓋在她的身上。她自己拖過一把藤椅,躺在明中的邊上,呼呼入睡了。
她跟她的姑母,一同來到香港,開頭生活過得相當舒適的;大家手邊都有點現款和飾物。就給一些近親遠鄰https://m.hetubook.com.com,哄著開店,店倒了;走單幫的貨失了;她的姑丈破了產,姑母也在憂鬱愁煩中死去了;衣食艱難,才在天堂中淪落下來。她的願望很小,從亂離中打滾過來的孩子,只巴望著安定,讓她在生活中的某一段時期,知道怎樣才是快樂。這個不幸的世代,「苦難」這兩個字,總算派到過它所應得的份兒了。真是甚麼災難,她沒有受到過呢?許多人已經死在她們自己的國內;其他的人,就不得不率領他們的妻小飄泊在那種無人招待的異鄉了!這句三千五百年前人的話,同樣在這世代喊了出來!
她忽然想起那破產失蹤的鄒志道來,就是到了窮途末路那一刻,他還是替她留著後路的。這個小冤家,卻像丟一隻破鞋子一般,丟開了她,這對於她的尊嚴,是最大的冒犯。她自己懊悔瞎了眼睛,看錯了人;但是事到如今,非搶回來不可;「不完全則寧無」,她咬咬牙齦,獨佔了他,只可她丟他,不許他反叛!
「不,媽,我不醉,我不瘋!那時候,你病重,我無路可走,還是張太拉的線,一千元買我的元紅;一個姓李的,就在對海,半山一家酒店裡!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只是姓李的怎麼一個樣兒,有些模糊了!媽,這個世界,女人賣淫,算得甚麼?失節事小,餓死事大,交際花呀,舞|女呀,跟阻街女郎又有甚麼兩樣?姊妹們的事,我都清清楚楚;誰都有那麼一輛拖車;說得好聽一點,時髦一點,戀愛一杯水;說得不好聽一點,白米供雄雞,養漢子!」她就輕描淡寫地說著。
「他又給別人拐了去吧!」
林弟微微笑著說:「見過,見過,他們都說,這小夥子是你的達令!聽說,這孩子,中文英文都不錯,還會唱洋文歌,樣兒也不錯!他們都說這孩子像你,跟你打得火熱!」
「我喝,我喝!」他話是這麼說,雙手捧著,依舊在那兒發抖。
「到舞場看看,看有甚麼熟人沒有,嗯,我去聽聽白璐珊的口氣,說不定她會知道一點甚麼的。」她就這麼急怱怱地走了。
「你讓我走,好了,我死也不死在這裡!」
明中看她那困乏的樣兒,倒先憐惜她起來了。把自己要說的話,悶在心頭,裝了笑容,安慰她道:「天聲,人倒是厚道的,大變怪,不會有的!世道人心,世道人心,先是世道變了,人心才變的!我們瞧見的這些男人,壞人嗎?不是,壞也壞不到底;好人嗎?也不是,好也好不到頂,到香港來的男人,真奇怪!都是沒有肩架!你可不能太放鬆他,脫了韁的馬,一慣了,那就難了!」
「嗯,你好!」她那嘴角上的冷笑,就把「好」字吞下了半個,她白他一眼,接上又是幾個「好」字。這時璐珊倒坦然地邀了高老大下舞池去,她的臉上依然笑嘻嘻地。
「你不能這樣狠心!你不能這樣狠心!我的父親老了,他癱廢在床上;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噯,你們都說他不錯,不是嗎?這小冤家,樣兒太像我,簡直是親姊妹!書香人家的孩子,樣樣都來得!」
黃太趕忙把酒瓶收了起來。明中一把抓著她母親的手臂,壓在椅子上,「媽!我沒有醉!我沒有瘋!你放心,跟我同居在一起的小夥子,他叫滕志傑,華西大學學生;擦皮鞋是擦皮鞋的,也是公子落難沒辦法!媽;你看了,包你滿意!」她鬧了幾聲噁心,接著又說:「媽,你看,看看,我的眼睛錯不錯!」她說到得意之處,又嘻嘻地笑了。
「是,我要你死,我們一同死,省得三心兩意,給那些白蛇精小青青迷了去!」她拿過桌上他吃賸的半杯藥酒,倒在自己嘴裡。「我多喝一點,快點死!給別人踢開了的,活在世界上也沒有甚麼道理!」
「他們只是笑我!」她的嘴翹得那麼高!「他們都是壞東西!」
他呆了一下,便奔向電話那邊去;她急步跟了上來,搶上了一步,嘻嘻地笑道:「何必這麼急呢?等我倒下了,你再打999電話叫急也不遲;我死了你活了,你們都稱心了,豈不是好!」
他端了杯,雙手有些發抖!「這裡面甚麼東西!」
「我看你就是這麼任性!只管一時痛快,不管別人笑罵!」
他呆了半天,一聲不響。
「親愛的!你要打,打好了,你要殺,殺好了;最後這一段的生命,我是整個兒屬於你的!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她就一句接著一句,拋向他的耳邊去!
「是你的表姊姊?我問你:你住在甚麼地方?你表姊姊住在甚麼地方?」
「一個人總是矛盾的,有時候,希望世界不要你搶我奪,和和平平過日子;有時候,輪到了利害關係上,又不免要獨佔了!」志傑也笑著說:「我的一些朋友,講起民主來,挺漂亮,到了自己的分限上,獨霸得利害,只有自己,沒有別人。」
大昇一時皇皇然,手足無所措:「到那裡去?到那裡去呢?我,我,不要去了吧!」這麼高大漢子,好似頑皮孩子,碰到了老師,渾身周張得很!他的腳,準備溜掉了。明中突然轉了笑容:「放心!不會吃了你的!又不是吃人的!不錯,肐膊子向內彎,你們山東人幫山東人,璐珊是可憐的。我呢,你就不可憐可憐我!我又沒說要鬧甚麼,不過,我要看看,究竟怎麼一回事?你陪著我,說不定別人欺負我,你幫我一下!」她小鳥似的靠在他的臂上:「你不可憐可憐我嗎?」她的聲音那麼悽惋,又那麼溫柔,給她這麼一摸一擄,大昇那幾根頭毛也就順當了!乖乖地又跟著她兜了一晚的圈子。
「媽媽……」一肚子的冤屈,把她的話都噎住了。
「媽!」明中陡然振作起來。「你信不信呢?天聲,他怎麼說?一個剃頭的!剃頭的,又怎麼樣?」她抬著頭看她的母親。
志傑突然告了病假,已經是M理髮室的話題;明中到圓椅夾縫中,找尋失落了的心魂,更是談話的題材。他和_圖_書們都說明中裝出找尋的模樣。事實上,他是躲在她的綺羅帳底了。也有人說志傑的心,野花花地,這輛車子,又給別人拖去了。明中坐在椅子上,渾身不得勁兒;她東張西望,又不開口向人去打聽。剪刀,剃刀,肥皂,頭油,香水,樣樣都在嘲弄她,使她心煩。淋在她臉上的水紋,吹在頭髮上的熱風,就有那麼不舒適。每雙眼睛都在看她,每一嘴角都在笑她,她的眼前,就擺著那麼多的問號。
「白璐珊?」明中想了老半天,想不出這麼一個人來。
夢中的明中,跟志傑的生活是甜蜜的;她讓志傑的生命,跟她連在一起,她把他當作她的小花貓,要他委婉依人。她想不到這隻小花貓已經靠在璐珊的裙邊了。
她的雙眼已經出了火,她要吃人,她有勇氣把志傑斬成幾段,埋到罎子裡去。她願意跟任何人,白璐珊也好,到廣場上去決鬥,拚個你死我活;她願意跟志傑一同跳海,服毒,一同死了去!
璐珊比志傑大著幾歲年紀,身材不高,看起來格外年輕些;眉清目秀,顯得小巧玲瓏,北方的小姐,卻帶著江南女孩子的氣氛。本來,蘇州,福州,成都,這三處女孩子,風韻差不很遠;志傑這個成都生長的孩子,面對這位江南的小姐,這份含情脈脈的蘊藉情調,就有說不出的喜悅之情。他歡喜她的柔婉,燕爾之樂,他盡可以自由操縱;他展開了翅膀,翼護著這隻白白胖胖的溫柔的鴿子,顯得自己的男性氣概來。她曾經勉勵他,說是像他這樣一個樣樣都來得的男子漢,總有沖天飛去之一日;她希望他成為一個有志氣的男人,喚醒他的男性自尊心。她勸他不要在女孩子堆裡鬼混,老老實實地說:「歡場女孩子,都是沒出息的,貪圖眼前的快樂,不作久遠的打算!」她也承認眼前環境,拖著她沉淪下去,她要他拉上岸去,她心甘意願地守著他。
那知舞場一問,璐珊也已經三五天不上班了,大班告訴她:璐珊近來很快樂,在外邊活動得很。他們把「快樂」兩字說得那麼俏皮,好似在打趣她,她直覺地從冷言冷語中,摸出了一點線索,暗地裡搗她的蛋,挖她的心頭肉的,一定有白璐珊的份兒。她用力咬著嘴唇,下了最大的決心,發下最兇的狠勁,天涯海角,也要鬧個明白。
他好似從胸口麻了上來,渾身的血管,流得很慢很慢,差不多要停止的樣兒。他把嘴張得很大,要把整個房子的空氣吞下去;雙眼向天花板直瞪,看死亡之神會不會從板縫裡掉下來。「你,你好狠心!」
「你忘了嗎?她總是跟我坐在一起的,山東人,一口京片子;一雙眼睛烏溜溜的,挺俏的;她先前住在我們的隔鄰,新近才搬開的!」
「對啦!笑罵由他笑罵,好事我自為之!」她打開櫥門,倒了一杯滿滿的白蘭地,張開嘴來就喝下去了。「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世界?誰比她們好,心裡不服氣啦!跟她們一樣,她們就妒忌你啦,比她們不如,她們當然笑你啦!挨罵的道理更多啦,一個姓氏裡面,總有幾個聲名不大好的古人;藩金蓮,閻婆惜,潘巧雲,姓潘的姓閻的就倒霉。她們自己偷人養漢子,就罵別人偷人養漢子;偷人養漢子,本來算不得甚麼;男人玩得,我們女人就玩不得?周公制得禮,周婆就制不得禮?那才怪吶!明明偷人養漢子,假正經就不必!」她把酒杯向桌上猛力一擺,杯子跳躑了一下,歪著倒下去了!它沿著桌面畫成一條弧線,等到她伸手去接它,珖瑯一聲,跌倒地板上去了!
「上班?」
「那好極了!我跟你去見你的爸爸,你就說我是你的未婚妻,最近才訂婚的!」
「不要說啦,我明白的!」她一臉鐵青,「他喝了再說,你喝了再說!」
那天晚上,志傑跟白璐珊恰正在淺水灣酒店,享受那詩一般的黃昏。冬天的淺水灣是冷落的,酒店的旅客很少,海灘上,夜影漸生,遊客絕跡;只有酒店門前那一排大樹,默默地站在那兒。月色清麗,頗有江南涼秋風味;從葉叢中撒下來的白光,替草地鋪成了黑白相間的地毯。他倆手挽著手就在那濃蔭中,緩步走來走去;遠遠燈綵如錦,把他兩屏隔在海的一角上;遠處的輪船汽笛聲,偶爾三聲兩聲送了過來,顯得塵囂世界,推得很遠很遠了。她就一聲也不響,閉著雙眼,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心弦的節奏,就像腳步那麼和緩;她已經沉入那個白雲瀰漫的夢中去了。他倆就是這麼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兜了一圈,又兜了一圈;好似在尋拾那白色的斑點。直到月色把樹影從廣大草坪收捲起來,黑影更濃了,田野更靜了;他倆才在草坪坐了下來,沐浴在銀流之中。
「你喝!我要跟你一同死!」她走了過去,迫著他喝下去!
「她的家在牛池灣。」
「對了!」明中轉過了身,看看架上的鐘,正是酉初時分,她就站了起來。「林弟,拜託你,我那小冤家的住址,叫天聲打聽一下,早一點告訴我!時候不早啦!我要上班去!」
「怎麼一句話也不說?你不許說謊,你說,心裡是不是記掛著她?」
其時,已是節邊年下,市面大不景氣,老細們都有所顧忌,舞場生意更是清淡了;她等了老半天,才抓到一位闖來的稀客,那個山東高個子,高大昇。他是到舞場來找天聲的,她也不問皂白,就借了找天聲的因頭,要他伴著她週遊香港的舞場去。他也來不及問清理由,盡是跟著她團團轉;從西環石塘咀開了頭,再轉到灣仔的大小舞場,夜半時分,又向天宮、麗池看幾家夜總會兜了一轉。她從相熟的姊妹,大班口裡,知道白璐珊近來跟一位小夥子打得火熱,聲影不離,恰巧這一晚,沒見他們的蹤跡。
「誰?她們?她們還說些甚麼?」
「不,我一點也不懊悔,生命最可貴,愛情更值得珍重!有你陪著我同死,我還不高興嗎!」她張開了半隻眼睛,有氣無力地和_圖_書這麼說。
「看你這小孩子的脾氣!」黃太也笑起來了,她看著黃明中怱怱地走出門去,輕輕地說:「這,那裡還像個女孩子!」她想不到溫暖的天氣,就烘著這些男孩子女孩子鬧出了格局。她手裡那枝標尺,就無從去量度了!
志傑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簡直不自在;一個字就有千斤重,吐不出來;老半天才向著明中的臉,說出了「你好!」
「是不在這兒,這一星期他只來過一次,看他很忙似的!」林弟勉強坐了起來。「想起來,我真怕!」
璐珊捧著志傑的臉,看了又看;她只要看見他的嘴角動了,就把嘴唇合上去,用舌尖堵住他的發話。他緊吸著她的舌尖,靠得貼近,讓彼此聽得心房躍動的聲音。一回兒,他也捧著她的臉,仔細看看她,她便雙臂緊攀,把他摀在自己的懷裡,不讓他離開去。一陣風過,她不禁戰慄起來;近處鐘樓報時,已經午夜十二時了。她才扶起了志傑,雙雙又穿過了那長列的樹影,回到酒店去,整整半個昏夜,就讓「沉默」連繫著她和他的呼吸,脈搏;此時無聲勝有聲,她覺得幸福已經回到她的身邊,有月光作證,海風為盟。直到溫暖的門簾,把她送入洞房,她才小鳥似跳躍著說:「小弟弟,我就算這麼死了,也值得了!」她就把志傑抱在臂上,雨點似地吻了他的頭髮、眼泡、鼻尖、兩腮,最後停在嘴唇上,好似會永遠黏在那兒!「好,死也值得了,死也值得了!」
「你,你……」他只覺得渾身麻得更利害了。
「不,你們四川人,沒見過海,不知道海裡的事!我們山東,海市蜃樓眼見得多,仙境裡的人真快樂喲!我的爸爸說的,從前秦始皇派了一位姓徐的,帶了三千童男童女到蓬萊仙島去,就此不回來了!你說仙島的天下,一直就那麼太平,他們還肯回來嗎?」她說得振振有詞。
「你喝就是了!」她冷笑了一聲!
「孩子,看你的性子!作興他回家去了,也許他病了,你不問問明白來!」
「沒有甚麼!你家還有誰!」
「怎麼啦?」
「不!」
「那末?」
「這怎麼可以!」
黃太走近她的身邊,卸下了眼鏡,看她的臉色。「剛才,天聲來過,他坐了好久,等你回來!孩子,並不是我要說你,外邊閒話多,說你養起了一個年輕小夥子,剃頭的。一個人,不能太任性;這些閒話,說起來太難聽!女孩子,難道盡是這麼胡鬧下去,總得有個歸宿!天聲,他有室有家,我知道你不中意;那麼多的男朋友,就沒有一個稱你心的?何苦在外邊胡鬧?」
「媽,你們就要我裝假!天聲,也就是那麼一套假道學,這又何必呢?我們客廳這一批貨色,你總眼見的!那個一簇小鬍子的張經理,那天,賭一整晚的李校長,長袍馬褂的朱委員……上得場面的,那副紳士架子了得!就是我這面照妖鏡,讓他們原形畢露,誰逃得過我的掌心!孔老夫子早嘆過氣了!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不愛|女|人的,裝甚麼假!」她哈哈笑了一陣說:「媽,你不知道,你的女兒,真的,阻過街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的事,誰不知道!不過那孩子是不錯!」
那知三杯落肚,她的女兒,卻又嗚嗚地哭起來了。黃太摟過明中在懷裡,呵著她,她想這個世界委屈她的女兒,她就像聖母一樣饒恕了明中的過錯。明中摔開她的手,站在房間當中,大聲喊道:「滾,你們這些壞蛋,替我滾!我要養漢子,就養漢子!」她就老老實實說她的拖車是M理髮店擦皮鞋的小夥子;她愛他,願意把心肝挖給他!「誰要碰一碰他,我就要誰的命!」她把酒杯摔在地板上,玻璃碎片,散滿了一屋子!
「我告訴你,這是毒酒,十片安眠藥,怕甚麼,我也一杯,一同死!」她端起自己的一杯,骨都骨都喝了下去。「一個男子漢,這麼怕死!」
老年癱廢的父親,母親臨死時的叮囑,從江津流亡出來時,他那大哥的淚眼,以及魯老闆的囑咐告誡的話,一一浮上了心頭。女人是禍水,他就像一滴露水似的,在她的掌中乾掉了。平常時候,厭倦了人生,覺得活在世上,也沒有甚麼大道理,可是在臨死的一刻,生命的晚霞就是這麼美麗!他像一個上法場處斬的犯人,槍口已經向他瞄準;但是,他唱不出那句二十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的好戲來。
「豈不是又要爭奪了!」
「我也有母親呀!我死了,她也活不成的!反正這個世界,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算得甚麼!譬如中了原子彈,一家門死光!」
「不!」
接上去,她又嗚嗚地哭了!「媽,這孩子,他,嗯,心野了,變了!」她突然走向房門,邊走邊叫:「我找他去,我找他去!」黃太連忙又把她拖回來。「明中!替我睡覺去,明天把他找來,讓他住在這兒好了!」
給黃太這麼一提醒,明中也覺得自己的火爆性子太可笑了;她,仔細想想,甚麼都是她自己的幻想,把一肚子的氣,出在摔癟了的金魚身上,她就痛快了。她自己覺得好笑,豬油蒙了心,怎麼連志傑的住址都不曾問明白,連志傑的底細都不曾摸清楚?她連忙自己敲自己的頭,說:「該死!該死!」但是,她又沒有勇氣到M理髮店再去探問音訊,想來想去,想起天聲來了;但是,她懂得男人的心理,在這些上面,多少帶著酸味兒,話是不容易說的。躊躇了一陣,她想到了林弟,要她間接替她打聽一下,這時,她又大夢初覺似的,記起這些日子,也久不見林弟的面了;不知她那肚子怎麼樣啦?她又自己敲自己的腦蓋,連連地說「鬧昏了,鬧昏了,這日子過得太笑話啦!」她才靜靜地坐下來,想著想著,志傑這冤家,三天不見了,那晚她留下了條子;昨天,今天,這冤家不曾到理髮店上工!怎麼,這三天的日子,會這麼久!天聲,一星期不見了,那天晚上,到過她的寓所的;林弟,倒是十天不和_圖_書見面了,一定在那兒病孩子了!她的媽媽告訴她,病孩子,看各人的體子,有人病三個月五個月也不定,普通總得病上個把月。這些日子,一定是林弟吃重的日子。好似一團亂麻,這麼一整理,心也平了,氣也和了,有些兒頭緒了!
「你連他住在那兒都不知道?」
他剛要向她手中,搶取那聽筒,她猛力一拉,先把電話線拉斷,把聽筒交給他的手中。他木然地似接非接,蓬地一聲,聽筒落在地板上了。他在房間裡邊走邊哭,邊哭邊叫:「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不要說啦!這幾天,這小夥子他不見了。」明中有些兒臉紅,嬌羞地說:「你見了天聲,務必叫他替我打聽這小夥子的家,住在那兒,他叫滕志傑,四川人。」
「沒有辦法,那只好你我兩個人廝守在這間小屋裡,快快樂樂活下去了!」她的嘴癟著,顯得那麼失望的。
這一類的謠言,滿天價飛;謠言的翅翼,卻不曾打痛明中的心弦;她只覺得舞客的閒話,有些兒離奇。有一天晚上,她過了海,趕到他們的安樂窩去,只見房門上黏著志傑的留言,說「家有要事,不能應約。」她呆呆對著紙條看了許久,才撕下來,信手撕了又撕,直到撕到碎片,才一片一片散向空中去。她恍惚覺得這是惡兆,這個掌中心的人兒,就這樣變了心了。她悶悶地僱了小艇,重複回到九龍家中來,已經寅初時分,她進門一看,她的母親還在燈下帶著眼鏡,一針一針補著一件舊長衫。
「志傑!」她看著天花板,好似在禱告,「我想,有一天,天花板打開來了,這塊神氈飛上去了,它就把我們兩個載了去,讓我們飛到天邊一個小島去!你說好不好!」她向他眨眨眼睛,「好不好?我要你說好!那兒,誰也沒聽過『戰爭』,『鬥爭』,『矛盾』,『仇恨』,這一類字眼,男男女女,親親愛愛,從來不會你殺我,我殺你,搶來奪去。那兒呀,大家說真話,用不著宣傳,沒有口號,也不貼標語!噯,那個島上,沒有警察,大家都是老百姓,沒有甚麼官員!大家不知道錢是甚麼東西!」
「假使我們廝守不下去呢!」
他用力蹬著地板,怒目看著明中「嗄嗄噢噢」亂叫了一陣子。
「好!我跟你們一起去!」
「姊姊,不要在這兒吵鬧好不好!等會兒,我到那邊等你,仔仔細細說給你聽!」
「你說的是誰?好孩子!」
「你說得有趣,想得好;你知道嗎?蓬萊仙島就是烏托邦!」
「沒有誰,我的爸爸,年老癱瘓在床上!」
「明中,你瘋了!你醉糊塗了!」
「你不那麼狠心,我就不這麼狠心!」她泰然自若,坐在椅子上,那鮮紅的指甲,一顆顆跳入她的眼中來。
「不,不,我不要你這麼說。我不許誰再碰你的衣角!」
「我早知道你是入了魔了!她們說你跟這冤家混在一起,整天整晚地。」
忽然,他的心房跳躍得十分利害,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顆星一顆星異動著;那隻黑色的大手已經伸到他的喉頭來了。他眼見明中的臉變得碧青,眼睛閉著,她是安安靜靜地在迎接死神了;一切都絕望了,他就給這狠毒的女人毀掉了。這女人把死看得這麼輕描淡寫,把自己的生命像毽子那麼踢著,連他的生命,也在她的手裡玩耍著。他想來想去,一點辦法也沒有。
林弟一面聽著,一面點頭;天聲的影子,浮在她的眼前,他的確如明中所說的,沒有肩架,事事無可無不可的這麼一個人。但是,要她去抓住一個影子,又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對天聲推誠相與,感化了他的心;一半也聽天由命,她自己原本是個薄命人,事事只能退一步想。她牽著明中的手說:「我也想不到這時候會有孩子,孩子要來,也是命該如此,我既不怨天,也不怪人;不過,天聲要挖掉他,我可不答應,他也沒有話說。先前,我總以為他鎮天在你那邊,原來不在你那邊。男人的心真奇怪,連天聲這樣的男人,都變得這麼利害了;對,你說得對!不能太放鬆了他!」她停了一下,接著又問道:「照你想,天聲到底到那些地方的?」
「我不是說過嗎?表姊姊!」
志傑再把酒杯端到唇邊抿了一下,明中趁勢把杯底一托,灌了一大杯在他的嘴裡,右手捏緊了他的鼻孔,一個骨都,小娃娃喝藥似的,吞下肚子去了。等她放鬆了手,才「嗄」地一聲驚叫了出來。「你,你真要我死!」他的舌頭覺得發麻,喉頭有些發燒,舌板上有些發苦,他驚愕失聲,相信吞下去的這大半杯,一定是安眠藥!
「想不到你這人,這樣的冷心腸!」
「誰知道?他本來寄宿在理髮店裡的,後來呢!」
「昨日,白璐珊來看我,她就說起你的事,活靈活現地;把你那小冤家誇獎的了不得,聽她的口氣,她也喜歡他,樣樣都中她的意。她自己也沒這麼說,就是我這麼猜想。照她的話,看中這小夥子的可不少!」
黃太老眼見的世界,下流的髒的,上流也是髒的,世界都是髒的;這麼一來,畢竟昏花了!她自己的女兒,當著她的面,把底牌攤了出來,真的賣過淫,做過跑酒店的阻街女,順著這一條路線過活。交際花,名女人,舞小姐,一丘之貉,交往的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她滿不在乎;甚麼都說得出,甚麼都做得出。她喃喃唸起佛來:「阿彌陀佛,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她不相信黃家有教有養的女孩子,就是這麼一個女孩子。
「你怎知道的?」
「我偏要你死,我偏要你死!」
志傑一聽話頭不對,又急又喘地說:「我!我,我的家在鑽石山。」
「你這人熱心腸太多了,白姑娘黑姑娘一大堆!」
「後來,跟你住在對海半山的公寓裡。」
「那好極了!你對她說,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要你說。」
「那孩子跟你鬧過嘴嗎?」
那時的林弟,恰正鎮天偃臥在床上;身子困得利害,胃口特別壞,最怕油膩,就連和-圖-書連作嘔,吐清水。嘴裡淡得利害,嚼點梅皮殺殺嘴淡。偏是這些日子,天聲也不見了,她正悶得慌。她看見了明中,就先探問天聲的蹤跡!
「他不在那兒,找不到他!」
「你不讓我說個明白,我死也心不甘的!」
「你笑我,你笑我!是不是?」她提起拳頭,像是要打他。
那晚,她總算耐著性子,在半山公寓等到了他了;這隻夾著尾巴,沿著牆頭挨著身子向她䀹眼睛的狗仔,乖乖地坐在她的對面。她依舊一言不發,把斟好的一杯酒,放在他的面前,吩咐道:「喝下去!」
「怎麼不可以?你說,這個白蛇精跟你甚麼關係!」
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她只有十八歲,謠言滿天飛,說是沒結婚的女孩子,要抽籤配給的。趕著早晨,跟那位姓朱的中表訂了婚,下午就收拾行李一同逃到青島去了。她丈夫那個國大代表,倒是配給的;那知,這空銜頭,倒坑了她的丈夫,命定地該守一陣子活寡了。
黃太怔了一下,雙手交叉在胸前,掌心半合著。「你,你就是這點酒喝壞了!喝了酒,膽子大了,甚麼都做得出來!你偏一點兒不隱諱,甚麼事不落在傭人們的眼裡?她們嘴碎,甚麼話不說出來!」
男女之間的種種,說簡單,原是簡單得很。說奇妙,卻也微妙得有趣。一個聰明的人,到了戀愛關頭,忽爾會愚蠢得離奇;可是,天下第一等笨伯,到了戀愛關頭,自會聰明起來。女人的心坎,有如一把秘密的鎖,配正了鑰匙,一下子就打開來了;配歪了的話,可能一輩子也開不出來的。此刻的志傑,他就把明中的心境,看得太簡單了。照他的直覺的想法;明中,這一型浪漫的女性,放縱任性,遊戲人間,甚麼事都未必認真;她對他這麼緊緊追尋,也只有一時的興趣,玩得厭倦了,也就可以分散了。他並沒看見明中那條精神上的空隙,她把志傑當作木筏,靠著他超渡彼岸的。他所記起的,只是一種渾身震戰的感覺,那是狂風暴雨所激起的肌肉反應;如不知道埋藏在下意識中的感受,已經生了根,一觸了電,又會震戰起來的。他只是這麼想:就是這麼慢慢兒疏淡下去,疏淡下去,日子頭一長,自無不散之筵席了。
「他,……」她又大聲哭起來了。
「不,我的爸爸說,蓬萊仙島上就是過這樣快樂的日子的,我的爸爸說,世界上的事,就是給政治野心家搞壞了的!」
「走到那裡去?所有的門,我都鎖了,我就要你死在這裡!兩個人死在一堆,」她說話的聲音更低,臉色更蒼白了。「明天早晨,本埠新聞頭條大字標題:『黃明中殉情,滕志傑同命!』我的遺囑,已經送到報館裡去了!你要寫遺囑嗎?還來得及,抽屜裡有紙有筆,你自己拿吧!」她勉強站了起來,立即跌跌倒倒地歪下去了。
「明中,你還年輕,我還年輕!怎麼不珍重自己的生命。這麼開玩笑似的丟掉了!明中,你難道一點也不懊悔嗎!」
「就是他!擦皮鞋的賤骨頭,不中抬舉的東西!」
「生這麼大的氣!她是我的表姊姊!」
「這算甚麼!這算甚麼?」
「哼!你還記得有那個邊嗎?我告訴你,好,大家鬧一陣,大家活不成!」
她跟志傑說起五年前的生活,她才二十來歲,跟她的丈夫從山東濟南繞道青島到了上海;第一個蜜月,是在滬西郊外N別墅中度過的。後來,她的丈夫,當選了國民大會代表,一九四八年冬天,回家鄉去了一次,就此失蹤了。可怕的謠言,和連天的戰火,把她迫到香港來的。
她幾乎等不及修整手上的指甲油,就跳下了圓椅,付了賬便走了;她明明聽到那些夥計們的譁笑,就讓那扇玻璃門擋住在門內了。她坐上的士,就趕回自己的寓中去;一進門,就摔東西,玻璃杯,石膏像,金魚缸,香煙碟,一件一件摔了滿地;她看見那幾條三尾金魚在地板上跳躍,又抓了起來,用力摔下去!摔得平貼在地板上才住手。黃太從後房奔出來,看她發瘋似這麼亂摔,也呆在一邊,摸不著頭腦。明中看見了黃太,這才把手袋拋向半空,奔向她的懷裡,大聲地哭了!「媽!我要殺死他,我要殺死他,那個沒良心的東西!」
因此璐珊跟志傑,安排向稱心如願的路上走去;那天,志傑便向魯老闆告了假,伴著她在牛池灣找了一處小院落,過著小鳥似的同居生活了。他們住的處所,跟鑽石山靠在一邊,他隨時可以回去侍候老父,連他的老父也蒙在一個大謊之中了。她每天晚上,舞廳一完了工,就趕著回到新的寓所來;照她自己的說法,「一隻斷桅折漿的小舟,有著穩定的港灣了」,她只巴望這樣安閒的家庭之樂。
「誰?」
清華舞廳,這一時期,忽然流傳著關於黃明中的趣聞。說她先前是青山道的阻街女郎,到尖沙咀走國際路線,賣古董給外國的水兵。有人說她在房裡,整天裸著身體;犯了花癲的女人,少不得男人的。有人又說她是白虎星,碰到她的就晦氣;她到了香港,父親在飛機上跌死;住在木屋區,天火燒;鄒志道供養了她,傾家蕩產。又有人看見她右乳底一顆風流痣,命中注定淫|亂,轉千嫁,千人騎。這些舞小姐,掩蓋著自己的尾巴;只看見明中的尾巴,拖得特別長些,就該給她當笑話的了。偏生好奇心作怪,蒼蠅似的飛向這塊臭肉上來。明中倒像個香饅饅,吸引得那些男人你追我尋了。只有白璐珊暗地得意,她從林弟那邊收集了一些消息,加些作料,讓黑蝙蝠在舞廳上亂飛。這些播送出去的消息,經過了姊妹們各自添加了作料,一傳再傳,再回到她的耳邊來;那個滾大了的雪團,就奇妙得使她也不敢相信。她再輕輕把這些趣話,送到了志傑耳邊,讓他安安心心做她的俘虜。
「好了!好了!男人都變了!」明中嘆氣了。「我正想託你找天聲,替我探聽一個消息呢!天聲,也不在這兒!」
「……」她聽到這句話,嘻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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