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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

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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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灰色馬

第七章 灰色馬

阿珠一邊咬那橙黃的瓜瓤,一口一口吞著,她不懂這發財是怎麼一回事,她只覺得這位小舅舅是發呆了,連她的父母也在發呆了。
他知道她需要的是甚麼了,只有當她享受到了飽和點,才會心平氣和,恢復過人性來的。他連哄帶騙,把鑰匙伸入了鎖眼,終於進入她那邊去了。房裡黑洞洞地,甚麼也看不見。只聽得她那隻叭兒狗在那兒喘氣;他慢慢地摸著索著,摸到了毛茸茸,那是狗兒叭的頭毛和耳朵,它的鼻尖和舌尖,就向他的掌心上舐來舐去,麻麻癢地。她那光滑的軟軟的小腹也在起伏著。他就給這無邊的沉默和黑洞洞的世界征服了。
「那怎麼行?」
這一幕,從悲劇突然轉過來的喜劇,已經演到頂點了;他恍然初覺,他喝的只是一種帶苦味的酒,此刻連那一點酒性也已散發掉了。在他血管裡沸騰的,乃是明中這一團水所激發的熱力;她那磁場的吸力,使他無力去抗拒,也不想去抗拒;他願意熔化在她的身邊。
「汽水,冰激凌,葡萄乾。」
「阿姐,這是甚麼用的。」
叭身狗在喘息,他在喘息,她也在喘息;低沉的嚶嚶呻|吟之聲,又把這個黑洞洞的房間征服了,他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給電火焦燙了的;微微的汗水就從毛孔裡沁透了一身。他撫摸著她的頭臉,她的眼耳鼻嘴,肌肉似乎鬆懈得一團棉花一般。她的手臂掛在床沿上,她的腿橫在那兒;她就讓他要甚麼拿甚麼,一些兒沒有抗拒的能力。他就伏在她的胸口,貼在她那圓潤的核心上;從那兒發出的電力,重新把她振作起來!
這幾個「阿麗思」,她們是在大陸生長的,忽而落到了這個新的天地。她們一直沒見過五分,一角的錢,落在她們眼裡,不是五百,就是一千;再多一點,五千一萬,倒也常見的。她們手頭還有幾張二十五萬五十萬的金元券,夾在書本裡,就當作書籤用的。她只記得數學書上,有一些元、角、分的習題,老師曾經說過:十多年前,那時候,中國還沒跟日本打仗,就是五分一角這麼算的。青菜三分錢一斤,豬肉一角錢半斤,這就聽起來,好似海外奇談了。
那晚,璐珊已經去上班了,他懶散地靠在床上休息著;突然,門外剝啄之聲,他驚了一下,心裡想:怕不是明中追尋了來?遲疑了一回,終於打開門來,一看卻是許林弟,璐珊時常往來的姊妹,她呆了一下道:「你們這對小冤家,果真住在一起!」
「她會狠心,我就下得毒手!我要她死!」
他到理髮店剪了髮,用心把耳邊頭邊的積垢清理了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這才回復了他的青春。他一面想,一面笑:「大,大,大,大,大,小,小,小,小,小,大大,小小,小小,大大,大小,大小,大小,大小……」這樣就可以賺起大錢來,賺錢真容易!這是冒險家的樂園,他對著鏡子裡的幸運兒,點點頭!當財神在找尋他的時候,他決意迎接上去!
「呸,還有臉說這樣的話;好!那末你拿把刀,把璐珊的頭割了來見我!你愛的那件寶貝挖了來,也好的!」
這幾位阿麗思,她們把自己的爸爸想得那麼富裕有錢,她們開出的單子,多少也稱心如願,吃過甜頭的。她們的身子,光鮮起來了;新鞋子,新襪子,頭上綰根紅帶子,漂亮得多了。她們看過幾場電影,吃過兩次大菜,坐過幾次的士,在海灘上游過水,翻過觔斗;汽水、雪糕、芒果、橘子都吃夠了。但是,丈八矛燈,照見了遠處,照不見眼前;她們一家人搬出了酒店,就擠在新馬路的一家裁縫舖的樓上,一間前樓帶一騎樓。天聲夫婦倆,帶著頂小的阿璋睡在床上,阿珠睡行軍床,玲玲、瓏瓏在騎樓上搭個鋪位;一個衣櫃,一張書桌,一堆箱麓,就把這房子塞滿了。
陳家那幾個小孩,整個上半天也不得安寧,每人都有那麼幾張票子,算起來都有十多塊錢。璋璋吵著要買糖吃,他要吃朱古力,外國糖。瓏瓏早眼紅了別人的肥皂泡水,一甩就是一連串的美麗泡泡子,一塊錢一瓶。玲玲買了幾本花花綠綠的洋書,一個人坐在角上低著頭看著笑著。阿珠買了一瓶雪花膏,一枝鋼筆,一條黑絲帶,把這枝筆掛在頸上,她也得意得很!
他把一疊大票揣在腰上的肚搭裡,一疊十元票子插在近身的衣袋裡;另外一些小票,就胡亂地塞在褲袋裡。他有些飄飄然,這時正是季春三月天氣,渾身暖洋洋,好似落在一個迷離恍惚的夢中。他跨出中央酒店的大門,才腳踏實地,明白這不是夢境。無意之中,把食指送到嘴邊,猛然用力咬了一下;痛得他自己醒覺過來,他是在一夜之中,給幸運帶上新的道路了。
且說,太平山下,男男女女,後浪逐前浪,串演著一幕幕的悲劇,一齣齣的喜劇;你我,彼此,有時是主角,有時是配角,當年真是戲,今日戲是真,卻不容我們做冷眼的旁觀人。
她們有了這麼一致的要求,那歌聲唱得更起勁了。「5656.16.1,5.165323.3653212,2532.16.1,……我們大家來要求,要求爸爸買東西,吃也買,穿也買。」下面就是一陣叫,一陣笑,一陣跳,她們的確到了天堂了。
「不,不是表姊,就是那個白璐珊。」這就像小偷一樣,在警察面前老老實實招了出來。連床上被窩的事,都說得很清楚了。
他自己承認在香港過的這段生活,有些兒荒和_圖_書唐,但是,明中這一家的遭遇,林弟被踐踏的經歷,不值得同情嗎?上帝的兒女,都是無辜的,社會遺棄了她們。一個人,等到甚麼希望線都已割斷了的時候,不荒唐,不糊塗,這日子又怎麼過下去呢?
「我住在鑽石山,跟我爸爸在一起!」
瓏瓏湊過去一看,只是一塊錢。「一塊錢,有甚麼稀奇!」
「天聲,這年代,無兒無女,才是福氣!不過,這些包裹丟給誰?社會不來管,我們管不了,難道真和貓兒狗兒一樣,一腳踢到街上去嗎?」她把頂小的璋璋摟在懷裡!
「你在香港,只知道做夢!」她的眼淚又掛下來了。「偏巧不巧,我們剛到了家,住不上半個月,就開始土改啦!你們那些遠房近房,還當是我們回家分田地去的,閒話冷話,那才不好受!鄉下人總當我們發了財回家去的,看著幾隻箱簍就眼紅,還當是金銀財寶,說是你刮了人民的財產回去,也要分;好了,果然都分掉了——連阿珠那件絨線衫也分掉了!那個冬天,我們母女幾個人,一人留一套衣衫!一天吃兩頓!一頓珍珠米,一頓稀飯!」她眼前就是那麼一幅黯淡的圖畫。
陳太太替他帶來這麼一個現實的世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就在她的長篇訴說中,加上了嘆標、問號和住點。她帶著孩子們在漢口住了大半年,實在窮迫,又回到天聲的老家住了幾個月,再回到漢口去煎熬了幾個月;實在熬不住了,才變賣了所有的家財,破釜沉舟,到香港來的。
這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世代。天聲已經二十多年沒回家鄉去了,說不上甚麼冤,也沒結甚麼仇。話可不能這麼說的;首先寫匿名信向區政府告發的,便是天聲的外甥;當時他窮苦上不得學,一向就靠天聲接濟的,而今這外甥就要清算天聲的官僚資本。一位天聲的老同學,當年從桂林逃難到重慶,在他們的客房打過地鋪的;天天在市集上聲言:「他們自己睡在床鋪上,叫我睡地鋪,明明白白是階級觀念!我們要鬥掉他這一家。」不提三親四友倒還罷了,一提了三親四友,沾過天聲一分光,就叫她們吃一份苦,多沾一分光,就叫她們多吃一分苦!誰不自己撇得乾乾淨淨,不這麼鬥,就是溫情主義。
「不,我要進來,我要進你那邊來!」
「許小姐,求你遮蓋這個!」他讓她坐下,笑著懇求她:「誰告訴你的?」
但,他給她關在門外,直到他無條件投降了,他還是裸著全身在房門外呆站著。明中要他親手去砍殺白璐珊,他又記起璐珊那套溫柔,體貼,讓他過著有秩序的生活;一個飄零久了的孤兒,享受到家庭的溫暖。璐珊不像明中這樣火性,這樣霸道;但是,他到了明中裙邊,就只有屈服;明知道是一團火,他這隻飛蛾,還是要撲了過去!
這些女郎,對於大鄉里的樣兒是看慣了的;她們知道財神對他們格外看顧些;發大財的,常常是這些莫知莫覺的人!她把這項簡單的道理說給他聽,非「大」即「小」,賭神就是一面倒的,一說就懂。她替他換了籌碼,告訴他,「這是一元的,這是五元的,這是十元的。」
「天聲,你究竟怎麼攪的?也不替我們想一想!就不替我們想一想!」她伸出焦黃的手掌,一點血色也沒有;這麼一年半,她就像過了三十年那麼老。「一個月,難得吃一回葷油,素油也沒有,天天一碗青菜湯,一點鹽,有這麼一點鹹味,就是啦!」
「是,都是我的過錯!我還當是從前的日子,三親四友,該有個照應的;而且,有些朋友,多少沾過我的一點光的。」他的眼睛落在他太太那失神的眼眶上。
男女之間的情愛,原是一種寒熱症;發高熱的時候,有那麼的念頭;熱度一退,那個念頭也就完全變個樣兒了。志傑在明中身邊,甚麼都答應了下來,甚麼事容易辦得很。他一回到了牛池灣,白璐珊的柔情又在熔化他了。她低聲下氣的,問飢問寒,沒有一個字提及明中,也不問他在那兒過夜。就像他旅行回來,替他料理茶水。他心裡想,他是到了家了,這就無須提起了,他就那麼舒舒適適過下去;精神上的恬適,比肉體上的暢快,耐得回味;安樂窩中,甚麼都這麼妥貼,還有甚麼話可說呢!璐珊照例陪他玩了幾天,就自己到舞廳去伴舞來維持兩口子的生計。她說,要等到志傑找到了事,才歇下來管家。她不讓他再回到M理髮店去,那兒的空氣,她有些不放心,她說:「年輕的男人,容易帶壞的,一壞了,那就不容易收拾了!」她要他成器,趁早成家立業。他一想自己是依靠著她賣笑來養家的,也恨自己的糊塗,太不知上進了。這樣,他拋給明中的諾言,又掉到腦後去了。
有一天,他逛了一陣閒街回來,剛走進房門,便聽得天聲夫婦倆關著門,在那兒流淚嘆氣。他眼前一片黑,腳步就在房門呆住了。他在天聲跟前混了這麼一些日子,這日子不會混得很久的。他倒退下來,輕輕地走下了樓。低著頭一步一步走著想著,自己該識相些,早點搬開,可是落在這樣一個連話都聽不懂的地方,要飯的機會都不很多,他能走到那兒去呢?
他在她的身邊,動,有旋律似的顫動,靜,有搖籃似的舒適;必須到達了這樣的境界,才完了著生命的節奏;兩個靈魂已經結合在一起,他已經無從去擺脫!小別不到十天,而她就是為他而苦成惱追尋著hetubook.com.com,把一切奉獻給他這重逢之夕,他就失去一切知覺,只讓她的呼吸來代替他的幻想了!——到了這個境地,這就此失去了一切的幻想!
「輸了算了;這個世界,整個江山,要輸還不輸光?今天,我是糊裡糊塗地贏了,贏得才痛快,反正我也活不成,贏不了,就跳海!」
「阿姐,美金不好,老師說的,美國帝國主義頂壞!美金不好!」
除死無大難,這小夥子,橫一橫心,他就絕處逢生,打出一條活路來了。他也說不出甚麼道理,只能感謝老天的保祐。第二天早晨,他一早起來,就趕到原來那家銀號,把那兩隻戒指贖了回來;這幸福的戒指,套在左手的無名指上,顯得璀璨耀目。他回到那海岸上,面著茫茫大海,惘然又發呆了老半天。他摸摸肚兜裡那包票子,方方整整,還是那麼一包,他這才開始核算一下,一元葡幣,換四千人民幣,百元就是四十萬,一千元,四百萬,四千元就是一千六百萬。在他們沔陽鄉下,十萬人民幣一個月,夠一家子開銷,一千六百萬就夠十四五年過活了。他這才笑了起來。一晚四千元,十晚四萬元,那就夠他一輩子舒服過日子了。真的,「人無橫財不發,馬無夜草不肥」,他的心有些兒躍動了。他走向新馬路,找一家衣舖,買了幾件現成的西裝褲,配上幾件新的夏威夷衫,換了一雙新鞋;新襪子;這個大鄉里,剎時間,變得夠時髦了。
她終於回到現實來了,重新斟了兩杯酒,對飲了;讓酒精來開起他們的發動機來,她告訴他:這裡面有著二十片安眼藥,他伸伸舌頭對她扮個鬼臉,痛痛快快喝下去了。
而今,這幾位阿麗思,吃了那片糕,暴然縮小了,眼前就是這麼一個五分、一角斗零算起的新世界了。葡幣是種算法,港幣、叻幣又是一種算法,美金英鎊又是一種算法!這些花花綠綠的票子,就把阿麗思們的小腦袋攪昏了。
他帶著一身臭汗,對著枯黃瘦怯的太太,鶉衣百結的孩子們發呆,他好似失了知覺,也記不起,過去這些日子,這昏頭昏腦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阿姐,我要看電影啊!」
「錢呢?」
過了老半天,天聲才明白過來。「子沅,你是發了財了!」
「等我想一想,呣,我們穿的這麼破,爸爸穿得多漂亮!我們要爸爸替我們做衣裳!」阿珠剛跳了幾下,嘶的一聲,腰間已經裂開一條長縫了。「我們跟爸爸談判去,要吃香蕉!」
林弟肚子裡的小娃娃,小妖精似的在那兒拳打腳踢,翻不完的觔斗。他的小拳頭,向肚角伸了一拳,她就有些痠痛,彎著身子,老半天,才伸得直來。她懶得行動,到了下午,雙腳發腫,好似發了酵的麵粉團,連鞋子都穿不進去;就在腳跟撳了一下,幾顆指痕,落在那兒。她把天聲當作唯一的親人,偏巧他自己的煩惱,比她擔負得還要重;她找到璐珊的門上來,見了志傑,也是親熱得很,就連著眼瀉到他的面前來了。
「橘子,蘋果,西瓜,荔枝,桂圓。」
「我有急事找璐珊!剛到舞場去,大班說:她已經有幾天不上班了,他告訴我,璐珊住在這兒,找了來,想不到……」她向他渾身打溜了一轉,笑著點頭。「可要當心,明中到處找你!她那烈火性子,不饒人的!」接上來,她自己也在嘆氣:「真麻煩!都是一些麻煩的事!」一層暗雲罩上了她的眉尖。
他把兩隻戒指套在手指上,他鄭重地吻著這戒指,默禱上蒼;庇祐這可憐的羔羊,給他一點生路。他想:他母親的在天之靈看照他,這戒指一定把幸福帶到他的身邊來的!他重新穿好了鞋子,走著輕快的腳步,奔向兌換金飾的銀號,他慢慢地褪下了兩隻戒指,那戒指在天秤上發亮;他的眼珠就跟那亮光打溜。他換得百五十元葡幣,緊緊抓在手裡,心臟就那麼地跳動。
「苦味就怕,要吃甜的!」明中忽然嘆了一口氣:「志傑,好哥哥,你的心靠不住!你是要變的!我知道,愛情是苦的!」
「到底怎麼一回事!」
「錢真是好東西!」這幾個阿麗思,拾起這把鑰匙,打開門來就高興了一半天,連陳太太也看著她們那股勁兒,有些兒飄飄然!她呆呆地對著阿珠的問話:「小舅舅的錢那兒來的?我們也發財去!」
這四個小孩子,就像四隻小鱷魚,眼圈深深陷著,眼珠柱元核那麼滾來滾去,要掉出來的樣兒。阿珠,天聲頂疼愛的女孩子,她年紀大了兩歲了,體重卻減輕了十多磅;枯黃的頭髮,焦黃的皮膚,穿上了褪了色的麻布褲子,人少珠黃,小老太婆的樣兒。玲玲,瓏瓏,璋璋那幾個弟妹,餓牢裡剛出來,巴著香蕉籃,盡是吃不飽;摸摸頭皮,對著天聲的臉,溜了一轉,各自抓上一隻,扯開了皮,三口兩口又吞下去了。他對著他們點點頭,那骯髒的雙腿,那鶉衣百結的衣衫,那一條條給指甲抓碎痕的殘痕,刀似的刺入了他的心頭來。
「買,搶,偷,騙,拾,」瓏瓏在小手上輪來輪去,最後他叫了:「拾來的!拾來的!」他吵著也要拾錢去了!
「不敢了;好,那麼你說,你把這些日子做的事,一五一十招供,等我查明白了,一點兒不假,你再進來!」
「璐珊能幫你的忙嗎?」
陳太太母女這一群,就給大義滅親,滅得一乾二淨了。從天聲的大衣到阿珠的絨線衫,滅親的義士,見者有分,都順手牽了羊去了。她們差不多是www.hetubook.com.com光著身子回漢口去的。「人真賤,偏是我們這幾隻皮包骨的餓鬼死不了!一天早,眼睛烏珠一挖出,張開嘴要吃,要吃,就是這些麻雀吵死啦!」她拚著最後的生命力,把這幾隻麻雀帶到南邊來。「一塊石頭落地,死也好,活也好,不管怎樣,我總算把孩子們交到你的手裡了!」看她那樣子,最後一口氣,就快嚥下去了!
「這是甚麼道理呢?」
他拐過了牆角,信步走到海灘邊上,就在一塊圓石上坐著。低著頭,想了老半天。路只有這麼一條!明知是危崖斷壁,也只能拚著性命試一試了,他脫下那雙破舊的皮鞋,從鞋舌上取出兩個戒指,這是他的最後財產,他把自己的命運放在這兩隻戒指上。
「今天晚上,我真的,死在你的手裡了!」她連這一句話都分作三截才能說完的。她狠著心把一切腳邊的男人踢開去,只為了這個負心郎留著自己的春天的,她是飢餓得慌了。——一個餓得慌的人,其手已失知覺,眼也亦不能張開自如;可是,他咬了第一口饅頭,但見全身突然顫動,口眼大開,嗚嗚作聲,此非親身經歷,不知此中滋味也!
「我要一套絨衣褲,短褲子。」
「不講人情,沒有人性的朝代長不了的!長不了的!」他在詛咒著。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真的又胖了起來了;前幾天,他在天星碼頭的休息站上磅了一回,又重了兩磅多。他的發福,恰好是妻兒消瘦的諷刺。她們吃麵皮,吃黃菜葉,吃人家賸羹、殘飯;他卻陪著舞|女吃宵夜,喝酒,玩康樂球。她們在北風裡發抖,他卻替明中披上一件狐皮的大衣。林弟的四季衣衫,有三季是他替她備辦的;他自己的兒女,就跟叫化子那麼破爛;他賺來的十個錢,就有六個錢這麼胡花掉的。這一想,他良心只是對著自己妻兒負疚,他覺得萬分對不起這麼吃盡辛苦的敏娟。
「媽說的,美金值錢,這一塊錢,抵得好幾萬人民票。」
「爸爸有!」
「呸,不要臉,快打999電話!」她把斷了線的聽筒踢到他的腳邊。「剛才你怎麼說的,你說!」
「都是我的過錯!你不要生氣了!」他在房門上亂打著。
「不,噢,我說錯啦,住在牛池灣,跟表姊姊在一起!」
他面對著一個嘲笑生命,連上帝都不放在眼裡的女人;哀求,她不理;威脅,她不怕;他就束手無策了。他俯首嗚咽流淚,自悔一時糊塗,妒火激怒了她,一半也是自己惹的禍。他想向她立誓悔過,永遠誓忠於她;要她愛惜自己的生命,趁早救治過來。這麼一想,好似胸口鬆動得多了,渾身血脈,也活動起來了,那酒裡的毒汁,跟著眼淚流出去了。
他走過水果店門口,買了一隻大西瓜,一簍橘子,幾串香蕉,自己提著回到陳家的寓所去;他才第一次看清楚那裁縫鋪是那麼湫隘,那走廊是那麼黑暗。他看看那幾個小孩子的興奮,呆呆地自己流出眼淚來,一言不發地站在一邊。
「好姊姊,好妹妹,下回我再也不做了!」
「一塊錢,就比你一千塊的多!」
「不,不,歡迎我們壞爸爸!」瓏瓏大聲叫了。「爸爸不好,這麼好的地方,不讓我們來!他自己一個人天天吃香蕉,我們沒得吃!」
「我還要一件絨線衫,」阿珠記起她那件粉紅色的絨衫。
跟著一群人,他擠上了樓梯;也就盲然地跟著他們到了五層樓,豁然開朗,別有天地;音樂,彩色,脂粉,交織而成的大蜃樓,幾顆色子,吸住了每一個人的呼吸,視線牽引著每一個人的命運;鈴聲一響,命運決定了,「大」或「小」,有的人在嘆息,有的人在興奮,鐵青的額角就暴著一條條的青筋,汗珠在他們的額角上一行行橫陳著。他好似渾身發冷,有些兒抖動。這時,一位帶著媚笑的女郎走近他的身邊,招呼他;那香氣沖入了他的鼻孔,讓他有些兒模糊,又有些兒清醒。
「爸爸,明天還有香蕉吃嗎?」璋璋那瘦癟的嘴角上,黏著一大塊香蕉。
「大姊,你說爸爸民主不民主?」
那幾天,天聲恰正給這一晴天霹靂嚇昏了。他的太太,帶了四個孩子,到了澳門;她在電話裡告訴他,和他們同來的,還有她的堂兄弟,算計到香港來淘金的。他左託右託,花了一筆錢,轉了幾個彎子,六條屈蛇才趁上一隻小帆船,花了一大筆錢,偷渡過海,說是可以平安溜過海關檢查的眼睛的,那知剛準備在荔枝角的小埠頭上靠岸,就給巡邏的警察抓住了。他便整天整晚奔波於拘留所、法庭、碼頭之間。他們還關了整整一個星期,才算罰了一筆錢,依舊送回澳門去。他也就垂頭喪氣,跟著妻兒到澳門去安頓起臨時的家庭來。
「好!好!好!」氣得明中話都說不出來。「那末,你就在地板上睡好了!」
他抬著頭看去,明中半橫在沙發上,半斜在地板上;她已經撕破了旗袍、內衫、小褲,差不多裸|露了全身,死在那兒了。他忘記了一切,奔了過去,只見她眼睛閉著,嘴唇合著,死的樣兒,就像她鼾睡時那麼甜美。他屈著右膝跪在地板上,聽聽她的心房,照樣躍動,鼻息也是停勻得很,兩頰已經紅潤過來;那曾經使他昏迷,欲死欲生的大誘惑,又擺在他的面前了。
「怎麼不行?不行,你走你的路,從此分手好了!」
「我們甚麼時候會懂了呢?嗯,我知道那時候,我們也有錢了!」她們老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勇氣,和_圖_書第二步就跨不進去;但是另外一種聲音在叫喊:「人生就是賭博,冒一冒險就出頭了;放手試一試,門口進進出出的人,不都是找自己的運道的?怕甚麼!」好似每一雙眼睛都在看他,笑他沒有決心!最後,他在姑且試一試的譬解話頭下走進去了,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臟的跳躍之聲。
他滿懷激憤之情,對著這窠被社會所抖落的瘦貓,格外覺得人類的冷酷,政治鬥爭的殘忍!「他媽的!再鬥爭下去,我們老百姓都活不成啦!」他用力把檯子一拍,檯上的杯盤壺瓶,跳躍得琅琅作響。
他重新回到中央酒店門口,心房跳動得更厲害了,他舉足剛跨進了一步,小偷似地心寒膽怯,呆住了。他急於想退出來,好似有人在他的耳邊叫喊:「當心!當心!前面是個陷阱,掉了下去,就翻不過身來!」
她搖搖頭,又是一口長嘆:「你該知道,我肚子裡有了孩子!真是孽債;偏巧,天聲的家眷,也從湖北來了,前天到了澳門。你看,怎麼辦?」她的肚子,的確彭亨得有些蓋不住了,那襲旗袍就那麼走了樣子。
「我們要買鞋子,襪子,衣服,帽子。」
她和他都很年輕,彼此都富有創造的勇氣和精神;在男女之間的種種,有如一場遊戲,彼此競賽著,有時他創造了新的紀錄,她很快地突破了這紀錄;達到了另一個頂點;在這些方面,她從來不會從另一個中年人的身上獲得過。男女之間,達到熔化了的程度,這種境界,只有音樂的諧和,可以象徵得;正如,一塊純鋼,才耐得住爐火的鍛鍊。她希望從他的靈魂中,創造出一個她所心愛的新生來。
「5656.16.1,5.165323,我們大家來歡迎。歡迎我們好爸爸!」玲玲開頭,就這麼唱了下去。
等到這對無憂無慮的孩子,享受得暢快,滿足,幾乎是癱廢了,就讓沉酣的夢境,呆到第二天的黃昏,她和他,每一條肌肉都散掉了,每一塊骨頭都開展了,只有一點記憶;她和他都活著。眼睛一閉,不知不覺又糊糊迷迷地睡去了。
死期逼近了,志傑也和許多人一樣,恍惚看見了上帝了。他第一步便陷到泥潭裡去了。他想拔出一雙腳來,但是,不,已經是不可能了。他明白他自己正沉向泥潭底裡去,慢慢地沉下去;一分鐘,一分鐘,一吋,一吋沉下去,於是,他絕望了。他想,這泥潭不久會把他沉陷到更深的底裡去了。不久,便會有一串水泡在他的頭上冒出;那個地方,不久,便要和先前一樣,甚麼東西也沒有,只有青青的草地,依舊青青地罷了。在世界的末日,死在一個泥潭裡,如同一個蒼蠅一般,他覺得心中似乎突然空無所有了。
「敏娟,我真該死,你們這麼吃苦,你們消瘦到這步田地!我卻在這兒,過著昏天黑地的日子。」他自己慚愧,過去許多日子是在明中的裙邊過的;他跟林弟又胡鬧得那麼久,林弟的肚子凸向他的眼中來,眼見他在五隻包袱以外,已經另外拾來兩隻包袱了!
她貪饞地在那兒享受,她的叛徒,已經回到她的懷中來了,馴順得像她腳邊的叭兒狗一樣。他呆了一下,站了起來,想脫下了自己的衣衫。她霍地張大了眼睛,把那些破碎的衣衫,渾身一裹,把一串鑰匙摔在地下:「你走!我不要你,你走!」
「是有點兒苦味嗎?」
「孩子,真可憐!」她嗚咽得說不下去了。
「這算甚麼!這算甚麼!」
他嬉皮笑臉地,脫下了衣衫來;她可一溜煙,躲到房間裡去了!盡著他在房門外苦苦哀求,她只是閉門不理。
「我也有!」瓏瓏從袋中取出一張千元的人民票來。
「好姊姊,好妹妹,可憐可憐我!你要我說甚麼,我全部坦白,決不隱瞞一點兒!」
「好,我們一起去,看了再說。」
「這也是一塊錢,我這一塊錢又比你的一塊錢多!我的是美金。」
他把一束十元的票子放在桌上,褲袋裡摸出那一把票子,五元的,一元的,一大堆;信手給孩子一人幾張,連睡眼矇矓的阿璋,都蹦呀跳呀高興起來了!
「甚麼也沒有!就是你這貪生怕死的人,一聽到安眠藥就嚇昏,神經病!那副見神見鬼的樣兒!」
「天聲,你知道趙五娘吃糠是怎麼一種日子?是怎麼一種味兒!要死,大家死在一堆,也不分離了!」她摸摸天聲的肩膊,「你的身體倒還不錯!」
照他太太的訴說,他屈指一算,離開漢口,已經一年半了。他脫下了那套教育家的外衣,趁上粵漢路直通廣州的南行車,走起單幫來,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他的第一份財富,就給一隻大鱷魚一口吞下去的。往後靠著他那點鑑別古董的本領,轉轉洋人的念頭。鐘鼎、甲骨、字畫、玉器、珠寶,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中打滾,總算在香港混得這麼久。也曾混起一筆錢,那知有錢便作怪,到了黃昏,心不由主,把那些撈得的辛苦錢,流轉於曼歌淺笑之中。香港的春天,也真長久得很,他的黃昏,就給春天的煩惱佔領了去。一個人住在春天的綺夢裡,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直到回到世上來,才知道歲月真的過了那麼一大截了。
「你們瞧,我也有一塊錢的票子。」阿珠挖出一張狹長的票子來;那票子滿紙都是洋文。
他們夫妻倆,怨天尤人,整個房間黯然失色,房門以外,卻是一片歡欣喜樂之聲。阿珠帶著頭,在門口大榕樹底下跳秧歌,捉迷藏,玲玲,瓏瓏,也是喊得起勁,跳得起勁。
www.hetubook.com.com是陳太太的堂弟張子沅,澳門住不得,香港去不得,大陸歸不得,晚上拖了一床蓆子在過廊上攤地鋪,事事礙手礙腳的;他的淘金好夢,跨入了澳門便破滅了。他眼見陳太的臉色雖是紅潤了一點,心事卻一天一天嚴重起來;天聲的眉頭皺著鎖著,言外之意,他也懂得;連孩子們的興致也一天一天壞下去了。他知道他走上了一條絕路,不獨他自己沒有辦法,連天聲的辦法也不很多的。
「我總當你們回到了家鄉,安安穩穩可以過得好一點了!」
「呸,一千塊錢,夠甚麼用?」玲玲把他手中那張人民票撲落一下打掉了。她從自己袋裡挖出一張綠色的票子來,「你瞧,我有港幣!」
這時候,天聲、林弟、志傑、明中、璐珊……他(她)們各自背起各自的十字架來了。說來,時代是這麼的離奇,場面總是這麼尷尬;飄浮在海外的這些「上海人」,一家骨肉,大難來時各自飛;有的在大陸,有的在台灣,三分天下,一分落在香港。思想的鬩牆之爭,每一家都在掀起了波浪,不讓一個人的精神有個安頓的去處。彼此的幻想,就這麼破滅了,既說不出工作有甚麼值得努力的目標,也沒有甚麼美麗的遠景,可以憧憬。享樂眼前,得過且過的念頭,就在苦悶的黑土中生了根。但是,求刺|激、享樂,痛快一時,一切玩意兒,帶來了更多的煩惱!人生萬花筒,在這蔚藍的海天背景上,投射出一條條絢麗的長虹!
「你就獨自闖了進去?萬一輸了呢!」
場上已開出第七個大了,他茫然就在「大」上押了十元,他贏了。接上去,他押了八場「大」,果然還是「大」,到了第十六個「大」開出來,他茫然贏了一大堆籌碼了。
「我不走,我不走,死也死在這裡!」
她們在那兒想:她們的爸爸袋裡有港幣,有美金,一定有好多好多錢,算起來算不清的錢。她們來到了這麼一個看不懂聽不懂的地方;這是中國的地方,卻又不是中國的地方;眼前滿是中國人,可又不十分像是中國人;這是甚麼都有的地方,這是甚麼都沒有的地方;這是有錢人的天堂,她們相信自己已經來到了天堂。她們的爸爸,有著數不清的錢,這就行了。她們把自己的單子擺在爸爸的眼前。
突然地,他心頭跳動得利害起來,誘惑正在向他招手。他又覺得上帝並沒辜負了他,他應該忠心於她,為她而生,為她而死的。他忽又轉想,或許這是安眠藥發作的初期狀態,猛又打了一個寒噤。心裡想:她喝得多,發作得快,再過一回,他自己是不是也這麼軟下來呢?遲疑了一回,他把嘴唇印在她的唇上;猛然,她的嘴唇動了,他的舌尖給吸住了,她的兩手,緊緊抱了過來。地獄跟天堂,就隔著一張紙,他又飛入飄飄乎的境界了。他沿著頸脖胸膛,一路吻著。她願意他在她的乳|房上達成高潮,留連得許久許久,她才輕輕地開眼睛來。
「好了,好了,我們到了天堂了;要甚麼有甚麼,我們要爸爸買!」
他想起了自己對社會的責任;這是社會遺棄了他,他並不願意遺棄社會。他並不想偷懶,也不願意不勞而獲;他願意盡一份勞力,得一分報酬,他相信自己可以做一個很好的齒輪。但是,他的舊社會關係就這麼割斷了,每一根賴以生存的生命索子都粉碎了。一個人在生存的權利上受到了這樣重大的威脅,他還該對社會盡甚麼義務嗎?社會對於他,還可以要求些甚麼嗎?
「你讓我把她處理得妥貼來!」他像個很聽話的小孩子。
「表姊姊?」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變了!」
「對,對,爸爸不民主!有香蕉他一個人吃,不民主!」玲玲停著嘴,「來,來,來!我們來唱:打倒爸爸,不民主!不民主!香蕉不給大家吃,香蕉不給大家吃,真可惡,真可惡!」她們兩人就這麼一唱一和起來了!
賭神就是這麼照應著這個毛頭小夥子,他不知觸甚麼機,忽然到了第十七盤,他押到「小」的那一邊去,色子就帶著幸福跟到「小」的這邊來,又一連押中了七下,面前的籌碼堆得更高了。幾乎「小」「大」由之,呼之即來,那女郎笑逐顏開,招呼得妥妥貼貼。她相信財神跟在他的身邊,要不是大鄉里,沒見過大場面,下不得大注;否則這一觔斗,一定變個大財神了。她陪著他吃晚飯,換籌碼,除開他自己那筆本錢,贏了四千多塊錢。用慣了人民幣的,一千一萬倒也沒嚇住了他;那女郎卻對這位旗開得勝的小夥子有些兒驚嘆不已。她替他包紮了一疊票子,送他到電梯,招呼他自己小心錢財,希望他第二天再去。
她們整天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拖著媽媽問長問短,她們的媽媽,老是那麼不作聲,結底總是那麼一句話:「你們年紀還小,你們不懂!」
「拿甚麼來保證?我知道你是捨不得那個白蛇精的。可是,你當心!我一時性起,我會殺掉你的!」她若笑若怒:「你以為我是說說笑嗎?」
澳門這樣小的螺絲殼,一轉兩轉,又轉到中央酒店門口了;這東方的蒙地卡羅,這帶有誘惑性的世界;四個紅字,就在他的眼前躍動。他冷笑了一聲:「反正到了絕路,『跳海』還是抓住自己的命運,就憑自己來選擇了。」他看了老半天,想了老半天,決下心來了。「好吧,等死,不如尋死,說不定命運會向他招手,一個觔斗,翻上雲端去呢!」
「那末,好,你說!你這些日子,住在那兒,跟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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