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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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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晚霞

第八章 晚霞

他,這麼一層一層推想開去,耳邊已經沒聽到她的叫喊,直到侍者叩門送香港的星島晚報進來,才從她的心魂中浮了起來。他看了正面幾行大標題,信手翻到了第四頁,「白璐珊慘遭毒手」一行大字箭一般刺入他的眼珠,「嗄」地一聲,他就捧著報紙坐下去了。他一字一字追尋這條新聞的線索。她,不錯就是她,清華舞廳的舞|女,本日午刻,在英皇道月園碰到她的舊友,姓李的,也是北方人,一個一向吃軟飯的過氣軍官;他邀她到Y酒店少坐,說是有要事相商。不知怎麼一來,兩人就吵嘴了,那姓李的,惡向心邊起,打破了玻璃杯,就挖碎了她的臉龐。
「你這鄉下人!怕甚麼?你總共一個熟人,你的姊夫,陳天聲;我的事,天聲明白得很,他自己回去了,就是把你託給我了,你懂不懂?」她雙手攀在他的肩上,輕輕在他的耳邊說著。
「天聲,你真傻,我還怕天下男人死光,一定要那個窮小子嗎?」
「不要說了!不要說啦,這沒良心的狗仔!」她一臉怒火。
「要是她不答應呢?」
賭攤本來有一種不成文的規則,叫做攤路,也就是所謂賭纜;賭慣了的,好像那顆圓球,這幾粒色子,這些小石子,自會依著「大小」或是「單雙」的路子走去的。說穿來,也並不怎麼神秘,因為世界上一切現象,形成的或然律,總是成個「五十一」與「四十九」之比。十萬對夫妻在一起,他(她)們的兒女,大體是這麼一個比例;四顆色子,搖出了十萬回,其「單」「雙」的比數,也是這麼的;自然界供獻這麼一個或然律,就是賭徒手裡的總纜子。但是,十次裡面,可能「一大九小」,「一小九大」,「二大八小」,「八大二小」,「三大七小」,「七大三小」,「四大六小」,「六大四小」,「五大五小」,那就碰各人的運氣了。久賭成精,他們有了一種幾句總訣:「久老防跳,久跳防老,不老不跳,住手為妙」。子沅碰上了運氣,老的時候,他在跟;跳的時候,他在變;剛巧不老不跳,他已經跟那位女郎做甜夢去了。
這麼大膽,這麼甚麼都是無所謂的作風,倒把子沅聽呆了;他想不到開門見山,一些想也不敢想的話,就從這麼美麗的女孩子嘴裡吐出來。他紅著臉說:「可是,我那房間裡,也有一個女孩子睡著呢!」
「不,就算不回家,等回:也得上賭場去!」
從餐廳走向酒店的距離,本來是很短的;那個少女不鍾情?她心眼裡,把子沅當作活財神!醉眼矇矓,帶點鄉氣的男人,格外顯得篤實可喜。結結實實的身體,嬌羞可掬的樣兒,比之她那些浮滑少年,多三分中意之處。他依照著沙旦的意向在走,三分裝傻,三分裝醉,還有四分裝糊塗!就讓她帶到「結局」的去處了。
「你是連著我們都押在命運上去吧!」她回過頭去,看那白茫茫的海波。
「明中,這又算甚麼!」他拉住了她。
「噢,你跟林弟就養了那麼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跟我就不養一個玩玩!」
初夏天氣,午間悶熱,滿天黑雲,到了未牌時分,一陣雷雨過後,天朗氣清,一條長長的彩虹,從海的盡頭掛到山的頂上來。孩子們跳出了湫隘的小籠,奔向沙白渚清的海灘上去。天聲夫婦倆,憑窗遠望,心神跟著彩虹向那白浪滔滔的茫茫遠處飛馳。那美麗的彩虹,逐漸逐漸消失在蔚藍的天空之中。床上桌上地板上,攤著孩子們興奮了老半天的熱情餘痕;他隨手撿起了阿璋玩折了的竹箭,輕輕敲著窗邊的玻璃——她明白他的心頭,起伏著怎樣的念頭。她知道這個晚上,子沅一定要在中央酒店開始第二回合的命運戰鬥去;她知道天聲心頭想說些甚麼話,這番話,又如何開得口呢?她們並沒有可以幫忙他的力量,子沅興沖沖地剛贏了一點錢,淋他一頭冷水嗎?但是,道義上似乎應該有一番話要跟子沅說一說的。她從天聲手中接過那枝箭來,笑著說:「賭神開始收他的徒弟了!」
「嘻嘻!這有甚麼好看!這又不關我的事!」
「天聲,你就看不起我,是不是?」她把他的外衣脫了,掛到衣櫥去。「不管怎麼樣?今晚住在這兒!」
「又不是看電影,到那裡去?」陳太太笑了。
「敏娟,你不讓我去試一試嗎?」
「那怎麼行!」
「不要那怎麼行了!你跟林弟不是過得挺好嗎?」
「林弟說的,她也要到澳門來,我可等不及了。」明中點著他的鼻子說:「她要到澳門來找你,讓孩子也見見爸爸!」
「那末,我問你,你不是跟那個姓滕的小夥子打得火熱嗎?」
許多年輕女孩子,就因為他們自幼被抖落在荒漠的社會裡,一隻野貓似的給養起來;有的就給生活鞭子打得太慘了,剛有了知識就嘗遍了人世的悲酸,她們當然現實得很,知道此時此地無錢不行,她們心底,更需要精神上的愛。明中竟乃忘記了自己從「愛」變形的「妒忌」,卻叫子沅把那份飛來的愛情,像垃圾一般簸掉她。這麼一來,她又走歪了道路了。
「贏了一點兒,不多!」他臉上一股得意的神情。也到天聲耳邊輕輕地說:「萬把塊!」
「那你為甚麼要我替你作證人,證明我和你此時此地在一起呢——你,賊膽心虛,是不是?」
「不信!好!那末,我走!」她霍地站了起來和*圖*書奔向門邊。
天聲從她的臉上搜索了老半天,眉毛斜彎著,眉心舒展著,嘴角淡淡的笑容,找不出甚麼特殊的意味;她好似說了一句老老實實的話,話的票面跟票價是一致的。他懂得她是一團火,能夠熔化任何堅強的意志,他是沒有力量去抗拒的。他跟她相處的日子越久,就越成為他心目中一個大謎;一年半的時光,就把這麼一個淑女,變成了淫|娃,旋風似的性格,誰也把握不定。
「又是怎麼行!不行也得行!一個男子漢,連太太面前撒謊都不會;就說,一直賭到天亮了,先輸了一筆錢,不能放手了,後來總算贏回來了;風頭好,又不能住手了。要末說,香港來了一個朋友,喝酒喝醉了,一覺睡去,忘了;總之,怎樣撒謊,都行。你也不可憐可憐我,孤孤單單一個人在澳門,連陪我一晚都不成,一年多的交情,就是這麼不值價!」她忽而莊重起來,說:「天聲,近來我仔細想過,我要好好兒嫁個人,嫁個像你這樣的一個男人!」
「不行也得行!天聲!你只要證明我這一天這一時候,人在澳門,跟你在一起,不就行了嗎?」
「好吧!你就去試一試吧!」她回過頭來,對他微微笑著。她叫他到中央酒店看看子沅的情勢;失風的話,叫他拉他回來,莫讓他脫了底。她也說一句期待的話。「也許幸福在照顧著我們的。」
「敏娟,那一場頂大的賭博都輸了,千萬百萬的家當,那麼一掃而光;到了小命運裡輸上幾百幾千,又算得甚麼!」他發了一聲長嘆。
「天聲!良心要擺在當中,我甚麼地方虧負了你!我要你記牢今天的日子,我在甚麼地方碰到你,——從甚麼時候到甚麼時候,我們兩人就在這個房間裡;這總不是假的吧!要是有人查問,你要說實話!」
「子沅,你出了頭了!」她這時仔細端詳他的臉色,明堂發亮,兩眼有神,該是發財的樣兒!「噯,你說說看,這麼多的錢,怎麼弄來的!」
「媽媽,我也去!」
她搖搖頭,停一停,說:「試一試,假使輸了呢!」
他心裡明白:這女孩子是利害的;她讓他穿上了這件濕布衫,就此脫不下來。她說得明明白白,只有替她洗刷乾淨來,他自己才洗刷得乾淨;就像掉在水潭裡,她就拖住了你的腳,看你能不能掙扎著爬起來。她活不成,你也休想活下去。想來想去,只有聽憑著她的擺佈,沒別的路子可走了。他自己就像屠洛涅夫筆下的羅亭,甚麼事都是遲遲疑疑,黏手黏腳的;既沒勇氣抓過來做,也沒決心來擺脫;倒不如耶泰那利利落落,說做就做,不管後果如何,苦的甜的,一股腦兒,自己一口吞下來。他自己就不如明中這般爽辣。
「一走了事,賴得乾乾淨淨,是不是?」
「借你的光啦!你是福星!」他也勻了一碗甜的米湯澆在她的心坎上。「我敬你一杯!」他端起一杯白蘭地,送到她的唇邊。這酒很甜,容易上口,她也就骨都喝完了。接著他又敬了她一杯。等到三杯落肚,她的兩頰泛了紅光,嬌艷得很。
「你回去好好安慰她,叫她不要來,我就會到香港去看她的!」他一臉懇求的神情。
「又是我們不懂得啦!媽媽,你騙我們!」阿珠撅著嘴。
他這麼一說,她倒呆住了!他輕輕用手指敲著玻璃窗,接著說:「希特勒,史太林,毛澤東,蔣介石,這些都是狠天狠地的賭手,賭贏了坐定江山,予取予求;賭輸了只好溜之大吉,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政治圈子裡,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他看著她的臉色,「你讓我去試試看嗎?」
「你讓我回家去,你得讓我回家去!」
「虧你是個男子漢,這麼怕死!」她揩乾了眼淚,冷笑了一聲。「這兒的僕歐,就是我們的證人;我們兩人在一起,是不錯的吧!我說,出了事,我們兩人一同逃到澳門來的,看你怎麼說!」
這時,明中贏了一點錢,看他那麼心神不安,嗔責道:「要你急甚麼,那麼大的人了,還怕拐了去!」她要他下注去!
「媽媽!我也去!我跟舅舅去!」阿珠叫起來了!
陳太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她滿肚子都是話,只是說不出來。她恍然明白:男人是天生的叛徒,撐船碰上了逆風,就會不顧一切,拿自己的生命去跟命運去賭賽的。她自己總是女人,也說不出不該冒險的理由;不過有了兒女,總得替兒女們想一想,輕易下不得注的。
「看你恍恍惚惚地這樣子,再上賭場,輸了錢,那才倒霉!要走,也得定定心!」
「咦!這又奇了,姓李的又不是我的親人,怎麼會是我的主意?我倒要問你,我對你總算不錯了!你會聽我的話嗎?」
「人家說起來,總是不大好的,」他猶猶豫豫地想不清楚,究竟該不該住到這一房間來。
這條血淋淋的新聞,把這血淋淋的事實帶到他的眼前來;這姓李的破口大罵:「媽得皮!你中意了白臉,咱老子就要你好看!」珖瑯一聲搞破了那隻玻璃杯,猛地向她臉上劃去,左臉眼角上就劃開了一大塊,鮮血直流;她一邊掙扎,一邊叫喊,她的右掌,又給劃破一長綹,痛澈心骨。這狠毒的男人,又撳住了她的頭,在右臉下頤上劃了交叉的十字,把她的嘴唇割成了兩片了。直到僕歐聞聲趕來打開了房門,她昏倒在血堆裡,https://m.hetubook.com.com這姓李的兇手就溜著走了。
「我告訴你:我的妻子的堂弟弟,他要上賭場來的。他昨晚贏了錢興致很好。她怕他年紀輕,把不穩,叫我來看照他的!」他白了她一眼:「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拖了出來了。」
「呣!不關你的事!」
自從他的太太,把大陸的真實情形帶了來,聽夠了大變動的大場面,家鄉於他已無緣,武漢也不再是他的第二故鄉,看來他要在這天南海外混下去了,眼前這一群消瘦的兒女,喚醒了他的責任,挺起脊樑來重新做人,卻又不知從何做起。一時是安分守己的念頭在警惕他,深淵薄冰,事事得小心謹慎;一時又是冒險心理在鼓舞他,苦悶的心境,迫著他作孤注之一擲。
「糊裡糊塗,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想不出究竟甚麼道理。別人身邊,都帶著種種攤路的記錄本子,焦心苦慮,老半天才下注;只有他,想到甚麼是甚麼。說也奇怪,我想到「大」,搖出來的便是「大」;我想到「小」,搖出來便是「小」,我住手了,就會開出全色來。你說怪不怪?開頭就是那麼幾十塊錢,籌碼越來越多!前天晚上,就贏了四千多。昨天晚上,不到半晚,又贏七八千!我總是把細,膽子小,要不,天都翻過來啦!
「舅舅到那裡去,我也到那裡去!他拿了好多好多的錢,我們也拿好多好多的錢!」阿珠表示她也懂得了。
「你就讓我孤孤單單住在酒店裡?」她那麼楚楚可憐。
可是,命運弄人,天聲進了中央酒店,有人正在賭攤邊上等著他,其人卻是黃明中。她一把抓住了他,不由他分說,就兌清了籌碼,立起身來,要他跟她一同走。他且走且看,擠擠人頭中,也看不見子沅的影子。她就是那麼親熱地挽著他走上了八樓,到她的房間裡去;她對他笑一笑,砰地一聲,把房門關起來了。算起來,也差不多有三個多月,不讓他去親近她的了!
「說起林弟,我已經悔之不及了!」
等張子沅和楊姑娘,糊糊塗塗地進入夢境,天聲和明中卻已清清醒醒坐在賭攤邊上了。他找來找去,找不著子沅的影子;他暗自推想:這孩子一定來過了,夜深了,回家去了。或許一贏了錢,或許輸掉了。他這麼想來想去,心神不安,連眼前的攤路,也恍恍惚惚不十分留心。他想要抽身回家,明中硬是不許;做好做歹,才讓他到家中去探個實訊。
「那怎麼行!」天聲脫口而出,這麼一句焦急的話。
「我不信,我不信,」他冷冰冰地搖搖頭。
子沅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楊佩英正從酣睡中醒過來,陽光之下,顯得這女孩子格外秀麗動人,一串成熟的葡萄,顆顆都是飽滿的。雖說明中那麼殷勤招呼他,他和佩英之間,似乎更進一層的認識。而且他心頭總把她當作一顆福星看待,他走進賭台,第一個照應他,就是她,一直他就那麼走了好運。他就甚麼都沒有說,一同吃飯,閒談,直到她到賭場返工去。他是答應她,料理一點私事,就上賭攤去。他也記取了她的話:「風頭順的時候,放手多賭一點;風頭壞的時候,要自己緊收一把,不要任性!賭久必輸,賭場總是沒有好結果的。」他心裡覺得她倒是很厚道的女孩子。
「天聲,我要你想想清楚,只有聽我的話,替我洗清白來,這才替你自己洗得清白!」她的話那麼有決斷。
「我的小鳥喲!看嚇得你這樣子,連嘴唇都青啦,紫啦!」她低下頭來,貼著他的臉,溫暖他,撫措他那受驚的心魂,「差不離連膽子都碎啦!」她把嘴唇在他的右臉磨來磨去,好似母羊那麼疼愛他。
華南的女孩子是熱情的,西方文明把男女之間的種種,整個兒改變過來了。子沅眼中,覺得這女孩子,大大方方,毫無拘束;挽在他的臂上,親熱得很。她坐在他的邊上,有說有笑地,替他斟酒佈菜,就像她的「達令」一般。他放眼看去,細細的蛾眉,雙眼皮兒,端正的鼻樑,瓜子臉兒,只差顴骨高了一點。她也識字知書,談起報紙上的新聞,九九不離十,有她那一套說法。她說她自己姓楊,叫楊佩英,在中央酒店做了三年多女侍;一家五口,就靠她來養活。茶樓酒店做女侍的,照例沒有工資的,她們的生活,就靠客人的「踢破」來維持,每月多則五百,少則三百,這是這麼過下去。她們的外賞,那就看客人的額角,她們自己的運氣啦。近來市面不好,跑賭場的也少了!她這半年來,就很少撈到大筆外賞的;這一晚的這筆錢,還是第一次。她也見過許多豪客,一晚贏三萬五萬也有的,只是從來沒見過像他這麼一帆風順的。算起來一萬二三千元不算多,累積了五十多攤,抓到這樣一筆錢,那就不容易了。
黑洞洞的房間,漸漸微微有些光亮;她和他就在那微光中打起鼾聲來了。她伸著那雙好似軟化了的大腿,讓新生命在她的天地裡浮游著。他也忘記了整個世界,讓疲乏之感佔有了他,和魔鬼同榻的夢是甜美的,他把握住這一個最現實的現實。
她喘著氣說:「好哥哥,你真壞!」
「不!」這個字的聲音那麼甜;這時,房裡電燈突然黑掉了。
「……」他遲疑了老半天。
「這,這,這……」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知天聲回家一看,也不見子沅的影跡,https://www.hetubook.com.com便又急忙趕回中央酒店,二層,三層,四層,五層,大小賭攤兜了一轉,依舊找不到他的影子。他坐在明中邊上,想來想去,想不出甚麼原由來;後來忽然一想:「這孩子,怕不出了事?」他並不知道子沅昨晚贏了那麼多的錢,自譬自解道:「鄉下佬,沒有錢,大概不會出事的。」
「天聲,你怎麼這麼看不開,你們男人把我們女人玩玩,好似應分如此的;我呢,不服氣,玩玩你們男人看,大家的閒話就多了!近來,我又覺寂寞得很,真的想嫁人,養個孩子玩玩,你就不要我,連孩子也不肯替我養,是嗎?」
「小冤家,你還不夠壞!」他覺得都市的女孩子,撕破了「愛」「情」一類的面紗,單刀直入,只要一個字,「慾」。只要通過「錢」的橋樑,甚麼都可以。他就讓她慢慢地活了過來,又讓她慢慢地死去;直到她願意把整個兒性命交給他,他才讓她橫在床裡壁,做著一場半死半活的碎夢。
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男人,好狠心!」他茫茫地摸不出這句話的意思,也不懂她的動機。
一掉落到她的綺夢中,他的腦子,就那麼糊裡糊塗了。他在黑暗中摸索著,都是沙旦拋給他的禁果。他恍然看見一個魔鬼站在面前,但是他並不曾把魔鬼推開去,而是讓她緊緊地糾纏著。他的手指在發搐,他嘴裡不住地叫喊:「我的心,我的寶貝,我的上帝……」這是他的無能的呼聲,造孽的嘶喊,他自己明白,將來一定會落入地獄,萬劫不復;但他沒有力量去反抗。他隱隱約約,看見她雙手抓著自己的胸膛,眼睛直視,在那兒尋找天堂;她是需要他幫著送往天堂的大道去的。他耳邊忽然響起「助人為快樂之本」這麼一句老話。上帝要他幫著魔鬼來打天堂之門。於是,她和他吻了又吻,莫名其妙地顫動他們的牙齒,大家都被一種糊塗的熱潮所纏繞,忽然嚶嚶地哭起來了。從前,他們好似接近過天堂,這一回,他們都切切實實到了天堂。他迷迷糊糊地想:靈與肉的一致,該是上帝的意旨了!
「養一個玩玩!養一個玩玩?」他倒有些愕然了。
「就是賭攤上招呼我的那女孩子,她帶我上這兒來的!」
「那末,你也一道去!試試你的運氣看!」
澳門跟香港,只是隔著那麼一片水,就像隔著一個世界;天聲也樂於把香港忘記在水的那一方。可是每天下午,香港的報紙,把水那一方的消息帶了過來,市場不景氣,一些不幸的故事,跟他的朋友們,多少有點兒瓜葛。他也關心到自己一些古董上的業務,擔憂那幾家往來很久的老主顧,也會捲入倒風之中。他在街上行走,就怕碰到熟人,會帶些不尷不尬的消息來。有時林弟的影子闖了進來,她的肚子已經快成熟了;他怕她頭胎碰了難產,有了意外,卻又連忙搖開這個記憶,希望世界上並沒有林弟其人,她的肚子和他並無關係。
「你真是鄉下人!這種女人,就是要錢,多給點錢就是了!五十一百,夠了!再多,她們當你是個大鄉里,不懂事!」她要替他安排得妥妥貼貼。「用錢用在分寸上,多,不必!少了給她們笑,犯不著!噯,城裡的事,你不懂,問我好啦!」她裝出大姊的樣兒來。
「好狠毒的人!好狠毒的人!」他把這張報紙擲向她的面前。他心裡明白,這姓李的心好狠毒!這裡面還有內幕!這女人的心,更是狠毒!但是,他面前的女人,是這麼美麗,是這麼熱情,是這麼使他神魂顛倒!但是,她的心比蛇蠍還毒,比豺狼還狠!
「……」子沅只是笑笑,指著「七一四」號說:「我住在這兒!」恰巧和明中的「七一五」是貼隔壁。
「贏了吧?」天聲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好,好,好……」他的話,只是說得他自個兒聽的。
「天聲,我的好親親,不要『不過』好不好?男子漢,說了話,不要翻悔!」
這時,子沅回家來了,小孩子們都高興極了;水果,糖果,餅乾,玩具,書本,衣料,化粧品,買了一大堆,讓他們稱心如願;連陳太太也笑逐顏開,拆開衣料,替兩個女孩子試身,動起刀剪來。天聲告訴她:子沅贏了萬塊把錢,這個數目,也把她嚇呆了;照人民券算起來,就有四千多萬,真是一個讓她伸舌頭的數字。
這一不大不小的橫財,強心針似的把天聲和明中都振奮起來;現實主義叫每一個人都是見錢開眼;只要一介紹,明中跟子沅就像自己一家人。那時,天聲把明中送到房裡,也就匆忙地趕回自己家中去,到把一肩重擔,卸在子沅的身上來。照年齡說,子沅比明中還大上幾歲;明中卻以大姊的身份在招呼他,問長問短,真和親姊弟差不多,她已經忘記了香港那邊發生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忘記了那個忘恩背義的小夥子;她心頭的空虛,有了適當的對手來填補,享受現在;她的哲學,就是這樣:「今朝有酒今朝醉」,將來怎麼樣?她就甚麼都不管了。而且璐珊的臉已經毀了,舞也跳不成了,那窮小子也活不成了;她的冤氣也出盡了!她也不管子沅心裡怎麼想,她眼裡的男人,那是一樣的,給他們甜頭吃,收服他們,叫他們乖乖聽話。她單刀直入,要子沅退掉隔壁那一房間,住在一起,彼此有一個照應。
那女郎把帶著十個小渦,胖胖hetubook•com.com的手掌壓在他的肩上,輕輕在他的耳邊道:「你是活財神!」一綹香氣沁入他的鼻孔,他陶陶然有些兒飄盪。他在自己鄉里,並不怎樣安分,也懂得男女情趣。面前的籌碼,把這分禁忌解開來,先是貪饞地看著她,接著便把她的手掌從肩上移到自己的掌中來了。這時候,攤上開出一個「大」來,他又贏了一大把籌碼,高興得跳起來!
他一想到她把自己拖在一起,她就是這麼狠,她要他脫不了身。他只怪自己的糊塗,但是事實如此,又有什麼辦法?他給亂糟糟的念頭攪昏了,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
「孩子,你們年紀還小,不懂!」
他聽見明中的一連串詛咒、謾罵、指手畫腳地叫囂,才知道那一個小圈子裡也有了一點風波。她頂中意的小夥子,滕志傑,那個擦皮鞋的小白臉,給清華舞廳另外的舞|女迷住了;那個舞|女叫白璐珊,許林弟的姊妹淘。為了這樣,她怪天聲,是同惡黨,串通了來弄送她,都是黑良心的;她又替林弟譬解一下,說她臨落月,自己身體不好,或許不知情;她坐定天聲一定知情的,只是瞞著她一個人。她跳起來說:「你們瞞不了我,我全知道了。志傑跟這婊子住在牛池灣,簡直不要臉!」這時候,好似她是天字第一號的貞女,豎得起牌坊的。她又從那位山東佬高大昇那邊探知白璐珊跟一條軟皮蛇,叫李仲達的,(這傢伙先前也是大陸的中級軍官)同居過一陣子。她已經找到了這條蛇了,她要他鬧開來,有她撐腰!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她要他攪得璐珊死得活不得,也不讓黑心的小夥子便宜了去。她說起她這一套收拾白蛇精的手法,頗為得意。只不知她是攪混了場面,才到澳門來躲風頭?還是事前走開了一陣,表示她自己不曾參加這一回的計謀呢?他恍然面前這個女人,像海水那樣:一時月明風清,一片淪漣,扁舟容與,安閒自適;忽而飆風疾轉,驚濤壁立,急雨駭浪,摧舷拆桅;她就是這麼玩弄著男人,吞沒你的生命,抓住你的呼吸!
她把籌碼點一點,這一下可贏得多了,一千三百五十元。風頭順,手氣好,籌碼多,膽子壯,時來運到,無往不利。她替他算一算,這一晚又贏了七千多,風頭順下去的話,三萬五萬眼見的事。她仔細端詳這行了運的小夥子,理了髮,換了衣衫,眉清目秀,額角開朗,是個發財的樣兒。他就抓了一把籌碼,放在她的手掌裡,替他握了起來;她約略看看,也有三四百元模樣,心裡想「這小夥子倒也慷慨得很。」她嬌聲淺笑,對他表示了謝意。他也就叫她連著他的籌數一併換了現款,說是要歇一回。他要她一同吃夜點,她高高興興地把那些現款檢點好來,換了衣衫,陪伴著他上餐廳去。
「那有甚麼關係,等回兒,算了賬,給點錢,打發她走就是啦!」她就像付了定頭,找定了主顧。
「天聲,船幫水,水幫船,大家幫忙則個,天沒坍下來,怕甚麼!」她把他擁在懷裡,「你仔細看看,新聞上並沒有說璐珊死了,只是臉上破點相,怕甚麼。冤有頭,債有主,活口對活口,她自己跟那姓李的,有過一段舊姻緣,藕斷絲連,才鬧出這樣的事,怕甚麼?」
「敏娟,小孩子們說玩話,倒滿有意思:頭一個字是買,這個年頭要發財,做生意買賣是一條路,這條路風險也很大。鋌而走險,做無本生意,『搶』也是路;去年,香港有一年輕強盜,三分鐘就搶了一家銀行;二十萬現款,手法乾淨,比荷里活的打鬥片還精采。膽子小一點的就去偷,從飛簷走壁,夜入人家,到三隻手摸袋袋,各人有各人的本領。太平山下的故事,老千設局訛詐,連台好戲;大鄉里貪圖便宜,到處上當。其他橫財,就到馬場賭場去找尋,撿得了利市就是便宜;一旦走了霉運,那就準備跳海。說穿來,買,搶,偷,騙,拾這五個字,那是碰碰運氣看,差不了多少的!」這麼一想,開頭想勸勸子沅,得意時且住手;此刻,倒覺這些話是多餘的。「我們真傻,我們為甚麼不上賭場試試命運看!」
給她的磁性一鼓舞,他又昏昏沉沉,聽她的擺佈了。「好罷,反正不是冤家不聚頭,前世欠了你的債,今世來還!不過……」
「張先生,你要走運啦!你要走運啦!」她膩在他的頸邊,嬌聲嬌氣把每一個字注入他的心坎裡去!
「怎麼不行;你就像李十一郎一樣,連孩子也不要了。」她看他那麼緊張的神情。「她說,她要見你的這位太太,甚麼都不管,就是要你們承認這個小孩子。」
他看她,好似開玩笑,又好似並不開玩笑。「那……」
「嘻嘻!我也不回去了!我也要跟著你啦!」
「媽媽,我也去!」一窠小鳥都吵起來了!
中央酒店照樣活躍著,各人都在做各人的綺夢,張子沅伸著帶上了兩隻戒指的手,不斷摸索面前的籌碼。那位女郎拿著一枝鉛筆替他畫記「大」「小」的符號,她輕盈的笑容,好似替他添加了財氣。她直覺地把他當作財神;因為他從落手以後,一直沒有失過風。這一晚的攤路,總是「大」「小」,「大」「小」,這麼交叉的多,不知他憑著甚麼靈感,也會歪向這一攤路來,就在天聲打鼾這一時期,他的面前,已經堆著一大堆各色各樣的籌碼了。
他把她推開一點,「你說,是不是你的主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天聲把自己的遭遇,隱藏起來,只把子沅的好運氣,帶回家去,讓自己的妻兒少一些掛慮,多一點興奮。他自己盤算一下,除了給明中那百塊錢,自己也輸了百多塊,他目前一家六口,靠著他手邊這點錢,輕易碰不得意外的。這麼一想,心就寒怯起來。他又想到明中那場禍水,不知怎麼演變開去惹上了是非,那更不得了。幸而子沅走了紅運,暫時解開這個大結子;他心裡真想把明中推向子沅的肩上,閉門推出窗外月再說了。
「你管不著,回香港去,向差館投案;我說,教唆殺人,都是你的主意!我說,你是我的達令,看你逃得了!」她的眼睛,兩股火燄,像是要吃人!「天聲,我要你陪我一同死!」
「輸了,那就算了!我跟你說,這一年多,沒到澳門來,算是沒上過賭場。其實,眼前一些朋友,販黃金,運軍火,走私,碰巧發大財;一陣罡風,打得七零八落,也是眼前的事。有的炒金上倒了大霉,輸了一兩百萬,比買馬票還輸得苦!有的做進出口,西藥、五金、膠胎、熱門貨囤得多,一觔斗翻下來,跌得你粉身碎骨。說起來,都是賭博;賭博有輸有贏,那倒不必這麼擔心。」
「那怎麼行!」
明中替自己打好了如意算盤,但是天下事,卻未必合上她的如意算盤,明中摸到了男人心理的一面,她眼前這個男人,剛從舊禮教的傳教中解放出來;他們雖說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但那種家庭的溫暖,使他們覺得單調,沉悶,一句話不夠刺|激,尤其是在事業受了挫折,眼前沒有遠景,希望一一破碎以後,自然而然地都在求強烈的刺|激,煙酒,女人,都是適應著這一個目標而來。她就讓他們在狂縱奔放中獲得快意滿足,她變成了夠味的大眾情人。她卻忘記了自己是個女人,她懂得中年以上男人的心理,卻把年青下一代的男人心理摸歪了;他們雖說在狂風暴雨中獲得剎那間的快意,但他們正需要一個溫暖的家庭,她就把滕志傑那一邊看錯了。那孩子雖說願意匍匐她的腳下,他卻更滿足於璐珊的小窠。此刻她認為有了錢就可以解決的小事,恰正碰了一次更多的鼻灰;一個懂得男人心理的女人,常常不懂得女人的心理,甚至連她自己的心理,都不十分了然的。
「不許你這樣講!」明中忽然笑起來了。「天聲,你說相信我,我是不是這樣的人,那天,我氣不過,高大昇找了那姓李的來,一五一十,把白璐珊的事告訴了他,那是有的。我想,讓他去鬧一陣,攪散了,就算了!那知這傢伙會這麼做出來!他要做,我又有甚麼辦法?」滿臉瀉著眼淚,濕了她的整個前襟!
「那些地方,不是你們去得的!」天聲壓住了他們。
偏巧他踏進中央酒店一步,還沒和賭神見面,明中卻輕輕把香港的現實問題帶了來了。他把那小孩子形容得那麼逢人喜愛,好似她自己恨不得也有這麼一個好寶貝才快意。她說:「林弟孤孤單單,無依無靠,也真可憐!我的媽媽看不過意啦,親自送她上醫院去,陪著她在醫院裡,住了兩個多禮拜。你們男人,就不管死活,樂你們自己去了!偏生你們那孩子真好玩,林弟寶貝得甚麼似的,連痛得死去活來的味兒都忘記了!她說,就是沿門求乞,做叫化子去,也要把小寶貝養大來!」她一面說著,一面還是發著傻笑。
一進了房門,她才知道這小夥子並不如她想像的那麼老實;她佈好了棋局,準備誘敵深入,他卻雙馬連環,只讓小卒過河試探。等到她飛相叉士,設防固守;他已集中車馬炮機械化部隊的火力直攻軸心,叫她全軍解體。第一局她輸了,第二局她沒有贏,第三局她已清醒,她要和,他不肯和。
「但願無事,就好!」
晦氣星就站在明中的邊上,開頭贏了一點錢;不上十攤,已經輸光了;她的錢袋裡,只留下十多塊錢,她就抽出十塊錢,買了籌碼,押在「小」上,偏巧不巧,這一下是全色,通吃。她張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攏來。她回頭看看天聲,他連忙從皮夾裡拿出最後一張紅票子交給她;她看見他的皮夾也是空了,這是一份最後的本錢。那一陣,輸輸贏贏,直到東方吐白,她手頭只留了五十多塊錢,天聲總算一下,他自己的籌碼,也不過百來塊錢。這時,連連呵欠,和一種迷茫的情緒,把她和他再送到臥室去,天卻已大亮了。天聲低著頭,牽著她的手,從七樓的拐角一轉彎,迎面和一個人碰了一下。彼此抬頭一看,呆了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是你,噢!」天聲那麼驚訝地。
「她是你的甚麼人?」
「我告訴你!恭喜你,你又做了爸爸了!好胖的小寶寶,真把林弟急死啦!」她笑得那麼俏皮。
「你說良心要擺在當中!想不到你這樣好好的女孩子!就變得這樣狠毒,甚麼都做得出來;你說,是不是你的主意!」他再迫著追問一句。
「好,好,好甚麼?十二分地委屈了吧!」她站在他的身邊,抱著他的頭,把他擁在自己的胸膛前。「天聲,替我擋過這一陣,我不會忘記你的。你不要怕,不一定會出事的。凡事總得防一著,是不是?我就怕那姓李的,窮極無聊了,亂拉扯!」
「萬把塊」這三字,卻讓明中聽得清清楚楚了。她滿臉笑容,向著他問天聲:「你剛才就是找他嗎?我說!」她從頭到腳,把子沅打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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