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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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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孽債

第九章 孽債

她向那老年人,看了又看,她並不認識他;這老年人卻是這麼和藹可愛,好似她自己的親屬。她看看他,又看看志傑,好似他這一天的意義,跟其他一天有特別的不同;她只是下意識地覺得是這樣,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她坐起了半身,再仔細看看,志傑是坐在她的身邊,那老年人微微地笑著。
他搖搖頭。
天聲,早已摸熟了明中的性子,知道除了讓她獲得十二分快意,沒法使她和順過來的;在目前,她已經成為他的重負,恨不得卸了下來,偏生前緣有定,不讓他輕輕憩了肩的。(他那年輕的妻弟,跟明中在一起,就要輸錢;換過了那位楊姑娘,就贏錢;賭場上的迷信,簡直是不可解的。到了後來,子沅幾乎和楊姑娘形影相依,見了明中,理也不理了;明中就一直嬲著天聲,不讓天聲有一天清淨;他要她早點回香港去,她卻一天挨著一天,一直不曾動身。幸喜她自己換掉了鑽戒、金鐲,手頭還寬裕;子沅也是贏多輸少,那一段日子還過得下去的。)
陳太走到他的枕邊,問他怎麼說,他嘴巴動了動,動了動,依舊聽不清說些甚麼。
「我看他受人指使,另有門道!」另外竊竊私議。
「神經病瘋子!」有人輕聲在說。
「爸爸,」她再叫了一聲。
「看她說話很吃力!一時嚇昏啦!一個北邊人,山東口音,她自己說在一家舞廳做舞|女,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這邊!害她的叫李仲逵,他是山東人,軍官出身,還是她丈夫的朋友呢。」
「老一輩的人是比我們好一點,她們就算替自己打打算盤,也會替別人想想的!不像我們這一輩人,只打自己的算盤,不管別人的死活!」
他微微點點頭。
志傑畢竟是不懂事的孩子,他是一開頭就嚇慌了的;他只怕這場禍水惹到他的身上來,幾乎想逃開香港,躲到是非圈外去。他幾次想稟告自己的父親,話到了舌尖,又吞下去了。後來鼓著勇氣向魯老闆去申訴。魯老闆既不責怪他,也不譏諷他,要他擔當起責任來。他說:「孩子!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不過,今天的事不同了,男人要像個男人,有義氣,能擔當;這姓白的女孩子,她的臉為了你犧牲掉了,你不管愛不愛她,你得娶她,養她,養她這一輩子!你父親那邊呢,有我,我會去說的。」這才把志傑的腰脊撐起來了。
他一聲不響,頭也不抬,仍是嗚嗚地哭著。
這麼一說,璐珊才知道明中也到澳門去,她原怕明中有機可乘,會把志傑抓了去的;而今名份已定,她倒頗想明中知道這一番新的關係,下意識中,她自己覺得這也是一種光榮的勝利。「好!你碰到了明中,說我記掛她!」
「犯了甚麼王法啦?判了多久?」
他緩緩轉過臉來,貼著阿珠的嘴唇。
「璐珊,魯伯伯陪著我來看你的!」他站了起來,立在魯老闆的左邊。他告訴她,魯伯伯就是M理髮的老闆,他父親的老朋友,他父親請他來看她的。
「你記掛她!她才不記掛你吶!她恨透了你,知道嗎!」林弟一本正經地說:「她的母親,倒是厚道人;我這回住在醫院裡,舉目無親,全靠黃老太太招呼我!這孩子,也是她一手料理的!」
她們兩人一推一詳,蛛絲馬跡越說越對了。璐珊要林弟當心一點,「林弟,疑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是吃虧在先了。不過,明中這樣個人利己的算盤,是打不長的。她以為我給她這麼一暗算,一輩子就完了;那知吃了虧,也就撿了便宜。我卻也因禍居然得了福了!」她就把魯老闆跟滕老先生的話,一一說給她聽,她很愉快地說:「我是毀了相兒,倒真的抓住了愛情了,」她停了一下,又說:「你見了明中,甚麼也不要提起,看她怎麼說!」
滕老先生呢,他從儒家的道德觀點出發,一口應承;比魯老闆講義氣更進一步:「到了今天,再壞的女人,也該是你的媳婦;因為這是做人,不是戀愛。」
直到第二個星期,白璐珊裹了一臉創傷,和他在法庭上相見了;這位英雄,才從幻想的境界回到現實世界來。他只聽得她一面啜泣,一面申訴:她到了香港,孤孑無依,和這姓李的,一面之交,攀了鄉誼,乃遂引狼入室;她是在威脅之下,被他污辱了的,忍氣吞聲,苟活下去。後來,她手邊一點現錢都花光了,只得下海伴舞去;他還是予取予求,拿她賣笑的錢去喝酒賭錢。她跟他吵了幾次,捱他幾次毒打。有一回,他偷了她的手錶金鐲,把錶送給另外一個女人,把金鐲換錢亂花,這才大鬧一場,好幾個月不敢見她的面了。直到上星期,偶爾在月園碰了面;他就這麼下了毒手,他幾乎要她的命。她的血淚,把整個法庭聽眾都感動了;他的頭越來越低,自己明白,這些不要臉的事,都是他自己幹的。他那替天行道,為社會除害的大旗,就此倒下來了!他自己忽然覺得自己只是蟲豸,畜生,不要臉的東西;他自己舉起手來,左右開弓,打了一頓嘴巴,好似冤鬼附上了身體。
「要是他不來呢?」
「咦,她是山東人,丟我們山東人的臉!手邊沒有刀,留下她的狗命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是運氣了她!」他發了一聲冷笑!
那天晚上,明中的手氣很順,「老」跟「老」,「跳」跟「跳」,居然贏了四千多塊錢;她要天聲邀了子沅跟那位楊姑娘一同上六樓跳舞去。每一回,她跟子沅同舞的時候,都是熱烈得很,她對子沅表示關切,約他快敘一晚。同時,她迫著天聲絆住了那位楊姑娘,她要天聲明白,除了替她找尋幸福的道路,他自己就永遠沒有脫身的日子了。
一提到林弟來,天聲就更心煩了;他覺得眼前的事,沒有一件是停當的。他恨不得把這些事敞開來,談個明白,但是他並沒有這個勇氣。
子沅一聲不響,看看他的臉色,只見蒼白皮下,一條條青筋,貧血的徵象。
「他們說你殺了人呢!」
「老鄉,不要這麼娘娘腔!哭甚麼!」一位長了滿嘴鬍子的老犯人,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膊。「開頭有些兒不慣,慢慢也就慣了的!」
「我能拿石子丟你嗎?」天聲覺得她這麼任性縱情,當然她自己的過失,卻也是社會的過失;他自己,也得負一部分責任,「明中,你看看!璐珊就這樣一輩子殘廢了;那姓李的,一輩子受罪;你就一輩子,良心上負疚!為甚麼,你就這麼任性!」
「姓甚麼?我不知道。」林弟想了一想。「不錯,那傷害你的,正是北邊人,報上說,先前也是軍官,你自己總該明白的吧?」
那位受難的白璐珊,回到了醫院裡,仰臥床上,回想自己的身世,命運乖舛,怎麼又碰上了這麼一個魔蠍星;他對著鏡子看看,輕輕揭開頭上的紗布,一道道紫紅的血痕,烙毀她那份動人的容顏。從右邊看去,芳容依然;從左邊看去,簡直換了一個人。她曾經看到過一位半邊美人,想不到自己也落到這樣一個命運。
「聽她說,這姓李的,和她好久不見面了;昨天,偶爾在英皇道上碰到的;邀她進了酒店,沒講幾句話,就動手的!」那看護長補充了幾句。
「這一年多,我就這麼糊糊塗塗活下來了!我越糊塗!你們就越開心!不過,天聲,我也是一個活活的人呀!我還年輕,樣兒也還不錯吧!男人我已經有了,我也要愛情呀!志傑,那小夥子,也是前世的孽,一見了他,我就發瘋似地愛他!你看,他的樣兒像不像我?偏生他會變心。璐珊,她攔路替我搶了去,你說,痛心不痛心?天聲,她心狠,我比她還要狠!我真要她不得好死!」她忽而悲切起來。「一出了事,我知道糟了,悔之不及了。我怕,志傑那小夥子,再也不回來了!我傷害了白璐珊,可奈也就傷害了愛情了!」
她說出兩個沉重的字眼:「冤孽」;這一世受的苦痛,都是前世欠的孽債。被踐踏受損害的人,就這麼解脫了精神上的負擔。她對著鏡子裡的影子發怔;她只有這麼一條謀生的大路,這條路就這麼斷掉了。她想到滕志傑那個小冤家,又是一筆孽債;那時候,一時興之所至,要從黃明中掌裡挖取這一顆珠子。這一場禍水,就從這兒起的因;而今,她已經養不起他了,她這麼一副相兒,小冤家說不定變了心。她想到這兒,就不願再想下去了。黃明中輕輕易易就擒了回去;再不,多少姊妹都歡喜他,男人的心,一變就沒有邊了。她頹然倒在枕上,讓眼淚泛濫在無邊的寂寞之中。
「你替我想想,真是夠煩悶了,你又何苦纏著我!」
「他死,我死,大家一起死!」她那股吃人的眼火。
「我纏著你,你就討厭;別人纏著你,你就舒服,我打電話去叫林弟來好不好?」
「你剛才不是懊悔不迭吧?怎麼又忘了!」
那知事實的發展,恰正和她的預想完全相反;那天晚報上,刊出了白璐珊跟滕志傑訂婚啟事,還刊出一篇訪問記,璐珊就把愛情說得那麼純潔,簡直是戀愛至上主義的信徒;她說她自己跟志傑都是貧窮圈裡的人,此間只有窮人了解窮人,同情窮人;她相信在人生的艱苦道路上,她和他共同創造真正的幸福!這些話,也許是新聞記者加油加醋渲染起來的;明中看了,一肚子的不舒服。
這時,天聲似乎留神在聽楊姑娘的說話,他的嘴巴老是動著,大家依舊聽不出他在說甚麼。陳太湊到枕邊,靜靜聽他的聲音,咿咿唔唔也是聽不清楚。還是阿珠聽懂了一個字「去」,好似叫她們去看看。佩英也就低聲和子沅說:「照那女人的口氣說來,這孩子還是天聲的呢」,子沅回頭看看天聲,他的眼睛瞇開了一條縫,好似在招呼他。他靠近他的耳邊,對他說:「我知道了」。天聲也就微微地點點頭。只是一顆圓滑淚珠,從眼角滾了下來。
明中越看越氣,一臉鐵青,大聲喊道:「爛污婊子,也講甚麼愛情,不要臉!」她把房間裡的東西,乒乒乓乓摔了一地,一面哭,一面叫:「我要殺人!我要殺人!我要殺掉他,那忘恩負義的畜生!」
她理也不理,一回兒,霍地爬了起來,又打開第二瓶白蘭地,張開口在灌!天聲想替她搶了下去,她就老實不客氣,把酒瓶擲向他頭上去了。
「她自己怎麼說?她是幹甚麼的?害她的hetubook.com.com是誰?為甚麼下這麼狠的毒手?」那一圈記者急於要知道這些事。
這麼一說,璐珊忽有所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中這女人真利害,借刀殺人!借刀殺人!我問你!那山東佬是不是姓李?」
「譬如志傑死了呢?」
「那末,我嫁給你,好不好?你可又不要我啦!」
「天聲!你不能饒恕我這一回嗎?」她還是低著頭,好似在基督面前禱告,表示她的懺悔。「想不到,後果會這麼壞的了!」
「你知道,這個世界變了;先前,不是一個姓藍的舞|女,也是給一個男人刨了臉龐;臉是女人的本錢,這種男人,就這麼毒,要他見不得世面,活不成!」又是一個發的議論。
「那麼,你不要多想了!」
「你那天跟那姓李的法庭對質,他不曾說起明中嗎?」
「這不是你跟你自己找麻煩嗎?」
從李仲逵的口供裡,大家也聽不出另外的線索;他的話,一半誇大,一半氣憤;他不願意別人說他吃女人的軟飯,要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來替天行道。一則他是北邊人,氣概比較豪爽,胸襟卻十分狹窄;他做過軍官,威風過一時,不願意讓別人看作是被利用的傀儡。儘管黃明中在澳門擔驚受怕,他卻始終沒說到黃明中一個字。一個人,當他犯罪的時候,開頭是清醒的;一動手就糊塗了,甚至進入昏迷狀態,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甚麼事;他自己看了報紙上的記載,好似這一場大禍事,是別人闖出來的,跟他毫無關係。他自己又像在那兒受最後的裁判,經不起良心的譴責;他在找尋許多理由,這些理由,一一又被他自我駁倒;直到那最後的理由出來,他此次行兇,只是移風易俗,為社會正人心;這麼一來,他便自己把自己塑成偉大的英雄了。
「有甚麼仇恨,要這麼害她?」
他點點頭,他看著子沅跟楊姑娘從房裡走了出去,一直目送了去。
北角英皇道,白璐珊慘遭毒手的新聞,把一群外勤記者吸引到廣德醫院的會客室裡來。陰雨,黃昏時分,給濃煙蒙罩的房子,顯得格外沉悶。他們就圍在一起,閒談,打橋牌,排遣這又緊張又寂寞的時光。走廊上,只見穿白衣的護士穿梭似地來來去去;有時也伸過頭去看看,想來醫生已經動了手術,該有點線索了。一回兒,看護長帶了好消息進來;大家立即放下了紙牌,擁向前去,團團圍了她一圈。她低下頭去想了想,好似她要找出一條索子的頭緒來。
「沒有為甚麼。是女人都要殺!女人是禍水;香港的女人,妖裡妖氣;殺,殺,殺,殺,殺,殺,殺,殺她們精光!」他好似張獻忠下凡,鐵青著臉,右手裝出殺人的樣兒!
她怪著天聲,言辭之間,有些兒怨恨;那堆積在天聲心頭的愁悶,她漠然無所感受,反反覆覆,只是把自己肚子裡的牢騷說了又說。她看見天聲穿起了上裝,準備回家,兩眼銅鈴似的虎住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地,她狂笑了一聲,飛奔向自己的房間去。天聲連忙追了上去,只見她一進了房,就打開白蘭地的酒瓶,仰著頭直灌下去。剎那間,她氣也不換,盡是灌呀灌呀,把一瓶酒都灌完了。她喝完最後一滴酒,便把酒瓶向衣櫃摔去,摔偏了向,卻把一隻痰盂打碎了!
這時,警察走過來,把他提到審問室去了;他邊走邊說:「怕甚麼!怕甚麼!」
「我看,這裡面還有文章;她養活他,救濟他,他還會恩將仇報?」有人帶點兒懷疑。
等到明中的火燄漸消,恢復了常態,天聲試探著想和她談談今後的安排。「明中,為著你自己著想,也為著你的老母,你應該有個歸宿!」
「是你的女人?」
那楊姑娘也是精靈古怪的女孩子,她嘴裡不說甚麼,心頭卻明白得很;表面大大方方,眼角卻處處留神。她把天聲當作自己一家人,親近得分寸上。她心眼裡的子沅是財神,子沅心眼裡的她是福星,水乳相投,到了這個境地,整個世界,就變成她和他兩個人的孤島,不容第三者插足了。明中雖說成熟得很快,卻因為腳步跨得太大了,人生的意義反而十分隔膜,她就向水底去撈月亮了。
「她是女人嘛?」
「好的,」她冷冷地這麼一句,「你替我把志傑找回來!」
還是賬房出的主意,把這兩個血人送到另外房間去。再叫僕歐抬起了天聲,放在床上,一面叫醫生來急救;剎時間,整個走廊上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那位在中央酒店裡碰命運的黃明中,她天天從港報的本市新聞裡,找尋這場殺傷案的發展線索;她知道璐珊的傷勢,已經一天一天好起來了,半邊臉兒,毀得不成樣子了;李仲逵也被捕落網了,他的口供,從頭硬到底,真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拖累到她的身上來;這才一塊石頭落地,放下了心。可是璐珊一字一句的聲訴,字字刺到她的心坎;那姓李的判處十五年徒刑的消息,字字在她的眼前飛動,渾身覺得不自在。天聲坐在她的對面,兩眼盯著她,沒說一句話;她低低垂著頭,一股熱流怒火,燙傷了她的心。
「爸爸,」阿珠也走了進去。
迷迷糊糊之中,他好似聽到了庭上的判決m.hetubook.com.com:「十五年監禁。」十五年的數字,比他二十年再做一條好漢,短了一點;但是這瓶洩了氣的英雄牌啤酒,一點勁也沒有了。他和這個世界,就這麼暫別了。他看見白璐珊滿頭白紗布從法庭的大門消失掉了,他自己卻在庭警監視之下到牢獄去了。
「是,殺了人!」他臉上毫無表情。
「一輩子見不得天日啦!」另外的囚犯插了嘴。
她咬咬牙齦,老半天才說:「人真是難處!我越遷就別人,別人就越不聽我的話!」她想起張子沅也給碰回了一鼻子灰,心中猶有餘恨:「那我會甚麼都不管的!」
「死了就好!我願意跟他一同死!」
可是,音樂一停,各自回到各自的座位,子沅跟楊姑娘又膩在一堆了;他跟她越是親密,明中便格外煩躁,那一座火山隨時都會爆發起來。照說,男想女,隔重山,要慢慢地爬上去;女想男,隔重單,拉開來就是的;但是,一個女人把男人的心境看得太簡單了。越是想走近路,彼此反而越遠了。而且,男女私情,多少帶點神秘性;女的總是比較取守勢,走一段曲曲折折的路,過若即若離的癮;此中另有味兒。明中把這過門兒,看得太輕了;人家要接近她這份心思,也就冷掉了!
他依舊點點頭。
她昏昏沉沉睡去,迷迷茫茫醒了過來;夕陽從牆壁爬行到那面鏡子的斜角上,反射出一輪彩屏,把她綰繫在把握不定的夢境中。她回頭一看,志傑這小冤家已經坐在她的床前;他的邊上,一個老年人陪伴著。
子沅看著她和他進了房,好久沒出來,跟著到房門口聽一聽,也不見甚麼動靜。他彎下身子向鎖眼看看究竟。一見兩個血人,一臥一坐,不禁狂叫起來。一時驚動了僕歐,賬房和旅客們;打開房門一看,那一片血污樣兒,就把大家都嚇呆了。明中一頭亂髮,一臉血腥,卻是笑嬉嬉對大家叫道:「來,來,來喝一點!喝一點!」她伸出手來好似送一杯啤酒給他們的嘴邊。子沅走近身去,想看看天聲的情形,給她用力拖了一把,腳下一不小心,滑了一交,就倒在血泊中了。他連忙爬了起來,明中也就拖在他的臂上爬起身來,她緊緊靠在他的身上,把臉貼向他的臉龐笑嘻嘻地笑著:「達令!喝一點吧,喝一點吧!」他要想掙開去,她就拉得更緊,不讓他動一動。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覺得有人把手掌摸著他的頭額,微微張開眼睛,只見一位穿白衫的醫生替他在換紗布,邊上兩位穿白衣的護士幫著在料理,子沅他們也站在他的床前。他只聽得醫生輕聲的說:「還得注一次血,血流得太多了,真危險!」他要想說甚麼,只是嘴角動了幾下,一個字也沒說來。
她聽得發呆了,她自忖被世界所遺棄了,想不到世上還有這份溫暖的人情。她明明白白聽得魯老闆說:「你是滕家的媳婦了!」
「說起來,她傷心得很!這姓李的,在香港失業流浪,還靠著她不時救濟他呢!」
「璐珊,明中的心地,本來也是厚道的;對於她我比你清楚得多,只有一年半載,她就變得這麼自私自利;這個社會環境太壞了,甚麼人落到染缸裡,人性都變啦!她的口氣好大,說是命運開她的玩笑,她就開命運的玩笑;甚麼事都是開玩笑,一切無所謂;說不定,她要開你的玩笑,偏巧碰上了老實人,做出來了;你也晦氣,他也晦氣!等著瞧吧!說不一定自扳石塊壓腳背,壓碎了她自己!」
「說了好半天,你還是放不下!」
「要末,大家都不成,她丟開手,我也丟開手!」
「明中,明中!」
明中,一想到自己用左手栽培起來的愛情,給自己的右手斫掉了,她就流下淚來了。「天聲,這事沒鬧穿,我好你也好,大家好,你也不用怪我了!我想,暗地送一筆錢給璐珊,再多一點也可以;那姓李的,本來不是好料子,關幾年收收性,你也替我送點錢去。」她看看天聲的臉色,「不過,無論怎樣,璐珊該識相一點,可不能再惹志傑了!拜託你,寫封信給志傑,說我在這兒生病,即日到這兒來!」她一臉懇求的神情。
「不,」他搖搖頭。
他拭著眼淚看著他們,他回想起自己怎麼會莽莽撞撞打出這麼個主意來。白璐珊並沒虧待他,她跟一個年輕小夥子住在一起,也是她自己的事,跟他又有甚麼相干?他就聽了黃明中一番話,茅草火性子,一燃燒通天,吃虧的還是他自己。他這時神志清醒得很,但是倒在地下的牛奶,哭泣也沒有用了!他喃喃自語:「我又喪在一個女人的手裡!喪在一個女人的手裡!」他想奔向那一群記者面前,傾囊倒篋,把這番曲折,詳詳細細吐露出來。可是案已結了,人也散了,那一群記者早忙著另外的驚天動地的新事件去了;對著他發獰笑的,就是牢窗上的粗鐵條,橫的豎的,把他的生命封閉在這暗淡的斗室中。好在同牢的囚友,有判五年的,十年的,二十年的,也有無期徒刑的,惺惺惜惺惺,他雖是比上不足,卻是比下有餘,慢慢地咬嚼著自己的生命再說。
「天聲!」陳太恍然也有所了悟,輕輕在他的耳邊說:「不要多想!你自己的身體要緊和_圖_書!放心好了!沒有誰會怪你的!」
「明中,」他拖著她,要她靜下來想想,「慢慢來!慢慢來!你想一想!」
「無冤無仇。」冷冷地這麼一句。
「那為甚麼要害她?」
璐珊的心境一好,她的身體,也就很快復原了;她的姊妹淘,同情她的,不時到醫院去看看她,替她這被毀了的容顏,表示深切的惋惜。他們口裡不曾明白說出來,心裡都知道容貌一毀,一個女人,就沒有甚麼巴望。她自己卻是心靈有所寄託,淡然不以為意;老天給她留著一半的光輝,這光輝就分給愛護她與她的心愛的人。還有一半的獰獰面貌,她就分派給那個醜惡的世界了。
久而久之,大家才弄清楚;這位年輕女郎,酒醉失心瘋,失手傷人,打昏了她的男友。子沅跟受傷的是至親,他進房去看情形,給她拖住了的。可是明中一直那麼「達令長,達令短」,不讓他有抽身的機會,直到她吐了一陣,昏昏沉沉睡去了,才算脫了身。擺在他的眼前,就是這麼一個瘋了的血人,一個傷了的血人,還有一個他猜不透的謎子。
「你不是毀了她的臉了嗎?」
「天聲,」陳太在他耳邊叫了一聲。
「天聲!」她的聲音突然響亮起來。頭也抬起來了。「你說我是這樣的人嗎?鬼迷呂洞賓,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鬧到這步田地!以前,我們母女倆,淪落到這個冷冰冰的地窖裡,有誰管我們的死活,我是拿了我自己的青春挽回我媽媽的性命的;哼,從那天起,我就甚麼都不管啦;不錯,我自私自利,自顧自,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們男人,色酒財氣,哼!人就是畜生,畜生就是人!你也是這麼一套貨色!」
有一天下午,璐珊午睡剛醒,護士帶了許林弟進來了;她的手中,就抱著那滿了月的孩子。她住在醫院裡這麼一些日子,林弟還是第一次來看她。林弟告訴她:就在這幾天,要到澳門找天聲去,不管怎麼樣,就算陳老太太來了,她也要跟天聲講個明白。她說,「明中去的時候,還說給我帶信去,找個確實音訊回來;那知也是一去無消息,不管怎麼樣,我找天聲去!」
「好了,打了三次強心針,神志清醒過來了。」她說,「白姑娘的左臉,上下五處傷口;眼角那一綹,深得很,幸而沒曾破了眼珠;顴骨那一刀,沒傷骨,不要緊;頭上的一刀,向後歪了一下,血流得多!下頤那一個十字叉,把嘴唇割碎啦,總算縫好了;別的倒沒有甚麼,只是破了相啦!」
「君子成人之美!」
一個昏昏沉沉地睡在醫院裡,一個瘋瘋癲癲住在酒店裡;這個謎子裡的內情,一直都沒曾完全猜透。中央酒店那些賭臺上不少好奇熱心的人,也沒有誰能夠把這份線索找尋出來。好在明中身邊還有一大筆錢,他們就替她找了醫生,請了特別看護照顧她。有時有些清醒,那就吵著要喝酒;不知怎麼一來,立即糊塗過去,又是那麼癡癡呆呆地。她亂叫一陣子,志傑,天聲,志道,總是叫志傑的多,她們也不知道志傑是誰。
「不!」不知費了多少氣力,他才說出這個「不」字來。
「我並不恨她,只是以後得當心;這樣的人是可怕的!」
「對啦!黃老太太很照應你呢!有一回,明中找了一個你們山東人來,說了許多你的壞話!要不是老太太閘住她,罵了她一頓,明中真會跟那山東佬上舞廳去跟你大鬧呢!」
顯然地,舊一代的人,滕老先生,魯老闆,連她自己的父親也在內,都是富有人情味,推己及人,發揮相親相愛的人性;他們承認人的性格上,總有那麼一些缺點。知道原諒人,寬容人;危急困難時期,知道扶助人。到了她們自己這一代,連帶著鄉氣的志傑都在內,現實的意味重起來了;人與人,之間就有這麼一把利害的算盤;「需要」當作生活的唯一條件,為了自己的需要,就把別人的利益墊在腳底。她是看中了志傑的,可是她跟明中是一樣的,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曾經要了許多不乾淨的手法,甚至有點兒卑鄙。她眼見新一代的人已在叩門了,溫情主義忽而變成了一種負擔,一種罪過;一個人就是一種機械,踢掉一個人,就像踢掉一副機件。選擇一個人,就像選擇一卷發條,不讓有一些兒的錯誤。過分的苟求,譴責,讓你在精神上無法忍耐,除非你是一副機械。她突然愛慕起舊一代的人來,借著他們的光輝,她才有希望脫開畜生道向上飛昇去。
「是了!對啦!這都是明中出的主意;我老是想不懂,這姓李的,怎麼翻臉無情,動武傷起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璐珊低著頭輕輕偎著這小孩的臉。「世道人心,真的變了;我們這一代,不如舊一代,他們這一代;也許會更兇狠殘忍,失去人性呢!」
這時候,整個房間都是光輝;這年老的魯老闆,正是背著幸福袋子的使者。她坐了起來,要跟他們一同去看滕老先生,她渴慕著那看顧她的忠厚長者。他們要她再靜養一些日子,慢慢來;既是一家人了,甚麼都可以商量著辦的。
接著,她放聲大笑!哈哈哈……一片笑聲,就在房子裡打旋,徐策跑城般一圈接著一圈跑著。天聲走上去拉她,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順手一甩,又甩過去了。那麼,奔了十來轉,忽然倒了下來,她仆在地板上了。天聲屈著身子,想扶她起來;一碰到她的手,她就猛力打他一下,簡直不讓他近她的身。
「人家的女人,管你甚麼事!」
黎明時分,天聲神志才有些清醒過來,頭重得很,眼皮也睜不開來,他就瞇著一條縫看一看;整個房間都是白色的,床前一張長沙發,橫著三個人;子沅,阿珠和他的太太。他不知道此地是甚麼地方,又不像自己的家裡。他瞇了一瞇,就合著眼睛在想,只覺得額角上陣陣刺痛。勉強抬起手來,這手臂也有千斤重,向頭上一摸,才知道纏了一大圈紗布。他才隱隱約約記起,自己受了傷,睡的是醫院的病房。他稍微抬起了頭,把眼睛張大一點看看:子沅和他的妻子,就是穿了外衣斜靠在那兒。他這麼睜了一下,眼角就掣痛得利害,只能閉起眼睛,重複墮入半昏沉的境界。
「天聲,我要他,我不能讓他給璐珊再抓了去!」她好似有把握地說,「你也有你的難處,說不定林弟會來找你的;志傑一來,我就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男女之間,總是這麼一筆糊塗賬!」有人在那兒嘆息。
「天聲!不要傷心,那位黃小姐,已經好得多了!」
「她丈夫呢?」
「又不是我動的手;志傑再跟她一起的話,別人說來,她跟他倒真正有了愛情了!」
正當議論紛紛的當兒,警察局的電話來了,說是疑兇李仲逵已經落網;沒等電話說完,一窩蜂似地,他們又趕向警察局去了。投在他們眼前,這姓李的,彪形大漢,是北方人的樣兒。雙眼血紅,大概整個晚上沒睡好。他看見這麼許多眼睛看著他,這麼許多鏡頭對著他,呶呶嘴吧,在發氣。
「你罵得對,我也是這麼一套貨色!」
「大丈夫,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咱姓李的,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做了就做了,怕甚麼!」他又在冷笑!「大不了,平頭之罪,有甚麼稀奇!二十年又是一條大好漢,怕甚麼!」
黝暗的牢房,那股潮濕鬱蒸的氣息,讓這姓李的靈魂慢慢甦醒過來;他畢竟不是英雄,卻也做不了窮兇極惡的兇徒;給他損害了的,只是可憐的兔子,而他自己卻也虎落平陽,進入黑房來了。他腦子裡,這牢房便是他先前給士兵重禁閉的黑房;士兵進黑房,十天半月就算了,他卻要在這黑房裡度過悠悠的歲月,他對著板縫裡一道陽光,呆看了老半天,他已經和陽光的世界隔離了,忽然他號啕大哭,把一房子囚犯的眼睛都吸引過來了。
「在大陸沒出來,死了!」
這時,門外剝啄聲,他打開來一看,進來的正是跟他混得很熟的楊姑娘。
無巧不巧,來了一位少年婦人,帶了剛滿月的嬰孩,從香港到澳門來到了中央酒店來找黃明中,又說是要找陳天聲的。那婦人一見了明中,也就發呆了,明中好像認識她,也只是呆呆地看看她,對她傻笑了一陣,問些亂七八糟的話。楊姑娘摸不著了頭腦,急匆匆地把這消息送到醫院來,叫子沅去看個究竟的。
「事可犯得大啦!夠一輩子挨苦啦!」那老的搓搓自己的眼角。
「不,不,不曾。不過我們北邊人,性子剛直,要稱好漢;就算明中背後燒的火,他也會一肩擔當,不拖出她來墊背的!」璐珊拍拍她的手背說:「難怪明中這一陣子躲到澳門去,賊膽心虛,不敢見人啦!」
「白小姐,你放心!好好休養,一切有我!」魯老闆靠近床邊一步。「我跟志傑父親數十年交情,甚麼事,他的就是我的。她父親瘋癱在床上,不能起身,叫我來看看你!志傑這小孩子年輕不懂事,恾了;照說,天坍下來,也該自己頂上來。一句話,你要是願意的話,你就是滕家的媳婦啦!小孩子,整天在家閒著也不是事,他依舊回到我那店裡去,一切,你放心!」
「十五年。」他帶著哭聲,好像小學生對著老師在申訴。
「她自己知道,這姓李的要來害她的嗎?」
「唔」了一聲,他的淚珠又滾出來了。陳太連忙替他揩乾了眼淚,把臉貼在他的臉上。
「不是你的女人,那為甚麼?」
他就是那麼昏昏沉沉,又不知睡了多少時候,才聽清楚子沅跟阿珠的談話:「那姓黃的,醒過來了,還是瘋瘋癲癲的!差不離脫不了身,只能送瘋人院去了吧!」
一室的人都在交頭接耳,覺得這個兇手,神經錯亂,亂殺人!
這一下,這酒瓶不偏不斜,恰好打在天聲的額角太陽穴上,破了一大塊,鮮紅的血泉水般射出來;他驀地神昏眼黑,一段木頭似地倒下去了。那酒瓶落在地板上,珖瑯一聲碎了,澄黃的酒汩汩流著,跟那血水混在一起,圍繞著他的頭臉在泛濫。她哈哈大笑,伏在地下拚命地喝,一半是腥的血,一半是甜的酒。她的嘴,迎著那股血流吸到天聲的額角,叭兒狗似地舐著他的眼皮、鼻尖和嘴唇。她那血紅的嘴,就把他的臉,油漆得神廟裡的關公似的;她還是得意得很,一邊舐著,一邊笑著。有時,還坐在地板上拍手,把一地的血酒濺滿了自己的衣衫。
「那我更忍不下這口氣了!」
「男子漢,就這麼沒心肝,下得毒手?」有人替她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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