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酒店

作者:曹聚仁
酒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章 峻坂

第十章 峻坂

「爸!這盎脫真好,她帶我們來玩的!」
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只聽得小寶寶甜蜜的打呼聲。
「媽不讓我們到醫院裡去看爸爸吶!」那頂小的噘著長嘴。
「此刻黃太在招呼著。」
「媽媽整天整天在醫院陪著爸爸,不回家!」
「我要找她回來!通力合作,有難同當!」他把林弟的信交給她的手裡。
「爸給一個壞女人,打破了頭啦!」那頂小的說。
「耶泰娜?」
「爸爸!小寶寶也姓陳的呢。」
「好妹妹,他也姓陳,跟你們一樣。」
世事變幻,一重重刻畫在黃太的皺紋上,她認為做人總有做人的一番義務,這義務跟林林眾生相去不遠;一隻貓,一頭羊,一匹麋鹿,連一隻小小的蟲豸,餵養自己的雛嬰,那是天經地義,用不著多說的。一個女人,孩子就是第一件大事,她也曾希望著明中有個孩子,孩子是女人的鐵錨,它給每個女人以安定的力量。她老是對明中說:「做了母親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偏生這個小寶寶落到林弟的肚子裡去,明中一連串的荒唐,就荒唐不出一個小寶寶來。明中發瘋了,她一直還在幻想,只要她懷了孕,她的神經病,自然而然會好起來的。
「你這麼說來,我們是散定了!」
「你們姓甚麼?」她輕輕問他們。
「你說!」她仰著頭等他。
「小弟弟!你們的爸爸呢?」
「那好了!真是我們的小弟弟了!」
「新鋪毛坑三天香,你們都搶著要;過了三天,小弟弟哭啦叫啦!看你們還要不要!」陳太笑了。「林弟倒說得不錯,姊姊哥哥,都是那麼喜歡他的。」
「媽,她一整天沒回家,我們到海邊玩,碰到了好盎脫!她帶著我們玩了好一陣子吶!」
「阿呀!朋友們,你們也能猜測我內心的二重意志麼?
「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叫人愛,到謝時,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
天聲自己正是矛盾的綜合體,他眼見人世相就是矛盾的綜合體;他靠在枕上,默默地想,也許宇宙並沒有什麼一定的理路,也沒有終極的目的,也就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他承認自己太太所走的路是不錯的,可是孕育她的思想那個社會,就已經給時代否定了。明中那份閃電式的生活,多少使他頭痛;但是當他黏在她的身邊的時候,又覺生活得夠充實。林弟也可以做一個夠合意的太太,一個很好的主婦;可是這個社會,並不曾替這樣的女性留出生路來,軟弱的,就會給暴風雨簸棄掉。他自己也並不曾有多大的勇氣來反抗社會,但是他願意一個女子有勇氣來反抗傳統的力量。
「我要,我要!」阿璋叫了。
「天聲哥,林弟真的走了呢!」
「你騙我們的!」阿珠抱了過來。「我知道你不捨得的!」
然而,認識現實,有勇氣成為叛徒的明中,她畢竟變成瘋子了,這又怎麼說呢?她大概還是舊的意識在作怪,她還想和浪漫時代一般,用自己心血去培植愛情之果的原故,他想到這裡,也只能嘆一口長氣了。
「不會騙你們的!」
「爸爸!你!」阿珠看看他的額角。「你好了吧?」
夜色已深,孩子們的興致正高;林弟呼著小寶寶睡著了;才走上屋頂,拖一個,抱一個,哄一個,騙一個,把阿珠姊弟一連串拉回房間來。她叫了幾樣菜,讓她們在靠窗的圓桌上吃晚飯,她們狼吞虎嚥,吃得有味;林弟也陪著他們吃了一頓頂舒服的夜飯。那些孩子邊吃邊叫邊笑,幾乎口不停聲,嘴不停吃,好似到了自己的外婆家了。
天聲先把大陸中國的情形約略說了一番;他那漢口客中的家,等於沒有了,沔陽的老家,也是一個零;這樣,像他這樣飄浮在海外的,正是無根的萍草,經不起浪打風吹的。他為著林弟將來著想,與其將來懊悔,不如眼前理智一點的好!
雲身飄在天空
「爹身體不舒服,在家裡休息!媽也沒工夫陪你們去!」
「好了!好了!你們怎麼到這兒來的?」天聲問他們。
她斜躺在長椅上,頭歪在椅背上;黃太扶著她,細細地看著,不覺悲從中來。一家骨肉,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可憐的女孩子,又是這麼瘋了!說來說去,誰也不能怪誰,這都是「戰爭」的恩典,政治鬥爭所造成的罪孽,這個世代的男男女女,都在政治販子手中犧牲掉了!「天喲!」她仰著哀嘶了一聲。
一邊是陳太的悲嗚,她知道林弟的身世和自己差不多的,黃明中的家世,也是差不多的;大家都是小資產階級,從手到口,靠苦做苦省過日子的。黃明中落到這步田地,說不定自己的女兒阿珠也會落到這步田地。天聲做的事,原本是太糊塗了一點,但是,她一知道他的錢,花在這些人的身上,也不能十分太責怪了。這個社會,不讓本本分分的人有工做,不讓正正當當的買賣有路走。她眼見子沅所得的都是淌來之財;只有冒險,才有活路,明知走不得的,偏非闖過去不可;她耳邊聽到的,眼前看到的,都是走私,投機,局騙這一類的行當,她能怪天聲走歪路嗎?
「我們抱回去,好不好!盎脫說,小弟弟送給我們啦!」
「林弟!」天聲輕輕叫了她一聲。他正準備說下去,又聽得有人叩門;阿珠開了門,進來的卻是陳太。
「爸!這屋頂真好玩啦!等回吃飽了,我們還要上屋頂去!」
蘇魯支向著他們的門徒,說:
這時,幾個孩子都醒過來了,小寶寶也「哇」地一聲哭起來了;落日沉到海的那邊,一顆又大又紅的圓臉。
「好!都是你們不好!盎脫走了,把小寶寶送給你們了!看你們怎麼樣?」子沅打她的趣。
「香港的女人真壞喲!」大一點的男孩說。
「孩子,你怎麼又記起他來了?我勸你看開一點,要不,譬如他死了。」
「我去找她回來!」天聲的話,還沒說完,門外那幾個孩子已經一連串把小寶寶連著搖車抬了上來了,後面跟著那老年的黃太。
「盎脫也去好了!」瓏瓏首先這麼說。
和圖書「那末,小弟弟還是不抱回去啦!」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陳家那幾個小孩子吵著起來,要找盎脫,要抱小弟弟去了;瓏瓏璋璋,鬧得格外起勁些,連早飯都不想吃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只要他們稱了心頭,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都是無所謂的。阿珠也覺得那十一層樓的屋頂好玩,算計跟玲玲到那裡去消耗一整天;反正有盎脫招呼他們,有吃有喝,甚麼都不用愁了。
天聲出醫院那天,他的太太就把他送到中央酒店去。她幾乎甚麼都不提,只提了一句話:「千萬不要黏手黏腳,甚麼事都放不開手。」黃明中原是可憐的,他可只能擱在一邊,不要去理會她。她又叫他替下一代替自己的孩子想一想,給他們一個好的印象。那幾天,她就叫阿珠她們留在家裡,不到醫院來,她不讓孩子們知道她們的爸爸有這麼一段曲折,說起來,又是一大堆嚕囌。她送到了門口,就回去了,回過頭來說了一句話:「要走出一條明明白白的路來,我希望你!」她便逕自回家去了。
「你似乎……」子沅在搜索他的意向。
七嘴八舌,把他鬧成一片!林弟在旁看著,眼中噙著一顆飽圓的淚珠。她偷偷地揩了一下,對他說:「本來,等他們吃飽了,我會送他們回去的,反正你們又不在家!」

這麼,一天一天過去,石沉大海,林弟的下落真的成為一個大謎了。白璐珊倒是親姊妹似的,比他還焦急,催著志傑幫著奔走,排日刊小廣告,利用麗的呼聲廣播,結果依舊杳無音訊。天聲就在這些焦灼的日子裡,料理自己的生計,九龍香港,滿處亂跑,荃灣、粉嶺、沙田、長洲兜了無數圈子;他手中抓得到的就是「失望」二字。一陣旋風,已經把他的三朋四友捲入總破產的浪濤中去了。他的一位老主顧,住半山花園大樣樓裡的K經理,人去樓空,好容易才從鑽石山的木屋裡找到了他,總算幸運,把幾代古董找了回來。還有一位跟他十年深交的老朋友,當過銀行經理的,一個觔斗摔在荃灣的木屋裡挨餓,哭喪著臉,提著那雙給蛇咬傷的爛腿向他訴苦,讓他明白寄放在那邊的字畫,早已換了柴米,叫他不必追尋了。他的最後一筆財富是擱在一筆熱門西藥上,躉進那日子,配尼西林市價五元一枝,後來漲到過七元八角一枝,而今連四角一枝,也找不到買主了,眼見三四萬的貨品,可發一筆小小的財的,一塊大冰似的,就在自己手裡,消融得只留這麼一小塊了。
他把這封信,從頭讀了兩遍!「真的走了嗎?不會的吧!小寶寶怎麼辦?」
「我——知——道!」他慢慢吐出三個字來。
突然地,子沅把林弟的信送到了他的手裡;他想不到這樣的女孩子,竟會下了決心,拋下了小寶寶出走了。他撫然有間,默默地對著子沅看著,好似看不懂這封信似的。
「我要,我也要!」瓏瓏也叫了。
魚兒藏在水中!
「我們姓陳,耳東陳!我爸叫陳天聲!」
「林弟沒告訴過你嗎?明中這一回發瘋,也還是為了志傑的事,一半也是明中自己把事弄僵了。」他就把璐珊和她爭風的經過說了一點,陳太聽了,一面點頭,一面嘆氣;覺得亂世男女,竟是糟到這個田地!
「不!叫小舅舅來陪你們一天!」陳太這麼打算。「今天看誰聽話,聽話的,明天再去,不聽話的,不准再去啦!」
「你是說讓她走了,不去理會她啦?」
「那末,好了!你們不許再吵了!」陳太笑了!「今天趕快回去睡個好好的覺,明天早晨來抱小弟弟好不好?」
「我是為你著想啦!」
天涯海角,從此不必相見;天聲,原諒我,不必來找我。
「那有甚麼要緊?我跟玲玲餵奶,晚上跟媽咪睡,好不好?」
天聲仰臥在病榻上,白色長枕,把他擁著了,這時候,好似一位哲人站在他的面上,給他以種種啟示。
孩子,他是我的影子,留在你的身邊,這個世界,是容不得我們有點溫情的;當作你的第五個孩子,留在你們那邊吧。好在他的姊姊哥哥,都是那麼歡喜他的。
「爸!盎脫有個小弟弟才好玩,跟阿璋一模一樣的!」這時,喧嘩的聲音,把床上的小寶寶吵醒了,阿珠連忙趕過去,抱了過來。
「找誰?你是說?」
「就是那個愛羅亭的女孩子,你看她多麼有勇氣,而羅亭又是多麼不中用!」
林弟無意之中,碰到了天聲的孩子們;她挨著一個一個看下去,樣兒都和她自己的孩子都有些相像,孩子們笑起來的時候,簡直就是天聲的影子。她心頭萌生著悲喜交集之感,要具體把握這份情緒,卻又渺渺茫茫,摸不到邊來。
「我不要你為我著想,你說,這孩子怎麼辦?」
「志傑是誰?」
「許小姐?她在七樓房間裡!」

這時,她忽見一群小孩子,從沙灘上奔了過來。她們跣著腳,踏著海水,讓晚潮跟著她們推進。走到眼前一看,那大的女孩子,十二三歲,次的也是女孩子,十來歲,小的兩個都是男的,一個七八歲,一個五六歲,一色臉孔,活潑得很,只是瘦削一點,那幾個孩子,一看見小寶寶,搶著就來抱,連那兩個小的,也擠在一堆,要讓他們先抱。林弟看他們好玩,拖那頂小的過來,抱在膝上,讓他吃糖果。那大一點的男孩,看見弟弟有糖果吃,也就鬆了手,乖乖地坐到她的身邊來。
「明中的事,林弟也告訴過我一些!你們這些男人,順著她的性子,由她調派,放縱她;聽說你也乖乖聽話得很!」她笑了一笑,「看你怎麼辦?我看,她這麼瘋瘋癲癲不是了局;一旦清醒過來,還是不得了!」
這時,天聲看看林弟,林弟看看天聲,默不作聲,彼此都不知道這番話從那兒說起。
「盎脫,他的爸爸呢?他姓甚麼?」
「哼!他死掉了就好!我要他死!他死了嗎?」她依舊那麼切齒痛心!「他死了嗎!」
「不好!我hetubook.com•com要小弟弟跟我睡!」璋璋也叫了。
她們的歌聲,就籠罩在巍巍矗立的屋頂上了。
一邊是黃太的嘆息:她想到黃家的祖先,都是勤苦的儉僕的莊稼人,沒作過甚麼孽;明中的父親震華,從練習生爬起,戰戰兢兢,小小心心,爬到小行員地位,也沒撈過一分非分之財;要說報應,她們黃家不該承受這樣的苦果。她自己記得很清楚,明中自幼循規蹈矩,雖說是獨養女兒,她也不曾慣縱了她。這女孩子在她身邊的二十來年,她是眼見她長大的,從來沒多一句嘴,多走一步路,說來該是一個最安分守己的了。就是生活迫著她走錯了一步路,一步錯,步步都錯;究竟是這孩子的過錯,還是時代的過錯,社會的過錯呢?她也說不上來了。她只有一個念頭,迫著人,不許人活下去,這樣的社會總是不合理的。要說有報應的話,那些政治販子,戰爭販子,他們滿手都是血腥氣,老天怎麼一點兒也不打擊他們呢?她對著明中看得發呆了。
「盎脫,怎麼我們沒見你呢?」
孩子們一場快意,也就忘其所以,不管驀生的盎脫會把她們帶到那兒,就跟著林弟擁到酒店去。一到了中央酒店,那更是她們的世界了。她們坐著電梯,直到屋頂,對著大海狂叫狂跳,那小的兩個,更是興高采烈,好似爬到了天上,要把天邊的星雲都摘下來了。
「聽話!」又是四人齊聲作答。
「爹地,盎脫呢?」阿珠看看房間裡,不見林弟的影子。
「不好,不好,小弟弟跟我睡!」瓏瓏叫了。
子沅急忙接過那封信來,信是寫給天聲的,不曾封口。只見潦潦草草幾行字。
「不過,黃太,你該明白我們是從大陸來的,解放以後這一年多,我們這家人過的是甚麼日子,那是你們想不到的。」
「好,再談吧。」林弟冷冷地把小寶寶抱了回來。「那末,明天見了。」她就目送天聲下了樓,自己關著房門坐向床邊去了。
「爸!我們吃雪糕啦!」頂小的璋璋叫了。
「就是這個麻煩;『我本不要兒子,兒子自己來了。』你偏要把他留下來!」
林弟留言
「好!好!我們抱回去!我們的小弟弟!」玲玲接過來輕輕地拍著。
「我才從香港來!」她低著頭,拍拍玲玲的手背。「我正想找你們去呢!」
「爹地,好了,盎脫把小弟弟送給我們了!」璋璋頂高興拍著手在喊。他們就像撿到一隻野貓,忙得不亦樂乎。
「那只有找志傑之一法了。」
林弟看她們搶得有趣,笑道:「送給你們吧!你們抱回去吧!」
「好,好!好的!」林弟對天聲看了看,笑著說。

「你可知道,這麼個時勢,連我自己也沒有辦法!你是眼見的,大的小的那麼一大堆。」天聲想想了陳太的話,只能把聲口硬下來;但是,他低頭看看手中呼呼入睡的小寶寶,卻實在不捨得。連忙換過了語氣。「林弟,再談吧,好在一時也急不來的。敏娟說,不要誤了你的青春,日子頭長呢,與其將來失悔,不如趁早收梢的好,——再談吧。」
天聲拿了自己的手帕替她揩乾眼淚。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凡事從長計議!我得把實在情形說給你聽!」他抱過了小寶寶,在他的小額上吻了一下。
「你不會騙我們的吧?」阿珠把小寶寶抱得緊緊的。
他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影子,眼圈下一層一疊的暗黃影子,額角上,一道紫黑色的傷疤,流年不利,一個人倒霉破財,就是這個樣兒吧!「天聲!」他喊著自己的影子,「一家六口,不,一家八口,看你怎麼活下去!」他手邊把握得定的錢財,只有一二千塊錢,這麼一個數目,就看他如何再打開新的世界來了!
「這是我的峻坂和顛危,我的眼光上極於崇高,而我的手又欲把持而且依倚——於深谷!」
「媽,怎麼啦?一句話也不說。」阿珠看看陳太的臉!「爸,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她又看看父親的臉色。
「糟了,她走了!」黃太把手中的信給他看。「孩子呢?」
經過了病院醫生的診斷,那專家說她受了意外的刺|激,得靜靜休養些時間,才會恢復常態。他沒曾從花癲這一角度去推詳,因此那麼多的安神藥劑都失了效驗;唯一的靈藥,只有那圓圓的酒瓶。她捧著了酒瓶就高興,喝到某一限度,就有短時間的安靜。那位專家,承認這位失常的女人,當她喝醉的時候,才是清醒的時候,她卻也找不出另外代替酒的東西來。她在院中,就是那麼好好壞壞沒有多大的進步。
「好的!等回,我就回來!」天聲也跟在後面,輕聲這麼說。
「今天真巧!」林弟高高興興地說:「你那幾個孩子倒挺有趣的。他們就是這麼跟了我來了,真是親姊妹似的,他們真歡喜你的小寶寶吶!」
「我有甚麼多心!我知道你一直沒把我擺在心中!」她嗚咽著說,「你是連自己的孩子也丟得開的!」
「就是這個麻煩。」
忽而,她悲嗚嗚咽,道:「好哥哥,好弟弟!可憐可憐我!你不要聽他們的話,他們都是騙你的!你是我的心肝寶貝!你離不了我,我離不了你,永生永世,我們在一堆!」
天聲看了林弟一眼,陳太倒牽著姊弟們的手先走了。「天聲,我們先回去!等回,你們商量好了,再說。」林弟就從她手中接過小寶寶來,默默地在後面送著。
「她丟下了小寶寶呢!」
新鮮的天地,甜蜜的時光是容易過的;他們就在這屋頂上消磨到日斜;四個孩子,玩得疲乏了,躺在一張涼蓆上,呼呼地睡去了。搖籃裡的小寶寶,玩了一陣,睡了一陣,吃了一回牛乳,也睡去了。他倆也就在這安靜甜蜜的空氣中,靠在沙發上,也要睡去了。
一想到這裡,她便嗚嗚地哭了,她躲在黃太的胸裡,東張西望,好似有人在偵察她似的。她記起了璐珊臉上被挖的新聞,記起了李仲達的口供,她的眼前都是可怕的手指!
「你不打算告訴他們嗎?」她皺了皺眉頭。「你太太怎麼說?」
「本來呢,我就讓天聲和*圖*書自己去打定主意;你可知道,他們這一般讀書人,要他們打定主意,包定打不出主意來的;我沒有為難他,只要他想想清楚;有力養活他們,那就無所謂,養不活的話,那就自己識相點。林弟這一走,倒叫我為難了!我也要叫天聲去找她回來,凡事無不可商量,凡事沒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黃太,你說對嗎?」
「這孩子的信,倒也寫得不錯!」陳太仔細在唸著。「當作你的第五個孩子,留在你們那邊吧!」她唸到這句話,說:「她倒堅決得很,連孩子都不要啦!那怎麼行!」
「誰吵,誰就不准去!」陳太這麼一說,那幾隻麻雀都靜靜坐著立著一聲也不響了。「聽媽的話,知道嗎?」
「怎麼辦?你說。」
這一天,天聲整天依舊睡在床上,休息著,偶爾翻著屠格涅夫的《羅亭》;他覺得羅亭就是他自己的影子;他把甚麼事情,看得明明白白,說起來,也夠漂漂亮亮;可是到了要做起來,就顧前顧後,簡直沒有決心了。自己的太太就跟耶泰娜一樣,利利落落,說做就做,比自己有決斷得很。他把這本小說捏在手裡,對著窗外嘆氣:「我們這一班讀書人,這一輩子是完結了!這一輩子是完結了!」
天聲要子沅接近這瘋狂的女人,他的心底便泛起了莫名的厭惡之感。那亂蓬蓬的頭髮,斜掛著的眼角,血紅的嘴唇和不自禁的啼哭嘩笑,顯得神經已經失常。雖說,她是絕代的佳人,瘋子這一意念,就把她和世人隔開來了。他對著天聲點過頭答應的,到了酒店,就把這份諾言吞下去了。
謝謝陳太的友誼,她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太太!
林弟呆了一呆,問道:「那末,你們的媽媽呢?」
「只知道麻煩,麻煩,麻煩又怎麼樣?」
她也說,林弟丟下了孩子出走,那一定飛不遠的;一陣奶脹了,她就會想起自己的孩子來了。「天聲,走不過那麼幾處地方,林弟在港不會有多少朋友的;你到處問一下,大家幫著你打聽打聽,一定會找得到的,你得對她遷就一點,你也該替自己的小寶寶著想,這總是你自己的骨肉。」她回轉頭去對陳太說:「這年頭,中年人的心思變得離奇;無軌列車,也摸不準怎麼一個方向,男女之間的事,有時候,你只能擔待一點。」
「我們自己去好了!」玲玲嘴角那麼一轉。「我知道,這兒往前,往左一拐彎,就看見那所高房子啦!」
「在峻坂上眼向下望,手向上攀,於此中心,因其二重意志而暈眩。
「小弟弟小,要吃奶的;沒奶吃,他要哭的!」天聲哄著他們說。
經過了這一場事變,天聲透過這面凹凸鏡在反省自己,也透過這面凸凹鏡來分析眼前這幾個女孩子。他覺得自己的太太最可愛,她是舊社會教育培養出來的,懂得怎樣控制自己的感情,約束自己的行動,把事情看得比較遠,凡事有個安排。林弟也是舊社會的女孩子,就因為從損害的圈子爬上來,不免軟弱,聽任命運安排。明中恰正是站在另外一極端,她是舊社會的叛徒,現實社會損害了她,她就抓著現實來撕裂,踐踏。但是,她們三人都給愛情征服了,有時在犧牲別人,有時在犧牲自己。
「不是的,我找許小姐。」
「不,不是的,你明白嗎?她是花癲,只有讓她在肉體上滿足了,才會清醒過來的,你懂得嗎?」他帶著懇求的口吻。
「呃,原來你存的是這麼一份思想,當初,你又何必救我出來?讓我落在井底,死在井底,不是完了。」她的眼眶又漲滿了淚水。「你倒好,拉我上了岸,就把我們母子倆一腳踢開啦!」
南島的人事,原像氣候那麼變幻莫測,彌望日麗風清,海波不揚;可是,海空一角,烏雲結集,眼見一場狂風暴雨就要到來。子沅張開了粉紅色的睡眼,仔細一看,站在他們面前的,正是黃明中的母親;她一臉焦急的神情,手裡捏著一封信,他猜想著,明中的病情有甚麼變化。「老太太,明中好了一些吧?」
這一晚,林弟一直沒有睡好,反反覆覆,把從上海南來的一幕幕往事從頭想起。她跟天聲也說不上甚麼愛情,可是有了這麼一段姻緣,彼此也過得還不錯。照說,有了小孩子,彼此的心就敲實了。此刻,她才知道那是個舊社會的想頭,這個時勢,大家都把算盤打得精了;多個孩子,就多一份牽累,說不定天聲和她之間,這一段姻緣,反而疏遠了。
「是的,黃太替小寶寶換了尿布,在餵奶乳啦!」
突然,她的雙眼圓若銅鈴,思路又斷掉了!這一份妒情,就把她帶到狂亂的境界去了。她拿了一根木棍,說是上方寶劍奉玉皇大帝之命,到凡間來殺盡負情的男子,她一把抓住黃太的領口,亂叫亂喊:「志傑,你這薄情郎,無義的人,我要你的狗命!」
天聲又想起了明中的事來:「真是!碰來碰去,都是這一類麻煩的事!噯,子沅,我忽然覺得,世界變得真怪,像明中這樣,看去頂有辦法的,偏偏經不起刺|激;像林弟那樣軟弱的,偏偏堅強得很!你說!」
「林弟!」他把千言萬語擠在叫一聲的語調裡。接上自言自語:「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直到黃太從香港趕了來,她才第一回清清楚楚認識坐在自己床前的是自己的母親,才看清楚自己落在一個驀驀生生的地方。好像給電流燒斷了的保險絲,給修整起來了,往事一一浮了起來,清清楚楚記得了,她記起自己從香港到澳門來遊玩,住在中央酒店的七樓;她跟陳天聲一起玩了許多天,輸了一些錢,也贏了一些錢;最後一回,贏了四千多。她記起張子沅,天聲的妻弟,跟一位楊姑娘混在一起;連著,她記起了林弟,記起了志傑,記起白璐珊那場禍事。
「媽知道嗎?」
「我——知——道!」
「他們可不知道是我們的小寶寶呢!」
小別重逢,這兩個多月的人事變遷,就有幾個世紀那麼悠久,小寶寶這根索子;就把林弟的心更緊繫在天聲的身上;一個女孩子,總得有個歸宿,她似乎願意這麼停泊下來。她看陳家這些孩子也頂好玩,陳和*圖*書太給她第一個印象就不錯,不至於容不下她們母子倆的。她抱著孩子,逗著她說:「哥哥,姊姊,都走了,沒有人要你了!」
「黃太,整個世界都在變啦,我們從大陸來,大陸在變,到了澳門,澳門也在變,人人都有種種可能的矛盾,誰也預料不到將來,明天,下一刻鐘有甚麼變化。也不知是誰說的,如聖賢一般的人,腦子裡也會有卑鄙的念頭;高尚的念頭,也會在十惡不赦的壞蛋心中,如影子一般出現。講到人格,一般的說法都是武斷的,人性總是動盪不定的,說甲是放浪的人,乙是安分的人,也是靠不住。」
有一天早晨,天聲精神很好,陳太帶著阿珠回家去了。子沅把明中的病情告訴了他,他呆想了老半天,轉過身來,對子沅道:「明中的性格,我是明白的,你得幫她一個忙,幫她就是幫了我!」
「盎脫!你跟我爸爸認識的嗎?」玲玲摸著林弟的手。林弟笑了一笑,說:「是,我認識你爸爸的。」
「不會的,不會的!小寶寶睡在搖籃裡吶!」
好容易挨到正午時分,子沅才回家去,飛鳥出籠似的,連午飯都不吃,就趕到中央酒店去了。子沅買了一張搖籃車,吃了午飯,把小寶寶推向屋頂,四個孩子,輪流著玩著推著,整個屋頂,都跑完了。子沅也就跟楊佩英走了一陣坐一陣,坐了一陣,走一陣,過著蜜月似的生活。
天聲的創口,不久也完全平復了;神經也慢慢地復原了,偶爾有些兒掣痛,閉著眼靜一靜,也就好了。陳太這才找到一個適當的機會,獨自和天聲談到林弟的事。她和聲下氣地,說起林弟已經到了澳門,和她見了許多次,談得投機;那孩子也滿有趣,胖胖地,樣兒也不錯。不過,事實是事實,她從大陸來,嘗到過現實生活的苦痛,不願意以一時的感情衝動,造成永遠的痛苦。她勸天聲不要誤了林弟的前途,這孩子也得個安頓。他開頭也頗忸怩不安,看她明明理理,話說在恰當的分寸上,也就放下心來。她說:「你身體一好,就陪著林弟回香港去;應該怎樣安頓?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會使你為難,你慢慢處理好了!我們就在澳門等你,譬如我們留在大陸,你也不必掛心。得暇,能回來看看我們,那更好!」她又說到明中的事,她的發瘋,天聲當然沒有責任;不過明中瘋了,她的母親年紀也大了!總得有個辦法。她替天聲煩心,也替自己一家的生活煩心。「天聲,已經錯了的,不要去懊悔,當心自己今後的腳步!」她嘆了一聲道:「我知道,大家的心境都不好!每個人的臉上,都那麼緊張,神經過敏,惶惶不安。這種情緒,經不得刺|激,一受刺|激,就會不顧一切,胡作亂來的!火氣重,大家忍耐一點兒!」
天聲!再見了!
天聲一夜失眠,和他的妻子談不出結論來的結論,給孩子們這麼一吵一叫,連那份結論也打得粉碎了。「現實」不讓他們在溫情主義的圈子裡打觔斗,人類畢竟是有人性的動物,擺在面前,這麼一個活龍活現的小寶寶,而且是自己的親血肉,就擺脫不開去。陳太就讓步到聽憑天聲的決意,一切都可以,她對林弟的印象,的確不算壞!
她雙手搖著黃太的肩膊,眼淚流在她的衣襟:「志傑,好哥哥,我的心肝寶貝!」這一來她又嘻嘻地笑了。「好哥哥,乖寶寶,整個身心都是你的,你拿去!你拿去!」她解開衣襟,要餵他吃奶似的。
一群麻雀似的,一聲聲的「媽咪」,一聲聲的「爹地」,一聲聲的「盎脫」,把陳太太的兩隻耳朵塞滿了。他們爭著要把「盎脫」的好意說給她聽,有了「盎脫」,便甚麼都有了。他們還是搶著要把小弟弟搶回去;把一群生人嚇呆了的小寶寶,阿珠就抱向陳太手中去了。
「我想到了耶泰娜!」
我想了一整晚,總算想明白了。我不想礙你們的眼,擾亂你們的家庭幸福,我決意走開了。
過了三天,天聲已經在香港寓所的舊房間裡,安頓下自己的一團亂糟糟的心緒,重新把林弟留下的那封信,讀了又讀,那輕婉的哀愁,字字打入他的心坎。她把小寶寶當作自己的影子,話中包藏著無限的依戀。這時候他的心頭,浮起了她種種善良的德性來。他默默地推尋林弟的去處。大陸那條路,路不通行,她是飛不過去的;香港這一邊,可真沒有她的下落,從舞廳到酒店,他腦中搜尋得出的線索,都已追尋過了。他期望澳門來的電話,會把林弟歸來了的喜訊送過來;那邊的回話,依舊沒有音訊。好在黃太總是在電話裡安慰他,說小寶寶一直很乖,哥哥姊姊跟他玩得很好,叫他可以放心。
「不是高山,卻是峻坂,最為可怕!
「你是說?」她看看陳太的神情。「你怎打算?」
「你說,怎麼辦?」天聲的聲音很低很低。

「小寶寶交給我,不要緊。」黃太雙手扶在搖籃上。「你把這封信,送給天聲去。」
她從解放區來到了民主之窗,覺得人生的意義,越來越黯淡,人生的價值,也越來越渺小,我們每人常憐那忙忙碌碌一生的螞蟻,而今才知道人生比蟻生更渺茫。螞蟻受著命運的災殃,人類卻是掛了各色各樣的旗幟,喊出冠冕堂皇的口號,用自己的左手斫自己的右手。人類的命運,捏在半瘋狂的魔鬼手裡。他們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還得感戴天子的聖明,叩頭謝恩。罪惡越深,社會地位卻越高,像天聲這樣只犯了一點小錯,已經不值得計較了。
「她沒有怎麼說,她要我跟你談談清楚。」
她忽然轉了心意,想立刻離開澳門,就此和天聲不再見面了;可是,她自己明白,把小孩子帶著走,就像上了腳鐐,永遠爬不動的了。她冷笑了一聲:「他硬得起心腸,我也硬得起!」只要這孩子有個著落就行了!
她的腦子,變得這麼單純,一天之中,一大截時光,讓別人來擺佈;吃是人家的事,人家牽著她就走,一具活著的傀儡,一刻兒,她清醒過來,她是要擺佈別人的,見酒就喝,見著年輕男www•hetubook.com•com人就拖,哭哭啼啼,像個成年的嬰孩,一不如意,打地滾來滾去,老萊子那麼逗人發笑。
這時,天聲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林弟也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陳太也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的創口,一天一天好起來了,接了幾次血,臉色也紅潤過來了;只是腦神經受了這一場重大的創傷。上午,神志就比較清醒,一到下午,便昏昏塗塗,不十分清楚了,那位,住在中央酒店的黃明中,也是迷糊時多,清醒時少;那護士耐心耐性看顧她,她對她可一點兒不發生作用,子沅就怕進她的房間,一見了面,就黏著了,不讓他脫身。這是一種心病,只有心藥可以醫得,懂得她這心病的,只有天聲,他卻拿不出這份心藥來;子沅呢,又不懂得怎樣去配合這一份心靈;因此她就一直瘋瘋癲癲,那麼纏綿下去了。
「阿璋,你來,看!小弟弟的眼睛,鼻子,那跟你一樣;你看!」阿珠把小弟弟放在阿璋的面前。「你要不要?這是你的小弟弟!」
「那是你的多心!」
「回香港?」陳太太剛巧洗好了衣衫回來,一面揩著淚,一面驚異地問:「怎麼啦?這回兒好一點了吧!」
黃太走過去一看,果然,小寶寶正在打呼,小臉睡得通通紅的。「這孩子!連小寶寶都丟得下,那才怪,那才怪吶!」
「找林弟去!我回香港去?」他忽然有了決心。
「說正經話,還是把小寶寶交給我吧!」黃太認真地這麼說。「我看天聲,倒把林弟找回來要緊!」
黃太偎著她,和聲下氣地勸慰她:「沒有甚麼事,甚麼事也沒有;你靜養幾天,我們一同回香港去。孩子!你窮也窮過了,闊也闊過了,人生一世,又何苦自己煩惱著自己?凡事總得退一步想,給別人留一點餘地,自己也就有了餘地!你自己看看,不過個把月,變得這麼個樣了!」
「也許她是不錯的!」他把那封信捏得緊緊的。「把孩子養起來好了!」接著他又問道:「孩子呢?」
「敏娟,你是進步了;明中的病就是這麼來的,事事求痛快,不顧一切,只求一時的快意,她早懂得一點兒,也不會自己挖坎埋自己了!」
正在吃得頂起勁的當兒,聽得有人在叩門,玲玲連忙丟下了筷子去開門;那知房門一開,走進一個頭上裹著紗布的男人,卻把他們看呆了;一桌子的孩子,都丟了筷子奔過去,圍在他的身邊。
「黃太。」
「你是說她要錢用嗎?她身邊還有一大筆錢!」
陳太,也就從林弟那兒知道一些天聲和明中的關係,也知道林弟自己和天聲的關係,她才知道林弟手裡的孩子,果真是天聲的血肉。林弟和天聲;卻又並沒有甚麼法律上的關係,林弟就是那麼無所謂,只希望天聲能夠留她,陳太能夠容她,一切都是無所謂的。明中更是一筆糊塗帳,可以說和天聲一些關係也沒有,卻又是關係非常之深。她幾乎不敢相信這些話是真的,可是香港的男女之間,就是這麼一個樣兒,她只能嘆息道:「這個世代!」
「嗄!你們怎麼都在這兒?真嚇死我了!我回家一看,一個人也沒有,到海邊去找,也不見,我說:這可糟了!」
「林弟呢?」黃太四處在找尋。
「你真是看得透得很啦!」
「你要怎麼談呢?」她突然變了臉色,「我知道你們的意見了!」
本該,把志傑找出來,對症用藥,一下子就可以讓她稱心如意,恢復常態的,偏生林弟替她焦慮得太深切了,卻把眼前的念頭壓住了。這麼一來,她就在子沅的好心照顧之下,送向精神病院去了。
天聲:
林弟就把她們一起帶到一家咖啡館,一人一盒雪糕,一碟蛋糕,真把那兩個小的快活極了。她跟阿珠、玲玲談長談短,從武漢的生活談到沔陽老家的情形,從吃黃菜葉說到咬蘿蔔皮。觸類生感,她想到自己的母親,經年沒有音訊,也不知在上海過的甚麼日子,淒然落下淚來了!她知道天聲的家累是重的,又不知怎麼來安排她們母子兩人的生活。她掛心天聲額角受了重傷,受不得刺|激;卻又不便去看他;她了解陳太也有她的難處。
「你對我說教嗎?你還是跟你自己的孩子講清楚來,你說,他怎麼來的?」林弟冷笑了一聲。
他忽然記起了衛希禮寫給媚蘭的信來:「我們就永遠不能回轉舊時代了,我呢,卻是處於舊時代的人,我並不屬於這個瘋狂的殺人的現代,恐怕也不能適合於將來,無論我怎樣嘗試去適合,同樣,你,親愛的,也一定不能適合,因為你和我是同一血統的,我雖然還不曉得將來會帶甚麼來,總之,它決不能同過去一樣的美麗,一樣的使人滿意。」這些話,就好像他自己要對自己太太說的話一般。
「盎脫,那末,你答應把小弟弟送給我們了!」瓏瓏一股糖似的黏在她的身邊。
天聲,能夠活下去的話,我總活下去的。我希望你不要那麼婆婆媽媽地,又是捨不得了。
且說林弟每天獨自悶在酒店裡,只是逗著懷中小孩玩玩笑笑,排遣這漫長的日子。初夏天氣,穿著單衣,還是悶熱,傍晚時分,她就抱著孩子到南灣海邊一帶,坐在沙灘上送夕陽看晚霞。和風漾蕩,白茫茫的海波,粼粼相接地捲向海灘來。浪拍輕沙,切切地私語著。這時,她忘了自我,和大自然渾然為一,連她的孩子也靜靜地睡在那裡,仰頭看著白雲,怡然自樂了。
明中側轉頭來,向鏡子裡看看,蓬頭、皺眉、苦臉,簡直不成個樣子。她嘻嘻地笑道:「媽,那小冤家呢?他怎麼不來看我?」
黃太連忙站了起來,替她重整衣衫,那知不等她扣好鈕扣,她又一把撕開來了。她揭開那貼肉的襯衫,裸|露了上身在房間飛來舞去,鬧個不停。直到醫生給她喝了一杯酒,才慢慢安靜下來。
「明中怎麼啦?」他站了起來。「明中。」

突然,天聲掀開被單披衣下了床,把林弟的信往袋裡一塞:「去!去!找她去!」
「知道!」四個孩子齊聲作答,好似在課室裡對老師的答話。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