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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

作者: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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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忽然,他的眼前闖進了這麼一個女人:長髮披在兩肩,滿是紅絲的雙眼,火似地盯他,那焦枯的雙唇,襯出黃黑的牙齒,貓頭鷹似的叫喊,打入她的耳朵,他不禁渾身發戰了。
念天地之悠悠,

他於是拿出了他的手帕,平鋪在桌上,從他的腦子裡流出了一段很熟悉的話,一字一字寫在那上面:
等到天聲鎮靜下來,重新把明中的臥室檢點了一番;那梳粧台抽屜裡的口紅、胭脂、雪粉、冷霜、瓶兒、盒子又是一大堆,論百條手帕,彩虹似的躺在那邊;打開手飾盒一看,珠圈,戒指,鎖片,就是那麼幾件;一大疊賬單;三個月房租,一千多衣料,五百多裁縫工資,米店三百多……總共一算,得付五千多的現款。他就把那些能變現錢的都變了現錢,一堂梨木的傢具,只拍賣了八百多,珠圈不過換了一千五百,總共找到了四千八百多的現款;他只得自己墊了六百塊錢,了卻這一場粉紅色的殘夢。他就把那一大堆生活記錄,收拾在一隻黑色的手提箱裡,連著明中的一張半身彩色照片帶回到自己的寓所中去;「我們從不可知的黑暗中,暫時出現到太陽光底下來,迴視四周圍的光景,快樂著和苦惱著;我們的存在的顫動,傳移給別的存在,由是再回歸到黑暗裡去。」「我們的生命,也全都像是從地中出來,再還地中去的一種拋物線底運動。」光芒照耀過一時的明中,泡沫似的,消逝於浩淼波濤之中了。
林弟的下落,終於找到了;可是,她永遠不回來了。

「你把林弟的孩子給我好啦!」黃太說,「天聲,我想明中會清醒過來的!凡事得從好的方面去想!我看陳太真堅強,她從來沒說一句怨言!」
突然間,空中隆隆雷聲,尖銳地刺入他的腦角;他張開眼來一看,既沒有明中的明眸,也沒有血腥的紅唇,只見燈光暗暗,映著橙黃的酒杯,他又端起杯來,骨都喝了下去,拿過酒瓶,重又斟滿了一杯。他端杯向鏡子的影子照杯,很爽快地又喝完了一杯。
夜闌人靜,他重新把明中的照片拿了出來,輕輕揩拭那臉面上的灰塵;抹過了鏡框,又復鑲了上去;斜豎在寫字檯的那頭,那含笑不語的雙眼,正默默地向著他。這是她最初跟他相見的神情,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她的微笑,就包含拒絕或承受,贊成或反對,夠你揣測的神情。他從這雙媚人的眼珠中,看到過她的醉態,高度享受到達愉快的頂峰時和-圖-書的蕩情。他看到她靜嫺的與狂放的靈魂兩面,她的神情,就在這對窗子開關上流露出來。
這時,天文台正在播送警訊:十級颱風吹向香港,來往船隻,各自當心。天聲站向窗前,雙眼看那遙遠的天空。
在他面前,一幕幕的回憶,如電影般映現出來;離開祖國,擠在惡濁的四等艙裡,向里昂進發,一個窮困的青年,正向海外找光明的前途,那時胸中的抱負,何等軒昂。接著,帶著改造新中國的雄心,回了祖國,又在苦難的世界中顛沛了十多年,不過生活雖說困難,精神總還痛快的!
那是澳門一家旅行社探聽得來的線索;那天傍晚,是有一位女客,趁上了一艘機帆船往香港去的;天明時分,快到長洲的途中,一陣狂風,把那帆船的桅杆打折了。把舵的拿不穩船身,一個大翻身,十多個客人都拋到海濤裡去;死了九人,救起了三個,那女客也在劫難中的。照那送客的夥計所說的身材,服色看來,無疑這女客定是林弟的了。不過這隻帆船一直沒回澳門過,究竟當時的情形,事後的經過,怎麼一個情形,誰也說不清楚了。天聲也曾在報紙上尋登廣告求那幾個獲救的船客,可也並沒人到他那邊去報導這場災禍的實情。她就這麼留下一個影子解脫而去了。
天聲依舊回到林弟住所去了。其時,志傑趕赴澳門,居然把他的一家,連著瘋了的明中,老的黃太,靠著張子沅那筆現錢,一同接到香港來了。這一群受驚的鳥兒,看見天聲平安無事,格外來得快慰。陳太一面流淚,一面嗚咽著說:「天聲,再苦的日子,我們也得熬著活下去!要是這麼短見,我們也不到香港來尋死啦!」
不過,陳天聲只在醫院住了一天,那是事實;他對醫生只說是飲酒過度失性,有些事,他已經記不清楚了。他坦白地對醫生說:「我有五個孩子,我死不了!我還要活下去!」他一出了醫院,連各報的外勤記者,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了;醫院裡也拒絕說明他的去處。
就在一杯接著一杯的悶酒中,潮起了他的憂鬱愁苦的念頭。牆壁封鎖了他,窗簾包圍著他,桌子椅子都在對他扮鬼臉,他是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了。他忽然想到了一個「黑色的大字」——「死」。這念頭釘住了他,就像一隻螺絲釘那樣向木頭鑽了進去,越鑽越深了!
後不見來者,
「怕甚麼,還有我們四隻手哪!」璐珊笑著,拍拍志傑的肩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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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惚看見,這是明中的手指,這是林弟的手指,這都是女孩子的手指,她們都在旋轉著他的心神,使他笑,使他懊惱,使他愉快,使他在永遠不安定的天秤上顛簸著。他恍惚看見滿屋子都是蛾眉和眼球,那彎彎的,那圓圓的,那黑白相間的珠子,飄浮著,飄浮著把他淹沒在池子底裡,就像給肥皂泡掩蓋了自己。
他回頭看去,那牆上的林弟,也正向他笑語。那幽靜的淑女的神情,和明朗暢快的明中,恰是明顯的對比;林弟把愁苦悶在心頭,聽憑命運的支配;「命運」也就老實不客氣,一口吃掉了她。明中曾經和命運搏鬥了一陣了,到了最後一回合上敗退下來。偏生在她們之間,天聲恰好處於有關係無關係,親密而又疏遠的地位,現在輪到他自己來替她們收拾殘局;可是,觸處塵痕,勾起了舊夢,卻也說不出為甚麼的因由來。
「往事」映到了他從武漢南奔那一階段,滿胸只是空虛寂寞;從前的種種,就像一條爛了的繩子,抓一段,斷一截,絲毫著不得力。他第一天到香港的印象,鮮明地浮在眼前;他一過了羅湖,兩手空無所有,全靠一位法國老同學,做進出口的幫了他,而今這位同學也已經破了產了。「世變」把他帶進了世紀末的圈子,有時痛快,有時荒唐,有時昏天黑地,有時清清醒醒,他也曾幾次浮出水面,跳上岸來,一個浪頭,又把他捲了下去。而今,已經捲到了漩渦的中心,他自己明明白白,已經沒有自救的途徑了。

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棄,以為究竟勝於空虛;各各自稱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哀的辯解,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新的,這就使他們恐懼,而渴欲相遇。
他恍惚看見明中渾身都是血跡,拿著酒瓶哈哈大笑,她把那酒味和著血腥的嘴,吻上他的嘴唇;她那熱狂的氣息;顫動了他的靈魂,他想用力推開她,但是他雙手抱著她的腰!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
且說梅雨季節,天氣燠熱,層雲低壓,悶得每個人喘不過氣來。天聲閒坐無聊,惘然地走向街頭,沿彌敦道南行,只見M酒店那紅色電流向他招手;他走進酒店大門,抬頭看了老半天,隱隱之中,好似有人在叫喚他。他想起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林弟,也想起了明中,他和她們的一段姻緣,就從這家酒店開了頭,信步進門上樓,就在一向住慣了的三一三號歇下腳來。他憑窗眺望,只見四空密雲疊起,雨意更濃了。他悶悶地回向几前,叫僕歐喊了一瓶白蘭地,添了幾樣小菜,就獨自喝起酒來。
他寫完了路卜洵的話,讀了又讀,覺得這些話的確是從他的心胸中流出來的,上帝的確是仁慈的,他就用「死」之手來解脫人間一切解脫不了的苦痛的!
林弟的房子,他是這麼熟悉,卻又是這麼生疏;他抽出筆來,想在明中的照片上題了幾句,筆尖凍住了似的,一字也寫不出來;他又擱下筆來,對著她默默地看。他這一生世,好似七寶樓台,棟折榱崩,牆圮垣傾,完全塌了下來;首先是血緣的宗法社會拔了牆腳,大家庭先後解了體;接上便是男女關係的變異,舊倫常那一套網羅,網碎繩糜,簡直不成甚麼體統。他幼年時期所見的少女,束胸放腳,已經夠大膽了;眼前的少女,跟他一同到海灘去裸浴,卻已毫不足奇。明中這女孩子;就在他的眼前,馬拉松賽跑似的把一段長程匆匆跑完了。他叫了一聲「明中」,轉過頭來,又叫了一聲「林弟」,過去這一段時期,他就在這樣莫名其妙的男女關係中混著的;可是,男女之間,就會這樣微妙的混著攪著,誰也不覺得驚奇;一葉既落,天地秋聲,整個世界都在轉變了。
落在陳家那幾個人的嘆息中,還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兩句老話;她們替小寶寶取了一個名字,叫做「小林」;這渾渾噩噩的嬰孩,他既不知道母親的劫運,也不知道上海外家住在甚麼地方;倒是黃太看作自己孩子一般,一心一意在餵養他;她那份寄望在明中身上的溫情,移到小林身上來了。
那幾個僕歐,七手八腳,搶著把天聲從地板上抬向長沙發上去,木架上那條褲帶,依舊在空中飄盪著,飄盪著;桌上的酒瓶已經空了,一隻連著一攤酒漬的杯子倒在地板上。他們看看杯底,並沒有沉澱的藥粉,他們一致判斷他是酒後傷懷,厭世自縊的。
接在「999」的告警電話之後,一輛警車便到來了;天聲便昏昏沉沉地從酒店送到醫院去了。第二天各報本埠新聞都刊出這一位教育家的悲劇,連著他所寫的那番路卜洵的話;有的說他懸樑自盡,有的說他喝的是白蘭地加拉素,也有的說他吃了過多的安眠藥片。只有酒店的僕歐,斷言是吊死鬼討替,因為三一三號房間吊死了好幾位和*圖*書客人,白晝常聞鬼哭;這位姓陳的,給鬼迷了心竅,也就牽起自己的褲帶來上吊的。
前不見古人,
酒杯把他的思慮索子弄得很清楚,卻又弄得很糊塗;窗外一閃光,就把他怔住了。他口口聲聲地說:「我厭倦死了,我厭倦死了!我要休息,我要休息!」一腦子亂糟糟的意念闖了進來;他看見了,無數的手指,在他的面前舞動,那手指都在指著他,好似每一指都有一張嘴開合著,都在說他笑他。那手指,有的是髹著紅的紫的黃的蔻丹,那紅的黃的紫的點兒,有似流星似的,就在他的頭上轉來轉去。
剎時間,窗外電光閃動,雷聲隆隆,陣雨便密集打過來了。他三杯落肚,興致覺得很好;眼前浮起了林弟跟明中的笑容,不自禁地順著電波中的樂曲跳起舞來;他跳來跳去,跳了一陣子,又復坐向几邊,斟起酒來,一杯一杯喝下去。這時,明中的醉態,在他的面前浮動,他就站了起來,把她從東邊扶到西邊,又從西邊扶到東邊,響在他的耳邊,正是她的笑浪的聲音。忽然,他呆在沙發上,隱隱聽得有人在那兒唱詩:
——魯迅:淡淡的血痕中
說到明中,她已移送到瘋人院去了;瘋人院的世界,是廣大的,各人住在各人的聖赫勒拿島上;每人的財富,都在洛克斐勒之上,人人有和希特勒、史達林八拜訂交的自由;他(她)們奉玉皇大帝聖旨到凡間來替天行道,手執鋼鞭將你打,那才是自由平等的伊甸園。這時候,她是恩仇都了,志傑的往事不復浮上記憶,跟璐珊的妒情,也淡焉若忘;渾渾噩噩,肚子餓了吃,嘴巴乾了喝,天晚了睡覺,就像一隻肥豬般在各自的窠裡度此殘生。看她呆呆地盯著黃太看,或許還認得這是自己的母親,或許連母親的印象也十分模糊了;她是脫出了人世的是非場,她是幸福的了。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常常望著太陽,太陽盲我的眼,他的光燙熱我。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時,我已知道愛,——我母親的溫和的愛情。我天真的愛一切人,我愛生命之樂。現在,我卻誰也不愛了。我不想愛,而我也不能愛了。生命在一小時裡,在我看來,變成一個可詛咒的空虛的東西,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空的!
這時,他就這麼無掛無慮,讓死之神來迎接他。他想起了芥川龍之介的話,一切的死法,只有投繯自盡是最舒適的,於是,他https://m.hetubook.com.com也找尋了舒適的道理,解開了自己的褲帶,搖搖晃晃在那木架上綰好了一頭。他就在鏡子前頭端正了自己的衣衫,扮作從容就義的樣兒,把項頸套了上去。「蓬」地一聲,等到僕歐打開房門時,只見這位客人已經橫在地板上了。
天聲從明中的寓所裡,檢點出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凸肚子的、方面孔的、楕圓形的、三菱式的、橙黃、湖綠、黯黑、紫紅、一連串香水瓶子,配上了玫瑰、雙蒸、高粱、大菊、茅台、葡萄、薄荷、白蘭地、惠司克、伏得卡一連串中外名酒,那半跟、平底、高跟、銀白、金黃、蛇皮、鳬皮、一大堆皮鞋,那方的、圓的、藤的、竹的、玻璃的、紋皮的、花捲式的、方盒式的、大紅的、漆黑的、一大堆皮包,那塞滿了衣櫃的,單的、夾的、棉的、皮的、絲的、麻的、長袖的、短袖的、高領的、開襟的、鑲邊的、裝鍊的衣衫,這都是明中的生活實錄那。帶著香氣的襯衫,勾起了他的綺情和那些荒唐的夢痕。他曾經在她那豐|滿的胸膛上,過著如醉如癡的夢境,這夢境,如此地擺在眼前,卻又如此地不可捉摸。他的耳邊,響起了明中的喘息聲音;這聲音曾經使他有如觸電,麻上心頭來;此刻只留下了淡淡的餘香,和這空洞洞的客廳,蒙著一層暗淡的氣息。他把她的衣衫緊緊抱在懷裡,明中的笑容就浮在他的眼前;那是一種神秘的笑,她那不可測的眼珠,就準備攝取她的心魂,使他沒有抵抗的勇氣。

現在我知道,我是倦於生活了。我對我的說話,我的思想,我的慾望都厭倦了——我厭倦了一切人,厭倦他們的生活;他們與我之間,有一個東西間隔著,有許多神聖的界線,我的界線是血污了的刀。
獨愴然而淚下!
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這一個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濃;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
他不自禁地嗚咽涕下了。
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想,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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