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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怎麼懂得死亡和絕望的呼喚？他們當然不懂！」

「不然，不然，」他說：「雖然家鄉是個多鳥的地方，但我並不專門。」

「學生問我：這個call到底是指什麼。」趙公接著說：「我就是對他們：『那是一種極遙遠、又極熟悉的聲音。』他們譁笑著說不懂。他們當然不懂！」

「牠竟不走呢！」

「趙公！」我說。

似乎除了這麼辦以外，真的是別無他法了罷。我起身將鳥籠打開，掛在院子裡的矮樹上。荒唐的是，像我這樣漂泊了半生的人，竟因而有些為之凄然起來了。妻在身後擁著我，伊輕聲說：

趙公於是述說在家鄉的春秋之際，常常有各色的禽鳥自四方飛來棲息，然後又飛上牠們的旅途。他說：

我們終於還是在他的嘻笑中散了。我不敢說我能十分瞭解他的悲楚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大約無非是老年的一種心境罷了。但素來不喜愛泰尼遜的那種菲力士丁底俗不可耐的自足和樂觀的我，聽見這種對於他的詩的這麼悲劇化了的理解，還是第一次。

果然那綠鳥找到了牠適合的食物了。牠由此不再瑟縮，反而在那北歐風的小籠子裡跳來跳去。遇著好天氣，牠竟也會啾啾地啼囀起來。

他的臉閃耀著老人的興奮，以至於有些喘息的樣子。我也很以為是，一下課便匆匆地繞到市場上去辦一些新飼料。

妻吃吃地笑了起來。

「呃，不十分知道，」我說：「我注意著的時候，從來不曾見牠啄食的。內人和我都上班，這中間就不知道了。」

趙公將近六十，卻沒有多少白髮。據他自己說，青年時代還是個熱情家呢。他hｔｔｐs://m•heｔubｏok.ｃｏｍ•ｃoｍ翻譯過普希金、蕭伯納和高斯華綏的作品，至今還能有一點數目不大的版稅收入。但這畢竟是青年時代的舊事了。十多年來，他都講著朗格的老英文史。此外他差不多和一切文化人一樣，搓搓牌；一本一本地讀著單薄的武俠小說。另外還傳說他是個好漁色的人，但這也不過是風傳罷了。何況他又沒有眷屬在此，這或許並不太足以為罪的罷。

「呵，那是什麼樣的聲音呢？」有一次趙公熱心地問起來。

「哦，這真是奇異的事。」教英國文學史的趙如舟說。

「你就是神經病，」伊說，輕輕地搓著我的臉：「放牠走，不就成了嗎？」

「乍聽起來，它和一般的鳥鳴無甚差異；也只是啾、啾罷了。但細聽又極不同。那是一種很遙遠的、又很熟悉的聲音。」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的傾聽使我真是感激。因為我明白地看見那並不是話題而已。他總是彷彿要真切地得著一些關於那綠禽的什麼消息回去才滿意。有一次他忽然說：

「不要神經病了罷！」

「十幾二十年來，我才真切的知道這個call，」他繼續說：「那硬是一種招喚哩！像在逐漸乾涸的池塘的魚們，雖還熱烈地鼓著鰓，翕著口，卻是一刻刻靠近死滅和腐朽！」

「故鄉多異山奇峰。我永遠忘不掉那些禽類啁啾在林野的那種聲音。現在你再也看不見牠們成群比翼地飛過一片野墓的情景了；天又高，晚霞又燒得通紅通紅！」

就在這天在我不知什麼原由在休息室裡談起家裡的鳥。我明知道這是個極愚蠢的話題，但我卻止不住要談起牠來。

趙公突然沉默起來。他點起板菸，忽然用英文輕慢慢地誦起https://m.hetubook.com.com泰尼遜的句子：

幾天以後，雖然我為綠鳥買了一個很北歐風的籠子，供了鳥食和水，但牠依然只是瑟縮著，也不食、也不鳴。這樣一來，把我這從小便不曾對鳥獸之類關心過的我，弄得有幾分心焦起來了。心思本該比較柔細的妻，卻一直很肆意地表現著伊對於綠鳥的那種過分的漠然。有一夜，就寢的時候，我說：

「趙公對鳥類，熟悉罷？」我說。

但第二天一清早，我依舊看見那綠色的飛禽在晨曦裡瑟縮在開放著的籠裡。我因是感到一種隱秘的大喜悅，妻附和著我的喜悅。妻說：

我良久沒了話說。伊便很驚訝地也沉默起來。燈光照著伊的白油油的、無眉毛的、卻十分女性的臉。那夜我一直睡不安寧。我不住地想著一隻空了和*圖*書的鳥籠；想著野貓的侵害；想著妻的面具般的臉。

「陳公，試試小魚或野生的果實看。」

但至少他是個絕對無害的、晴朗的老教授。在休息室裡，只有他一個人能不作矜持，而開口招呼像我這麼年輕的人。所以，從此他幾乎每次都問起綠鳥的消息：

他於是笑了起來，當然是很落寞的一種笑。

「這不成的，這不會給活活餓死嗎？」

「是的。」我說。

「陳公，怎樣？」他說：「怎樣？還是不吃嗎？，」

他笑了起來，當然也是一種落寞的笑。他抽著板菸，又「叭、叭」地把口水吐在地板上。這是很不儒雅的，然而我的心竟然微微地作疼起來，彷彿他在一口口地吐著他的苦楚。這是很和平日的爽朗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