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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作者:陳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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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綠色之候鳥 七

一綠色之候鳥

幾天過去了之後的一夜,我盯著天花板,忽然想起日間趙公說的話:
「無恥啊!」
「能那樣的號泣,真是了不起……真了不起。」他說。
陸陸續續地來了奔喪的人。季公的大兒子,是個身體很高大的男子。來了不久便一手掌管了喪事的大小事務了。娘家是一對樸質的農人夫婦。應該是岳母的那個晒黑了的老農婦,以略具旋律的聲調哭個沒停。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披著一身孝服,肅然著他的很清秀的小臉。應該是季公的么兒罷。
「嗯,嗯。」
「昨天晚上七時四十分,伊忽然拉住我的手,」季公說,和-圖-書攤開他的雙手,自己端詳著:「伊說:『季先生,我真不能過了。這些年,真苦了你。』」
他霍然而起,說:
我俯首不能語。
就在這樣頻傳著病況看好的有些令人興奮的半個月後的一個早晨,趙公突然來報信說是季妻死了。
「我有過兩個妻子,卻全被我糟蹋了。一個是家裡為我娶的,我從沒理過伊,叫伊死死地守了一輩子活寡。一個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遺棄了的,一個叫做節子的女人。」
從此以後,我和趙公在休息室裡,彼此便失去了往日為季氏夫婦,以及因而也為綠鳥熱心傾https://m•hetubook•com•com談的因由了。我們大約只是默默然地各抽各的菸草和板菸。聽見上課鈴響,便各自夾著書分手而去。一種悲苦如蛆蟲,如蛛絲一般在我們的心中噬蝕著,且營著巢。這種苦楚也大約多少同樣地感染著妻的罷,致使在我們照例要在熄燈前漫不經心地談著話的時間裡,都只能沉默地仰臥著,聽著彼此呼吸聲,或者注視一在牆之東、一在牆之西的兩條米黃色的、怪乾淨的壁虎。
我沒回話。沉默了一會,他忽然說: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啊,不要哭了,好嗎?」
「兩個忌週了!」趙hetubook.com.com公說。
「嗯。」妻說。
綠鳥竚自佇立在那個很北歐風的籠子裡,也不跳,也不鳴,卻慎慎地望著一晴萬里的初秋的天空。
「嗯。」妻說。
我們都沉默著。妻極力地忍著,卻怎也不能不又低低地抽泣起來了。
「真快啊。」
便走了。
妻又哽咽起來。這一夜破例由我熄掉了燈。我順勢將伊偎進懷裡。但那彷彿是死囚們的擁抱,是沒有慾望的。我感到伊的悲楚滲入我的臂膀裡了。
「我當時還滿腦子新思想,」他冷笑了起來:「回上海搞普希金的人道主義,搞蕭伯納的費邊社。無恥!」
「記得那夜季公那和_圖_書樣地慟泣嗎?」趙公說。
「喂。」
那夜,妻在路上,在就寢的床上,時而也切切的哭著。我似乎第一次看見了妻的這個我從未曾知道過的一面,甚至也得哄著伊了。然而我只能說:
「大家都太難過了。這不好。」
「那一天請趙老和季老來家裡吃一頓飯罷。」
我和妻立刻趕到季家去。一進季家,妻就止不住嚶嚶地哭泣起來。季公只是靜靜地坐在床邊的籐椅上。季妻的全身覆蓋著白色的被單。依然是滿院的紅、白、黃花,依然是綠油油的竹;只是這些竹都怒開褐色的尖削的竹花兒。
我忽然驚於他的一向朗笑的臉,於今竟很削m.hetubook.com•com瘦了。我漫應著說:

「趙公!」我說。
「就是這樣,」季公說:「我喚伊,已不能應。等我去打電話叫醫生,回來已經不成了。」
天花板的漆有些脫落了。我說:
當夜死者入殮的時候,季公竟忽然號泣起來了。我大約永世也不能忘懷那種男人的慟哭的聲音罷。差不多是單音階的、絕望至極地的哀號,使喪家頓時落入一種慘苦得不堪的氛圍裡。那位應該是岳丈的老農夫開始輕輕地勸著他。到後來連慟哭著的岳母也止住了哭聲,也勸起季公了。然而他就是那樣放聲號泣著,使他的那個身體極高大的兒子,也有幾分無頭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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