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照耀著的太陽
「十點四十——六。」許炘說。
「那些過去的日子啊——」陳哲說。
許炘很認真地微笑起來。
醫生的青蒼的臉依然封凍著，卻不是看不出一種激動在不可抵抗地翻騰著。他說：
「也許淳兒能留下來也說不定。」醫生說，俯視著自己按著脈搏的手。京子握著菊子的手，喃喃地用日本語說：
「呃，呃，」女孩說：「天一亮，我就好了。我不會的，你們放心好了。」
「許炘！」菊子說。
「小淳，你睡久了。」醫生說。他的銳利無比的眼在小淳的上下搜尋著。京子趕忙擦掉眼淚，指著站起來了的陳哲，說：「看看這人是誰啊。這麼遠的趕來看你。」
「呃。那些死滅的日子啊！」京子說。
五個坐在床邊的人都看著仰睡著的小淳。被單優美地裹著伊的甫甦醒了的女性的身體，雖然很不願意那麼想，睡著的小淳的模樣，真像弗羅倫斯文藝復興時代的石棺上的雕像；看來莊嚴，卻不是沒有血肉底溫暖的。菊子接著說：
「小淳是個好孩子。真是好。」
「小淳。」京子說著，簌簌地流著眼淚。菊子也哭了。
「謝謝。」
「可是為什麼呢？」陳哲說。
他抬起頭望著臥室的門。西斯利的憂悒的風景畫寂然地垂落著。一種抑制著的極低的抽泣聲很安靜地流了出來。
「會好的，一定。」
「這怕沒有人比你更知道了。你曾是他的老師啊。」菊子說。
醫生用手巾擦著手。京子熱心地望著他。
「哦。」陳哲說。
「小淳，小淳！」京子說。
這時候樓下院子裡的狗忽而吠叫起來。在這夜分裡，總是有幾分刺耳的。魏醫生站了起來，說：
醫生走近窗子，從陽台往下看著。陳哲注視著醫生的中等軀幹。他很想隨便找句話對京子說，卻不料京子先說了：
「那些儘管一代一代死在坑裡的，儘管漫不經心地生育著的人們。」
醫生再度按著小淳的脈搏。他安靜地說：
「在城裡，一定熱鬧些罷？」
小淳家的老傭人只是低低地哭著。他一抬頭，看見魏醫生在陽台上，而且就要下來的樣子。陳哲那麼板板地揚了揚手，說：
「我還想了些什麼呢？」他對注視著他的陳哲說：「你起初很不同意我，後來也竟然接受了。我這巴該耶路？」
「我說過：我面對著死亡，不知有多少次了。就是淳兒的死，在我的專門教養裡，也只能有一定限度的傷感罷了……」
「我不會的，」女孩說：「天一亮，我就好了。」
「長大了呵。」陳哲說。
「小淳！」京子說。
「這些人啊——」許炘說。
「大學也讓你念了。想想我小學畢業的也撐了這幾家店。」
「好了，啊！」醫生勸著說，把手放在伊的肩上，旋又放下。
「要是能好起來就好了。」
菊子依然——不，或者更漂亮了，陳哲想。他忽然想起許炘生了第三個孩子的時候，曾經對他說：
「我一生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死亡的了。」他看著病床上的女孩：「但從來不曾這樣地在生命的熄滅前把自己打倒了。」
小淳看著陳哲，微笑了起來。那樣無邪的笑臉，使陳哲的整個心發疼起來。
「小淳昨天早晨說要見你。」醫生說。
京子第一次注視著陳哲。他覺得伊的目光像什麼東西似地貼在他的側臉上。他蹙著眉喫力地說：
「明白了。我們都不曾活著。——誰該活著呢？」
京子抬起頭來，深思地望著小淳的樸素的臉。伊喃喃地說：
菊子放下杯子，把傷心起來的京子擁抱著。菊子做和*圖*書得那麼富於戲劇性。陳哲說：
「……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可是，你這個孩子，請好起來罷！」
陳哲自然向他道賀了。許說：
「三十多個壓得扁扁的坑夫排滿了樓下的院子。」醫生說。
「怎麼樣了呢？嗯？」
「這就要上去了，就要上去了。」
「勞累你了。」醫生說。
「對了，對了。」
伊終於忍不住女性的悲愴給嗆住了。伊掙扎著，說：
「小淳，」陳哲說，一面陪著責備的笑臉。
醫生伸著手那麼輕輕地放在小淳的額際。他說：
菊子把這些都聽進去了。伊想：竟對一個獨身的男人說著這些啊。伊和許炘一直不互相明說地希望有獨立門戶的一天，直到公公為了叫許炘出面代理一家美國農藥商而另外開了店舖，公公才說：
小淳的眼睛張開了，一泓清澈的秋天的潭水啊！
陳哲歎了口氣，醫生說：
「小淳，看看這是誰？」醫生一一指著說。
小淳依舊平靜的睡著，下墜的橘紅的月，看來彷彿紙燈一般。
——一九六五年七月《現代文學》二十五期
五個人都輕輕地喟然了。夜慘然地冷冽起來。陳哲想把窗子關起。京子說：
「喂。……在客人面前……好了罷。」
凌晨的時分了。一股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襲著他們。京子夫人和菊子互相依傍著睡熟了。他們低垂的臉，彷彿夜裡的睡了的水仙。醫生斜著頭，把雙手抱胸前；陳哲沉落在他的大沙發裡；許炘仰著天斜在他的籐椅子上；都深深睡熟了。太陽升起的時候，小淳安安靜靜地在五人沉睡的勻息以及在初升的旭輝中斷了氣。然而太陽卻兀自照耀著：照耀小淳的樸素的臉；；照耀著醫生的陽台；照耀著這整個早起的小鎮；照耀著一切芸芸的苦難的人類。
「真的。真的。」菊子說。菊子於是哽咽起來了：「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覺得倘若……。」
「把自己給打倒了？」
「剛能走路。」菊子說。
「陳哲，這個懂了吧！」魏醫生說：「戰爭前的我，和戰爭以後的他的差別。我不復求產業的發展。我只求保有，——而且渴望保有我的權利，我的業務。巴該耶洛！」
「但是現在的心情確是很想為淳兒的生命跟誰商量，或者交換什麼條件也好。不曾有一個生命的熄滅如此地使我不安，使我徬徨的。」
「啊啊。」醫生說。菊子立起身來，拉著縐摺的裙裾，說：
「菊子啊。」許炘說。
「魏醫生。」
是的。在這樣一個盡是拋荒的旱田的礦山區的小鎮上，戰前的和戰後的中產者聚在一起。魏醫生只在上半天開業，下半天便把門戶關起，和他的「同族」們喝著酒，放著唱片，有時也放下帷幕開著小小的舞會。那些日子啊！裝在很精美的玻璃杯子裡的酒；似乎只有醫生一個人懂得的室內音樂；戰前社交界流行的令人迷亂的探戈舞曲……。魏醫生總是靜靜地喝著酒然後就和京子婆娑地跳著舞。許炘夫婦幾乎愛好魏醫生家的每一樣的東西；魚在水裡的快樂，大約也便是這樣的罷。而陳哲總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但酒量似乎一回比一回大了。
「在這個礦區的鎮上，」醫生說：「就是我方才講的：死亡早已不是死亡了。」
「現在是——」菊子看著銀色的手錶。
醫生看看手錶，便抓了抓伸在被單外面輕柔地握著拳的小淳的手。京子站到醫生的身旁。客廳沉靜下來，只剩下魏醫和圖書生夫婦小心翼翼地做著檢查。
「那時我甚至沒有安慰伊的。」
「……就不知道要怎麼過完往後的日子。」
魏醫生打開客廳的門，陳哲不料竟看見在一張巨大的白色的病床上，斜斜地躺著顯然又長高了的小淳的身體。
水壺開始沸著了，在夜深的客廳裡「嗤——嗤——」地叫著。京子夫人開始沖咖啡。逐漸濃起來的咖啡的香味飄散著了。魏醫生閉上眼睛，看起來像一個下在監裡的囚犯。他輕聲說：
「魏醫生，看看小淳！」
「Hai。」臥室裡回應著。
「一棟小平房。」
陳哲只是欠身致謝。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主人，就是那麼不可自抑地戀愛著了。在他看來，那是一種深刻的絕望和觸靜的感傷所合成的美貌。這樣的美貌對於比現在還年輕的陳哲，曾是怎樣的一種感動啊。陳哲的茶杯上被注滿了濃濃的咖啡。他頓時悸動起來，抬頭卻看見為他倒著咖啡的菊子的笑臉。他趕忙笑著，說：
「哦哦。」陳哲說。
京子夫人在一瞬間直視著他，卻又在一瞬間瞥開了。伊愁困地笑了起來。雖然是許多日子以前的事了，陳哲仍然不能不有一種心膈為之縮緊的感覺。他因著一種絕望而微微地懊忿起來。他虛弱地說：
「小淳是個太好的孩子」，許炘對陳哲說：「對吧？」
「那些絕望的、欺罔的、疲倦的日子。」醫生說。
「但是淳兒竟那樣地流著眼淚。」醫生說。
「嗯。」魏醫生說：「雖然還不曉得要怎樣過新的生活，但總是要像一個人那樣地生活著。」
「我們可要真實的活著呢，小淳——只要你同我們活著。」
「我方才一直在想著一些事。」
京子呵護著激動起來的菊子，溫柔地撫摸著伊的手。京子望著小淳喃喃地說：
「讓小淳睡罷，讓小淳睡罷。」
「成天的躲在帷幔深垂幽暗的房子裡。那些酒，那些探戈舞曲！」京子說。
伊哭了起來。許炘慌了。他說：
「到巴西去。對啦。到巴西去蓋一個牧場，像電影裡說的。每一隻牛都烙著我的姓。讓菊子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主人！」
「我怎麼想呢？我想：那只不過是因為伊是個女娃兒，何況又在伊的那種感傷的年紀。我走過伊的身後，瞥見窗子外的樓下的院子，是七八具已經斷了氣的屍骸。他們的臉和身都用稻草蓆掩著。家屬們在門外哭號，就是那樣。」
醫生說著，為他的客人搬著一隻沉重的椅子。陳哲走上前去幫著放好椅子，免得弄出聲音來。
「巴該耶洛！——保有我的已有產業，保有我的書齋，我的學養，保有我的帷幕深重的小天地！為什麼？因為我的家世、我的資質給我特殊的權利。京子，是吧？」
陳哲漲紅了酒酣的臉。他衷心地愛著醫生的那種精細的文化人的氣味；然而他卻以全部的聰明掩藏著他對京子夫人的如熾的戀情。所以醫生和京子又跳起舞的時候，陳哲一任那種被友愛、激|情和適度的嫉妒加上酒的火熱，焚燒得使他耽溺在一種心的陣疼裡。
客廳只聽見京子的泫泣的聲音。質地很好的掛鐘在西邊的牆上嗒嗒地響著。小淳卻依然那麼微弱地沉睡著。醫生面向他的妻子。柔聲地說：
「許阿姨；媽咪；許叔叔……天一亮，我就好了。你們要陪伴我到天明……。」
「初以為還不礙事的。」魏醫生說：「要請你來，一趟路程，夠遠的。」
「嗯。」陳哲說。
「媽咪，為什麼哭呢？」小淳說：「爸爸，為什麼媽咪……」
和圖書
「我是個醫生，」醫生說：「所以怎麼也不能像媽媽一樣自由地許願。」他無力地微笑起來，說：
京子夫人開始反疊著手絹的時候，客廳的門輕輕啟開。進門來的果真是許炘夫婦。許炘對陳哲說：
「但我從不知道要為別人，或者不同族的人流淚的事，」魏醫生說：「淳兒這個孩子啊……。」
「我們的小淳。」京子夫人說。一種母性的驕傲彷彿一盞燈在伊的鬆弛的眼瞼亮了起來。菊子有些躊躇地握著京子夫人的手。醫生說：
「怎麼樣了呢？」
伊的手彷彿魚一般的豐腴而且尖削。一雙被保養著的、刻意修飾著的手。客廳叮叮咚咚地響著攪拌的聲音。然後便是低低的啜飲之聲。魏醫生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從京子夫人的手中接過手絹，細心而又俐落的擦著嘴。他的唇因此泛著血紅。在燈光下他的這樣的臉，是十分漂亮的。魏醫生說：
醫生望著坐在一邊的他的妻子。這個深深地憂愁著的日本女人正慢慢地疊著伊的手絹。陳哲忽然說：
「請好起來罷……你這個孩子。」
「讓我像一件裝飾品似地保養得又年輕、又好看。」菊子說。
「呃。對罷？京子。」醫生說。
「嗯？」菊子說。
「不礙事的。」醫生說：「是吧？京子。」
香菸丟在陽台上，陽台外的夜色凝重得不像一個秋的夜。然而畢竟有月亮小小地貼在右首的天空。風輕弱地渡過陽台的時候，使窗幔細微地飄動起來。
「哦。」陳哲說。
許炘看著故意轉過頭去看著魏醫生夫婦的菊子，點上一根紙菸。
「但是小淳是你們自己的孩子呀。」菊子說。
「但是還好的，」陳哲說。
「你還是外頭來的呢，」許炘說：「我從小在這兒長大。這樣的死，就是我父親時候都有了的。」
「對不住。窗子還是開著吧。」
「伊會的。」許炘說。醫生安靜地說：
菊子然後告訴陳哲說魏醫生夫婦已經有兩天沒睡好了。
「我是說第三個孩子。」
「我要做的，我要做的。」
「我想起了什麼，曉得罷？」醫生說，疲憊地笑著。
「這也是我自己渴想了的，不都是你的錯。」菊子說：「唉，那些日子啊！」
小淳的樸素的臉，異乎尋常地紅潤起來。醫生立即套上聽診器，一手摸著小淳的脈搏。
「比方說，用我們的死來交換小淳，真的啊……」京子夫人說。
「……」
「讓京子教你跳吧。」醫生說。
「請休息，用點茶點罷。」
陳哲趕到小淳的家，已經黃昏了。小淳家的老傭人一見是他，便抖抖顫顏地哭了。一路上死得很沉沉的他的心，便一下子蕪亂起來。他問著說：
「可是，陳哲……」菊子惶惑地說。陳哲看見菊子正抓著小淳的手。他失聲地叫了起來：
小淳的眼睛忽又顯得沉重起來。伊掙扎著要張開，一面漫不經心地微笑著。
「你們想我快要死了，是吧？」小淳說。
陳哲望了望通往臥室的門。虛掩的門上掛著一張巨大的日曆，精印著西斯利的憂悒的風景畫。他走近病床撫摸著鋁質的架子。小淳的臉斜斜地埋在乾淨的枕頭裡。依然是那麼一張樸素的臉呵。
「啊——」他驚喟著說。
陳哲捧著精緻的咖啡杯子，突然想起在這個家裡當著小淳的家庭教師的情景。每次到七時半，京子夫人必定用這樣的杯子盛著咖啡或可可放在桌上，另外還有一盤西點。
「……」
「菊子當初最反對把淳兒放在客廳裡。」京子友愛地說。
「你來了！」
「哪個有多大了？」
「可是按著和*圖*書我們的風俗，那太不吉利了。」菊子說。
「不論怎麼樣，只要這個孩子好起來……」
小淳依然輕微地，卻不失其規律地呼吸著。醫生在床頭的籐椅上坐了下來。窗外的天逐漸昏暗了，便使一室燈光那麼溫暖地凝聚起來。
是的，那些日子啊！陳哲想著。
「為了能看見黎明的陽光。小淳說的。」菊子說。
京子夫人咬著伊的薄極了的嘴唇，喫力地，卻很有教養地說：
「來不多久罷？」許炘說。
「我們所鄙夷過的人們，他們才是活著的。」
「結婚了五年，第一次獨立起來住的。」
「京子。」醫生用日本話說。
許炘依然只是笑笑。公公說：
「你的心情我或者知道吧。……你們連日來也太累了。」
陳哲看著抽長得有些不相稱的女孩的身體，苦笑著：
沉默了一會，許炘說：
「男的呢！」他笑著：「好像我說生什麼就生什麼。」
「拋棄那些腐敗的、無希望的、有罪的生活……，只要小淳同我們留下來。」
「可是，不論怎麼樣……」
「哦哦。」陳哲說。
魏醫生用手趕著一隻盤桓在白被單上的朱紅色的小甲蟲。他忽而說：
「許炘！」菊子蹙著眉宇說：「病房裡，怎麼好——」
「勞累你們了。」醫生說。
「呃。」
「沒什麼。真的。買票，轉車都很順利。」陳哲說。
「記得我在那些日子裡沒有一日不做的美夢嗎？」許炘調侃地說。
走出臥室的京子招呼著，便那麼日本風地彎下腰。陳哲無言地也站起來彎著腰。但這個醫生的日本妻子似乎怎麼也忍不住要哭出來的樣子，便又迴過身子用手絹摀著嘴。陳哲看見伊的仍然很美好的頸和一頭濃郁的髮。他默默地坐了下來，交握著手。
許炘的妻子菊子便緊挨著坐在京子夫人的旁邊，把一隻手伸進京子的臂彎裡，緊緊地抱著。許炘弄了另一隻籐椅坐在陳哲的右邊。
「對的。」醫生說：「但是拋棄過往的那種生活，恐怕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最基本的條件吧。」
「呃。」
陳哲「嘰——嘰——」地上著錶絃。魏醫生坐了下來。菊子幫著京子夫人弄一些咖啡杯子。小淳的睡臉看來十分平靜。並不是沒有病的衰竭，卻在衰竭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詳。
「坐罷。」醫生無力地說。
「只要小淳留下來。請好起來。請好起來吧。」菊子說。
「長大了許多啊。」
「不要緊的，是罷？」
女孩又睡了過去。所有的人都站立起來，圍著病床。魏醫生按著小淳的脈搏。小淳看來安靜，像一般的睡了的女孩。這一次伊的臉仰向著，一束柔細的髮貼在額前的汗水裡。醫生看了看手錶。每個人也跟著看自己的錶。午夜的二時許了。菊子卻在這時嚶嚶地哭了起來，許炘哄著說：
「雖說那不會沒有困難，對吧，醫生？」
「何況事情並未確定。」
魏醫生輕輕地拍著後腦勺。他無助地笑著說：
「他來了好一會了，」醫生說：「真是……。」
陳哲深深地坐在沙發上，第一次他感到能自由地直視京子的臉。四十多歲的疲倦的臉，那麼樣的蒼白而且單薄啊。他喟然地說：
「我讀了報紙，是的。」陳哲說。
「真的，真的。」菊子說。
「兩位，或者那一位先休息一下吧。」許炘說。
「怎麼樣了呢？」許炘用日本話問著說。
「對罷？……我曾自以為是另一種人。我的資產，我的教養，我的專業者的訓練……是罷？」
陳哲看著綻開的花一般的菊子，想著在都市裡也不容易看見這麼野俗卻強烈的美和圖書姿罷。魏醫生和京子在牆邊洗著手。
魏醫生筆直地站在陽台上，頂著高而且闊的秋的黃昏的天空。傭人慢吞吞地關上門以後，魏醫生的狗忽然在院子的那一邊，很不耐煩地吠了起來。
「請好起來吧，小淳。你活著，媽咪一定也要陪著你真正的活著。」
「真的，真的。」菊子說。
陳哲在陽台上草草地和醫生握手，魏醫生有些發青的臉，即便是在這種時刻，也揭不去那種職業性的冷漠的。陳哲這才開始有些悲哀起來了。他說：
「謝謝。」
陳哲專心注視著病床上的女孩。他逐漸地看見了裹在被單的伊的胸，在輕微地卻不失規律地起伏著。
菊子和京子為每一個男人端上加了牛奶的咖啡杯子。
魏醫生夫婦有些愉快地笑了起來。陳哲看著稍微變大了的月亮在天邊墜落著。
陳哲微笑著，卻並沒有看魏醫生。他忽然看見小淳的手在被窩外輕柔地握著拳。這是一隻曾把幾何習題寫得像刺繡似地工整的靈巧的小手，依舊瘦削得十分嶙峋。然而身體卻長高了許多。陳哲看著在被單裡隱約地起伏著的稚氣的乳|房，感到胸口止不住絞疼起來。
「大約是許炘他們罷。」
「小淳。」醫生說。
「呃。」伊說。
「哦，哦。」
「如果到天亮時還是這樣的調子，我們的淳兒就會留著的吧。」
「因為這孩子一定要它開著。把病床放在客廳，也是這孩子的意思。」醫生說。菊子愛戀地看著小淳。伊說：
魏醫生定睛注視著小淳，他的疲倦的青蒼的臉敷滿了某種深摯的遐思。他柔聲說：
「我們在說，小淳是個好孩子。」陳哲說。
「你們與我並不盡相同。這我是知道的，當然知道。但我把你們當做表親似的，終於也是『同族』的罷。是罷？」
「請不要太憂慮罷。」他說。
「魏醫生。……可是小淳看來多麼平安。」
「陳先生。」
陳哲忽然說：「孩子有多大了呵？」
「今天一早就說一定要見你。」醫生說。
「啊，」醫生說：「變化不大。倘若到一點鐘還沒變化，就會有些希望也說不定。」
「然而孩子一直吵著要在這裡的，」醫生說：「我是學科學的人。京子又是頗不受風俗束縛的人。」
「兩天前惡化了的。」
陳哲移目看著完全暗了下來的窗外的夜幕，聽見伊說：
「說那兒的話。」菊子說：「你們也應該休息休息的。」
「三個月前又有一個礦坑塌了。」
「到巴西去！」陳哲說。許炘笑了起來。
「那些像肉餅般被埋葬的人們。」許炘衰竭地說。
「請好起來吧，」京子說：「我們都等著同你一塊兒重新生活呢。對吧，爸爸？」
「我上來換去血污的襯衫時，」他抬頭望著陳哲，說：「這個孩子，把臉貼住那面窗子上，一個人在流著眼淚。」
「是的。我和媽媽忽然感覺到從來便沒有活過。」醫生說。
菊子也笑著。但那夜伊在丈夫的枕邊細聲地說：
「喂，京子。」醫生說。
「是的，像一個人那樣地生活著。」許炘說。
「許炘，就做給爸看罷。」
「三十四五了。好好的做給我看看！」
「蓋了一棟房子，最近。」許炘細聲說。
「我差不多沒有一日不渴想著大的產業，像電影裡看見的。宮闈式的臥房，還有汽車，以及被一大片青草圍繞的安適的家。」許炘說。
「睡著了，」醫生輕聲說：「可是我曉得，不會太久的了。」
「然後，不生了。把這第三個帶到能走了，叫菊子好好保養身段……。」
「會的。看看那麼安泰的睡吧！」許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