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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作者:陳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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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差事 四

第一件差事

「我還以為他依舊會回來的。他只不過是個不快樂的航海人。」伊拾起桌子上的鑰匙,丟進皮包裡。伊說:「他開我的房門的時候,可以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伊輕輕地吹了驚歎的口哨,然後無可奈何地笑著。
天地一切何以致其「和」?必其「性」是相感應,然後其「能」可相和合。依物理學必是異性才能相感引,同性則相拒斥。或見有同性相感引者,必是其同中有異,所感的在其異性之點,而非其同性之點。所謂異性之屬類至為繁多,例舉其大者,如生物上之一陰一陽;在人事上之一主一從:在數理上一奇一偶……等,凡事物之相對立者,皆屬異性之別類。宇宙間大如太陽系,太陽為主為陽,眾星球是從是陰,其性屬相異故相感引,遂發生太陽系之功能。小如一原子,核子為主為陽,眾電子為從為陰,其屬性相異故相感引,遂發生其原子之功能。一國家,元首是主是陽,眾臣民是從是陰,其屬性相異,故發生一國家之功能。又於數理上,一三五七九是奇是陽,二四六八十是從是陰,其屬性相異,故發生數學的功能。總之,宇宙之一切能發生相感和之作用,必是感和於其相異之性能而無疑。一個集體中的同異性與別一個集體中的同異性,常起交錯複雜的之感和。整個宇宙就是交錯複雜成為電磁體系的感和體。
「林小姐。」我困難地說:「我們覺得,總該有個理由罷。」
伊調侃也似地笑起來。現在我才看出那個禿著頭帶墨眼鏡的男人是坐著睡著了。我原以為他一直都在聽著我們的談話,正奇異著何以他竟有那麼好的聽力。他的頭,在一定的間隔中微微地向左邊急速地頹落,然後又急速地擺直了。
「我在想你們何以會那麼迅速地找到我。這上面有我的住址。」
車子轆轆地飛馳著。浴著秋的太陽的田野,彷彿在以某一個不能看見的地方做中心,在窗外慢慢地旋轉。我抽著香菸,忽然因為我要同一個大學畢了業的女子晤談,而重又感到由於自己始終沒有考取過大學的——差不多已經陌生了的——悲哀。那時候,自己真是用功得不得了的。故鄉的太陽又大又毒。但屋後的芒果樹下卻有一股颼颼不絕的風,自己便整天在那兒哇啦哇啦地背誦英語單字。
林碧珍,二十五歲,大學畢業,丹洛普臺灣化學公司化驗員。未婚。
伊搖搖頭。伊的頭髮帶著些微的赤褐色,光滑地披在伊的肩上。小男孩為伊端來咖啡。伊的臉色也是一種立著的梭形,即便是背著光,也可以看到伊的白皙的皮膚。
「那天早晨,因為是我的例假,便一個人懶在床上。」伊說:「恍惚間聽見天井那邊有嚶嚶的哭聲。我一下子便認出是小華華的聲音了。他一向最鍾愛這個大女兒。」
伊在皮包裡取出一小方塊綠色的手絹,拭掉發光的淚水。伊歉然地笑了。
「你好——要麻煩你了。」我說。
約談的地方,是一個叫做「火奴魯魯」的洋喫茶店。在二層樓上,可以從晶亮的落地窗看見馬路上熙攘得令人不可思議的街道。幾株室內植物這裡那裡地站在植盆上,和淺褐色的窗帘相映成一種令人只想喝茶談天的氣氛。因為是中午時分罷,整個室內只有我這麼一個客人。櫃台的女孩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厚厚的小說。一個男孩子為我端上咖啡的時候,一支音樂便開始慵懶地在室內流動起來。
帶著墨鏡的禿頭的男人搖擺著醒來了。他把半杯橘子水滋滋地吸完了。沒有人到櫃台那邊聽電話,音樂於是又響了https://m.hetubook.com.com起來。

「抱月?」我說:「抱月是誰?,」
第一次喝咖啡,是結婚以後的事。妻的朋友送了兩罐咖啡精。因為據說它能提人精神,每天早上上班前便總要裝在一隻妻做為嫁粧帶來的十分精緻的東洋杯子裡,喝上那麼一碗,也免得同事們說我婚後便精神萎靡啦等等——好像他們取笑過早我半年前結了婚的老李那樣。然則不料一喝就喜歡起來,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把兩罐褐色的粉末給泡著喝光了。喝光了以後,由於鄉下沒地方去買,便也一直都不喝了。
「他愛他的妻女——是不是這個意思?,」
「要表現出你的風度,你的修養,你的才幹呵!」
「我們還不認識的時候,常常在天井看見他早晨盥洗的樣子。他聚精會神地刮鬍子;他刷牙的時候總是弄得滿嘴都是白泡泡。」
「我從沒見過他像那天那麼愛戀地講著他的妻子。伊的娘家,在山坡上拓種著一個柿子園。這又趕巧使他想起故鄉的蘋果園了:是他說的。伊讀書不多,然而即便已經供給了伊相當好的生活,他說,伊還是事無鉅細,都是由伊每日辛辛勤勤地料理著的。他說:什麼使伊那麼樣執迷地生活著呢?有時候,他甚至想到伊早已知道了他同我的關係,他說,然而伊仍舊快樂地、強韌地生活著,令人恐懼起來。」
「我嫉妒。」伊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懷著那麼濃濃的懷念談論著他的妻子的。蔑視一切輕視、冷淡、欺騙而孜孜不懈地生活!他說,這是很可怕的。」
(全書完)
「嗯嗯。」伊沉吟著說。伊開始為伊的精緻的腕錶上著弦。「Mr. Abenstein從來便不准我們在工作中出去接電話。」伊說:「午飯後問接線生,說是並沒留下名字。五點鐘的時候他又打來了。birdie, birdie,他說。他的聲音似乎很愉快。他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出差嗎?我說。我幾乎要哭出來了。那兩天我好想念他。不,他說:忽然想旅行罷了。我的眼淚奪眶而下:我的航海人又回來了。Jason, Jason……我喃喃地說。他似乎講了什麼,但我沒聽見,我得馬上去參加一個會報呢,我大聲說:我去看你。然後掛了電話。」
「你收到他的信嗎?」
「來賓白先生電話。」麥克風重覆地說。
「你當然知道他已經有了妻兒。」我細聲說。
——一九六七年四月《文學季刊》三期
「是我給撕掉的,」伊低頭說,微笑起來。
「我當然曉得。」
「你說前一天他打了長途電話……。」我說。
「然而,那時候,我卻不知道是生氣呢還是傷心,堅持著要回家。既來了,明天再回去罷,他說。他試圖要我,但怎麼也不能成功。這使他一下子有些悲愁起來。你一定要回去,就回去也好,他說。我無力地說:把鑰匙還我罷。傻瓜,他說:我會的,但不是現在。」
「他只是說要分開。但我並不太發愁。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是過不多久就回來。他總是默默地回到我的身邊;我學會了不去問他,恁他耍著我。這使我覺得彷彿是他從來就不曾離開過。他只不過從一個短暫的旅行裡回來罷了,他回來,看起來那麼疲倦。但他卻總是那麼熱情。」
伊開始俐落地加方糖塊,我這才曉得那hetubook.com.com一小瓷杯牛奶是供人加進咖啡裡的。
伊忽然那麼筆直地望著我。過了一會,伊說:「他是第一個使我滿足的男人。」
「高中二那年,父親從日本帶回來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幼小的孩子。」伊幽幽地說:「我立刻搬出家門,一直都是一個人住著。我因此變壞了。」
「小時候,曾喜歡著一個年紀相彷彿的,家裡的廚娘的女兒,他說:那小女娃真漂亮。他緬懷地笑起來。彷彿記得人家都叫伊『抱月兒』,也不曉得該怎麼寫,就按著聲音,似乎是這個『抱月』罷。他說。他因為面貌的酷似而娶了現在的妻子。」
「他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談論著他的妻子的。伊是個十分柔順的女人,他說,然而故鄉的抱月兒,卻是個十分倔強的女孩,說什麼也不跟他一起玩,害得伊不時因而遭受伊的母親的笞打。每次想起何以小抱月兒竟厭恨自己一至於斯,就是到了現在,他說:也很覺得寂寞哩。」伊幽幽地說:「他的妻子真漂亮。」
我又開始點上我的香菸。「試試這個。」伊說,把伊的深藍色的菸盒擺在我的跟前來。「一樣的。」我說。伊開始又去撫弄那一堆安靜地躺臥在桌子中央的冷冷的鑰匙。
「這位是杜同志。」耿組長說。
伊在紙袋裡尋找著別的什麼,卻什麼也沒有找到。伊把那三枚鑰匙玩弄似地推到桌子的中央。它們安靜地躺臥在那裡,發著懨懨的光亮。
兩天來,上級協調了各個有關單位,陸陸續續地寄來關於神秘的林碧珍的初步資料。第四天,上面的電話來了,為我安排好一個會晤的地點。
伊似乎有些激動起來。「這樣不是很好嗎?他說。我甚至不曉得他的名字。我為他起了一個名字,Jason,一個希臘神話裡的航海人。他好喜歡那個名字,因為他喜歡那航海人的故事。我們都不想多曉得對方的事。這樣不是很好嗎?他說。」
伊的臉和微紅的頭髮徐徐地搖著伊的否定的意思。
「抽菸?」伊說。
小男孩為我們換了兩杯咖啡。「我喝不下了。」林碧珍說。現在我首先把小瓷杯裡的牛奶倒進冒著煙霧的熱咖啡裡。香菸抽多了,喝杯熱咖啡是十分受用的。我們沉默一會。
「所以,」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他為什麼……,比方說罷,是不是有什麼跡象。」
伊似乎有些哽咽了罷。伊低著頭說:「你知道,他不是會傾訴的那種男人。那天,他掛了一個長途電話給我,我正在做一項頂重要的化驗工作。Mr. Abenstein從來不准在我們工作的時候接電話。我不曉得是他打來的。而況我們剛說好了要分手的。」伊寂寞地笑了起來。
「下了班是連忙趕車到你們那個地方。好在只有那麼一家旅社,我很容易便找到了他。那個時候,他並不在。茶房說他出去了。窗子是開著的,可以看見一片稻田;水渠上弓著一座破舊的小石橋。他的房間收拾得好整潔——他一向是個有秩序的人。桌子有一疊信紙。抱月,小華華,信上寫著。除此以外,什麼也沒寫上。」
「哦哦。」
「不明白。」
我頓時因為耿組長之穿著一身整齊的制服而難過起來;這樣,豈不是太像在押解一個人犯的麼?然而這位當然是林碧珍的女子卻一點兒也沒有為難的樣子。
「他說我們的情況是一種欺罔的關係。」伊說。
伊努力地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音樂突然停住了。麥克風開始嗡嗡地響了起來。故鄉的鄰鎮,就是一個海濱。記得小的時候在海濱上,把貝殼貼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耳朵裡,便聽見這樣嗡嗡的聲音。太陽最大的季節,整個沙灘都是亮晃晃的白沙。然而武裝的兵,卻永遠向著海,毫不疲倦地孤獨地站著。
「人家都這麼說的。」
「我老遠趕去看他,不能淨聽著他講那些的,是不是?」伊約略有些羞澀地說:「但是你永遠同他吵不起來的。他那麼溫和地笑著。傻瓜,他說。我對他說你不該打這個電話給我——你是個騙子,你一直愛著你的妻子。你雙重人格,你懦弱卑怯,我哭了。」
「是的是的。」
於是我關了燈。
「你還是不明白的罷?」伊說著,友善地笑了起來。
「也許你曉得我是誰家的女兒。」伊啣著香菸的梭形的唇微笑著。提起她的家族,只要連想到我們日常用著的最著名的牙膏和內衣都是伊家的產業,就可以想到伊的豪富罷。報紙上時常登載著伊的父親的消息,而且往往都稱他為「本省企業界鉅子」之類的。「我們都曉得。」我說。
就是這樣罷,我想:一個厭世者。就是這樣。我把咖啡喝光。「謝謝,」我說:「太打擾你了。」伊笑了笑,說:
「你離開他以後,就在那個晚上,他死了。」
「是的是的。」
「他說,他原想能因為他使我快樂,」伊困難地說著:「——使我活著,而盼望他自己也能找到快樂——使他活著的理由。」伊無奈地笑了,彷彿對於自己的話很不滿意的樣子。然而伊繼續說:「但後來他說這是不行的。因為這是一種欺騙。」
「然後他回來了。有時候是一個電話,有時是一封信。birdie,什麼時候我在什麼車站等你。那兒離海水浴場很近呢。你穿那件黃色的縐紋裙子來罷,他說。他回來了,然後他又離去。杜先生,他是個不快樂的人。然而他看起來永遠那麼若無其事——頂多有時候看起來勞頓些罷了。他總是那麼溫和地笑著。」
「那麼,我便不明白。」
「我披上晨衣,衝到天井去。小華華在他從來漱洗的地方嗚嗚地哭著。五樓的人望下看,三樓、二樓的人望上看,一個送牛奶的胖女人扶著腳踏車在天井底下把整個兒臉都望上翹著。三個警察走了出去。他們都沉默著,只有小華華一個人在哭。」
「然後?」
「然後,我便走了,連夜坐了計程車回來的。」
「我的父親聲稱他有多麼愛戀著我那早已逝去的母親。他每次都在忌日裡為伊慟哭——至今也是這樣的。」音樂頓時變得十分熱鬧了。伊於是只去抽著伊的香菸。伊的擎著香菸的手,看起來真像故鄉的又短又肥的鯽魚。你將它從水面釣上來的時候,它便在草地上直直地躺著,一點兒也不跳躍。
面對這樣混濁的人世,能不有所感慨嗎?尉教官說過:做為一個現代的安全官員,應該有哲學、倫理學的修養,是一點也不錯的。一個安全官員終日耳目所見,盡是兇淫放侈,如果沒有高深堅定的倫理學的功夫,豈不先人墮落於黑暗和罪惡之中嗎?
林碧珍笑起來。現在那個禿了頭的、帶著墨鏡的人開始離去。落地窗外的街道彷彿有些黑暗,然而那熙攘卻加倍了。
當我寫好了報告書的最後一頁的時後,夜已深沉了。妻早已在床上睡著了。燈光下,伊的穿著褻衣的睡態,是十分撩人的。閨房的私愛,也正是先賢聖哲所界定的、有別於天下國家之公愛的人類至情真道;世界種族便賴之以延發;一切仁愛、慈孝的至倫便是賴之以定立。我的心遂充滿了一種至大的歡喜,至於心為之悸悸起來。
「從那以後,他專心地過著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的那種生活。那時候,他差不多專心於那種生活,到了忘我的地步。能使你的生命那麼樣地飛躍,他說:令我也感染了那種歡悅。然後有一天,他忽然說:birdie(Mr. Abenstein管我叫birdie,他說我看起來像他們澳洲的一種堇色的鳥),我們只不過在欺騙著自己罷了。我們分手罷。他說。你不是說喜歡生命在躍動著的感覺嗎?我說:我的父母生了我;你卻活了我。不要忘記。我說。我哭了。然而他依然走了。我依舊每天在天井看見他在四樓刮著鬍子。他看到我的時候,也照樣毫不造作地笑笑。早安,他說,滿腮子都是白色的肥皂泡泡。他照樣在例假帶著他美麗的妻子和小華華出去。他的太太真漂亮。」
這是一種厭世的自殺事件。只不過是這樣。但在這一事件底背後隱藏著多少國難深重、世道毀墮的悲慘事實!因此,我花了五分之三的篇幅從如何導人慾歸於正流,實踐我國固有八德至理真法,以收世界和平方正之效。關於和平的真諦,我記不清在什麼書上曾經讀過這樣幾句話:
「但是我們並不曾找到你說的這張信箋,」我說:「我們只看見一疊空白的,什麼跡痕也沒有。」
……
我們差不多在同時坐了下來。音樂依然流動著。伊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包深藍色的香菸,啣在伊的梭形的唇上。我為伊點上火。
「那就是說,」我迅速地問:「你們有了爭吵?」
我迅速地摸出我的香菸,點了火。原是恐怕伊會堅持我抽伊的香菸的。然而伊卻似乎沒有那樣的意思。我把胡心保留下的一個小封袋交給伊,伊看著封袋上的字,小心地不去撕壞它。
「真是難以明白的人,」我說:「真是難以明白的人。」
伊的抽著菸的手短而豐腴,令我想起故鄉屋前老池塘裡釣上來的鯽魚。那鯽魚是黑色的,但伊的手卻白得像油菜梗。
「他的妻子真好看。我和他一起玩了以後,我還常常看見他帶著一家人郊遊歸來的樣子。他們看來那麼快樂,卻一點都不令人嫉妒。——然而,我對于他,真是一無所知啊。」
「是的是的。」
「然而,他卻是第一個使我滿足的男人。」伊說:「你使我活起來了!我對他說。」伊的背著光線的臉,約略地在一瞬間紅了起來:「那時候,他忽然沉默地望著我。我使你活起來,是真的嗎?他說。我說:我的父母生了我,而你卻活了我。然後他歡喜地笑起來。——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人笑得這麼歡悅。現在,他說:現在我為了使你活著而活著。這是個挺好的理由,他說的。」
我嘆了一口氣。我一下子不曉得該如何繼續這種詢問了。然而我依舊耐心地說:
「你們爭吵了。」

我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做了結案的報告。寫著報告的時候,我才深深地體會到尉教官的話:現代的世界,最需要的是一種人生哲學。尉教官一生以宏揚我國固有八德為聖職,奔波呼號,三十餘年如一日。老實說,我這個一向被尉教官視為得意門生的,也直到我辦了這第一件差事之後,才曉得方今之世,真是人慾橫流,惡惡濁濁,令志士仁人疾首痛心。尉教官的先見洞識,何等令人欽佩!
「我就住在他的隔壁——我們只隔著一個天井。但我們卻住在兩棟不同的公寓裡。他們家住四樓,我住三樓。」
伊重又拿起一支長腳的、雪白的伊的香菸。我為她點上火。「謝謝你。」伊說著,漫漫地吐出一縷青色的煙來。
「是他的妻子,」伊落寞地笑了起來:「hetubook.com.com他說的。這以前我是從來不曾知道他的妻子的名字的。許香,是,不錯的。抱月則是他為伊取的。」
「我的意思是:他說要分開,總該有個理由,是不是?」
伊微笑著,以幾乎令人察覺不到的樣子點了點頭。「你們談談。」耿組長說,便走了。
伊忽然沉默起來。不曉得在什麼時候,音樂早已停了。伊嚅嚅地說:「我當然曉得。」伊輕輕地呷了一口咖啡,還沒放下來,便若有所思地又啜了一口。伊說了:
「是的。」我期待地說。
「他的妻子。」伊說。
伊沉默起來。沒多久,另外一支音樂就偷偷地響起來了。一個禿著頭的男人帶著墨鏡,在角落的枱子上喝著一大杯橘子水,專心地讀著報紙。
在北上的火車上,我反反覆覆地翻閱那些資料。
「理由嗎?」伊說:「我愛他,杜先生。我瘋狂地愛著他。然而他什麼也沒告訴我。昨天我整天都在想:我愛上了一個航海人;你不曉得他是從那裡來的。只有他在這兒停泊的時候他才來。他來了,因為他要你。你被他要著,你便沒心思去想別的了。他正就是那個航海人。」
「剛剛丟掉。」
這樣地想著的時候,便聽見有人上樓的聲音。回頭一看,是這裡的耿組長帶著一個小姐上來了。我站了起來。
「……你說過:這是你的第一件差事。」上級在電話裡的老遠的那邊說。
「哦哦。」我說。
「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愛他的妻女,是的罷——應該說是的。他照顧他的家庭,像一個好園丁看顧他的果樹園。他常常把小華華舉得高高地,大聲地笑著,兩棟公寓的人都能聽見他。」
伊叮叮噹噹地用小銀匙搖著杯子。伊一個人在回憶裡笑起來,彷彿一點兒也無視於我的存在那麼樣。伊的那一雙要是雙眼皮就會很好看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杯子裡的乳褐色的小小的漩渦。
伊笑了起來;伊的梭形的唇裡面,有一排稍微參差的細細的牙齒。三枚連串的鑰匙從封袋的開口鏘然滑落。這使伊的笑臉慢慢地歛收起來。伊撫摸著那些鑰匙,至于有些凄然的樣子。我說:
「這個女的,很大方,他X的。」他忽然笑了起來,似乎為了掩飾無意間在下級前面說溜了的那句咒語而笑得很不真實。
「我們是情人。」伊重又點上伊的一根又長又白的香菸,猛烈地吸著,至于伊的看來有些昏濁的珍珠項圈微微地蠕動起來。
我微笑著說。我們沉默地聽著音樂,它像一隻紙摺的飛機般漫然地飛翔在室內。伊說:「第二天下了班,我才曉得他竟死了。」
「birdie, birdie,」伊說著,為了抑制伊的激動而沉默起來:「birdie,他說:你這小傻瓜。我那時真的抑制不住想打電話給你的衝動呀,他說。他的樣子好落寞。」
現在他們淨揀些輕鬆的舞曲放。室內的客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兩個年輕的情侶絮絮不休地談著,還旁若無人地親吻著。只有那幾棵室內植物們,像標本一般兀自站立著。
我們沉默地抽著各自的香菸。伊把火柴誇張地搖動著,然後丟進煙灰碟子裡。也許只是為了幫助伊的敘述的緣故罷;但是,伊仍然不能不說是個抽菸很多的女子。
走下「火奴魯魯」的樓梯,伊便活潑地跳上一輛計程車。「再見,杜先生。」伊說。車子便倏忽消失在都市的傍晚裡了。天氣開始有些轉涼了,一陣陣忽然而來的晚風,夾著市聲和灰塵吹來。我想:這次回去,除了帶兩罐咖啡,也得帶罐牛奶罷。
「你到得早。」耿組長笑著說。
「不對的,」我開始翻資料袋:「許香,這裡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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