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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作者:陳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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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差事 三

第一件差事

「人就是不能死心眼,對罷?」我說。
「後來他同他的同學,整個學校往南邊跑。他告訴我的。他家三代就只傳他那麼一個男丁。十多歲了還被抱在膝上餵飯吃。他說的。但老子臨走的時候,在腰帶上為他串了沉甸甸的金子,他說的。還有一條上好的蒙古毯子。可是他們沿路趕程,也就沿路摔東西。有一天晚上,他把腰帶鬆下來,往河裡一抽,一串黃澄澄的金子就沉到河底去了。——這都是真的。」
「也許是罷。」他說:「他說於今他忽然不曉得怎麼過來的,又將怎麼過下去。這好有一比,他對我說:好比你在航海,已非一日。但是忽然間羅盤停了,航路地圖模糊了,電訊斷絕了,海風也不吹了。他說得真絕,是不是?」
「我們倆就在場子上鬥起牛來了。」他說,然後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我老實告訴你罷,同志。他球打得真是不錯。我們一直玩到人家要在場子上上課。他要走,我沒讓他走。我請他到福利社喫冰。然後我們就在這裡坐,像現在這樣。不過我坐你那兒,他坐我這邊。」
「要什麼有什麼。」他笑起來:「要什麼有什麼。後來我到上海來讀書,才玩上體育。開始我是玩足球的。全中國的球隊比賽。真夠味。」
「這是那裡話,」他說:「一切全過去了。你英年有為,往後的,全看你們了。」我在他的似乎有些嘲笑的眼色裡,止不住微微地戰慄起來。他說沒事可以常來閒聊天兒,我則說一定一定,便辭了出來。
「二十五歲。」他說。我抑止不住一種羞惡的感覺。我說:
他的手握得極重,可以想見他曾是一個多麼幹練勇毅的戰士。他呵呵地笑起來。
他於是又呵呵地笑了。他說:
「他跟我說:你那兒子,苦雖然苦,也有你這老子給背著,安安穩穩的讀了幾年好書。這話是對的。那時我想:儲家總算出了一個像樣的子孫。我荒唐了半生,這下半生作牛作馬都要供這個兒子愛讀什麼書讀什麼書:愛上那裡去那裡。——說起我的荒唐,是說不完的。」他又復呵呵地笑起來了。他接著說:「一半是環境,一半是時代。這也是他說的。風水流轉,他說:所以你享受的,就輪不著你兒子。——也輪不到我。他說。那時我才是個出十九歲的小伙子,他說:心裡不住地盤算:家人寶寶貝貝地送我出來,我和_圖_書又歷盡浩劫而不死,莫非有什麼意義罷。他說。然後小伙子拼命地讀書、拼命地參加各種考試。然而又怎樣呢?他說:我於今也小有地位,也結了婚,也養了個女兒。然而又怎樣呢?他說著,便恁意地惡笑起來。」
「書念的好,規規矩矩,又知道輕重。」他說著,卻一點兒也看不見愴然的顏色。他接著說:「想想我在他那個年紀,哼!不知享了多少福。我今天老實告訴你:我二十歲當了鄉長;二十歲。出門的時候騎著白馬,前後都跟著兵;前面一個班,後面一個班。這不是吹牛的,同志啊。」
「二十五歲。」
「您請節哀罷。」
「是的是的。」我憂悒地說。
「對了,」他說。「我說:下來打兩個球罷。早就不打了,他說。然而他已經脫下外衣,走下場子裡。我傳給他一個球,他一接,一個反身上籃。球沒進。可是啊,同志,那個姿勢真漂亮,真漂亮。」
「是的。」我謙遜地說。
「哦哦。」
我沒說話,卻一直在捉摸著我是不是一棵樹的這麼一個有哲學意義的問題。校園裡的鐘聲,不曉得是第幾次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
「他太死心眼了。」我批評地說。他迅速地瞅了我一眼。在他的眼色中,似乎有一種無法了解的不屑,使我不安。然而他寬恕似地又笑了起來。
「老實告訴你罷,同志。」他迫切地說:「我那個兒子,真好。我今天老實告訴你:他真是好孩子。」
「噢,沒什麼。」他說,兩隻手互相搓撫著兩支黃銅色的胳臂:「我沒有為兒子淌過一滴淚水。」他微笑說:「你猜他怎麼樣說?」
球場旁邊有一棵苦苓樹,瘦愣愣地站著。
儲亦龍先生把菸屁股往窗外丟。窗外還是滯滯的雲,欲雨不雨的樣子。球場邊的苦苓樹,孤獨地在空漠中做徒然的伸展的姿勢。
「噢。」我說。
「對的。」他肅穆地說:「然而有些事是你不了解的。在我們,經歷了多少變化過來的,你不知道。一些人離散了;產業地契一夜裡頭變成廢紙。風水流轉,我說過:像黑夜裡放的煙花,怎麼熱鬧,終歸是一團漆黑。所以,路走絕了,就得認。而倘若還不認,還死心眼,就得跟他一樣。你說對罷?同志。」
「噢。」我敬畏地說。
「謝謝您,同志。」我說,謙虛地握住他的修長的、多骨節的手和圖書。我說:「你使我增長了許多見識,真的。」
他呵呵地笑起來。然後他說:
「可是你呢?」他說,烱烱地盯著我瞧:「你呢?」
「我想他算是個哲學家罷?」
「我也信。」
我不甚了然地說:
「左口右歐左口右歐。」我惋惜地說。
「你不曉得的,同志。」他喝了一口茶,小心不去喝那麼些漂浮的茶葉,他說:「你不曉得。你還年輕,太年輕了。」
「那座橋兩頭兒有燈,一邊的燈壞了,一邊的還亮。」我說。
「可是我那兒子呢?帶他來的時候,他只三歲。然後他跟我過了一小輩子苦哈哈的日子。風水流轉,我的日子早過去了。兩年前他被車子給撞死了。我心頭真悶,就打起球來。一上球場,你把什麼都給忘了。」
「嗯,真絕。」我困惑地說。
「大概是罷。」他有些躊躇地說:「然而我們呢?他說:我們就像被剪除的樹枝,躺在地上。或者由於體內的水份未乾,或者因為露水的緣故,也許還會若無其事地怒張著枝葉罷。然而北風一吹,太陽一照,終於都要枯萎的。他說的。」
那個小學的體育老師叫儲亦龍,四十二歲,北方人。
「是的。」我笑著地說。
「是的。」我抓著頭皮說。
「然後他告訴我怎麼打起球來的。」他說:「他到臺灣來了,一夥兒等著編隊。那時候環境不好,他說:差不多每天都有同學病倒的,死掉的。我在廣州的時候,他說:親戚給了我幾個銀元。一半買了香蕉吃掉,另外的就是買球玩。沒日沒夜的打,他說:這樣,也便忘了想升學的念頭,也把這條命給打出了死亡。他邊說邊笑。想起這些過去的事,真開心,我們說。」
「這真糟,」我說:「倘若一個人只是刻意地追索一件事,久了,他一定會瘋掉的。——是人家心理學上這樣說的。」
「什麼也不剩了。」他說。然後他呷了一口茶,細心地嚥了下去。他說:「然而我不是這樣的。我就是不去凌虐自己,像他那樣。我也不希望你像我這樣,他對我說。我在籃底下上籃,球總是不進。他就站在那兒,把兩個胳臂抱在胸前。他說,就算我們都從今天開始數日子挨,我得比你挨長一段,他說著,很和善地笑起來了。聊閑天兒,請你不要介意。他說:我怎麼會介意。我今天很老實地告訴你,同志。從我當小伙子,我就https://m.hetubook•com•com喜歡耍猛鬥狠那一套,喫喝玩樂那一套。所以一旦走絕了,就認了。你說他死心眼,或者不錯的。為什麼?因為他的路走絕了,尚且並不甘心。然而我是不會去凌虐自己的,像他那樣。」
「就是那個人。我也同他談起我那兒子。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活著也未必比死了好過;死了也未比活著幸福。這話我很受用。我在想:我沒有為我那兒子淌過一滴眼淚,大概也就是一直這麼想的罷。」
「死心眼,不錯的。」他說:「然而他於今死了,又如何呢?昨天早晨,我聽說他死了,使我沉思了半天。我很實在的告訴你罷,同志,他的心情,我是全了解的。我告訴他我那兒子。我一直為那兒子快快樂樂的過日子;為他弄錢,為他自己穿舊的。他一邊聽,一邊在場子上蹦蹦地拍著球兒。然後他聚精會神地瞄準了籃圈兒,一個長投,『唰!』進了。球從籃圈裡墜下,在地上蹦蹦地跳。他瞧著籃球架,說:我有老婆,也有兩個小孩。我一回到家,大女孩總是抱著我的右腿。他邊說著邊看自己的右腿。可是怎樣呢?他說:儘管妻兒的笑語盈耳,我的心卻肅靜得很,只聽見過去的人和事物,在裡邊兒嘩嘩地流著。他說。」
「像一棵樹嗎?」
「……這是我的第一件差事,」我在電話裡說:「您是安全方面的老先進,我要向您好好學習。」
「然而我就不是這樣的。」他說:「我那兒子死了以後——唉唉,你真不曉得他,爭氣,要好,規矩。有那一點像我咧?我那兒子死了以後,我只想著一樣事:現在,我對自己說,為我這個兒子,我忘了過去的氣派,忘了過去的女人:一個在青島,一個在上海。我統統忘了,只剩下我那兒子。然後,他死了,我什麼也沒有,是不是?我什麼也不剩了。」
「都是當年的舊事了。」他悵然地說:「我兒子落土的時候,叫我沒頭沒腦地想起了那些土匪。我對我自己說,我這半生,什麼事也不問啦。然而,同志,你請注意:我同他是截然不同的。兒子落土那天,我發願不再凌虐自己了。三餐有的吃,睡有個舖兒,我便不再指望什麼了。我是怎麼也不凌虐自己的。像他那樣。」

我捉摸了半天,說:
我開始收拾卷宗。我說:
「所以,」他說:「同志,這個案子,在我hetubook.com.com看來,是極其簡單的。像他那樣的事,我看得太多了。」
「這是他說的。那時候,我們不打球了,他走過去取下掛在那棵苦苓樹上的衣服。他跟我說,倘若人能夠像一棵樹那樣,就好了。我說,怎麼呢?樹從發芽的時候便長在泥土裡,往下扎根,往上抽芽。它就當然而然地長著了。有誰會比一棵樹快樂呢?」
「這我們就聊起來啦。」他說:「我跟他說:你的球打的真好。他笑了,似乎有些羞澀的樣子。早就不打了,他說:打打球,真好。我走過去打開電風扇,讓它在我們之間來回地吹。打打球,最解悶了,我說。」
「什麼都不剩了嗎?」
「他跟你不一樣。」他又呵呵地笑起來了:「他怎麼說的,你猜猜。他說,想起過去的事,真叫人開心。」
他有一絲絲嫌惡地看了我一眼,旋即一個人微笑起來,使我心悸。
傍晚的時分了。天空依然是滯重的、普遍的雲。然而水田裡青翠的水稻,在溫熱的晚風中樹比地舞著。我抬頭遠望的時候,看見在機場後面的兩個乳|房似的小山崗,在傍晚的煙靄中劃著十分溫柔的曲線。妻在仰臥的時候的乳|房就是那樣:看來豐沃而且多產。有一棵樹俏皮地長在那個該是乳|頭的地方,便使我一個人很是開心地笑了起來。那種開心,便彷彿聽了一支淫|盪的笑話似的。但是在次一個片刻裡,我忽然開始毫無結論地想起人是不是像一棵樹那樣活著的問題來了。
他眈眈地注視著我,輕輕地點著頭。我連忙說:
「我們誰也沒找誰講話。我打我的,他看他的。」他說:「我投了個好球,他就笑。呃,我心裡說:這個人也懂得打球。你找那一位呀,我邊打邊說。散散步,他說:我打橋那邊兒來的。」
「是的。」
「是的。」
「大凡路走絕了,就得認了。這樣,或許還有路走,也或許原就沒有路了。」他說:「然而倘若還不認了,就會像他那樣。就是那麼樣。」
然後他笑起來。他的黝黑的臉分不清是因為油光或汗水而發亮著。所有弄體育的都是這副模樣兒。窗外邊的矮籬上,牽牛花兒開著,到處綴著紅的、紫的小銅鈴般的花朵。
「我曾經一心為我那兒子努力地生活過,我跟你說實在話。至於這以前,那段享福的日子,我是從來不問這些的。我曾專心一志地對付那些共產黨。我今天跟你說實在話。我混在他和-圖-書們裡面,跟他們面對面,肩膀挨肩膀。對於共產黨,我是不很客氣的。」他說著,兩隻炯然的眼在他的黝黑的臉孔上閃爍著。他說:
「是的。」我附和說:「最解悶兒不過了。」
「那天早上我在操場上打球。」他說,望著窗外。窗外就是半舊的籃球場。一個矮小的女老師帶一群低年級的學生懶洋洋地做體操。他們左右地晃著小手,彷彿想甩去一身黏黏的陽光。
「功在國族,真是功在國族。」我肅然地輕喟著說。
「過去了的事,」我說:「少去想它罷。」
「這個人有點死心眼是不是?」我說。
「誰怎麼說?」
「我嗎?」我惶惶地說,幾乎為之色變了。
他於是變得很躍躍然起來了,令人想見當年凌厲幹練的氣魄。
「大凡逮到共產黨,就是活埋。——我今天跟你說很實在的話,同志。我曾專心一意地同他們作對。有意思呵,我告訴你。在我手下埋掉的,大約不下於六百七百罷。」
「還有。——你去翻翻當時的舊報紙罷。」他說:「那時全上海比賽跳舞。我是探戈的第一名。」
他為我篩上茶。我又敬他一支菸。我說: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我掛了個電話到學校去。
「一上球場,你什麼都給忘了。」他怡然地說:「兩年前我兒子死了,我才又猛打起來。」
「我看見他從後面稻田裡走來。然後他就站在那兒,那一排矮籬笆外面。」他說:「然後他從後門走進來,站在球場旁邊的樹底下。」
他的遙遠的聲音呵呵地笑了起來。別客氣,別客氣,他說:那我就在這邊候駕啦。
我一向是個體育的劣等生。然而我卻讚歎地說:
「對的,對的。」
「你不一樣的。」他寬容地說:「完全不一樣的。你今年多大年紀?」
「二十五歲,」他說:「換句話說:二十五個年頭裡,你在這裡長大,安安穩穩,沒兵沒災的。你的親戚朋友都在這裡或者那裡……。你就是這樣當然地過日子,好像一棵樹長著,它當然就長著。」
「我今天老實告訴你罷。」他慎重地說:「今天,我們都不能提啦。我不說我自己,說他好了。他告訴我他家開的是錢莊。早上從前門進他家,等到你從後門摸出來,太陽已經落啦。你信嗎?——我是信的。」
儲亦龍先生坐在體育室裡等我。他長得精壯,卻並不高大。我敬他香菸,他替我倒茶。外邊的教室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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