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作者:陳映真
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件差事 二

第一件差事

「……人為什麼能一天天過……。」我沉吟著說。
「嗯。」我說:「然後他去理了髮。」
我開始佯做在口袋裡摸菸的樣子。但是劉瑞昌卻自顧自說著:
「嗯。」我說。
我弄好卷宗,夾在脇下。我說:
「我還能怎麼說?」他悒悒地說:「我談起這些,使我覺得彷彿他還活著。他太不應該,為什麼找到我這地方來尋死?」
劉瑞昌掏出一支香菸給我,又為我點火。他的瘦巴巴的手抖得厲害,使我禁不住笑了起來,竟把他的火給吹熄了。他重新劃過一支火來,手依然抖個不住。
劉瑞昌欠過身來,伸著脖子說:
「對。」我乏力地說。
「他留給你的房錢,」我說:「他留下的。」
「現在,少老板,」我說:「你再說說,他怎麼來,怎麼住……。」
「你昨天告訴我他說了句什麼話。」我惱火起來了。我說:「你先說他怎麼講的。我們總得找出一點他尋死的動機對不對?」
「人活著真絕。他說的。」
「是呀,怎麼個絕法?我問他。他說:那個橋兩頭點著燈。我說只有那頭的燈亮,這邊的壞了。它看來太像我記得的一座,只是沒有兩頭點燈,也這樣地弓著橋背,像貓一樣。他說。他在茶几上拿起一包菸,給我一支。好漂亮的盒子。是美國菸,我真樂呵。他悶悶地抽了一陣。那時我才十八歲,他說。他又那麼淡淡地笑起來。大夥兒連日連夜橫走了三個省份,他說:有個晚上,沒月亮,卻是滿天星星,像撒了一地黃豆。前頭說:今晚大家可以睡睡;一夥兒便一個個躺下來。我於是在星光下看見一座橋,像它那樣弓著橋背;那時候有個十四歲的小男孩一路跟著我,我對他說咱們到橋下睡,夜裡也少些露水;他說好。但他兩腳一軟,就癱在地上;我拉拉他,才知道他死了。說到這裡,他又笑了,就是那樣。他說:當天大家全睡了,只有我一個人終夜沒睡,我一直看那座橋的影子,它只是靜靜地弓著。他說。」
第二天早上,我特地為胡心保的案子立了一個專門案卷。協助我的周警員說:
「杜先生,」他依然看著窗外。他說:「杜先生。然後他向我要水洗澡。他打了半天的球了。我對他說你就是喜歡運動,怪不得你身體棒。他笑笑,就是那樣。然後他說:人為什麼能一天天過,卻明明不知道活著幹嘛?」
「他說,他找不到路走了。他笑著這樣說,笑得叫人好放心,你不知道。然後他忽然坐起來,交架著他那兩條瘦長的腿。他說:你們這裡的床一定有臭蟲。我說:笑話笑話,尤其你這張床是新的。他又淡淡地笑,用左手摸著和*圖*書沙發床。他說:其實有沒有臭蟲,都沒關係。他開始用右手在他背上抓癢,把寬闊的胸脯挺起來,像一隻鴿子。」
「他說的:真叫人開心。」劉瑞昌慢吞吞地搖著他的小小的、發暗的頭。
「他說那橋很好看,他要那間房。他開始脫下外衣,解開領帶。我就想離開。我向他要身分證登記。他問我這裡叫什麼地方。我就告訴他這裡叫什麼地方。我看他的身分證,我說你老遠跑來的呀。他說是。我說出差來的吧,他說不是。他說是來散散心。」
「原先開雜貨舖子,日子也過得馬馬虎虎。要不改成旅社,就沒這個霉氣事。」
「是是。」他說:「他站在窗邊,他說了:人活著,真絕。他說的。」
「不,你說下去。」我說。
他說著,把他自己的窄小的胸也挺了出來,因此在胸前的口袋裡摸出長方型的金馬牌香菸盒兒。這樣,他看起來又瘦又小,而且滑稽得有點討厭。我說:
「我還能怎麼說?,」
「劉先生,沒事兒,你寬些心罷。」我說。
「杜先生,」他說:「第二天他回到旅社來,說他在小學運動場上打了半天的球。」他還是那麼無表情地笑,「你一點也不會擔心他,杜先生。」
「大概是這樣。」他說。
「那句話他是怎麼說的?……人活著……怎麼說的?」
劉瑞昌把身體坐直起來,兩隻手互相握著。他看看我,努力地微笑了起來。他討好地說:
「你說什麼?」
「那麼算了。」我困惑地說:「可是我仍然記得你告訴我他說了一句什麼話。」
「他對你說:人活著幹嘛……不是,他對你說:人為什麼……。他是怎麼說的?」
他們的房間只用三夾板隔開的,倒是剛又刷新過的樣子。靠床的那面牆上,貼著一張陳舊的外國裸女畫。
「我心裡想人家是到處旅行玩的,」他說,一層薄薄的悲戚感罩著他的彎彎的腰。他說:「旅行旅行,到處走走,我說。他打開衣櫃,把衣褲吊起來。然後他瞧著衣櫃裡的鏡子,用右手搓著自己的臉。這個我們不管它,他說:想睡會兒。他就關門睡覺了。」
現在他又佝僂著他的身子深深地坐進他的椅子裡。窗外的陽光輻射在他右側的身上,叫他看來又戒懼又灰暗。
「人活著,真絕?」我說。
「哦哦。」他說:「所以我願意詳細向您報告呀!他說第二天去瞧瞧那座橋。我一出了他的房間,他就熄燈睡覺了。」
現在他看見我摸口袋找菸抽的樣子。他遞給我一支,又為我點上火。
劉瑞昌俯著上半身聽著,連連點著頭。
「我昨天統統說了:他那天下午上我這兒來住。和圖書——我得從那兒說起呢?」
「那死人的。快九點半,他們才到,連夜運回去。」周警員說。他把一支菸啣在他的肥厚的嘴唇上。他說:
「他是十六號那天來的。大概下午四點鐘左右。」
「嗯。」我說。
「這是他說的嗎?」我說。
我們都沉默起來。劉瑞昌看著自己的穿著塑膠拖板的瘦腳丫子。我忽然想到那死人的一雙弓著的大腳板來:白的發青的顏色,香港腳像秋霜似的圈著腳底的肉。劉瑞昌忽然說:
「他就是那麼淡淡地笑。——哈哈——這樣子。他現在不去抓背上的癢了。他走到那扇窗前,默默地站著。我曉得他在看那座水泥橋。橋的兩頭都有燈,他說。我說這頭的燈早壞了,不亮。那頭的,一到入夜,就照得通亮通亮。」
「我們世代都是守法的良民。」他頹喪地說:「不圖什麼飛黃騰達,也不去碰這種霉氣的事情。你看。」
「他是這樣說的,」劉瑞昌說:「他說有沒有臭蟲都沒關係。——你聽我從頭說,你就知道啊,誰會曉得他是尋死來的人?」
「女人是夜裡三點多鐘走的。我還爬起來開門。他送到門口。我朝他笑,他也笑,笑得有些羞澀。你看罷,杜先生。」
「我跟他說:你年輕有為,賺的是大錢,沒有事到處旅行旅行,日子還不好過?他笑了起來,就是那麼淡淡地笑著。他嘆氣說:哎,年輕有為,可是忽然找不到路走了。他又淡淡地笑。」
「我到佳賓旅社去一趟。」
牆上的外國女人笑得很俏皮,但確乎有點邪門兒。我忽然發現板牆上頭很隱秘地挖了幾個窺視的小洞,而且每個小洞都被紙捲兒給塞住了。我從不知道有這樣的惡作劇,就止不住也惡作劇地笑起來。
「下次不要替客人叫女人就好了。我來了結那死人的案,我問你什麼,你儘管說。你說:他怎麼說的?」
「是我說的,」他憨憨地笑皺了他的灰闇的小臉:「我已賴了半輩子了。好死不如賴活。」
我開始感覺到我只是在跟劉瑞昌這個傻瓜浪費時間罷了。
「好罷。」我乏力地說:「人活著真絕——怎麼個絕法兒。」
「是是。」他說。
「這事不干你,老板。」我說:「我不是說了嗎?在旅館裡分了屍,殺了人,爆了手榴彈……,都不影響生意的。」
他瞠著灰暗的眼睛,望著我。他說:
「哎,你寬寬心罷。」我說。
「是是。」他說:「他漱洗,吃午飯,然後出去。約莫八點鐘的時候,有個女人來。有沒有一個胡心保先生住你們這兒?伊說。我說有哇。我是他朋友,女的說。我說,哦,可是他現在不在,出去了。我和-圖-書去他房裡休息,女的說。他看我不放心,笑著說,你把我反鎖起來不就得了?我也笑了,就讓女的進去。他回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新理的頭。我說你理髮了,他沒做聲,只抓抓他的新頭。我說有一位小姐在房間裡等著他,他便匆匆地走了進去。」
「那是最後一天晚上,」他低聲說:「杜先生,伊指名道姓地說來找胡先生的,絕對是外頭來的。我沒有叫女人給他,我發誓。」
「有沒有臭蟲都沒關係,他說。他就是那麼樣一會兒用右手一會兒用左手去抓背上的癢。」他喁喁地說了:「有關係的是,他說,昨天我還在拼命趕路,今天你卻一下子看不見前面的東西,彷彿誰用橡皮什麼的把一切都給抹掉了。他還是淡淡地笑,笑得你一點都不擔心;一點兒都不。杜先生,這是真的。我這人什麼都沒用。但察顏觀色,我是會一點的。」
「這件案子是我第一件差事,」我鄭重地說:「我得做好它。這是很重要的……。」
「第二天大早他就出去了。我看見他朝著水渠的小橋走去。那天他直到夜晚才回來。」他說。他站了起來,打開窗子。天氣開始有些燠熱起來。在窗邊的日光中,他看起來極其憔悴。他為自己點了一支菸,他的手指好猥瑣地發抖著。
「現在,」我說:「現在告訴我第三天的情形。你說他去理了髮。對罷?」
「他有什麼事想不開?」
「我一個人去得了。」
「真高大,一看就是北方人的身架。他的身分證上說他在一個洋行裡當經理。年輕。你瞧,誰都算不出他是尋死來的。」
「總是有原因的。」我因為香菸的緣故一下子舒暢起來了。我說:「為事業,為愛情,為金錢,總得有一樣。你還是說他那句話怎麼說的罷。」
「什麼事想不開?那麼好看的老婆。」
他用細小灰暗的眼睛望著我,細心地說:
「好。你少嘮叨。懂得罷?」我說:「我曉得你是好人,我怎麼不曉得?你老大種田,你弟弟上城裡做工。安份守己,很好。我怎麼不曉得。」
「你昨天不是這麼說的?」
「是這樣,」他謙遜地說:「那時候,他說你這兒生意好罷。我回頭看見他睡在床上,背對著我。我說小鄉下,怎麼會好。哦,他說:那你怎麼辦?那我怎麼辦,我說:還不是這樣一天過一天。他說:一天過一天,我都過得心慌了,他說。我心裡好笑,就笑了。他翻過身來看我,那樣子也沒什麼特別,只是他的兩道眉毛好濃,對罷?」
「嗯。」
「你又不是沒有看過報,」我說:「人家的旅社裡給扔了手榴彈,打巴拉松,把人割成一截截的。生意還www•hetubook.com•com不照做?」
「是是。後來他就說:你們這兒房間都不好。這樣。」
「不客氣。」我說:「又打擾你,請你幫忙。」
「你說他來了,要房間,他看了幾間,都不甚滿意。」
「去你的。」我說。
就是這樣,我想。然後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好。」
「昨天晚上,同林里長弄到十一點才完事。他太太真漂亮。」
「就是這句話!」我大聲說:「人為什麼……你說說看:人為什麼——」
「好死不如賴活。」我說。我有一種下了班的愉快的感覺。劉瑞昌數著鈔票。他不住地低聲說:
佳賓的少老板劉瑞昌依舊哭喪著臉。但是他還會忙不迭地說:
外面是個大好天,一晴如洗。
「是這樣。」他又努力地坐直了身子。他確是個膽小的良民。他說:「但那女的確實是自己來找他的。」
「誰的太太真漂亮?」我說。
「哦唷,哦唷。」
「叫我怎麼寬心,」他說著,便勉為其難地笑了起來,然而怎麼也笑不掉他一臉上的喪氣。
「是真的,」劉瑞昌說:「這個小鄉下,旅館真是沒什麼弄頭。有時候一兩天都空著,一點進帳沒有。真的。」
我開始有一點生氣了。我翻著卷宗,說:
劉瑞昌這個人似乎在一夜之間瘦了許多。他的臉因此顯得有些彎曲,像隔夜給露水泡過了的燒餅。我打開卷宗,把半截菸擠死在煙灰盤子裡。
「有個人揀到我們這兒來死,你說,霉氣透了。」他艾艾地說:「這下生意都給壞了。」
「好死不如賴活……。」
「他說找不到什麼了?」我說。
「杜先生,」他說:「他就是那樣。你一點都不會去擔心他。你該為我美言美言。誰也料不到他。他那麼處心積慮地尋死來的,你便什麼辦法兒也沒有,杜先生。」
劉瑞昌這個少老板猛地喫了一驚。他慎慎地說:
現在我真想抽支菸。劉瑞昌這個傻瓜蛋還說他會察顏觀色。我笑了起來。劉瑞昌用他那種單薄的、發愁的聲音繼續說:
我開始很困乏起來。胡心保那個死了的漂亮的男人,原來大約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道理罷。我想起他的似乎有些羞恥的死屍的表情;想起厚厚地緊閉著的他的眼瞼來。很偉岸的一個身體,一點兒也沒有饑餓、敗落、憔悴的意思的形貌。然而這卻是我的第一件差事。
「是是,」他低聲說。
劉瑞昌怔怔地站著。我戴上帽子。夏季的新帽下半個月就要發了。
「你看罷。」他說:「他就站在窗邊兒,高舉著兩手攀住窗櫺……。」
「嗯,嗯。」
於是我便走了。劉瑞昌在後面一點也不熱心,念咒似地說要我吃了午飯走,等等。天氣依舊悶和圖書熱得不堪,所以肚子就分外地餓起來了。
劉瑞昌望著窗外。不十分乾淨的雲朵兒均勻地拓滿了整個天空。我忽而想起家裡的女人早上買了一條兩個手掌寬的白鯧魚。伊會在魚的身上擺上兩片斜切的殷紅色的辣椒,端在飯桌上。
他說。這個灰暗的膽小的傢伙生氣起來了。
周警員又機械地坐下來,脫下帽子,擺在桌上的右上角,用心地擺好。他漫不經心地說:
「一大早就下著雨。他醒來的時候,到櫃台來取報紙。那時已快十一點了。早上下過雨啦?他狀似愉快地說。然後他站在台邊翻報紙。我請他在椅子上坐著看,他笑著說不必了。他了了草草地就翻完了報紙。——報紙沒什麼看的,你曉得,總是說美國的飛機去轟炸的事,每天每天——。他把報紙還給我。好久沒這麼熟睡過了,他說,摸摸他的長滿了鬍渣渣的下巴。下午出去看看你們的街——『你們的街』,他說。我問起昨天他去看那座水泥橋的事。那時我才十八歲,他落寞地說:嘖嘖!他說,才十八歲。你現在也年輕呀,我說:氣色好,身體棒。他朝我那麼淡淡地笑了一下。又過了一個十八歲,他說:想起一些過往的事,真叫人開心。」
「嗯嗯。」
「真叫人開心?」我說。
周警員機械地站起來,戴上帽子。我連忙說:
「人為什麼能一天天過,卻不曉得幹嘛活著。大概是這樣。」他說。
「然後他就死了。」我說著,站了起來。
劉瑞昌顯然激動起來了。他一定被這種事給嚇壞了,我想。
「杜先生您來。請坐請坐。」
「對的。」他憂悒地說:「第三天一大早就下雨。你記得。」
他的灰暗的眼色因著煩惱而愈發灰暗了。我有些嫌惡起來。我說:
現在我開始有些心煩起來。他講話就是這樣沒有要點。此外,我真想抽支菸,卻不幸自己忘了帶在身上。我無奈地說:
我在卷宗裡拿出一個信封袋給他。
「他彷彿就還呆在那房間裡。」他低聲說:「人本來就是賴著過日,死賴著。」
「後來我給他開那一間。那間的床是新的。但他並不認為很好。他走向窗子,打開它。他站在那兒看水渠上的小水泥橋。他說那橋很好看。」
「曾有一個女人來找他?」
「他舉起兩隻手攀著窗櫺。他是個很高大的傢伙,對不對?」
「是是。」他十分認真地說。
「杜先生你要為我美言美言。」他懊喪地說:「你得為我美言美言,杜先生。他用過的一床被,他的房錢,我都損失定了。」
他怔怔的望著信封袋。上面寫著『佳賓旅社』,封口是開著的。我開始很惦念著一定有一條兩個手掌寬的白鯧魚的午餐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