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不幸在於他們最能出成果的黃金歲月，被林彪、『四人幫』的動亂耽誤了。」劉學堯長長嘆了口氣說，「像你吧，幾乎成了無業遊民。現在，這批中年人要肩負起『四化』的重任，不能不感到力不從心，智力、精力、體力都跟不上，這種超負荷運轉，又是這一代中年的悲劇。」
「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幫』，說不定我還真拿著鞋底到研究所批判大會上納去。」傅家傑說，「你們想，那種狀況繼續下去，科學、技術、知識統統打倒，不就剩下納鞋底了嗎？」
「老傅啊！」劉學堯打斷他的話，叫了起來，「如果我是趙院長，我首先給你發勳章，還要給園園、佳佳發勳章！是你們做出了犧牲，才使我們醫院有了這麼好的大夫……」
「什麼都會，就是不會納鞋底。不然園園就不會老嚷買球鞋了。」
然而，這樣傷心的笑談又能持續多久呢？他們談到粉碎「四人幫」，談到科學的春天到來，談到「臭老九」變成了「窮老三」，談到中年幹部的疾苦，空氣又沉悶起來。
佳佳睡著了，園園上鄰家看電視去了。劉學堯舉起酒杯，望著杯中的酒，感慨萬端地說：
「你們今天怎麼回事？專門抬我？」陸文婷笑著指指傅家傑說，「你問他，我最自私了。我把丈夫打入廚房，我把孩子變成了『拉茲』，全家都跟著我遭殃。說實話，我是個不稱職的妻子，也是個不稱職的媽媽。」
「老劉，你不應該當醫生，也不應該當文人，你應該去研究社會學。」
「你就沒有牢騷？」劉學堯反問她。
「我走了不要緊。」劉學堯和-圖-書也拍著傅家傑的手說，「現在出了一張《市場報》，登待聘廣告，你可以試一試。」
姜亞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舉杯，不動筷，看他們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她碰了碰自己的丈夫說：
傅家傑搶過話來說：
「就是嘛，寧肯耽誤自己孩子的病，也不肯誤了給別人治病。」
「這樣的人太多了，又不是我一個。」陸文婷仍笑著說。
「這就是寧肯犧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
劉學堯瞇起眼，似醉非醉地說：
「這就是你的苛求了！」劉學堯一本正經地說，「傅家傑改造得再徹底，也不能像農村老太太那樣，拿著鞋底到處轉啊！」
陸文婷呆呆地聽著，輕輕說了一句：
劉學堯站起來，給所有人斟滿酒，說道：
一桌人都默默不語，聽著劉學堯抒發他的離別愁情。可是，他忽然緘口不言，仰脖把半杯剩酒一乾而盡，才吐出一句話來：
傅家傑平日不沾酒，今天喝了一點，臉就紅了。他拉著劉學堯的袖口笑道：
劉學堯苦笑道：
「我誠心誠意為文婷乾一杯！為了我們二十多年的友誼，也為了未來的眼科專家！」
傅家傑攔住姜亞芬說：
「老劉！別這麼說，這些年你的遭遇，我們都知道的。」傅家傑給他斟上酒說，「現在黑暗已經過去，光明已經來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姜亞芬望著熟睡在床上的佳佳，不無傷感地歎道：
「人生，人生，人生真是難以預料啊！我父親是個醫生，古文底子很厚。我從小喜愛詩詞歌賦，一心想當文人，可是命中注定要繼承父業，一晃三和圖書十多年。家嚴一生為人謹慎，他處世的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這一點，我沒有學來！我愛說，愛提意見，結果是禍從口出，每次運動都挨上。五七年畢業時差點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更不用說，又脫了一層皮。我是個中國人，不敢說有多麼高的政治覺悟，可總還是愛國的，真心希望我的祖國富強起來。連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快五十歲的時候，忽然會遠離我的祖國。」
「這一點，我對你們醫院是有意見的。大夫也有家，也有孩子。大夫的孩子也會生病，為什麼從來沒人關心過？」
「對嘛，文化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大革命。那幾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婦男了嗎？不信，你們問文婷，我什麼不干？什麼不會？」
「我倒很想聽聽這個不幸。」
「陸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憂國』呀！我是個無名醫生，可我不敢忘卻國家大事。我請問：誰都說中年是骨幹，可他們的甘苦有誰知道？他們外有業務重擔，內有家務重擔；上要供養父母，下要撫育兒女。他們所以發揮骨幹作用，不僅在於他們的經驗，他們的才幹，還在於他們忍受著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包括他們的愛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犧牲。」
「你喝醉了！」陸文婷笑道。
「是啊，為什麼非走不可呢？我自己跟自己辯論過無數次了。」劉學堯晃動著手內半杯殷紅的葡萄酒，又說，「我已經過了大半輩子，還能活幾年？為什麼要把骨灰扔進異國他鄉的土壤？」
「正因為這樣，我們的民族才是偉大的民族！」劉學堯
m.ｈetｕbｏｏk•ｃoｍ•coｍ又喝了一杯。「意思？這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啊！」劉學堯揮著手說，「中年，中年，現在從上到下，誰不說中年是我們國家的骨幹？是各條戰線的支柱？醫院的手術靠中年大夫；重點科研項目壓在中年科技人員身上；工廠的各種難活是中年工人頂著；學校的重點課程也要中年教師擔當……」
「那我就是大右派了！研究社會學，必然要研究社會的弊病啊！」
傅家傑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說：
「可惜，能看到這一點的人太少了！」
「話都叫你說了！」姜亞芬又打斷他。
「來！為中年乾一杯！」
傅家傑愣了一下，給劉學堯斟上酒，笑道：
「你們這些人也真難伺候！」姜亞芬笑道：「不用你們吧，你們發牢騷：又是懷才不遇啦，又是生不逢時啦！重用你們吧，反倒又叫苦連天：又是擔子太重啦，又是待遇太低啦！」
「不，應該我敬你一杯！」劉學堯按住酒杯說：「你是我們醫院的支柱，是中華醫學的新秀！」
姜亞芬低頭不語了。
「不能不走嗎？」陸文婷輕輕地說。
「哎呀！你們這是幹嗎？我算什麼呀？」陸文婷連連擺著手說。
「你們罵我吧！我是中華民族不肖的子孫！」
劉學堯又舉起杯來，叫道：
「這我相信。」劉學堯點點頭，「可是，光明什麼時候才能照到我家門前，什麼時候才能照到我女兒身上？我等不及啊！」
「你是一個稱職的醫生！」劉學堯叫道。
「亞芬早就說要給你摘掉『書獃子』的帽子。」劉學堯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現在你是既能研和*圖*書究上天的尖端技術，又能深入廚房拳打腳踢，簡直是一代共產主義新人在成長，誰說文化革命成績不是主要的？」
「不，我沒有醉。」
與其說他們喝的是酒，不如說他們嚥下的是淚。與其說他們吃的是美味的菜餚，不如說他們嚼的是人生的苦果。
「你少發點議論吧！一個大夫管那麼多幹嗎？」姜亞芬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求勳章，也不要表揚。我只希望你們醫院瞭解，做一個大夫的愛人，是多麼不容易。且不說巡迴醫療，抗災救災，一聲令下，抬腿就走，家裡一攤全撂下不管；就連平常手術台上下來，踏進家門，精疲力盡，做飯連手都抬不起來！試問：這種情況下，我不進廚房誰進廚房？說來真要感謝文化革命，給了我那麼多時間，也把我練出來了。」
從劉學堯的這通議論裡，陸文婷又感到，他之所以非出去不可，可能不全是為了他女兒，也為了他自己。
半天沒有開口的姜亞芬，也舉杯說道：
這是一次含淚的晚宴。
「算什麼？」劉學堯真有點醉似的，憤憤地說：「像你這樣身居陋室，任勞任怨，不計名位，不計報酬，一心苦幹的大夫，真可以說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擠的是奶。這是魯迅先生的話，對不對？傅家傑？」
「不談這些吧！」陸文婷猜想到劉學堯非要出國不可的理由，可能是為了他那唯一的女兒，覺得不便深談，便岔開話說，「我從來不喝酒，亞芬和你要走了，今天我要敬你們一杯！」
「你別忙叫好，我還有謬論。」劉學堯按住傅家傑的胳膊，談興更高了，「單從這方面看，我們這一httｐs://ｍ•ｈｅtｕbooｋ•coｍ•com代中年可以說是生逢其時的幸運兒了。其實不然，這一代的中年人又是不幸的。」
「別說這些了，有什麼意思？」
「算啦，左派右派我都不想當，不過，我對社會問題的確有興趣。你比如說中年問題。」劉學堯兩個胳膊肘扒在桌沿上，玩著空酒杯，又滔滔不絕起來，「舊社會有句話：『人到中年萬事休』。這反映了在那個社會裡，我們的民族未老先衰。人才活到四十歲，就覺得這輩子完了，不能再有什麼作為了。現在呢，可以改一個字，『人到中年萬事忙』。對吧？四五十歲的人，知識比較多了，經驗比較多了，加上年富力強，正是擔當重任的時候。這也反映在新社會裡我們的民族年輕了，富有青春的活力了。中年人，正是大顯身手的時候。」
傅家傑默默地獨自喝著酒，點了點頭。
「找到了弊病，加以改進，社會才能前進。這是左派，不是右派！」傅家傑說。
「那太好了！」傅家傑推了推寬邊眼鏡，嘻嘻哈哈地說，「本人大學畢業，精通兩門外國語，擅長烹調蒸煮，縫紉洗滌，兼做男女粗細各種雜活。體格健壯，性情溫和，勤勞勇敢，任勞任怨。最後一條，報酬面議。哈哈！」
「老劉，你認識的人多，可惜你要走了。」傅家傑又打起精神，拍著劉學堯的肩膀說，「我聽說當保姆收入頗高。我真想托你打聽一下，誰家要雇男保姆……」
「高論！」傅家傑讚道。
陸文婷聽著這些含淚的笑談，心裡很苦。她不能制止他們。此時此刻，好像也只有這種過去的笑話才能沖淡離愁。見傅家傑含笑看著自己，只好勉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