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聽的人,一個個都沒有表情:既不板著面孔也絕無笑容,既不表示贊同也絕沒有反對的意思。只是那麼彬彬有禮、若有所思地坐著聽。只有張維聽話中提到自己時,突然臉紅了,表現出很受感動、也很感激的樣子。
會場的空氣仍是那麼嚴肅,與會者仍是那麼一動不動地洗耳恭聽的樣子,只有吉子寬的聲音愈來愈嘹亮。從外頭打窗戶底下一過,肯定會覺得是廣播電台在放講話錄音。
「多想想也好嘛,發言的質量可以更高一點。」吉子寬口氣緩和下來。
吉子寬又笑了笑,說:
「我?」許明輝這才挪了一下身子說,「我還沒有想好。」
許明輝低著頭,仍然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好像泥塑木雕的一般。
「許明輝同志,你是不是也講一講啊!」
「至於老許的那篇文章,我以前沒有看。當然,即便看了,也不一定能看出什麼問題。趙部長批評以後,我才找來看了一下。我完全同意趙部長的批評。確實,這篇文章反映出來的問題,是比較嚴重的。咳,它,它,可以說,它是相當系統地、全面地介紹了外國的文學流派。當然哪,我們研究室是搞這個的,對人家的這個派、那個派就是要研究嘛!不過,趙部長說得很深刻,關鍵是一個立場態度問題。咹,就牽涉
和圖書到,一個,對外國文學持什麼態度,用什麼觀點去研究它嘛!說到底,那就是,是拜倒在西方資產階級腳下,接受他們那些五花八門的觀點,還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
上午的會就到此結束了。
但,他目光所到之處,人們都把視線避開了。
這一篇話,在別人聽來,或許還能有所啟發。傳到外研室這些高級知識分子耳朵裡,就沒有什麼反應了。大家也知道,「是不是呀」是這位吉主任的口頭語,並非真等著他人回答,因而也就沒一個人開口,只是極其禮貌地恭聽。楊昌明心裡替他發愁,老這麼講下去,怎麼辦呢?
吉子寬向他射來兩道詢問的、頗有幾分嚴峻的目光,楊昌明又急切地說道:
吉子寬終於憋不住,點起頭來:
「看起來,我們這個會開得匆忙了一些,很多同志還需要想一想,是不是呀?」
吳天湘專心專意地攥著自己的雕花煙斗,吞雲吐霧,埋下眼誰也不看。沈志業用心地剪手指甲,聚精會神地看著手指頭尖兒,似乎這輩子頭一回瞧見它。朱盛起身往茶杯裡續水,又拿著暖壺給左鄰右舍的幾個杯子都一一加滿,其服務態度之周到,平日少有。葉菲拉著秦童童身上的毛衣,翻來覆去十分認真地研究編結技法。和圖書
他的聲音,聽起來近乎懇求了。
會場上還是一片沉默。
「我跟老楊說過,我還要想一想。」
張維發言結束,接著才是真正的冷場。會場上沒有一點聲音了。
「剛才楊昌明同志已經傳達了省委的精神,院黨委也是這個態度:絕不搞運動!咹,這些年搞運動的苦頭我們吃夠了嘛!也絕不整人,這一點同志們放心!我就堅決不整人!咹,我自己也是挨過整的嘛!整人是不得人心的,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們都是為了把工作做好,為人民作出應有的貢獻嘛!」
吉子寬不便再說什麼,又沒有那人發言,只好自己來啟發動員了:
「這次院黨委派我來過問一下外研室的學習,我就是抱著一種當小學生的心情來的。雖然知道托爾斯泰,咹,那不叫懂外國文學嘛,不懂就要學嘛,不能不懂裝懂。比如今天的會上,張維同志的發言雖然長了一點,對我還是有啟發的。起碼,我就知道了一個狄、狄德羅嘛。」
「今天就到這兒吧!下午、晚上都還有時間,同志們可以認真考慮一下,準備明天發言。大家也可以串串門,互相啟發啟發嘛!」
說到這裡,吉子寬淡淡一笑,又說:
只有楊昌明停下手中的筆,心裡像有螞蟻爬,想說不好說,想坐坐不穩。作為會議和圖書的主持者,他甚至覺得與其這樣沉默下去,不如讓張維再接著說他的狄德羅。雖說結結巴巴讓人聽了難受,總還有個人在說話啊!
楊昌明不由暗中鬆了一口氣。他同吉子寬共事多年。在他的印象裡,吉子寬是個精明強幹的政工領導幹部,對下級要求很嚴格,批評起人來不留情面,有時態度難免生硬。為此在「文化大革命」中吃過不少苦頭。結合到「革委會」以後,吉子寬沒有顯著變化,甚至給人一種更嚴厲、也更有權威的感覺。粉碎「四人幫」之後,他蔫了一陣,以後得到重用,還是很神氣的。特別是思想政治工作再次被提到日程以後,他更有一種「一貫正確」的派頭。當楊昌明深感政治工作很不適應新的形勢,甚至很難開展下去的時候,吉子寬的「自我感覺」仍然十分良好,好像憑他多年的老經驗應付現在的工作綽綽有餘。這種自信心,常常使楊昌明感到吃驚。他擔心吉子寬故態復萌、態度生硬,把外國文學研究室的同志關係搞複雜了,自己更難做工作。現在,吉子寬箭在弦上,戛然而止。他雖不明白底細,總還是稍許放下心來。
「昨天晚上老許跟我談過,他說他要好好想一想。」
「當然,我們黨中央現在三令五申要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但這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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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許明輝說了這一番話後,又抬眼看著會場說:
「當然囉,我們是要解放思想的。現在解放得還不夠。但是,思想解放總得有個限度吧,總不能沒有個邊吧!外國好的東西我們要學,先進的科學技術要學、要引進,好的管理經驗,現在中央也講了,也可以學。可是,外國的文學藝術,這個派,那個派,什麼超現實主義,學他幹什麼?現實主義就是現實主義!」
「說說吧!誰說說!」楊昌明臉上勉強露出微笑,向在座的人一一注目。
吉子寬也沉不住氣了。他早已把目光專注在許明輝身上。這個會,你是中心人物。你怎麼不發言?
這段話似乎使與會者想到了點兒什麼,張維臉上的笑意消失了,葉菲淡淡的眉毛挑了起來,朱盛不眨眼地瞅著吉子寬,很多人低著腦袋不看說話的人;只有吳天湘仍舊叼著他的煙斗,只是煙斗裡的火星已經熄滅了。
沒有人答話。
最後,他看https://m.hetubook.com.com了看錶,喘了口氣,說道:
好在吉子寬又轉了話題:
「現在社會上,大家看一看,哎呀,又是鄧麗君,又是喇叭褲,還不夠亂的?我們搞外國文學的如果不在意,再引進這個派,那個派,那還成什麼樣子?不能不考慮後果呀,同志們!所以,我認為,趙部長的批評,應該說是很及時、很重要的。給我們敲了敲警鐘嘛!院黨委乘這股東風,部署外研室認真地學習趙部長的講話,整頓外研室的工作,明確我們今後研究的方向,也是很必要的!」
一聽吉子寬點了許明輝的名,楊昌明就緊張起來。兩軍對壘,一觸即發。真要頂起牛來,這會怎麼收場?
吉子寬端起保溫杯,喝了口水,接著說:
楊昌明忙接過話來,對吉子寬說:
「我這個人,在外國文學研究方面,可以說是個外行。」吉子寬越發謙虛起來,「外行能不能領導內行呢?五十年代批判過『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說法。『文化革命』中那就不用說了,到處『摻沙子』,就是要『外行領導內行』。現在怎麼看這個問題呢?我看,還是要講一點辯證法。『外行領導內行』這是普遍現象。但是我們也不能甘居外行,是不是呀?」
「隨便談談嘛!三言兩語,談談感想也可以。」
吉子寬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許明輝又補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