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秦童童不禁扭頭一笑，結在腦後的長髮跟著一甩。其他的人臉上毫無表情，都正襟危坐地聽著。
「救了駕了！」
「第一點，我、我覺得，這次省委佈置的學習，很、很重要。」他的口吃，平時說話還不太明顯，一到開會發言，思想高度緊張的時候，就很引人注目。「剛、剛才，楊昌明同志的講話，交、交代了政策。我、我一定，認、認真地領會，積、積極地參加，聯、聯、聯繫自己，提高思想。」
說的人費勁，聽的人也不輕鬆。不過，與會者並無異樣的反應，而是非常禮貌地聆聽。只有秦童童湊到葉菲耳邊小聲嘀咕：「聽他發言，能把人急死！你不會說話，不會不說嗎？」
吉子寬聽著聽著，有點糊塗了。他年輕時雖也讀過一些外國小說，卻從未涉足過文藝理論，這個狄德羅究竟要幹什麼？他這些理論的要害在哪裡？這個張維是在批判狄德羅，還是以批判為名行販賣之實？
「我的文章的缺點，就在於只是純客觀地介紹了狄德羅關於現實主義創作論的思想，首先，他把『摹仿自然』當作創作藝術的標準。在如何摹仿自然上，他認為要選擇現實生活中可能有和必然有的題和_圖_書材，而不能憑想像臆造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的事物。他還主張不僅表現事物的一般情勢，而且還要表現事物的個別特徵，注意細節的真實和作品形象的豐富多采。為了達到真實模仿自然的目的，他主張藝術家應該精心觀察和研究自然，反對固定的格式。他甚至強調，如果藝術家對自然沒有感受和體驗，『那末，就請他擱筆吧！』」
秦童童撇著嘴，又小聲嘀咕：
接了條子在手裡，張維這才剎住車，不安地抬頭看了看會場，抱歉地說：
吉子寬仔細聽著張維的發言，先覺得他的態度還是誠懇的。後來聽起來吃力，臉上表情就有幾分鬆懈。待聽到他要作檢查時，精神又集中起來。
只聽張維又說：
楊昌明也拿著筆，準備詳細記錄。
咳嗽了一聲，他又接著說：
談到十八世紀的法國文學，談到狄德羅，張維的口吃症就好了，他順順當當地說下去：
葉菲只微微一笑，沒有作聲。
這是張維的「傳統節目」。大會小會，有會必講。每次講時，或繁或簡，或長或短，都是這個意思。今天講時又略有不同。一個是他聽了三中全會關於「少宣傳個人的方針」的傳達，m•ｈｅtｕｂoｏk.com.coｍ把「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了『四人幫』」，改成了「黨中央、華主席一舉粉碎了『四人幫』」。再一個就是心情過於緊張，口吃得更加厲害了。
張維則越說口齒越伶俐了：
別的人都無所謂，吉子寬終於坐不住了。不過，他考慮了一下，沒有採取「中斷發言」的方式，只扭頭對楊昌明耳語了一句。楊昌明給發言的人遞了一個條子。
「第三點，學、學習了趙部長的講話，我聯繫自己，作、作一個檢查。」
「特別是，狄德羅這些現實主義的主張，完全是針對著十七世紀以來統治著文藝界的古典主義的所謂『模仿自然』的口號，那是指封建貴族的物質生活和精神文明的自然。狄德羅針鋒相對，他嘲笑在藝術中表現貴族階級的繁文褥節和他們裝腔作勢的形象，他反對……」
「我講得太多了，佔、佔了大家很多寶貴時間，很對不起。最後，我還要表、表一個態。」
吉子寬的眉頭結在一起了。這分明是在吹捧這個「狄德羅」嘛！他很想打斷這個「假檢討」，又覺得自己對外國文藝理論是外行，萬一說錯了，傳出去就是笑話。權衡輕重，還是暫且隱忍wｗｗ.hｅｔｕbｏoｋ.ｃｏm•cｏｍ不說為妥。
「好，好。」楊昌明忙客氣地點頭，同時打開了記錄本。
不過，這外國文學研究室的會與別處不同，只略微冷了一下，大家的視線就不約而同地集中到張維身上。果然，張維移動了一下身子，掏出手絹擤了一下鼻子，用帶著廣東味兒的普通話說道：
吉子寬眉頭一皺，覺得這話有問題了。這還是沒有接觸問題的實質啊！究竟狄德羅的觀點是該接受呢？還是不該接受呢？
張維只顧自己艱苦地說下去：
「我是研究十八世紀法國文學的。正像趙、趙部長指出的，我也有拜、拜倒在西方資產階級腳下的缺、缺點和、和錯誤。我寫過一篇介紹狄德羅的美學觀點的文章。我這次認、認真檢查了一趟這文章中就有吹、吹捧的地方。」
張維還是那麼兩膝緊並、身子前傾的姿勢，只是瘦骨嶙嶙黑黃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興奮地，我自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我介紹狄德羅的這些論點時，認為他是把哲學中的唯物認識論運用於藝術創作，得出了藝術美在於真實反映客觀現實的深刻原理，建立了比較完整的現實主義創作論。也可以說，我是接受了他的觀點。」
「今天我的
和*圖*書檢、檢查，還是很膚淺、很不深、深刻的。我有決心進、進一步檢查自己的思想和文、文章。希望同志們，對我開批、批、批評。下次會上，我還要做進、進一步的檢、檢查。」「到外國文學研究室後，我決心好、好工作，為黨為人民作、作出貢獻。」張維仍是那麼兩膝緊併，身子向前傾，目不斜視，認真地說：「可、可是，由於自己馬列主義水平很低，學習很、很差，工作作得很不好。」
「什麼呀！又沒批你，你檢查什麼呀？」
張維的口吃症去而復返：
吳天湘一直握著他的雕花煙斗，似聽非聽的樣子。許明輝坐在張維旁邊，一動不動，顯得心事重重，狄德羅是否鑽進了他的耳鼓，只有天知道。朱盛和沈志業開始不聲不響地筆談。朱盛寫道：「有狄德羅上陣抵擋，免去你我發言之苦。」沈志業回寫道：「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只有秦童童初次聽說狄德羅其人，甚感興趣，聽得很認真。
只有秦童童一直睜大了那雙狹長的眼睛，聽得極其認真。她早已感到，別看研究室的這些人一個個的其貌不揚，肚子裡還真有學問。
張維剛說自己要作檢查，會上的氣氛馬上輕鬆起來。有站起來沏水的hｅｔuｂｏoｋ•cｏｍ.ｃｏm，有跑過去吐痰的，交頭接耳的人也多了。
張維還在說，吉子寬很希望從張維的發言中瞭解狄德羅的理論究竟錯在哪裡。令人遺憾的是，他只管說來說去，就是說不到點子上。
「第二點，我、我再一次感謝黨、黨中央、華、華主席一舉粉、粉碎了『四人幫』，挽、挽救了黨，挽救了革命，也挽、挽救了我。我的一個哥哥在英、英國，他是做、做生意的。困難的時候，給、給我寄過英、英鎊，數目並、並不大。因、因為這個問題，文、文化革、革命中，我、我被打成特、特嫌。現、現在，問題都清、清楚了。我、我很感謝組織上為、為我平反。這是我終、終身難忘的。」
朱盛趁倒水路過沈志業面前，悄聲說道：
「首先，我在文章給狄德羅戴上了『傑出的美學理論家、藝術批評家』的桂冠，說他在美學、繪畫、戲劇理論三方面有不少深刻的論述，構成了『狄德羅完整的現實主義文藝理論體系』。這，是、是一種無原則的吹捧。其實，狄德羅的美學理論，還是從資產階級的利益出發，是為資、資產階級服務的。他自己就說過：『美總是以實用為基礎的』。」
「我發言！」
這樣的開場白之後，是照例的冷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