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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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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50

第十二章

50

他想起才沒多久以前,陳寬說話的表情還歷歷在目。
關欣和埔里來代訓的廖醫師約在餐廳門口。她看見廖醫師走過來,關心地問:
「蘇主任大發脾氣,嫌我笨手笨腳,」廖醫師笑著說,「就這樣被趕下來了。」
「這一年多,你到哪裡去了?」
「那,很好——」
蘇怡華有些錯愕,可是仍極力地掩飾他的驚訝,他吞吞吐吐地說:
「怎麼這麼早就下來吃午飯了?」
和他們告別,走了幾步,回頭看,兩人仍然還站在那裡對著他鞠躬。蘇怡華端著餐盤往前走,在主管用餐區坐了下來。
「報告主任,」總醫師吞吞吐吐地說,「還有六台。」
「報告主任,對不起,下次我絕對不會排他跟你的刀了——」
陽光亮麗地射進這座白色巨塔的頂端,也照映著辦公桌上的瑣瑣碎碎。他失魂落魄地環顧著整個外科主任的辦公室。這個曾經是老主任、唐國泰、邱慶成擁有過的房間——多少外科醫師一生夢寐以求的權力殿堂與象徵,現在完全屬於他的了。
不知道為什麼,再也吃不下去了。那些漾開來的感傷很快變成了狂風暴雨,動盪地侵蝕了他的內在,甚至變成了一種椎心的刺痛。
「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麼從來都不生氣?」
「你們都只會拚命給我排刀,找不到人幫忙也就算了,你還派這種生手給我找麻煩——」蘇怡華愈說愈氣,把器械摔在地上,破口大罵,「不開了,你們找不到邱慶成,他就沒事,那我也讓你們找不到。通知其它所有的病人,今天全部不開了。」
「主任,剛剛開刀房打電話來催你,問你什麼時候要開下一台刀。」
他說完,轉身脫掉無菌罩袍,忿忿地走出手術室。
電話鈴忽然響了hetubook.com.com起來。
「蘇主任好。」
他悶著氣,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代訓醫師全身發抖地站在手術台上,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被叫進來手術室的總醫師悄悄把他拉下去。
他很懊惱,卻無法控制。
代訓醫師見到這個情況,也緊緊張張地跟著站了起來,對著蘇怡華鞠躬。
蘇怡華愈走愈快,激動地衝進外科主任辦公室。秘書小姐看見他,立刻起身跟在身後說:
關欣看著代訓醫師憨厚的笑,好奇地問:
邱慶成下台、陳寬過世、闕教授退休、唐國泰再度中風,又住進了加護病房——邱慶成變得不愛開刀,總是把病人轉介給蘇怡華。不曉得為什麼,蘇怡華變得非常暴躁易怒。他可以感覺到醫師、護士都愈來愈怕他。可是他們愈怕他,他就愈發生氣。
「蘇主任,吃過飯了嗎?」
「我過去和他是同事,要不要我幫你去打個招呼?」
「不敢當——」
在他身後櫃台上,整點報時的音樂鐘響起了「TOP OF THE WORLD」的音樂。那是徐大明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之一。音樂鐘上面,橢圓形透明玻璃罩著一對穿著西裝和新娘禮服的新人模型,愉快地繞著地球儀似的圓形鐘台跳舞。
「我一定要到嗎?」蘇怡華問。
蘇怡華放下聽筒,恍惚地看著桌上的禮盒。他拆開了層層的包裝紙,底下是水果禮盒,水果禮盒裡裝著水果,以及成疊的千元大鈔。他緩緩地拿起那疊鈔票,愣愣地看著。
「今天還有幾台刀?」蘇怡華又問。
「鄉下有什麼不好?待在這裡,只會開刀有什麼用?你看看,我們每天在這裡,過的是人的生活嗎?」
他急急忙忙起身把剩菜丟棄在垃圾m•hetubook•com.com桶,低著頭,快速走出了餐廳,搭上電梯。想哭的衝動是那麼地強烈,再不離開,恐怕眼淚就要崩潰決堤了。隨著電梯爬升上了六樓。蘇怡華走出電梯,走在通往外科辦公室樓層的長廊上。
「那麼,拜託蘇主任多多照顧了。」
蘇怡華逕自走進辦公室,轟地關上身後的門,斜倚在門板上喘著氣。
隔著許多人,遠遠地看著這對埔里來的開業醫師。蘇怡華感覺到有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什麼被翻攪了出來。那些感覺漸漸地滲透開來,愈來愈強烈,漣漪般地往外一波一波漾開。

「蘇主任的壓力大,發飆是難免的。」
「你是死人是不是?」蘇怡華對著代訓醫師大吼,「一點反應也沒有!」
蘇怡華猶豫了一下。
「你倒很會調度,」他提高聲調,「嗯?」
「鄉下地方,沒什麼好不好,風景很好倒是真的,」她指著身旁的代訓醫師說,「他是廖醫師,我們最近訂婚了——」
「蘇主任。」關欣喊他。
蘇怡華沒說什麼,走到開刀房外面的休息室,逕自坐在沙發上生悶氣。總醫師忙著去倒了一杯咖啡過來,站在他的面前連賠不是,不敢離開。蘇怡華抱怨著:
當初那些全心全意、興致勃勃算計著的人,全都悄悄地退出了,只剩下他還別無選擇地站在舞台上,費勁地演著這場權力與榮耀的人生大戲。
「每天在這裡做牛做馬,有誰落得什麼好下場過?唐教授一輩子在這裡開過多少刀,現在他死了,我問你,誰替他掉過一滴眼淚了?說是要救人,誰來救我們?」
他們坐在醫護人員用餐區用餐,吃了沒多久,遠遠看見蘇怡華端著餐盤走了過來。
「還有,」她又追著蘇https://m.hetubook.com.com怡華,「辦公桌上有病人送你的東西。」
「因為我很幸運,總是碰到像你這麼好的人,」廖醫師看看錶,笑著說,「我們去吃飯吧。吃完飯我還得趕回開刀房去,遇上他心情好,也許讓我在旁邊看刀也說不定。」
如果一定要戰爭,至少我願意為自己而戰,戰死了也勝過莫名其妙坐在路上哭泣——
沿長廊走著,他忽然一點都不想回應。通往辦公室的長廊長得永遠都走不完似的。
氣氛不太自然。蘇怡華直直地盯著關欣,淡淡地說:
總醫師手足無措地站著,氣氛很僵。包括住院醫師、實習醫師、刷手、巡迴護士、麻醉護士、麻醉科住院醫師,都啞口無言,沒有人敢再說些什麼。
蘇怡華回想起他們摸黑騎著摩托車到石門的海濱看漁火的夜晚,他第一次吻了關欣——他也記起那個早晨,邱慶成搶走了陳心愉的手術,對著他意氣風發地問,蘇醫師還有什麼問題嗎?他還記得曾經有一個黃昏在網球場邊,陳寬信誓旦旦地告訴他,準備好為自己而戰,這樣,我才可能當你的政治盟友,和你並肩作戰——那時候,他們都曾經相信許多事情,並且渴望不同的世界——
「去年離開這裡以後就沒有再剪過,」關欣笑了笑,「恭喜你,聽說你結婚了。」
相對於整個餐廳滿滿都是穿著白色制服的大醫師們,他們顯得那麼地周邊、甚至是無足輕重,可是他們坐在那裡吃飯,卻有一種無怨無悔,現世安穩的氣氛。那只是一種無關緊要的氣氛,卻不斷地提醒蘇怡華,他曾經願意放棄一切,只為了和關欣坐在那裡,好好地吃一頓飯的。
「我在埔里。」
蘇怡華又看了看廖醫師,剛剛手術時幾乎沒有好好地看hetubook.com.com過他一眼。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男人,看起來寬厚老實。顯然剛剛的餘悸猶存,他不停地對著蘇怡華點頭。
「他難得脾氣那麼壞的啊!」
陽光有些刺眼。蘇怡華雙手掩面,終於不可自制地啜泣了起來。
「過得還好嗎?」

關欣又是一鞠躬。廖醫師有些尷尬地笑著,只能跟著關欣對蘇怡華鞠躬。
「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進餐?」她問。
一路上,好多和他打招呼的臉孔、恭敬的聲音、鞠躬的姿勢。
「不了,」他神色飄忽地說,「我還約了人。」
「你的頭髮變長了。」
「他在埔里開業,想學一些新的手術技術回去,我很鼓勵他。所以他申請來這裡代訓三個月,」關欣對著他鞠躬,「他雖然有些技術不懂,但很努力,也很肯學習。拜託蘇主任多多照顧他。」
「關欣,」他的胸中一陣悸動,手足無措地說,「好久不見——」
蘇怡華不知不覺地轉過身,被音樂鐘吸引了。他放下了手上的鈔票,愣愣地看著鐘罩內那對跳著舞的新人。音樂盒響著,新郎新娘在世界的頂端旋轉著,所有的生死、愛戀、權勢與榮辱就這樣不停地流轉著。他不明白,永遠跳脫不出這方透明玻璃鐘罩裡的幸福,為什麼總是吸引著那麼多想望的目光?
唐國泰過世的這個中午,蘇怡華又發了一頓脾氣。起先是手術不順利,後來器械不順手,刷手小姐不熟悉他的習慣,最後笨手笨腳的代訓醫師又惹怒了他,終於全面爆發了。
「這可是你的前途,我好不容易約定的。大家可都給你面子,否則,你以為我們愛吃這頓飯?」
他一口氣把咖啡都喝完,起身走向電梯口,準備到地下室餐廳用餐。總醫師急急忙忙衝回辦公室拿了蘇怡華的白色長和-圖-書袍,從後頭追趕上來,替他披上。蘇怡華沒有說什麼,回頭看了總醫師一眼。直到蘇怡華走進電梯,電梯門合併起來,總醫師還站在門口對著他鞠躬敬禮。
關欣皺了皺眉頭,不解地自言自語說:
關欣看了看蘇怡華手上端著的餐盤。
「哪裡,應該的——」
「總之,你六點半到。」徐翠鳳掛了電話。
「既然來學開刀,他就是我的老師。挨挨罵也是應該的。」廖醫師笑了笑,「我可以應付得來,你不要替我擔心。你能支持我來代訓,我已經很感激了。」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單調而輕快的旋律響著,那些在世界頂端的滋味,不知怎地,聽著聽著,竟變成了淒涼無比的感覺。
事過境遷,那場當時大家都覺得理直氣壯的戰爭,究竟是誰打贏誰,誰又被誰打敗了呢?
「報告主任,一整天我都找不到邱醫師。」
他接起了電話,是徐翠鳳的聲音。
這一年,外科發生了很多事。
「報告主任,對不起,代訓醫師從埔里來,大概在鄉下待太久了——」
蘇怡華不再說什麼。
只是,戲演給誰看,掌聲拍給誰聽,又有誰真正在乎呢?
蘇怡華不置可否地低下頭去。過了一會,他關心地問:
蘇怡華本來還想多說些什麼,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客套地說:
「邱慶成醫師呢?我不是請你找他來幫忙嗎?」
蘇怡華猛然轉過頭來,看見關欣坐在身旁的座位上用餐。
總醫師急急忙忙從後面追了出來,戰戰兢兢地說:
「晚上我幫你約了立法院張副院長、龐立委、劉立委,以及第一銀行段總經理夫婦在麗晶二樓吃飯。」
「好久不見——」關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蘇怡華轉身過來,怒氣沖沖地看著總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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