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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醫院小醫師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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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遊戲規則

第七章 遊戲規則

「你會幫我守密吧?」他問我。
我把側身的病人翻過來,等待藥物發生作用。
「他們說我的病情有進展,可是我的疼痛卻愈來愈嚴重,醫師,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他收起了笑容,很認真地問我。
外科醫師對我點點頭,我也向他們點點頭,開始劃下第一刀。
「再好不過了。」我笑著看他,「你準備好了嗎?我們出去讓他們看看。」
產房裡面傳來輕鬆的音樂。讓我一次愛個夠。歌手不斷地重複著這句歌詞。悠揚的樂聲中,哀號格外淒厲。產婦怨怨地看著我,相對地,我就顯得格外殘忍。
「你是新來的麻醉科實習醫師?」
我看到充氣式血壓監視器,每三分鐘自動量一次血壓。病人的血壓正好是121/60毫米汞柱。
「我不知道。」不知道?病人是個很年輕的女孩。顯然非常緊張。
「舞是我編的,就要公演了。到時候我大概已經出院了。」他勉強側過身來,「你看舞嗎?我可以送你幾張票。票不好買喔。」
「那就好,」我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我看到那張海報,「這個海報可不可以留給我作紀念?」
「最近晚上還會痛得睡不著嗎?」我沒有時間和他扯這些現代藝術,趕緊拉回正題。
「醫師,你這個月新來,有些事我們想麻煩你。你知道,他是末期癌症。」
「你有沒有看到自己的血壓?收縮壓是121,舒張壓是60。」
「你今天氣色看起來好多了。」總醫師很高興地和病人打著招呼。
他把我的手交給病人,對外科醫師做了個眼神,讓他們繼續。「妳現在想想看,在妳面前是一位帥哥,妳正拉著他的手,妳集中精神,注意看著他,想像任何妳喜歡做的事情。」
「我說過,痛是相對性,而不是絕對性的,對不對?」他看著我,我沉痛地點點頭,「好,那如果病人不知道什麼是痛,她就不曉得什麼是不痛,對不對?」
我在病房站了一會,聽見呼叫器響了起來。
我起身過去幫忙,幫他從口袋裡抓出兩張公演入場券。
她的陣痛愈來愈密,時間也持續得愈來愈長。
我抓著硬脊膜外注射管,猶豫不決。總醫師臨走時再三交代,一定要等到子宮頸至少開了三指以上才能開始注射麻|醉|葯。而且不能超過十五西西。否則產程延長,產婦與胎兒的安全都有問題。
「你自己捅的婁子自己收拾。」總醫師留下這句話,走了。
看他呼吸情況變這麼差,實在是不宜側躺。我把他翻正回來。稍微一動,病人立刻就皺起眉頭。
走出病房,我又有一大堆問題了。不過在我還沒有提出問題之前總醫師倒先問起我了:「可以預期他的疼痛很快就無法靠靜脈嗎啡來控制。你想,我們還有什麼好方法?」
「好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反正這是你的地盤,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好了,現在產婦在我的面前叫得死去活來。我簡直是進退維谷。
病人側著身,背對著我。他的身體已經瘦得剩下皮包骨,並且還發出一股奇怪的臭味。我局部消毒,抽好麻|醉|葯,先做局部麻醉。
「啊!」她開始掙扎,「會痛,會痛,我可以感覺到。」
我又遭遇困難了!我趕緊去找總醫師,哇啦哇啦把這一切都告訴他。
「等我們做好這條硬脊膜外層導管,你可以帶著它出院。一天只要打兩次藥,很方便,自己學一學就會了。出院以後,你每一個禮拜來門診檢查一次就可以了。」我很明白自己在騙他。可是謊言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
「是誰叫你自作主張,給她加藥呢?」
「會不會痛?」我問她。
「這個我可以理解。」總醫師把我的手拿開,「我請侯醫師講笑話給妳聽,他的笑話可比人有趣多了。」
「我是個沒有用的人,你們都對我這麼好——。」說著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那是我和病人的最後一次談話。
「什麼事?」我撥通了電話。
「哎,女人,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樣。永遠嘮叨這個,嘮叨那個。」
總醫師不慌不忙走過來,他抓著病人的手,用很沉穩的聲音告訴她:「妳有感覺我知道,可是那不是痛。妳再感覺看看,那並不是痛覺,對不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妳太害怕了。妳的問題是妳無法集中精神。」
病人側著身,手抱膝,他彎曲的背脊正好展現在我們的面前。總醫師順著椎間的位置,把長長的穿刺針刺入,就看到了脊髓液緩緩地流出來。
一切就如同我們所預料,我們仍然稱讚病人氣色很好,說著一些出院之類的事,可是病人的情況卻急速地惡化。很快地,我們的靜脈嗎啡注射無法止痛了。
他的家人聽了也很高興地附和著:「爸爸,醫師說你很快就可以出院,說不定你還可以上台去表演一段呢。」
「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不過我的自我陶醉大約只持續了十五分鐘左右。
「一旦你靠近女人就沒完沒了,她光是嘮叨不夠,還幫你生了很多孩子,然後每個人都嘮叨一點。爸爸,不要做這個,爸爸,不要做那個。哎,人生是個陷阱。活了這麼老,好像被誰騙了似地。」病人繼續對我抱怨。
「好,我不嚕囌。不過我把這瓶XO帶走。等出院的時候再還你。」
「可以用硬脊膜嗎啡注射來控制,慢慢提高藥量。萬一不行,還可以用脊髓腔內嗎啡注射來止痛。」我停了一下,「可是,我們為什麼不乾脆給他直接做脊髓腔嗎啡注射呢?」
「謝謝你,醫師。」他又開始咳嗽,咳出一堆血m.hetubook.com.com來。
「哎喲——。」病人立刻又歇斯底里起來。
我走出病房,家屬們立刻圍了上來。
「你的情況進步很快,照這樣下去,也許更早可以出院都說不定。」
在麻醉科有個黑板,上面掛滿了癌症病人疼痛控制的進度。通常如果有一個病人的名牌被拿下來,表示我們又完成了一個病例,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有時候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奇怪,可是做癌症疼痛控制的人都已經習慣那樣的感覺。
我抓住他的手,一直點頭。
我們把病人翻過來,讓外科醫師開始消毒。這裡捏捏,那裡捏捏,很神奇地,病人肚臍以下的半身變得毫無知覺。
「侯醫師,你說過,你保證不會痛的。我那麼信任你——。」
我還想說些什麼,被他阻止。
「騙!」我大叫了起來。
逃不過良心的譴責與病人的苦苦哀求,我抓起注射器,狠狠給了病人八西西的麻|醉|葯。讓我一次愛個夠。歌手還在唱著。
「不可能,」我抓抓頭,試著給病人一點鎮靜藥物,「我明明看到脊髓液流出來,麻|醉|葯也推得很平順。」
「你調高了劑量之後有幾天還不錯,」病人聲音顯然比上次虛弱,「不過昨天開始又痛得很厲害。」
「我知道會痛,不可能完全不痛,可是應該比剛剛好一點才對。」
「騙(Pain)。」我隨口讀出來。
「謝謝你,醫師。」他激動地伸出手去抓口袋,可是抓不到。
「你錯了,」這回總醫師可真的生氣了,「你不該在病人還不是最痛的時候就給他太多的藥,你不該沒有全盤計劃,不但不誘導病人,反而讓病人牽著鼻子走,你不該在病人最痛的時候束手無策,失去了病人對你的信心。永遠別亮出你的最後一張王牌,懂嗎?」
「就像打點滴那麼簡單。」總醫師拿著脊椎穿刺針。
抱著希望?我想起那天亮晃晃的陽光。可是現在窗外什麼都沒有。有一隻小鳥飛了過來,停一下,又飛走了。我本來想說些什麼,可是想想,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情況愈來愈不妙,這次只維持了五分鐘左右的安靜。
「因為疼痛是相對性,而不是絕對性,」我馬上想起那天在產房的教訓,「我們永遠要留著最後一張王牌!」
我想起那天剛到麻醉科實習時,總醫師的示範。
「我想和醫師單獨說話。」病人表示。
「這可不是遊戲,你搞清楚,為什麼別人十五西西做無痛分娩做得好好的,你卻弄得病人哇哇叫?P——A——I——N,怎麼唸?我問你。」
「不一定。你要知道,癌症病人不一定能活很久。戲法人人會變,可是不一定每個人都能變得很精采。」
「你們不是幫我做了無痛分娩嗎?為什麼我痛成這樣?https://m.hetubook.com•com」她趁著陣痛的空檔質詢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會。靜脈劑量比原來還要小很多,不過剛開始可能有一些噁心,嘔吐,不太習慣,一、兩天就適應了。」
「你剛剛做了半身麻醉,現在病人叫痛。」
「現在你知道了。」
「困難的部分我現在不能教你。」
「救命!」我幾乎喊了出來。
「哎喲——。」顯然她忘記加藥之前的痛了,「現在又更痛。」
「是呀,」總醫師笑了笑,那笑裡面好像還有很多陰謀,「這是最容易的部分。」
「我不知道,我是做疼痛控制的醫師,這是我的職責,」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這是真正最困難的部分。」
「那什麼是困難的部分呢?」我不甘心地問。
「這恐怕不容易。」我翻了翻病歷,末期癌症加上腹膜轉移,肝臟轉移,骨骼轉移,肺部轉移。這幾天腹部積水,肺部積水又來勢洶洶。
「他一點都不帥。我沒有辦法想像。」病人抗議。
「你現在是麻醉醫師對不對?如果你可以坐視著病人叫痛而不管,那你算什麼麻醉醫師呢?」,現在我聽到了那個聲音,是我自己心中發出來的。
我愣了一下。「等你的病痊癒,疼痛自然就會消失了。」我告訴他。「我會把口服止痛藥的劑量再調高。」
「謝謝你們的好意,我的情況我自己知道,我看不到首演了。他們想讓我活得有希望,我只好順從他們,我想這樣彼此都比較好,他們也有他們的希望。」
「那容易,我們把口服改成靜脈給藥好了。」
我把藥物打進細管。順著細管進入硬脊膜外層。打完之後,我們就在準備室裡等待藥物發生作用。
「脊髓液表示我們針尖的位置在脊髓腔中沒錯。」他接過準備好的麻|醉|葯,接上穿刺針,緩緩地推藥。
「這個容易。」等我把麻|醉|葯推進脊髓腔裡面時,我告訴自己。
「我看過莫斯‧康寧漢的舞團。不過看不懂就是。」我抱著手看那張海報,很漂亮的設計,公演的日期就正好是下個月的今天。
「你不要這麼說,你會很快好起來,還要去參加首演呢!」
所有的人這時都停了下來,看著我。
「你說對了。就某個觀點而言,PAIN就是騙。你好好想想看。」他指著我的鼻子,「所有的事情並不一定像它們表面看起來那樣。包括麻醉在內,我想這是最困難的部分。」
外科醫師的動作很快,不久他們就鋪好消毒單,消毒巾。我則還沒有測出麻醉的範圍。病人實在是太緊張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如果隔著牆壁聽到這段對話,你一定會以為病人恢復得很好,可是事實上卻不是這麼回事。我看到病人眼眶深陷,兩眼發黑,他的呼吸顯得很微弱。不但如此,腹水、四肢都腫脹得更明和圖書顯。
「可是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不得不把王牌翻出來。」我問。
「我不喜歡這種捉迷藏的遊戲。」
「都是病情的問題,沒說什麼特別的,」我提起那瓶XO,「我叫他以後少喝酒了。」
「送給你當作見面禮好了!」
總醫師過來看了看,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病人點點頭。
「可是我不覺得我什麼地方做錯了。」
很快,我加入的麻|醉|葯已經超過十五西西。持續作用的時間愈來愈短。婦產科醫師做過內診,才開了兩指。等到子宮頸口全開大概還有一段時間,更不用說之後還有第二產程胎頭進入骨盆腔的疼痛問題。我不能再打藥了,否則產程就會延長,一切都在失控當中。
「我們來猜數字,看能不能猜中下一次收縮壓的個位數字?」
「其實你的感覺不是痛,你只是不能集中精神。」我一邊說一邊左顧右盼。無論如何,我不能再找總醫師來救我了。
等所有的人都離開以後,我開始在他身上作例行的身體檢查。
「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他們很緊張地問。
「我遇到困難了!」我在內心中大叫,慌忙去請總醫師出來,「我遇到困難了,我明明藥物推得很順,可是病人一直喊痛——。」
「就是這麼回事嘛。」他攤開手,對我笑了笑,「別告訴我你也是一個嘮叨的醫師。人就是這麼回事。不是小白兔,小白兔吃紅蘿蔔就可以滿足。可是人不是小白兔。」
現在我站在那張現代舞海報前面。我必須承認我不大懂疼痛。尤其是騙的部分。
「哎喲——。」可怕的聲音再度出現,產婦抓住我的手,「會痛。」
不用說整個麻醉過程十分順利。我甚至懷疑病人期待下次再來開刀。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是很清楚地明白總醫師所謂困難的部分是什麼。不過精確地計算下來,那一次的麻醉,我一共輸了一千三百五十元。
「你會去看表演嗎?」他笑了笑,還帶著眼淚,「會變成紀念我的首演。」
「不過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直想參加那場公演的首演。」
我提著酒趕到病房時他們正在收拾東西,同時也把牆上那張海報拆下來。我看了看日期,離公演還有一個禮拜,他沒有等到這一天。
「你倒學得很快,」總醫師有點笑容了,「我們一直有新的花招控制疼痛,這樣病人就一直活在新的希望裡。」
「我可以理解。」我點點頭,「不過,你們為什麼不告訴他真相?」
我抬起頭,看到一張鮮明的現代舞海報,貼在牆上。
我試著告訴病人有一次我看尼克萊斯舞團表演,那些光影與舞者在舞台上交織的變化。
「好多了。你們這些麻醉醫師真是厲害。」他動了動,又伸手擦淚,「我看起來氣色還好吧?」
我在他的床下,搜出一瓶XO,已經喝掉了www•hetubook.com•com半瓶。
很神奇地,病人竟然不痛了。可是過了不久,新的問題立刻接踵而至。
慌忙之中,我又打了四西西的麻|醉|葯。
病人抓著我的手,定定看著我,手術又恢復進行。她的情況似乎好了一些。
我點點頭。看見窗外亮晃晃的陽光。
「可是我看她那麼痛——。」
困難的部分?一邊想,我一邊在病人身上捏。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行家。」他一聽到莫斯‧康寧漢,如獲知音。從瑪莎‧葛蘭姆開始數落起,對我搬出現代舞全集。
「我們想請你幫我們保守這個秘密,不要讓他知道。」
這時電燒已經接好了,一切器械也準備就緒。
我在肺部聽到不少雜音。另外在腹部也有明顯的腹水。背部敲痛反應十分明顯,另外四肢也有輕微水腫。
「哎喲——。」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道德的問題?這樣做道德嗎?」
「那好。」病人沉默了一下,接著又問,「醫師,你想,在公演前我有沒有可能出院?」
「這個容易!」我幾乎叫了起來。
果然沒有多久,麻|醉|葯發生效用,我的病人安靜了下來。就算總醫師,也不一定永遠是對的。我安慰自己。
「痛。」他虛弱地喊著。我看到心電圖監視器上的心跳明顯變快。
「啊!」再試,仍然會痛。「我不要開刀了,會痛,我知道——。」
「別擔心,我們可以打一條細管在硬脊膜外層,止痛效果更好。」
等他們對我驗明正身之後,所有的人都對我開始抱怨起來。抱怨病人不遵守病房規定,偷偷喝酒,還抽煙,屢勸不聽。
「每個數字可以下賭五十元?」病人提議,他睜大了眼睛,絕對想不到在開刀房裡面也會有這種奇遇。
這回是個大鬍子,我不可能叫他牽著我的手,我會的那些笑話更引不起他的興趣。
「我知道。」
婦產科醫師做了內診,子宮頸口只開了一指寬。
「當然可以,」他們把海報捲作一捲,「我們實在很感謝你。至少他離開的時候,是抱著希望走的。」
「你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嗎?」我問。
「哎喲——。」
「哎喲——。」
「他走時很安詳,沒有太多痛苦。」他們接過我的XO,告訴我。
病人年紀不小,半坐在床上,他看起來十分羸弱。一臉無辜的模樣。
「我們想讓他活在希望裡。我們都需要希望才活得下去,對不對?」
「你說呢?」總醫師反問我。
總醫師說得沒錯,我們不一定會把最後的王牌翻出來。那天早上我看見他們把他的名牌拆下來時嚇了一跳。他走得比我預期的還要快。我想起我拿了他的半瓶XO,趕忙衝過去病房,也許還來得及還給他的家屬。
叫痛?現在我全身充滿了衝勁,我知道又有任務等著我了。我衝到開刀房,換上無菌衣,直奔手術室。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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