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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醫院小醫師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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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子不語

第八章 子不語

我彷彿可以感到死神正在另一端和我拔河,每次我輸進一點血把病人的生命拉過來,死神便流出更多的血,把他的生命往另一端拉過去一點點。
沒有任何反彈性的腹痛,不像是腹膜炎。血液檢查白血球沒有升高。更不像是盲腸炎,或者是任何感染。看來的確是很棘手的病例。
貴人?我不斷地想著這個問題。正當我快要相信這件事時,這個貴人倒楣地撞到了開刀房的懸掛式點滴架,踉蹌地跌個四腳朝天。
「病歷聽起來滿吻合。那時候怎麼治療的?」
「誰?」我大叫。可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病人六十七歲,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還要老。因為痛的緣故,他彎著身體,顯得很痛苦的樣子。他的孩子每說什麼,他就虛弱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大約有四個單位,二千西西左右。」我回答他。
我走進血管攝影室,一眼就看到那系列的血管攝影。在腹腔大動脈有許多球狀的血管瘤,不但如此,胸部也有一個動脈瘤。
「再剝下去實在是很危險。我記得有一次我看別人剝離,不小心剝破了,血噴出來,像一道噴泉,噴得天花板都是血,一下子就心跳停止了。現在不止腹部血管瘤,胸部還有,看來實在不妙,我們從血庫叫了多少血來?」王醫師問。
這倒有一點意思。我再追問:「後來怎麼好的?」
「這在醫學上也不是不可能,你正好在淺睡狀態。這時候你的大腦皮層非常活躍,與深部的髓質尚未醒來,所以皮質命令無法下傳,於是你覺得動彈不得,在睡眠狀態下,這是合理的。」
「奇怪的事情還很多,不是親自碰到我也不相信。在我母親病重的時候,神明又跟父親託夢,說在南投的山裡面有一座小廟,裡面有個和尚,他有一帖藥,向他求來這帖藥,如果能煮出來,那母親就有救,如果煮不出來,那就沒有辦法了。我父親從來也沒有去過南投。我們真的去看,果然有一座小廟和父親形容的一模一樣,也真的有個和尚。和尚聽到藥的事真的拿出一帖藥來,說是十年前有人來寄放的,十年後會有人來要。他自己也不曉得那是什麼藥。」
我徵得王醫師的同意,跑到血庫去找了全血四千西西,新鮮冷凍血漿六個單位。血小板六個單位。整個開刀房的準備檯上都是血。
「趕快開刀吧,機會雖然不大,但不開刀更糟糕。」X光科醫師一直搖頭。
「怎麼樣?怎麼樣?」病人的兒子問。
我可高興了。
接著他開始對我大www.hetubook•com•com吹特吹起來。
「如果這個手術不開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在我把王醫師的話說明過後,他們紛紛提出了問題。
接著我開始大吹特吹,直到我發現她用尊敬的眼光看著我。
「我們怕是主動脈瘤,想給他安排個檢查來確定。如果是真的話,恐怕情況很危險。」
就在我轉身要走進開刀房時,病人的兒子單獨走了過來,對我說:「醫師,請你盡力幫忙,能救就救救我父親。如果真的不行的話,我們自己心裡也有數。不瞞你,這個禮拜天我回南部去問神明,神明說他只剩下三天的壽命了。」
「我明白了。」
他點點頭,很擔心地表示:「可是過了這個年以後,他又開始腹痛了。」
「三年前有過一次,那次也和這次一模一樣,差一點死掉。」病人的兒子告訴我。
「託夢?」
「那次發作,乩童告訴我們,父親的陽壽已盡,沒有辦法。於是我們全家就發願,只要再給他三年壽命,我們願意全家都吃素供佛,捐錢興廟。」
「所以你認為不可能有什麼被鬼魂壓到的事?那白色的薄紗又怎麼說?」
動脈瘤看起來相當大,不但有纖維化的傾向,並且和周圍組織嚴重沾黏。
「南無阿彌陀佛,我要醒來。南無阿彌陀佛,我要醒來——。」我愈叫愈大聲,可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有點後悔自己選擇了醫師這個行業,也許我該去當牧師或者是法師的。
「我要醒過來!」我用力大叫。可是我一點都動彈不得。
「求神明?」看王醫師臉上的表情,不用多說,我也知道他不相信,他不停地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自動痊癒。」
血還在流著。不過奇蹟似地,漸漸止住了。王醫師用止血鉗把腹腔動脈夾了起來——手術結束時大約是半夜二點鐘。我們討論得正熱烈。
「你是不是看到什麼啊?」她可高興了。
「不可能的,人的命運是不可能改變的——。」
風吹起白色的薄紗,我似乎聽到聲音,可是什麼人都沒有。
大夜班的護士這時已經過來發藥。帶著笑意看我。
「那該怎麼辦才好,醫師?」
「二十分鐘,只要撐過五個二十分鐘就是禮拜四了,我看神明還有什麼話可說。」我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家屬點點頭。我也點點頭。
「求神明?」這倒有趣,今天不是碰到神就是碰到鬼了。
我心裡一顫。如果真是主動脈瘤,隨時可能破裂,大出血而死。就算是不和_圖_書破裂,開刀的存活率也是很低的。
現在我開始有點慌了。我的神志愈來愈清醒。我是實習醫師。我有點後悔。為了逞強,想贏護士小姐一場電影,來睡這張死過無數病人,據說有鬼的床。快點醒來呀——夢和現實都交錯在一起了。我睡得好深、好死,可是神志卻非常清楚,我叫自己醒來,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那陣白紗又遠遠地飄過來,仔細看過去,又不是白紗,只是一團白色的什麼——。
「哎喲,」我面露莊嚴神聖,「都是妳們這些女人,學科學的人還那麼迷信,天下那有什麼怪力亂神?」
「當然血壓的控制很重要。不過他的血管瘤已經剝離了,破掉恐怕是早晚的事。」
「對,」張醫師點點頭,「我們馬上排個動脈血管攝影。」
「不要擔心,也許沒什麼事也說不定。」我試著安慰他。
「對,他從那時候開始吃齋。很神奇地,我的母親竟然病情好轉。」
現在病人正在大出血。腹腔的血不斷冒出來,抽吸器的聲音好大,抽吸空瓶很快就滿了,紅紅一大罐都是血。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後來我的父親一直十分內疚,虔誠地吃齋拜佛。他三年前那次,也是我們全家發願吃齋拜佛,才把他救回來的。沒想到——唉,——。」
「這樣子痛,痛多久了?」我一邊觸診,發現是彌散的腹痛。腹肌摸起來還算柔軟,沒有僵硬的現象,不像任何腹部器官破裂的徵候。
「王醫師,你儘快止血,我這裡的血可以撐差不多二十分鐘。」我告訴他。
「你們認為你們的母親是因為那樣過世的?」我問。
「開刀當然是解決問題唯一的辦法,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種手術的危險性,老實說,成功的機率實在不是很大。」
「那有什麼好可怕的,就是一張床而已嘛!」
「你的母親是主動脈瘤?」我問。
「這個動脈瘤曾經破過,」主治醫師王醫師斬釘截鐵地表示,「只是我覺得很奇怪,既然破過,病人怎麼可能還活著?」
「沒——沒有。」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貴人?更離譜了。」我笑了笑,「誰是貴人?」
我看他指的地方,的確是有一些若有似無的影子。可是不能確定那是什麼。
「不可能的,人的命運是不能改變的——」
「我們就是無法決定,所以才來徵詢你們家屬的意見。」
我試著去踢那團白色的東西,可是全身沒有一點力氣。現在我可真的慌了。我想起電影裡面的情節,還想起爸爸、媽媽,我不要——m.hetubook.com.com
「請血庫緊急再送三千西西的全血過來。」我請開刀房內勤護士小姐幫忙再叫血。我必須維持至少十分鐘的庫存量。
「三年前破的,對不對?」我心裡猛地一沉,幾乎叫了出來。
晚上十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就是禮拜四了。
「侯醫師。」血管攝影室的X光科醫師走了出來,喊我進去。
「不怕醫師笑,我們鄉下比較迷信。不過我自己是大學畢業,我本來也不信,」他停了下,接著說,「我們去求神明。」
等到我總算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都是汗。天色開始有一點泛白了。我隔壁床病危的病人睡得正好,呼吸器連接著氣管的內管,很規律地把氧氣打到病人肺部。他的胸部均勻地起伏。
「昨天晚上妳有沒有聽到什麼?」我心虛地問。
「可是他們已經簽過手術志願書,為什麼還要再去問一次呢?」我不解地問。
「聽到什麼?沒有啊。」我反問他,「你是不是看到什麼啊?」
「從前有沒有過這種現象?」我問。
「你不相信,那你敢去睡病房那張鬧鬼的床嗎?」我挑釁地問。
隔天大清晨我去加護病房看病人時,他的麻醉已退,整個人清醒過來了。情況似乎還不錯。
「你是懷疑——主動脈瘤?」我問。
「如果開刀呢?」他們接著又問。
「聽到什麼?沒有啊。」她莫名其妙地問,「昨天晚上你叫過我嗎?」
「所以你的父親開始吃齋?」
差不多在我輸進一萬二千西西的血液時,我看見這時牆壁上的時鐘走過了十二點。
「好了不奇怪。過了兩年,整整是兩年,才過中秋,母親舊疾再度復發,不久真的就過世了。」
「結果呢?」
「一定會爆炸?」
我的住院醫師張醫師和我一邊檢查病人,一邊討論昨天晚上的事。我翻開病人的病歷,主要症狀是嚴重腹痛。在許多醫院檢查找不到什麼毛病,於是轉送過來。
只要一想起這句話,我的心裡就不平衡。到目前為止,神明簡直是百戰百勝,我們醫學之神希波克拉提斯卻節節敗退,眼看就要全軍覆沒。
「不行,他一定要活過今天!」不曉得為什麼,我也大叫了起來。
我們剖開了腹腔,仔細地分離組織,沿著腸繫膜把小腸翻出來之後,再往下剝離,就看到了鼓脹的動脈瘤。
「我只是懷疑,又不是說我相信。要不然連擲十八筊卦怎麼說?機率太低了,簡直是不可能。」
「我父親是個不信邪的人,不過那時候實在已經沒有什麼辦法,我的父和*圖*書親告訴神明,他願意吃齋興廟,不過他平時是個不信鬼神的人,請神明給他一個憑據,證明祂說的話不假。」
我看見張醫師把腹部、胸部X光片掛到閱片架上去。他邊看邊摸著下巴,沒有說什麼。
他的兒子聽了走來走去,很煩躁地說:「我就知道,神明來要人了。」
對,一定要活過今天,那怕只有半個小時也好。
「沒有什麼鬼怪這回事。」我在心裡喊著,像是鼓勵自己,又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三號線,快點。」王醫師正在大嚷大叫。
「禮拜四!神明錯了!」我興奮地大喊大叫。
「三年前他曾經有過同樣的症狀,差一點死掉。」
「我父親到廟裡去擲筊,所有的筊擲出來竟全是一正一反的卦。擲到第十八筊,還是一正一反,他的手開始發抖,不敢再卜下去了。」
王醫師雙手交叉在胸前,似乎在考慮些什麼似地。
睡在鬧鬼那個病床的張醫師則才醒過來。他看起來不太好,整個人冒著冷汗還是怎麼地。
王醫師看著我,沒說話。倒是張醫師推了推我,在我耳邊說:「叫你去你就去。你看不出來他已經一點把握都沒有了嗎?」
「如果不開的話等於是裝了一個定時炸彈在身體裡面,隨時可能爆炸。一旦爆炸,那就沒有任何辦法了。」我回答。
「你不要這麼緊張,我們只是懷疑,並不一定真的是主動脈瘤。」我安慰病人的兒子。
我搖搖頭。「你們必須給我一個決定。」
顯然這是很為難的選擇。可是我也只能給他們這樣的選擇。他們一群人聚在一起討論了很久。
「現在我們也不曉得該相信什麼才好,」說話的是病人的兒子,「不過既然你們是外科醫師,就是要開刀的,我們應該相信你們。」
「結果就好了?」我問,像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宗教故事。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我們把病人搬到推床,推出開刀房。
「你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他似乎是心虛地問我。
「哎喲,都是學科學的人還那麼迷信,天下那有什麼怪力亂神?」
不久,我的七千西西全血已經不夠了,大部分的血液幾乎都流到抽吸瓶裡去了。我必須再叫三千西西的血液以及更多額外的新鮮冷凍血漿和血小板。
「倒不是主動脈瘤,不過那次病得死去活來,吃了很多藥,看很多醫生,都沒有什麼效果。有一天晚上,神明來託夢,要我父親吃素,興廟,這樣我母親就能再活兩年。」
我想了一想,「你是說,到現在正好滿三年?」
「禮拜三。」他和-圖-書說。
愈來愈玄了,我聽得簡直目瞪口呆。他接著又說:「我們求得了藥,欣喜若狂。父親去買了最好的藥壺,請全家人來看著火爐,一起煮這帖藥方。大家一起合唸阿彌陀佛,漸漸終於煮出顏色來了。可是就在我們大呼得救時,那壺一個不小心翻了,沒有人看清楚到底怎麼回事,藥壺就翻了,灑了一地——。」
他則在血管攝影室外面走來走去,不斷地抽煙,告訴我:「我的母親也是這樣過世的。」
「禮拜天,」我想了一想,「今天禮拜幾?」
「真的有這種事?」我愈來愈好奇。
「會不會是原來就快要好了呢?」我問。
「看起來差不多。」王醫師拿了人工血管,在上面比劃,「你怎麼知道是三年前?」
我像電視上常演的醫師那個樣子從開刀房走出來。一下子我的周圍圍滿了家屬。老實說,我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像現在這般地重要。
我想我是在做夢。
「從過年後,就一直這樣子痛。」回答的是病人的孩子。
手術臺上嘩啦嘩啦都是抽吸器的聲音。抽吸空瓶滿了,搬出去。不久,新的瓶子又滿滿的都是血。
「天啊!」張醫師笑了出來,「你還真相信那些什麼神明的鬼話?」
「就是你自己啊!」王醫師指著我。
那陣白紗飄到我的面前,我想伸手去抓,可是又飄遠了——。趕緊醒來,我告訴自己,趕緊醒來。
「那麼你們決定試試看了?」
「你又沒有親眼看到,你只是聽說。我實在不相信這些事。」他表示。
張醫師看著X光片一直不說話,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忽然他大叫起來:「侯醫師,快來看。」他指著X光片,「你看這個主動脈的地方,似乎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你看像什麼?」
「根本沒有什麼神明這回事。要不然神明怎麼會算錯呢?命運怎麼可以改變呢?」張醫師表示。
王醫師正給病人包紮紗布,貼上膠布固定。他看看我,意味深遠地說:「搞不好乩童說得沒錯,只不過病人今天遇見貴人了,所以延長了壽命。」
「沒有治療,他們去求神明。」
王醫師看看血庫送來的血,又抱著手走來走去。一會兒,終於對我說:「你現在下手術臺,出去告訴家屬這個情況,再一次確定他們的意願。就說存活率實在是不高,如果他們不願意開的話,我還可以關起來。」
可是這時候,我覺得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沒有睜開眼睛的力氣,沒有翻身的力氣。
我一定在做夢。我不喜歡這種感覺。知道自己在做夢。我得趕緊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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