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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醫院小醫師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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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子

第九章 人子

接上電源,塗上軟膏之後,把陽極、陰極壓在病人胸口。
我在加護病房正準備為心肺衰竭病人打中央靜脈留置管時,接二連三有新病人住了進來。我看見一個產婦,半坐在床上,喘著氣,一副很麻煩的樣子。我們加護病房很少有產婦住進來。一旦有產婦住進來,多半不是什麼好事。
「等一下。」女兒們表示。
「麻醉醫師也在這裡。但是我要告訴你,一旦麻醉下去,百分之八、九十媽媽會死掉。她的機會可以說非常少。但是如果這樣,小孩子或許還有救。你們必須趕快決定。等下去?或者立刻動手術臺」
我叫了叫病人,她不斷地呻|吟,似乎沒有心情回答我。她的心電圖螢幕很亂,一會兒就出現一段不正常的心律。
慢慢直升機飛高了起來。我抬起頭看,還看得見董事長忍著痛苦,皺著眉頭的表情。
所有人都靜止下來,準備看心電圖的變化。這時候,我們聽到小兒科醫師那邊傳來嬰兒哭聲。雖然那麼地微弱,卻如此地叫人振奮。
我走過去他們身邊。
「可是病人不聽,她決心要有一個孩子,誰也阻止不了。」
「什麼?」這次我真的嚇了一跳。站在我面前的是老企業家的幾個孩子。
「碰!」我是那個無情的醫師,再度按下了電擊器按鍵。
「是我們的弟弟,他現在在飛機上,從高雄趕回來。」
「我想知道我現在說的話,有沒有法律責任?」我問。
「心臟按摩,快!」
「叫阿賜來跟我說——。」老先生聲音似乎愈來愈微弱了。
「看來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我表示,「她不應該懷孕的,難道沒有人告訴她。」
「維持三分鐘應該可以。但是要家屬同意。」
「到底要自然產還是剖腹產?」我問他。
我走過去,看見一個老先生半臥在床上。他的臉上雜亂地長著鬍子,看起來十分羸弱。整個人縮著身子,皺著眉頭,明顯地看得出肋骨,以及幾乎前後貼在一起的腹壁。
就在婦產科醫師的縫合中,我們不斷地重複著急救動作。直到婦產科醫師大功告成。把消毒巾統統撤走。包紮傷口。
家屬過來握著手,叫她的名字。
「情況真的是不好。」我一邊盤算著,「如果讓她自然生產,心臟的負荷那麼大,時間又那麼長,可能拖不過去。再說,胎兒也未必能忍受。」
「但是你說他的意識還很清楚,這不是很奇怪嗎?」隔著電話,律師問我。
他是那麼的純淨、可愛、美麗,叫人感動。
「他不要開刀,該怎麼辦?」一個女兒問。
公公走過去丈夫的身邊,看著媳婦。他喊她的名字。
「不是開刀,只是檢查。」
「我不要開刀。」他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十分肯定。
「爸爸,阿賜已經在飛機上,一會兒就過來了。」
「我們知道這樣很難。可是我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爸爸睜開眼睛了,」他們表示,「他肯了。」
剖腹產已經開始。麻醉醫師為了維持病人的情況,給最微量的麻|醉|葯。我們甚至把病人移到開刀房的時間都不夠。只能在加護病房緊急開始手術。再晚一點,連小孩也沒有機會了。
「我才不要簽。」她們其中一個人表示,「叫阿賜來簽。」
「阿賜打電話說他不能來,叫你先檢查。等你檢查完他會來看你。」
一直不說話的先生這時轉過頭來,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他問:「你叫我們怎麼決定?」
「準備,所有人離開病床。」
他又搖搖頭。「一定要家屬自己決定才行。」https://m.hetubook.com.com
「到底妳們弟弟來不來?」我問他的幾個女兒。
「他自己一定知道是癌症。故意不開刀,要死給我們看,讓我們遺憾,看看我們會不會有罪惡感?」
「他現在意識很清醒,」我表示,「這樣等於違反他的意願。」
「可是如果緊急開剖腹產,」婦產科醫師說,「麻醉醫師認為她心臟能承受的機會有限,很可能一麻醉下去,病人就死了。」
「等什麼?」護士小姐不明白地問。
我拿著空白的手術同意書,「怎麼辦?」
「告訴你多少次,只是檢查。」
我摸了摸病人的脈搏,愈來愈微弱。
「麗雪!是個男生。」丈夫、公公牽著她的手,已經哭成一團。
「麗雪!」
「叫阿賜來跟我講。」
「麗雪!」家屬一直叫著她。
他把臍帶上下夾住,剪開。胎兒就和母體分離了。
「哎喲,乾脆告訴他是作檢查就好。管他怎麼想。麻|醉|葯打下去,他也不能說不——。趕快讓開一開,免得將來人家說我們捨不得錢,不讓他開刀——。」
「電擊器,軟膏,調整電壓三百伏特。所有人員離開病床。」
「現在如果要麻醉開刀,百分之八、九十麻醉下去,病人就死了。我們必須一邊作心肺復甦,一邊把小孩子救出來。你們拿小孩需要多久時間?」
在人子生命中的第一個早晨,一個美好的早晨。我看到他對我笑了起來。
「她還是清醒的!」正要電擊時,這樣的念頭閃過我的心頭。我覺得自己雙手發軟,實在按不下按鈕。
「不久。」
「你們聽我說。現在加護病房、婦產科、麻醉科、小兒科醫師都在這裡。我們相信媽媽恐怕撐不到生產。」
「你生這個病,要開刀才會好得快。」
「這樣有法律效力嗎?」我問。
加護病房外,幾個他的女兒正在嘰嘰呱呱。
隨著產程的進展,病人的情況愈來愈糟糕。血壓持續很低。
「能不能先救媽媽,小孩子沒有關係,我告訴過她,我們和這個小孩子沒有緣分,不能勉強。可是她不聽我的話,她要一個孩子。」婆婆說著哭了起來。
護士把小孩抱過來。媽媽張開眼睛,或許看不清晰,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她的臉上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表情。
「那我也想瞭解一下狀況,如果董事長明天不出席這個董事會的話,會有什麼後果?」我問。
看著看著,我自己都楞住了。
「喂,搞不好阿賜連醫療費都不出,賴到我們頭上,說是我們主張——。」
「碰!」病人一陣跳動,痙攣,蜷縮。慢慢,心律又恢復。可是看來並不理想,隨時可能再發作。
「這樣我死了不會瞑目的。」
「也許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不想再受折磨了。」
「我只是想瞭解情況。真正要負法律責任的話,還要簽署一大堆文件。所以你不用擔心。」
我想,我不曉得他還會不會回來?可是那已經不重要了。
「內出血為什麼不開刀?住到加護病房來?」
「阿賜來了沒有?」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唉,妳現在說這些幹什麼。」公公罵她。
我走到董事長床畔去。他閉著眼睛。所有人都靜默不語。像張靜止的畫面。除了呼吸器的聲音以外。什麼都聽不到。我靜靜站在那裡,也變成安靜畫面構圖的一部分。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公公忍不住也哭出來了。他哽咽著說:「你們一定要救救她。我這個媳婦很乖,很聽話。」
「他在等一句話。」
「現在www.hetubook.com.com就可以去開刀,阿賜說馬上就到。我保證簽名。」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
「這樣實在是很危險,一旦中途出個意外——。」
不知過了多久,十分鐘左右吧。我看見眼淚從老先生眼眶流出來。慢慢,他睜開了眼睛。
「我想以她的現況不可能自然生產。我相信她的心臟絕對無法負荷生產的過程。而小孩子的情況愈來愈糟。」婦產科醫師表示。
顯然和我想像的並不一樣。
「還不是那些老套,什麼臨時有個客戶。要講客戶誰沒有?」
「可是,爸爸,只是檢查而已。」
「碰!」
「如果要開刀的話就要快一點。」
「他從小最喜歡阿賜,我們說一百句不如阿賜說一句話,讓阿賜和他說——。」
「唉,」我告訴護士小姐,「請他家屬進來勸勸他。」
「我有話要問他。」
「我們先給她一點鎮定劑讓她睡著。」
我們一邊說著,監視器上出現了心室顫動,嚴重的心律不整。病人馬上就面臨了死亡的威脅。
「我還沒有看到阿賜。」
我搖了搖頭。其他醫師也沒有說話。
「腎上腺素三西西注射。」我一邊說著一邊問婦產科醫師,「你們還要多久?」
「血壓多少?」
「好吧,他是你們的爸爸。你們自己去問他。」
「我不要檢查。」
「又是怎麼了?」
「你是說,希望帶這麼多點滴、輸液,擠著呼吸袋,把董事長抬到董事會會上去開會?」我的眼睛睜得好大,一直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婦產科醫師搖搖頭。
律師和我道謝之後掛掉了電話。過了不久,我又接到自稱是董事長律師的人來問類似的問題。事情愈來愈詭異。我決定不再接任何不明的電話,回答這類的問題。
一路上,我們就這樣很荒謬地重複著同樣的對白。直到開刀房近了。
「他們知不知道嚴重性?」
我們把他推入手術室,直到麻醉前他還喃喃唸著這句話。
「你們快止血!這邊我會處理。」我對他們說,「準備電擊器,電壓設定三百伏特,再來一次。人員離開!」
那眼光有點令人鎮懾。是啊,換成我,怎麼決定?
「調整電壓二百伏特。所有人員離開床邊。」我大叫著。
「吸球。」他接過吸球抽吸胎兒口中的羊水,「臍帶夾。」
「心室顫動又來了。」護士小姐指著心電圖。
「他不會同意吧。」我搖了搖頭,「他病成這樣子,連打個針都不肯,我想任何事情對他都不重要了,你們這樣對他不是太折磨了嗎?」
「我的父親的個性相當頑固。」他們對我抱歉十足地笑了笑。
「侯醫師,還有一個新病人,請你看一看。」
「胎兒現在不太好,再拖下去恐怕不行。」婦產科醫師讀著他的胎兒監視器,一邊憂心忡忡地告訴我。
「這樣下去不行!」婦產科醫師唸唸有詞。
說到手術同意書,她們忽然都安靜下來。
開刀房外勤護士親切地走出來準備交接病人。
他點點頭。
「管不了這麼多了,志願書先簽再說,」大姊一邊簽寫手術同意書,一邊嘆了一口氣,「唉,老爸疼他一輩子算是枉費了。」
「我不要開刀!」
「不給他開刀也不行。」
「所以非得請這個老爸出來最後一戰不可?」我喃喃自語。
「律師說得很清楚,只要他能到場行使同意權,就有效力。」
直升機的載運位置很窄。我們幾乎是把這個垂危的老人歪歪斜斜地擠進機艙內。加上所有的附件。一不小心,扯下了點滴輸液線,有些hetubook.com.com還滴著血以及發出怪味道的體液。
我抓著針筒,想起他書中的一些格言。想起他的財富。想起他的現況。而現在他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和傳記封面上的眼神一模一樣。
「雖然是癌症,只能開刀進去止血。可是現在不馬上開刀,就立刻有生命危險。」我試圖著向她們說明。
「碰!」我們又作了一次電擊。我已經記不得這個晚上作過幾次電擊了。情況愈來愈壞。我們幾乎是電擊才完,沒有幾分鐘,又變回了心室顫動。心臟血液完全無法打出。
婦產科醫師劃破羊膜,讓乳白色的羊水流出來。他連著臍帶一把抓出胎兒。
「三分鐘。」婦產科醫師表示。
我想了一想,很認真地問他們:「你們知道董事長快要死了嗎?」
我們把胃出血的病人推往開刀房。沿途,他一直嚷個不停。
小兒科醫師接過胎兒,趕忙到一旁有照燈的工作檯上處理。胎兒看起來有點發紫,情況不是很好。
「那是不是趕快開刀?」公公問。
「這是你們全體家屬的決議?」
他的兩個兒子進來勸了又勸,似乎都沒有辦法叫他回心轉意。
聽到電擊器,加護病房內立刻一陣忙亂。
說到阿賜,這一群女人又吱吱喳喳起來。
「心室顫動!」像個惡魔,又來了。
「如果這是很必要的話。儘管他不同意,但是打一點鎮定劑,讓他睡著,你要做什麼事情,我們家屬並不反對。」
幾個兄弟相互看了一眼。一致地點頭。
為了求快,婦產科醫師手術的動作顧不得優雅。一刀連劃破肚皮、肌肉、腹膜,子宮肌壁——。必須有一個醫師輪流站在床邊作心臟按摩。以維持心臟血液輸出。
「我們當然知道。」他們用更認真的態度回答我。
「醫師,」律師又回到主題,「他的意識清楚,是真的?他能說話嗎?」
坦露著胸膛,為了孩子,她像個坦然準備就刑的人。一點都不怕。
那是一個清晨。上班時間,從高樓望下去熙熙攘攘都是上班的車潮、人潮。直升機飛得很高。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了。
現在內出血開完刀的老人正躺在恢復室。而心臟衰竭的產婦已經不治死亡了。如果這些不算,這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清晨。
現在他們幾個孩子圍著董事長。遠遠地,聽不清楚他們在討論什麼。從他們嚴肅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這幾個孩子正為了董事會的事,辛苦地勸說這個可憐的老爸爸。
我默默地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碰!」又是一次的電擊。病人全身跳動了一下。痛苦地蜷曲著。
「對不起,」我試圖打斷她們的談話,「妳們誰可以決定。要不要讓他開刀?因為這個手術是有危險性的。要簽手術同意書。」
頂樓的風很大,我們必須低著頭才能接近直升機。
麻醉科醫師也來了,面色凝重。
病人的先生站在床畔,幾乎楞住了。病人的公公、婆婆則顯得猶豫不決。
「導電軟膏!」我大叫,「調整電壓到二百伏特。」
「腎上腺素兩西西靜脈注射,碳酸氫鈉兩支。抽個動脈血測驗。」我吩咐。
「唉,」另一個嘆了一口氣,「他要阿賜給他一句話。他不要這樣不明不白進去開刀。」
媳婦瞇著眼睛,試圖著張大表示聽到。可是只張開了一會兒。
「你們確信這是全體家屬的意見?」
我想起病人還是清醒的,一定很痛楚。可是情況緊急,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把電擊板貼在病人胸前。我注意到有幾處皮膚已經電得焦黑。病人本能地用雙手過來抗拒我的電擊板和*圖*書
在直升機下搬運病人實在是很麻煩的事。尤其是董事長全身都是瓶瓶罐罐的點滴、插管、注射推進幫浦、氧氣筒、心電圖。有個隨行醫師不停地擠著呼吸氣囊維持呼吸。另有一個護士小姐準備好了所有的急救用藥隨侍在側。
沿著階梯走下樓去。走過嬰兒室,我一眼就認出昨天晚上接生那個小孩。我忍不住要進去看看他。
「他因為做了氣管切開,沒有辦法說話,不過暫時有機器維持生命,所以意識還很清楚。」
「把她的手拉開!」對一個垂危的清醒病人而言,電擊無疑是最痛苦的折磨。她試圖著掙扎。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我們說,如果是很必要的話。」大兒子表示,「我們希望不管如何,能盡量延長他的生命。」
「阿賜一定會來,我不要開刀,我有話跟他講——。」
我一看監視器,她的心跳很快,血壓偏低,呼吸急促,很典型的心臟衰竭。
「她要看小孩!」丈夫驚叫起來。
「阿爸,現在醫師帶你進去作一項檢查。」
「電擊器!」我想了想,現在已經沒有孩子的問題了,「鎮定劑!」
「現在怎麼辦?」護士小姐看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麻醉科醫師叫了起來:「她張開眼睛了!她張開眼睛了。」
「沒有用啦,他覺得我們不孝,誰都改變不了他。媽媽過世以後,他更是這樣。我們怎麼做都沒有用。」
「為什麼不來?」
「時間很快,我們會請直升機過來,來回大概只要一個多小時。萬一有什麼事,我們全體家屬都能理解。」
「現在怎麼辦?」
我一邊說,一邊想在老先生的肩下墊枕頭,把他的脖子側向一邊。可是我遭到很大的阻力。顯然老先生並不願意,他用一種堅毅的眼神看著我。老先生是國內知名的企業家。我曾經讀過他的傳記。老實說,他白手起家的精神和毅力,給過我很多的啟發。
病人張大眼睛。他們的聲音和病人的眼神像兩隻抓得緊緊的手,抗拒著那股要拆開他們的力量。
「老先生,你聽好,我現在要在脖子幫你打點滴,你要和我合作。你身上已經沒有任何點滴可以輸液了。請你一定要和我合作。」
「電擊器!軟膏!來,所有人注意,離開床邊。」又是嚴重的心律不整。
「我不要開刀。」然後又荒謬的對白又開始斷續重複。
「五十,二十。」
「可是父親的事業,你也知道。他現在還是董事長,忽然病成這樣。很多事都沒交代清楚,再說他在董事會也不是沒有對手——。」
「叫阿賜來跟我說——」
「阿爸,要跟你講幾次,」大女兒的聲音愈來愈大,「他不會來了!」
「我不要開刀。」
「不開刀,只是去作個檢查。」
「爸爸!」是女兒不忍心,先哭了起來。
女兒們似乎嚇了一跳。「爸爸,你幹嘛說這樣的話。」
「他出席董事會可以支撐得住嗎?」律師又問。
忙完了這些,正是我的下班時間。我有點累了。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不來了。不來了。」大女兒愈說愈氣,「人都快死了。到底是他的爸爸,還是我們的爸爸?」
當你正好很忙的時候,要不是你的事情都做不好。再不然就是壞事接二連三地來。我的情況就是這樣。
「我們都不希望這樣再給父親折磨,」他點點頭,「可是父親把我們帶這麼大,什麼都沒有留下來,他自己一定無法放心把我們這樣丟下,我們想和他再說說看。」
「病人家屬呢?」我問。
「唉。」我在心裡默默嘆氣。
「我不要開刀!」病和*圖*書人叫著。
直升機就要起飛,兒子們拉開了女兒。風吹得我的白衣服在空氣中翻飛,隆隆的引擎聲遮蓋了所有的聲響。
打了鎮定劑,我相信她已經睡著。可是她的眼睛仍然張得大大的。帶著無限的貪戀。彷彿只要她一闔上眼,就再也看不到這一切了。
「快點,電擊器!」
「他的心肺功能可以說很差。現在全靠呼吸器維持。」我持著電話筒,和董事長的律師溝通著。
「其實我們對他一直很好。」
不要開刀?住到加護病房輸血?我看見他的床邊點滴架掛滿了輸血袋。這真是荒天下之大謬。即使如此,不趕快開刀,也是支持不了多久。
「你看她的心電圖,」婦產科醫師指著監視器,「慢性的心肌病變,加上嚴重的心律不整。」
我不再說什麼了。
作為人子,我頗能體會他的心情與希望。
他已經作了氣管切開,接上呼吸器,沒辦法說話。但他仍用堅定的眼神看我,很明白地讓我知道他不願意。他的情況很糟糕,呼吸衰竭、心臟衰亡,加上敗血症,可說命在旦夕,機會不大。
「老先生。」
我吩咐護士小姐拿鎮定劑過來。就在我抽好鎮定劑之後,大兒子又很神秘地附到我的身邊來說:「你知道,我們公司董事會明天要開,爸爸目前還是董事長,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拖過明天——」
「病人不要打鎮定劑。」我幾乎叫了出來。
他們把手術同意書交給我。
心電圖暫時恢復了正常。可是跳動速率偏高,血壓偏低。岌岌可危。
「就算他明天出席,也不一定能挽救整個局面,更不用說不出席了。他的孩子,沒有人遺傳到他的魄力,四個兄弟姊妹自己不團結。對方又非置他們於死地不可。局勢很不利。」
我丟下手套,走過去看我的新病人。
我並沒有楞很久。馬上,病人心律不整又發作了。
「阿爸,要檢查才會好。」
「碰!」病人跳動了一下。反應已經沒有原來激烈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個病危的老人是忍受多大的痛苦,為他的兒女們去打最後的一場仗。
我注意到病人的手過來抓電擊板。顯然電擊是很痛苦的事。
我相信病人一定聽見我們說什麼了。雖然她的情況很差,可是還很清醒。她緊抓我電擊板的手,漸漸地鬆開。
「不行,」我一說婦產科醫師就反對了,「鎮定劑會通過胎盤到小孩子身上,小孩子情況已經很差,不能再冒險打藥了。」
我很懷疑在心臟輸出這麼低的情況下,她的腦部還能得到供氧。可是她的眼睛的確張開了。
我隨手拿起她的病歷。「我還沒有弄清楚。」
「病人不願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自己去看看。」
「還是心室顫動!」婦產科醫師轉頭過來看了一下。
「只有一個妹妹,其他的人在從中壢坐計程車過來。」
「老先生,這針不打,就沒辦法給你治療。不打不行。」我再勸他。
「不能再拖下去。你們一定要趕快決定。」
「誰是阿賜?」我問。
「能維持多久?」
「說是坐飛機要來的,怎麼坐到現在。大姊已經去打電話了。」
「哎,」我走來走去,「打電話到血庫,多叫一些血來。」
話才說完,大女兒氣急敗壞從公共電話那邊走過來。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達達的聲音。
「他本來是胃癌,現在胃穿孔,內出血很厲害。」護士小姐告訴我。
在我開始注射時,董事長知道了我要給他打鎮定劑。他瞪大眼睛怨怨地看著我,直到藥物發生作用,他的眼睛才慢慢闔了起來。
「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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