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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醫院小醫師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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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遠方的燈

第十章 遠方的燈

孩子走出病房以後,她幫我把陳太太的衣服拉開,翻開身,拿掉紗布,一陣惡臭撲面而來。
長期的臥床病患抵抗力多半很弱。因此,一旦有伺機性感染發生,很快就會散播開來,演變成菌血症。這種感染起初只是肺炎、尿道炎、血管發炎,或者是任何輕微的發炎,因此我必須立刻找出感染源,愈快解決這個問題愈好。
他帶著孩子走向病房,聽著那緩慢而穩重的腳步聲,我忽然有許多感觸。有一次,我們站在落地窗前俯看台北市,他指著燈火明滅處一格一格的房屋向我數落,哪一棟是他的設計。四十多歲的建築師,應該是生命最顛峰的時刻,可是他全然沒有那樣的神采飛揚。似乎只是甘心而默默地承受加諸於他身上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十二年前的一個午後,他騎摩托車載著美麗的太太到花店買花。那時候他還是個年輕人,建築事務所才剛開張,他們想找些瑪格麗特花來擺設。不幸的事故發生在回程的時候,一輛急轉彎的計程車,把那束瑪格麗特花撞得散落滿地。
「我們從來沒有為褥瘡動過這麼大的手術!為什麼一個褥瘡照顧不好呢?」
我在走回護理站的走廊上遇見陳先生和他的兩個孩子。孩子們都穿著漂亮的衣服。
我們很仔細地移動那些管線以及瓶瓶罐罐,終於把陳太太移動下來,舒適地坐在椅子上。我沿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是桌几上的瑪格麗特花、落地窗、空曠的市囂、一座一座挺拔的建築www.hetubook.com.com——「我在她身上找到這個,」他嘆口氣,展示一條細長的銀白色頭髮,然後自顧笑了笑,「沒想到她竟然也會老——」
每天快下班時我總看見陳先生帶著鮮花過來。據說桌几上那瓶瑪格麗特花十二年來不曾謝過。那男人很沉默,難得聽見他的聲音。有事和護士小姐商量時也是低著聲音。他接過灌食針筒和液態飲食,很溫柔地替陳太太灌食,那優雅的神態,像是咖啡廳中一對舒適的男女。有時候,他就坐在病床旁邊那座椅子上,牽著她的手,喃喃地對她說一些生活瑣事——今天我的例行工作並沒有以往那麼順利。病人的呼吸、心跳比平時快,感覺上也比從前躁動。因此我必須懷疑是否受到感染?
「等一下請醫師一定過來吃蛋糕。」他微笑地說。
我仔細地檢查鼻胃管、氣切管、點滴留置針,試圖找出感染的來源,但是這些留置管看起來很好,沒什麼感染的徵候。
淡雅的瑪格麗特花插在花瓶裡,靜靜站在桌几上。每次走進來總見到那花開得鮮艷,已成了這個病房的特色。細細的水滴噴灑在上面,晶瑩剔透,看得出換了新的花朵,才整理過。
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我走近病房,看見一張一張熱熾的臉。燭光的黃暈正好落在大家的臉上,很愉悅地跳動著。我發現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拾起調子,跟著大家一起唱歌——黃昏走過病房的時候和*圖*書,慶生的人群散去,小孩也送回家了。留下那男人,背對著我,望著落地窗外整個台北市,我想我必須和他談一談陳太太的病況。
「你可以幫我把她搬下來嗎?我想她會喜歡坐在這裡,看那些房屋。萬一她真的睜開眼睛醒過來,她會忽然發現許多從前我們的夢想和設計,現在都已經實現了——」
推著器械車走進病房時,孩子們早幫著護士把陳太太梳理打扮起來。她換掉了病房條格式的粉紅色制服,穿上一件乾淨的純白蓮花蓬絲絨,頭發紮個高髻,半坐臥在床頭的大枕頭上。
我靜默不語,我想我知道了他的答案。
呼吸咻咻的聲響透過氣切管、氧氣輸送系統聽得十分明確。病人躺在床上,胸部隨著呼吸起伏。十二年來,她一直躺在這張床上,沒有醒來過。長期臥床,使她看起來相當羸弱,皮膚失去正常的光澤和彈性。看護每四個小時要翻動她一次,她的手腳明顯地收縮、僵硬,關節功能也發生了限制。偶爾,換氣切管、鼻胃管時她會皺皺眉頭,令人誤以為她醒過來了,然而那不過是反射動作。
「我這次段考全班第一名,要送給媽媽。」他看看我,又看看爸爸,顯然對自己十分滿意。
「叔叔。」兩個孩子規規矩矩地行禮點頭。大的女孩已經上高中了,留著清湯掛麵頭,一副悒悒寡歡的樣子。男孩子是個國中生,有對大眼睛,看起來頑皮而好動。
「早上量過是38℃,溫度一直起起落落,我們幫她做了血液m.hetubook•com•com計數、血液培養、尿液培養,想等你過來看看檢查報告,再決定怎麼處理。」跟著查房的護士小姐告訴我。
「謝謝這些年大家無微不至的照顧。」陳先生代表致辭,「今天我們快快樂樂地聚在一起為她慶生,同時也祝福她的身體早日康復——。」
「幫幫忙,老兄,我們光是活人的手術都沒時間開了,何況是植物人?你想,做了又能如何?」
掛上電話,我開始有點感傷了。
「孩子長得真快。」我表示。
(全書完)
「我那時候要是稍微停一下就好了。」他曾這樣對我表示過。然而就僅僅是這樣。有時候我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堅強心態支持他走過來這十二年?難道他都沒有自責、掙扎與糾結?然而他只是一貫謙卑、平和的微笑,像他的腳步聲一樣,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走著——我走回護理站,搬出厚厚的好幾冊病歷。翻到最近幾次檢查報告,偏高的白血球,多核球數值,都顯示細菌感染的可能。然而尿液檢查,痰液檢查,X光片檢查找不出感染的徵候,那麼問題會發生在哪裡呢?
當我漸漸走近時,才發現他的臉上掛著淚。見我走過去,他似乎有些赧然,但也不急著把眼淚拭去。
我試著用器械清除掉化膿的部分。當紅紅黃黃的膿液從組織深部冒出來時,我立刻明白發燒感染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褥瘡有小臉盆那麼大,我的器械愈挖愈深https://m.hetubook.com.com,當碰觸到硬硬的東西時,我不禁起了一陣寒顫——已經蔓延到脊椎骨的部分了——不久,大家快快樂樂地在蛋糕上插上蠟燭,點起一盞一盞溫馨的燭光。護士和看護又重新把她打扮起來,護理長,還有幾位從前照顧過陳太太的醫師都來了。
「我知道,可是褥瘡十二年了,25病房第三床,陳太太——」
「照好了,X光片放在護理站片櫃上,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我比往常還早踏進病房。我的任務是儘快做完例行的訪視、身體檢查、更換鼻胃管、氣切管、點滴留置針,以及敷藥的工作,這樣在慶生開始之前,看護和護士還來得及替陳太太梳洗、裝扮一番。
病房外的走廊十分安靜,只有呼吸器的聲音此起彼落。我想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可是我們的病人都沉默不語,我向護理站走過去,聽到自己的皮鞋踩在走廊上的聲音——接通整形外科總醫師的電話時,他似乎對我想法感到有些瘋狂。
「快點,醫師叔叔,我們要開始了。」男孩子蹦蹦跳跳地告訴我。
病房裡的慶生會仍然持續著。不時爆出一些笑聲與掌聲。然後我聽見大家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嗯,你們都帶什麼生日禮物要送給媽媽?」我彎腰去逗那個男孩子。上次他來才到我的腋下那麼高,現在已經超過我的肩膀了。
「也好。」
靜靜站在那裡,我很明白那是個莊嚴而美好的時刻,我想,也許我不該再多說些什麼。
冷冷清清的病房,今天似乎有了些熱絡的味和圖書道。護士在病房門上貼著畫了小浣熊的海報,海報上面大大寫著:生日快樂,還附有英文字。生日快樂歌的旋律透過廣播在空間裡盪啊盪。病房內,貼得到處是五彩錫箔紙,映著午後陽光,閃閃發亮。
十二年,計程車司機都已刑滿出獄,陳太太仍然昏睡不醒。
我從氣切管、留置針、導尿管、身體各重要系統重新再考慮一次——,考慮到最後,我想起她背後長期臥床壓出來的褥瘡,通常這些表面感染很少引發全身性的發燒,除非組織已經潰爛得相當嚴重,不管如何,我得去看看情況。
「來,叫醫生叔叔。」他招呼兩個孩子喊我。
我望著桌上盛開的瑪格麗特花,一直在想著那個褥瘡。我不知道整形外科是否願意替她做徹底的傷口擴創,然後大費周章地做肌皮的移植與重建。我很懷疑病人能夠承受這樣的手術臺可是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先是褥瘡、發燒、可怕的骨髓發炎、全身性菌血、休克——,這一切可預見的結果都讓人心寒。
然後是鼓掌,護理長也代表醫院工作同仁致辭。
「等會兒別忙著走開,陳先生請大家吃蛋糕。」護士小姐笑咪|咪地告訴我。
「等一下,」他忽然打斷我,「你是說25病房,那麼是植物人?」
「好,馬上就開始了。」護士小姐幫我哄他,「你們幾個先出去一下,醫師叔叔幫媽媽換藥,換好了,我們馬上開始,好不好?」
「胸部X光照過了嗎?」
我看見夜色透過淡淡的藍,遠方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明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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