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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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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四篇 愛樂

卷一

第四篇 愛樂

阿三用枕頭砸他,要他安靜一點,他仍然在說:「其實生命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聽到的是真的還是假的,話又說回來,真的和假的有什麼關係——」
阿三說。收音機流出一段弦樂,小提琴獨奏還沒有開始。弦樂越來越緊,緊到某種程度的時候,獨奏小提琴出現,像一把鋒銳的刀把所有的緊張、懸疑統統割開,阿三中了子彈一樣叫了起來:「啊——,這個是孟德爾頌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三大協奏曲之一。」
到了十點左右,音樂告了一個段落。觀眾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掌聲,收音機的播音員清晰地旁白著:「以上是祖賓梅塔指揮的柴可夫斯基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史坦,是個拉小提琴的吧?」楊格問。
有一次,阿三緊緊張張地衝進屋子裏來,丟下一捲錄音帶說:「等一下李梅要過來,你們都很喜歡古典音樂,懂不懂?」他在楊格、阿波的房間裏也各丟下一捲。李梅來的時候,我們都在唸著書,一邊欣賞古典名曲。阿波聽的是舒伯特的A大調鋼琴五重奏「鱒魚」,楊格和圖書是莫札特四十一號交響曲(名稱我是後來才曉得的),我則正在陶醉地聆聽著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序曲(有轟隆轟隆砲聲的那一首)。李梅進來的時候,砲聲正轟隆轟隆地響著,她興奮地說:「啊,你也欣賞柴可夫斯基的作品?」
「喔,是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楊格認真地聽著。
「報紙說今天那把小提琴價值新臺幣一千萬元呢。」
我們一共有四個人住在一起。阿三喜歡聽流行歌曲,楊格聽熱門音樂,我只要音樂不太吵就行,至於阿波並不聽音樂,他喜歡調幅電臺裏面的廣播,每次收音機嘰哩呱啦播著那種「強精固腎、勇猛、有力,老仙中醫診所——」廣告時,他就顯得十分興奮。
阿波不信邪,到了晚上八點五十分還打電話到別人家去問有關補考的事,別人要他明天再打來,他們也要聽愛樂的轉播。阿波走出去買了兩包花生米和汽水回來。
阿波更噁心了,他說:「其實也不是課業重不重的問題,我們從小就喜歡聽,習慣了。」
我很清楚記得那是八月上hetubook.com.com旬的某一天開始賣票。清晨三點阿三把我叫醒,我們分成三班制排隊,我和阿三輪到三點半那一班。到了新象藝術中心,沿著敦化南路已經排了差不多五十公尺的隊伍,有帶著睡袋的,打橋牌的。警察過來看了一下,又走了。我前面那個胖子口沫橫飛地和別人爭辯華格納的音樂和他的政治立場的關係。
「柴可夫斯基以其慣用的管弦樂法,將整個輝煌的氣勢拉升到極點,使聆聽者的心情亦隨之躍起。最後鐘聲齊鳴、鼓聲大作、砲聲響起,在古典管弦樂作品中,結尾能以如此壯盛氣勢的表現手法,實不多見。」我一邊背著目錄的說明,發現漏掉兩個字,覺得很不甘心。
「我去接,」阿三一邊走一邊摸著頭,「柴可夫斯基的曲風怎麼會和孟德爾頌那麼像?」
外面響起了電話。
收音機裏仍然傳來不斷的掌聲,祖賓梅塔已經謝幕六次。我問阿三是誰的電話。
楊格馬上從床上坐起來:「不是說孟德爾頌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嗎?」
六點半,楊格和阿波睡眼和圖書惺忪地來換我們回去睡覺。十一點半,我接到楊格的電話,他在那邊激動地說:「隊伍在我們前面五公尺停下來,票賣完了就在五公尺的地方——」
大家已經聚在阿三的房間了,阿三換了新的音樂。楊格看到阿波,叫著說:「喂,氣質啦,聽音樂會還喝汽水,吃花生米。」
「她好感動,」阿三停了一下,「並且說祖賓梅塔也是先學過兩年的醫學再轉行的。」
這一切本來都很好,直到阿三認識了一個念音樂系的女朋友——李梅。我記得阿三看到李梅的時候,整個楞住了,神魂顛倒地問她:「那——那妳會不會彈楚留香的主題曲?」問出那麼沒有水準的問題,連我這種不懂音樂的人都覺得慚愧。
「人家說醫學院的學生都很有音樂修養。」李梅說。
「那裏,像我剛剛聽的莫札特四十一號交響曲中——」楊格來了,我發現他也要背莫札特的目錄說明,覺得很可怕,趕緊阻止他,我說:「談不上修養,可能因為功課比較重,需要一點心靈上的陶冶。」
那天中午,我們中餐都沒有吃好。m.hetubook.com.com連續幾天,報紙都零星地登載紐約愛樂的消息,一下子托斯卡尼尼、伯恩斯坦、祖賓梅塔像要好的朋友一樣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術語。那是我們僅有的滿足。
一直到阿波明顯地聽到收音機裏傳來咳嗽的聲音,他才安靜下來,相信那是真的。他安靜地吃完那兩包花生米,喝完汽水,走了。
「汽水當然是氣質——」阿波說。
「這個錄音帶我有,是羅斯波托維奇指揮美國國家交響樂團的作品,由史坦擔任獨奏部分。」阿三說。
楊格躺在床上打了一個哈欠,發表感想說:「還是在家裏好,躺在床上聽,如果是在國父紀念館,正襟危坐的實在很難過。」
阿波一直在吃著花生米,沒有發表意見。他打開汽水,倒了一杯給我。忽然若有所思地說:「喂,喂,你們說,如果中廣放街上賣的錄音帶給我們聽,我們其實也不知道。」
「噓,開始了,開始了。」
「嗯,史坦拉得比今天的溫柔細膩一點。」
起先我們只是在阿三書架上發現幾本西洋音樂史這類的東西,漸漸他會提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問題,和圖書譬如拉威爾、威爾瓦第、威爾第有什麼不同?或是舒曼、舒伯特與舒茲有何差別?到了後來他好心地要向我們解釋交響曲、協奏曲、奏鳴曲、變奏曲、迴旋曲的形式差別時,我們一致都認為他壞掉了,徹底地壞掉了。阿波拿下阿三的眼鏡,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臉頰說:「你知道史艷文和雷根有什麼不同嗎?」
「是李梅——」他說。
那以後偶爾在收音機聽到奇怪的音樂,也會停下來注意一下曲名或是作者。經由我們四個愛樂者的推動,在紐約愛樂交響樂團來訪前,已經說服八個人一起去買票。
八月二十八日,到了下午氣氛就有了。阿三在學校餐廳放下手上的橋牌說:「下午要早一點回家,晚上聽紐約愛樂的轉播。」
我調小了收音機的音量,看見阿波從房間裏探出頭問:「她說什麼?」
「音樂和金錢並不成正比。」
有時候李梅對愛樂也有一些意見,阿三把它轉播給我們,他那一點點滿足似乎比我們多一點。八月中旬,楊格興奮地跑進來說:「天大的好消息,那天晚上九點鐘中廣要轉播實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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