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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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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九篇 拔管

卷一

第九篇 拔管

「射什麼馬?」我說。
或許為了平撫我的不安,總醫師淡淡地問我:「你知道『射馬』的事嗎?」
兩天後,病人再度血壓急降,呈現休克狀態時,病人太太沮喪地拉著我:「醫師,請不要救他了,讓他好好地去吧。」我幾乎無法相信我聽到的話,那時除了醫學的觀點外,我變得不願意再去作任何思考,救活病人是當時唯一的信念。病人太太變得煩躁不安,他的兩個孩子則害怕地抱在角落緊縮。她幾近瘋狂地去阻礙我們的急救。可是為了救活病人,我們不擇手段地採取一切行動。就在那一剎那,病人的太太幾乎要崩潰掉,我們也屏住了呼吸期待心電圖上的變化。
我幾乎可以隱約地感受到外科醫師的失望和白忙一場的落空。他們很坦承地告訴我:「為了爭取第一時間,準備接受移植的病人甚至已經在開刀房上了麻醉。」
自從病人太太簽了志願書以後,這件事涉及的範圍更大了。外科天天派人來打聽病人的病情,他們說:「這麼大的移植計畫我們當然要謹慎,萬一病人有了狀況,我們要在宣佈腦死的同時取下新鮮標本,以確保移植成功。」外科並且使用了高量的抗生素,防止他們所要的器官發炎。
隨著呼吸器規律的起伏,我和圖書漸漸對自己醫師的職責感到茫然。病人的太太很仔細地告訴我他們夫妻怎樣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有一個豆漿攤子,一大早孩子都到攤子幫忙以後去上學。眼看就要擁有一個店面了,可是卻發生這種不幸。現在他們連攤子都頂賣了出去,負債累累,親友們沒人敢再借錢給他們。她哭泣著說:「我晚上睡覺都不敢闔上眼睛,怕一睜開眼睛,明天就到了。明天不曉得會變成怎樣,我都不敢想像。」她抱緊孩子,「至少現在我還看得到孩子和他。」
隔天清晨,我們依例拔除病人身上所有的管子。
走到病房,就看到神經科的醫師裝得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拔管吧,畢竟沒有錢是不能呼吸空氣的。」
我們曾經處理過很複雜的病例,但從來沒有碰過這麼頭疼的問題。一整個下午,我們呼吸治療科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主任問:「提供特休假,有沒有人願意去拔管?」大家聽著,一片沉悶,愈發覺得人性尊嚴的可貴了。
我看見管理人員的臉色一下鐵青起來,「我不是醫師。」他說。
過了幾天,管理處的公文又重申要貫徹規定,加強行政運作,一定要確實停止所有醫療措施。
病人的太太似乎並不明白這一切和*圖*書,她向每個去看病人的醫師猛點頭,懇求他們救她的丈夫。其餘的時間她就坐在床邊看她的丈夫,替他擦汗,有時是自己一個人在那裏抽泣。偶爾她的兩個孩子也來了,就抱著孩子哭成一片。
我們找不出別的藉口,只好說:「法律上恐怕站不住。」
漸漸隨著事情層次的提高,我們甚至期待它的發展。走過病房,看見病人安穩地呼吸著不付費的空氣,好像全世界的矛盾、感傷都在那裏了。
神經科的醫師請我們呼吸治療科派人過去會診時,病人已經昏迷不醒了,必須插內氣管靠著呼吸器來維持生命。經過詳細的病情討論以及臨床檢查,我們同意幫忙神經科照顧病人的呼吸問題。
經過兩次電擊以及一個劑量的腎上腺素注射,全電圖上仍然一片心律不整。然而就在我們準備放棄,宣佈死亡的同時,忽然發現心電圖上出現一、兩次正常的傳導波形。於是再度努力急救,終於讓病人的情況漸漸穩定下來。
這一切忽然凝結起來,小孩子也停住了哭聲。病人太太變得平靜得嚇人,她沉穩地說:「請你們同情孩子,他們還需要錢活下去,接受教育。我相信孩子爸爸會瞑目的。」也許是她那種莊嚴的語氣,我們幾乎都楞住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是病房的護理長看不過去,她告訴管理人員:「一定要拔的話,你來好了,方法很簡單,只要抽掉氣袖內的空氣,整條管子拉出來就可以了——」
我和呼吸治療科的總醫師一邊走一邊看公文,看得牙齒都顫抖起來。公文上說病人積欠院方十餘萬醫療費,依某某規定,即日起當停止一切醫療措施,請確實執行。
「我很同情妳的處境,但這是規定。」管理人員說著轉身過來問我們:「各位醫師,拔管有問題嗎?」
我看著病人,心裏怦怦地跳,馬上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我們總醫師倒也鎮定,沉穩地說:「恐怕不妥當吧,內氣管拔起來,病人大概拖不過三天。」
神經科醫師看著我說:「反正這是院方規定,你要不要拔看看?」
到了後來我和總醫師只好去向呼吸治療科的主任請示。主任聽了理直氣壯地說:「病人欠醫院的錢,又不是欠我的錢,沒聽說當醫師當到要殺病人的地步。」我聽著覺得真是貼切,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我的心腹裏掏出來說的。
「跛腳的馬有什麼不好?」我問。
神經科總醫師笑著說:「雖然機會不大,在我們兩科的合作之下,倒值得一試。」可是不到三天,我們合作的保證忽然變得曖和-圖-書昧起來。我相信如果不是那封公文,一切都會很順利。我記得我還沒來得及看完公文,神經科已經打電話來,請我們去「處理」病人的呼吸問題了。
我很難形容他離開時那種受驚嚇的神態,「規定要執行,要不然就完了——」他喃喃地唸著。
神經科的醫師誇張地指著自己說:「我們處理?」說著不情願地笑起來,「呵——呵——」彷彿要斷氣的病人。
各種藥物以及處置仍無法挽回病人的情況,最後我們決定使用電擊器以及心臟腎上腺素注射。
那時外科早已把病人身上的眼睛和腎臟都取走了。我一直在期待回答,然而我們的對話並沒有持續下去,無言的沉默變成我們共同的默契。
我們無法否認他言詞的正確性,可是聽了真讓人厭惡。病人的太太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我們不得不過去抓住她,她瘋狂地喊著:「誰拔掉管子,我丈夫做鬼回來抓誰——」
我嚇得連忙搖頭。總醫師不高興地說:「這本來不是呼吸治療科的病人,真的一定要拔管的話,神經科全權處理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反駁:「這沒問題,我們有經驗,法律上認定『自然過程』死亡,與我們不相關。」
「跛腳的馬。」
病人呼吸的狀況在呼吸器的協助下一直可以勉強維持,可是www.hetubook.com.com神經方面的症狀卻愈來愈惡化,後來甚至發生急劇的血壓下降、呼吸衰竭。我們呼吸治療科趕到時已經呈現不規則的心室顫動、瞳孔放大,於是趕忙展開心肺急救。我記得當時現場一片混亂,病人的妻兒呼天搶地地哭喊,護士忙著進進出出,神經科和呼吸治療科的醫師忙得團團轉,甚至外科的醫師也來了,帶著推床的工作人員,準備病人一宣佈死亡馬上推進開刀房取出捐贈器官,立刻進行移植。
到了管理處派人來實地瞭解,我們還看到病人在呼吸器的推動下均勻地呼吸。他的太太在一旁看護,顯得十分疲憊,她苦苦哀求管理人員:「請讓我們寬限幾天,已經在設法了。」
過了兩天,這件事情有了新的眉目。那天下午我看見管理組長拿著一張器官移植捐贈志願書,同病人家屬詳細說明規則:「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將來可以領到一筆撫恤金,大概足夠償還醫療費用。」
「也沒有聽過蓄意害人的醫師啊。」神經科的醫師告訴他。同時我們也在一旁附和,「對,你可以自己拔。」
過了一個禮拜,護理長悄悄告訴我,她們支領的撫恤金恐怕快不夠償付新的醫療支出了。走過病房,聽到呼吸器嘶嘶的聲音,我有種莫名的恐懼,彷彿有什麼無法挽回的事物從那裏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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