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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再走進那間暗房過。住院醫師第一年、第二年的時候，她盡力讓自己沉穩、冷靜。然而白制服、聽診器仍無法掩飾她那與病房格格不入的青春與氣息。到了住院醫師第三年，她甚至把聽診器上的緞帶蝴蝶拿掉。漸漸，她就開始有了那樣生、老、病、死的冷漠與特質。到了後來，那種特別的滄桑感就正式地注入了她的體內，很難見到她的笑容了。

她在放射線部的閱片室才真正看到他。他站在那裏端詳片子，思考著那些苦痛。他的身體微瘦，眼神底有一種不在乎的靜謐。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喜歡暗房裏那樣的黑暗，彷彿一切事物都停了下來，沒有苦難、病痛，也沒有呻|吟、死亡或者哭泣。

暗房裏有一種紅色的微光，昏紅裏，她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她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以及感受到他寬厚的手掌。他的手掌帶引著她，很篤定，給她一種安全。m.hetuｂｏoｋ.cｏm•cｏｍ

故事差不多就這樣完了，整整有五年的時間，醫院蓋起了大樓，這個世界的苦難並沒有減少，愈多的病人以及愈難醫治的疾病不斷湧入這座醫院。

她抱著那一盒片匣走進暗房時，他已經在裏面了。

她均勻地替自己鋪好粉底，打上腮紅，然後很仔細地畫上眉毛。她拿起唇膏，輕輕地畫過嘴唇，可是才畫到一半，她就激動地哭了起來。她就坐在鏡前，看著自己一直哭，直到她感覺到自己的熱淚漸漸地變冷，下定了決心。

「現在的醫師啊，十八般武藝全都要會，我也是在急診處被逼會沖洗Ｘ光片的。」他漫不經心地告訴她。

一共是五年的時間，他們受完住院醫師訓練。他升上了外科的主治醫師，她則因為沒有缺額而必須離開醫院。

她喝完咖啡，仍然坐回書桌前替故事寫下圓滿的結局。那年她三十歲，已經用筆和-圖-書名在報章雜誌發表過許多作品。她寫完這篇文章，躺在床上想著，也許以後不再寫任何文章了。

那時她才到這座山腳下的醫院報到不久。她穿著白色的制服，刻意在聽診器上別著小小緞帶的蝴蝶花。她曾試過正式的高跟鞋，由於必須在許多病房走動以及不算輕鬆的值班，過不久她又換回較輕鬆的平底鞋。

吃飯的時候，她遠遠地望見他坐在外科那一群人的餐桌上，談笑風生。這些年，他變得比以前胖了些，但他仍然是那樣的眼神。不錯，正是那樣的眼神。她已決定好了的。曾經有一年夏天，那人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等一會音樂輕輕的響起，他會再度執著她的手。音樂可得慢慢的迴旋，讓他再度執著她的手，而她將告訴他這一切。

走在醫院大樓間的走道，她常期望不期然與他相遇。因為盼望的緣故，她注意到了走道旁開著的花。春天是一整片的花海和_圖_書，怒放著杜鵑。夏天則可以看到一、兩株盛開的鳳凰。到了秋天，淡雅的白千層抽著細長的白穗。寒冬季節，她就在枝頭間找著櫻花。

那是醫院舉辦的送舊晚宴，邀請所有的總住院醫師參加。那天下午，她對著鏡子，仔細地打扮起自己來。

如果不是那張Ｘ光片，她想，也許這一切都會不一樣。那年夏天的病人實在真多。那是她在內科急診的一個病人，等病人急性呼吸急促漸漸穩定下來，她就帶他到放射線部去做胸部Ｘ光攝影。可是還等不及片子沖洗出來，病人的病情又發作了起來。

也曾經有人替她介紹對象，她熬不過家裏的要求，去相過親。然而她真的是覺得疲憊，她那冷漠的態度，很快就嚇阻了那些有地位又有經濟能力的追求者。

是的，燈光正暗了下來，彷彿一切都止息了。沒有苦痛、孤寂、哭泣與死亡。音樂也慢慢流出來，她就用那樣的眼眸望著他。看www.ｈetｕboｏk.ｃom.ｃｏm他正朝她的方向走過來。

她趕到會場時，幾乎所有的總醫師都對她讚歎起來。那時她已經重新淋浴過一次，把自己隆重地打扮起來。她變得自信十足，而且像打定了什麼主意。她微笑著，只要等一下他來邀她跳舞，她想。

於是她迫不及待地想看Ｘ光的結果。

她常想起那年夏天，曾經有人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寫到這裏，她的故事正進入高潮，可是她已經覺得很疲倦了。那是冬夜，窗外正下著雨。她起身去替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她披起了外衣，就站在陽臺前喝著咖啡。

夜雨正在她的面前款款落下，打在屋簷上發出美好的聲響。她想起今夜的事。沒有，他並沒有來邀她，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什麼都沒有。散場前他就離去，留下她體面而傻乎乎地在那裏笑著，接受一些禮貌性的邀舞。

然後他就伸過手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這裏是定影劑，」他又移動她的手，「這裏ｈｔｔｐs://m•ｈｅtuboｏk.coｍ•cｏｍ是顯影液。」

「我們都很忙啊，如果妳真的很急，自己進去暗房沖洗片子好了。」技術員告訴她。

有一個春天，她在花海前與他相遇。他說：「這些杜鵑開得真是美好。」他們一起在花前站了一會，像是欣賞，又像是感歎，在那個春天裏很短暫的一會。

「現在妳知道怎麼沖洗Ｘ光片了吧？」他問。

差不多就只是這樣，那不過有五、六分鐘的光景。

夜已經很深了，這些年來雖然她已習慣半夜讓呼叫器吵醒，可是現在她真的覺得疲倦。睡吧，她告訴自己，明天下午還有專科醫師資格的面試要參加呢。

「張醫師，」她幾乎可以聽見他正在喊她，而她已準備好接受他的邀請，告訴他這一切。

她在醫院還見過他。外科的住院醫師，和她同級。她也輾轉聽到他和開刀房護士相戀又分手的消息。他們曾在醫院走廊碰過面，互相問好，也曾因病人病情的會診，而互相討論。然而僅僅止於那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