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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回答她。開刀房裡面很冷，找不到多餘的椅子。除了我以外，靠著牆壁坐在地上的是外科住院醫師張醫師。麻醉科住院醫師王醫師正在麻醉機前和護士不斷地為病人輸液、輸血、換點滴輸液。我打了一個呵欠，看了牆上的掛鐘，午夜一點半。已經三十多個小時不曾闔上眼睛了，看來還很有得煎熬。

一聽到這串緊急救護器材，我驚覺到發生了事故。說時遲，那時快，已經湧上來幾個護士，忙著遞上器材，一邊緊急抽取必須藥品。

「我還想問你呢！」李主任抬起頭看了吳教授一眼，又繼續翻閱他的病歷。

我仍然無法下定決心。如果我這樣說，會不會連累了吳教授以及李主任他們？或者是牽扯出我自己都無法收拾的風波？

他當場把紀錄撕成兩半。

我們停在等候室的自動門之前。

「吳教授呢？」我問。

「我們三個人一起從澎湖來，也要一起回澎湖去。」

彭太太讓周先生抓住，看著我們這場不怎麼生動的演出。她一得到機會立刻衝向死者，大哭大喊：「老頭子，你醒來，你醒來看看玉蘭啊！」

「再準備電擊器，充電。」

「病人手好像變黑？」她左看右看，又去把手術房外面的王醫師找進來。

「他的手好冷，」她脫下身上的外衣披在死者身上，「老頭子，不冷，不冷。」

「沒看到，」張醫師從牆角站了起來，「或許正在外面跟病人家屬說明吧！」

「我跟他們提過。可是醫師當然不會說病完全不可能好，否則我們幹嘛還開刀呢。」

麻醉科總醫師把病歷拿過來，李主任接過病歷，坐在椅子上，一頁一頁地翻著，什麼話都不說。

這時我看見吳教授他們，從手術室門口匆匆忙忙走進來。

「面罩、擠壓袋、咽喉鏡、新的內氣管，快！」王醫師大叫。

「我真的沒有把握，」王醫師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或許就黎明之前吧！」

「我不是跟你開病理討論會，你別跟我吵，」吳教授表示，「我明明看到你的住院醫師把氣管內管換掉了。」

我記得最先發現不對勁的人是麻醉護士。

張醫師被彭太太擠到一旁，顯得有些狼狽。我看他簡直不曉得該把彭太太推開繼續表演急救，還是就讓她趴在病人身上哭一陣子。

救護車的蜂鳴器響著，排山倒海地把這些心情堆積起來。

「我們爭取時間好不好？」駕駛員幾乎是嘶吼的聲音催促著我們。

我無言以對。

「我看沒什麼用了。剛剛休克那麼久，全身灌流不足，又是缺氧，」張醫師指著腦袋瓜，悄悄地附來我的耳邊說，「這裡恐怕早已腦性病變，再加上心臟衰竭……」

簇擁著麻醉部李主任走進來的一群人裡面我認識的有麻醉部主治醫師陳醫師，他的脾氣火爆是出了名。只要能夠不和他交涉，我願意在外科做任何苦差事。另外一位是負責行政協調的總住院醫師許醫師。還有一個人我並不認識，他把無菌衣直接套在襯衫外面，我敢說這絕對不是自己人的穿法。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腳本。

「彭太太，你聽我說，」我正要告訴他們真相，周先生和彭太太卻咚地一聲跪了下來，同我磕頭。風吹起他們的頭髮，十分零亂。

「醫師，他真的睜開眼睛看我，他知道我們要回家了。」讓我攙扶起來，彭太太走回飛機，仍溫柔地牽著病人的手。從她眼神，我忽然再也不忍心說什麼。不管我的真相有多麼重要，我寧願她相信病人真的睜開眼睛看她最後一眼了。

呼吸器均勻而規律地送著氣，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地。

「老李，這樣不好吧。」

「他的情況很不好？」陪著彭太太的周先生謹慎地問。

她絕望地搥打自己的胸膛，嘶喊著：「老頭子，我要打死自己了，你也不睜開眼睛來攔我。」

吳教授看了看我，然後說：「你送他過去機場，好不好？」

那句話似乎觸動了她心中的什麼。彭太太終於安靜下來了。她站起來，恍惚地踱出病房。

「我求求你們，讓我死了，來換他的命。」

我使盡力氣去拉他們，卻無法和那般無比的意志相抗衡。我知道這是人間的至善了，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相敬、相惜與感激。可是那卻不是我所和圖書能擁有的啊。我甚至說不出什麼來。竟只能無依地站在風中，和他們一起編織這個謊言。任他們用盡人間的情分來膜拜我。

吳教授點點頭。「我只告訴他們情況不太樂觀。」

過了一會，吳教授終於上氣不接下氣走過來，還沒進開刀房，就聽到他大聲嚷著：「李主任，你來得正好，我要問你到底怎麼回事？」

從我疲憊的神色看她的眼神，變得十分溫柔，那其中有著專注與凝定，似乎她明白了自己正做著神聖而重要的事，整個人散發出莊嚴而慈祥的氣味。

心肺按摩。注射急救藥物。忙亂的這一切，以及令人挫折的畫面不斷地重複著。

「碰！」

她已經悲傷得必須讓人扶著。周先生過去跟她說：「玉蘭，妳別哭。妳要讓開好叫醫師給老彭救命。」

「糟糕！」他嘆了一口氣。

她對病人的照顧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有時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局部疼痛，輕輕昏眩，她可以在三更半夜把醫師、護士，以及同房的病人弄得雞飛狗跳。特別是第一次開刀，得知是癌症以後，她的情況更糟，簡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幾乎每六個小時就準時到護理站要求給病人打止痛劑。她像是病人的放大器，如果病人有所呻|吟，她氣急敗壞地在護理站前唱著她編出來的哭喪調，直到病人的問題得到解決為止。不但值班的人員很怕她，連別的病人也非常忌諱。

吳教授站在門口送我們走。他看著我無奈的表情拍拍我肩膀說：「再撐一會，就快過去了。」

「碰！」

彭太太仍不死心喊著病人：「老頭子，你醒醒呀。你聽見玉蘭在叫你沒有？你醒醒啊！」

四點二十分的清晨，院內清潔打蠟的工人整理好了一切器具，準備開始這一天的工作。

現在病房內只剩下死者，張醫師和我。張醫師踉踉蹌蹌走回病人身邊，又開始做心肺按摩。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可笑，可是我一點都笑不出來。

「醫師，你的好意我明白。老彭的病會變成這樣我真的沒有想到，可是他的身體向來不好，我心裡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常常覺得很對不起你們，給你們添很多麻煩。」

風吹得我們必須大聲喊話才聽得清楚。從擔架上把病人身上瓶瓶罐罐搬運上飛機。我注意到由於重力沉積，死者背部已讓液體浸泡得溼潤，再過不久，屍斑馬上就要產生了。由於液體仍在輸入，引流瓶仍流出淡紅色的滲出液，以及從傷口滴出來的液體。

更壞的是，當吳教授和李主任以及邱先生走出開刀房去和病人家屬商談時，病人的狀況急劇地惡化。最先是惡劣的心律不整，動脈監視呈現很低的心輸出量：心電圖很快變成幾乎沒有反應的直線。

「現在時代不太一樣，環境也比以前好，有些事情也許你們不會明白。」

螺旋槳引擎在我耳邊轟隆地響著。

我想起吳教授的話和許許多多的往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開始覺得，如果我能為他們，或是為自己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什麼的話，就是告訴他們病人已經死亡了的事實。請他們不要再對我們卑劣的演出抱持任何不切實際的想像。

王醫師雙手狼狽地拿著電擊器的雙極，直搖頭。

「請你們再考慮考慮，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吳教授不表贊成。

我聽見救護車的蜂鳴器，在黑暗裡發出一高一低的呼喊，紅色的燈光，一下一下地閃過身旁的道路。那淒厲的迴旋，像是不知名的什麼，一下一下地鞭笞著我無所適從的心情。

吳教授點點頭。

在她的溫柔裡，有一種堅持。縱使她的一生都讓彭先生呵護、寵愛，但是現在她必須堅持自己，彷彿全世界的風雨淒苦都讓她頂了下來，頂在那一方小小的擔架床之外。她堅定地看著他，完全知道自己正做著什麼。彷彿經由她所做的一切，所有的不幸與悔恨都可以不算。

「這麼說來，已經沒有希望了？」

匆匆忙忙的一群人，看著無動於衷的心電圖，彷彿被死神冷冷地調侃著似地。

吳教授背著手，在開刀房走過來又走過https://m.hetubook.com.com去。

「病人已經不需要我們了啊。」我低聲地說。

「誰上去先把肚皮縫合起來。」教授的聲音像賭徒下了大注似地沉重，「等一下你和張醫師帶著擠壓氣囊及氧氣筒，一邊做心肺按摩，一邊擠壓氧氣，帶著所有的心電圖、血氧監視器，以及點滴推著病人回去病房，把病人送回病房去，到了病房之後繼續急救。」

「碰！」

整個手術房忙成一團，抽痰、抽血、準備點滴、泡注射劑、推電擊器。水份輸送、酸鹼平衡、注射腎上腺素、氧氣給予。

「大嫂，妳不要這樣。」

周先生喃喃自語：「沒想到這麼快。沒想到這麼快。」他有些哽咽。

「因為你看起來比較入戲，」吳教授笑著拍拍我的肩膀，「看在是同情、可憐這一家人的份上，好不好？」

夜色一片蒼茫，遠處的天空彷彿有化成曙色的意思，可是仍然混沌陰暗一片。救護車沿著往松山機場方向的快捷道路奔馳。車上除了駕駛、病人、護士外，還有周先生、彭太太和我。周先生和彭太太一人抓住病人一邊的手。彭太太輕輕地喊著病人，像母親呵護自己的孩子。

「嗯，轉來還算單純。不過這個老婆如果是從酒家來的話，也不能太掉以輕心，」那位邱先生想了想，又問：「你說這個病人是胃癌，那麼就是不會好的了？」

「那你說該怎麼辦？」吳教授戴上眼鏡。

「醫師，對不起！」周先生立刻追了出去。

「怎麼回事？」

到了病房，幾個大夜班的病房護士連忙過來接病人，換床、量體溫、血壓等例行工作。有個護士量著血壓，量出了疑問，又重量一次，吳教授立刻用眼神示意她們離開。

看著我們消極的表現，彭太太簡直歇斯底里了。她衝過來死者身旁，推著、拉著、哀求著「老頭子，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我？」

事情快得超乎想像。

「有個家屬把棺材抬到他家去抗議，他的孩子要出門上課，嚇得嚎啕大哭。他才出面調解，人家二話不說就是拳打腳踢。」

「我想有必要說明一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陳醫師把紀錄轉交給李主任，「發現病人有缺氧的現象，當機立斷緊急換置氣管內管。這完全是很正確的處置，不一定是氣管內管滑脫。缺氧可能有成千上萬的理由，但你不能倒因為果，因為換了氣管內管，所以推論是氣管內管滑脫，再說，舊的氣管內管已經拔除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氣管內管脫落……。」

「電擊器設定二百五十焦耳，給我導電軟膏，」麻醉醫師把電擊器接在病人胸膛兩側，「所有人員離開床邊，充電開關打開！」

「恐怕就是今天晚上了，你們最好有個準備。」吳教授很沉重地告訴周先生，說完靜靜地走開了。

「彭太太，回澎湖要那麼久……」吳教授搖著頭。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海浮起病人太太的模樣。黝黑的面貌、粗壯的身材，我很難把那些淪落煙花的往事和她做任何聯想。

「老彭是個好人，也是我這一輩子的恩人。從前在鄭州，我給炸彈炸著了，讓人丟在地上，全靠老彭拖著我跑了十里多的路，才撿回這條命，我替他求求你們，一定要成全他的心願……」周先生也激動地表示。

「家屬明白嗎？」

那聲音在我的心裡愈來愈大。告訴他們實話……我走向彭太太與周先生。我正下定決心，不管如何，必須告訴他們實話。可是彭太太卻讓周先生攙扶著走下飛機，冒著風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

「我們要回澎湖去。」

可是就快結束了。

「過了這個門，我們再地無法回頭了。最後一次問你，你會後悔嗎？」張醫師看著我沒有表情的臉。

「今天老彭不能好，那是他自己的命，但是醫師們的大恩大德，」她哽咽著，「老彭和我即使這輩子不能報答，來生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醫師。」

麻醉科王醫師才走進來，心電圖就不對了。

沒見過的那位先生問吳教授：「外面家屬都有那些人？」

沿著醫院走廊慢慢地推送。我儘可能均勻地擠壓呼吸氣囊，使死者呼吸看起來顯得安詳。走廊ｍ•ｈeｔuｂooｋ.coｍ.ｃｏm外是一片幽暗的夜色。冷風呼呼地颳來颳去。我相信彭太太完全沒有聽到我們的話，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喚著死者。

病人血壓仍然很低，邱先生在開刀房踱來踱去。最後他總算停下來，胸有成竹地說：「我看這樣好了，我們再去和家屬談談，一方面探探情況，一方面也說服他們接受這件事。我們過去的經驗是病人一定不能死在開刀房。誰都無法接受一個人被送進開刀房，出來的時候已經死了的事實。再說法律上也很不利。等一下把病人移到病房去。跟病人家屬說明開完刀不是很穩定，然後讓他在病房等情況漸漸惡化，終於不治，這樣比較容易被病人接受。癌症病患加上菌血症，只要沒有太多破綻，應該是站得住腳的。記得多找幾個醫師過去病房做急救，讓家屬看到很多人在幫忙。給他們一點時間接受這件事。但不要拖過黎明，否則白天他們通知了一堆親友，萬一有個醫療專業人員就很麻煩。」

嗶嗶嗶地響著的是機器預設的警告訊息。麻醉護士無可奈何地把聲響關掉，可是過了不久又自動響起。病人身上滿滿地掛著強心劑、升壓劑，以及數不清的點滴及瓶瓶罐罐。雖然得到心電圖上微弱的心跳，可是病人的血壓只剩下不到一、二十毫米汞柱。

「老頭，別怕，玉蘭在這裡。我們就要到家了。」

「你看不出來家屬還需要嗎？」

我本來以為我聽錯了。可是彭太太站在病房門口，千真萬確地重複著：「我們要回澎湖去。」

當時我們外科醫師正找到發炎的部位，準備清除，可是我們不得不停下來。包括主刀的吳教授、張醫師和我都楞住了。我們完全不明白事情為什麼忽然會變成這樣。我被王醫師很粗暴地擠下手術檯，看著他們一組人衝上去，在病人身上又是心肺按摩，又是電擊。

「老頭子……」彭太太用一種很誇張的聲調迎了上來。

我從來沒有在死人身上做過急救。可是我現在已經全無力氣思考這件荒謬的事情。病人的胸廓在我的擠壓下規律地起伏著，閃過腦中的都是些瑣碎的片段。抬起頭，望見吳教授走過去和周先生、彭太太商量，他偶爾抬起頭望著我和張醫師，彷彿告訴我們快了，快了，又彷彿什麼都沒說。

於是我們陷入了現在這樣的狀況。無論用再多的升壓劑，強心劑，都無法把血壓拉上來。

「他們的反應呢？」

「腎上腺素注射！」王醫師一邊把原來的內氣管從病人口中拔|出|來，「推電擊器過來。」

周先生使力地搖晃，嚷著：「大嫂，聽我說，老彭得了胃癌，快死了，妳懂嗎？快死了！醫師們都盡力了，妳還要怎麼辦？妳這樣，老彭怎麼安心地走？」

我看見張醫師完全不知所措。幸好周先生把她從張醫師身上拉開。

告訴他們實話，否則永遠不會結束的……救護車進入了機場區，上來檢查的航警打斷我的思緒。通過關防，救護車駛進了遼闊的機場。風呼呼地來去，我可以感覺到。跑道的盡頭，停著大型的民航客機，還有幾部小型吉普車，正在機場間穿梭。在前導人員的帶領下，救護車彎過幾條劃定的彎道，來到雙翼螺旋槳的小飛機前面。

告訴他們實話，否則永遠不會結束的。

「我理解。」

氣氛不太對勁，任何人都嗅得出來。現在所有重要的人物都在開刀房外面打電話，聯絡，或都做別的什麼更重要的事。總之，現場沒有人知道接著該怎麼辦。

陳醫師點點頭。之後，他又跑過去李主任身邊耳語。

然後我看見吳教授的目光，像銳利無比的手術刀從我身上劃了下來。

「手術進行得好好的，病人無緣無故發生了缺氧。你的住院醫師緊急換掉氣管內管，然後又是急救，現在變成了這樣……。」「難道你剛剛出去跟病人家屬這樣解釋？」李主任終於站了起來，「怎麼會無緣無故呢？病人得了胃癌讓你開刀，開了刀之後病情不但沒改善，反而惡化。然後是傷口化膿，發炎無法控制，變成了全身性的菌血症。你急急忙忙推進來要麻醉、要開刀，現在變成了這樣……，怎麼會是無緣無故呢？」

他ｈｔtps://m•hｅtubｏｏｋ•ｃｏｍ•cｏｍ搖搖頭。我們又靜默好久。

「老頭，老頭，我們要回家了。老頭，不要怕，老周和我都在。我們這一次真的要回家了，我們三個人一起從澎湖來，現在我們要一起回澎湖去。」

「彭先生有妳這樣對他，實在不枉費夫妻一場了。」我告訴她。

我看了看鐘，三點三十五分。好了，現在病人死了，連裝模作樣的急救都不行了。

吳教授撕去貼在病人眼皮上的透氣膠帶，拿著手電筒做瞳孔對光反應測試。

這樣做是同情他們一家人，給他們時間，讓他們接受這件事。

吳教授不說什麼。他拿下眼鏡雙手揉著疲憊的眼睛。

「你剛剛和家屬談過了？」李主任問。

電擊器。看得出來病人胸前有一部分皮膚已經被電得焦黑。

「吳教授呢？」還不等李主任坐下來，陳醫師就開始問。

他竟然走開了？

「他的太太，還有一個男的，和他年紀差不多，聽說是合夥做生意的。」

曙色慢慢掙脫黑暗，一切就要明亮起來。駕駛員不斷地和塔台通著話，他發動引擎，讓螺旋槳肅肅地轉動起來。

吳教授沒說什麼，他走到病人身邊，淡淡地對張醫師和我說：「既然都做了，就徹底一點吧。」

「如果你們確定不開了，」手術檯上的護士小姐回過頭問，「誰上來先把肚子關起來吧，總不能這樣放著。」

周先生連忙去勸她：「玉蘭，不要這樣，現在三更半夜的，這兒還有許多病人，需要療養。」彭太太舞動雙手，幾乎失去理性地抓住張醫師，嚷著：「老彭這麼可憐，為什麼沒有人救他，大夫，求求你們，一定要救救他，可憐可憐他。」

李主任又坐回他的椅子上，蹺著腳，不斷地晃著懸空的那隻腳。他把原來那本病歷翻來翻去，我很懷疑他是不是在看。他看了半天，又喃喃地自言自語：「婦產科有個何醫師，病人出了一些問題，要他賠償。那件事，醫療上他其實沒什麼過失，所以也不怕打官司。問題是後來對方請黑道的人來要錢。黑社會這些傢伙很厲害，他們不拿刀也不拿槍，只打了個電話給何醫師，告訴他下午五點多的時候看見他的女兒從光復國小五年甲班下課，走那條路、那條路回家。還稱讚她長得好可愛。何醫師放下電話之後膽顫心驚，想了兩天，終於無條件接受他們開出來的賠償條件。救人救成這副德行，可憐喔。救人的人沒人救。」

「孩子做什麼事？有沒有遺產的問題？」

「好吧，如果戲一定要上演的話。」

我沒有說什麼，只能對她點點頭，把棉被拉高。

李主任看完麻醉紀錄後，把王醫師喚過去，他說：「部分紀錄太潦草了，你重新再整理一次。換置氣管內管的事是急救過程的一部分，不必特別記錄。你煞有其事地寫，反而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其實，跟他夫妻十幾年，想了想，我並不愛他。」她笑了笑，把眼淚擦乾，「我這輩子虧欠他很多，無論如何，都無法回報他。」

吳教授點點頭。「他隨時都可能過世。」他在說謊，病人已經過世。

電擊器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喚回現實。現實的場面此思緒還要零亂。

天色愈來愈亮。現在飛機慢慢動了起來，從轉彎的路線上了主跑道。我看著飛機愈跑愈快，拚命地揮手向他們告別。飛機很快在空中浮升起來，奔向那片無垠的晴空，變成小小的一點。直到再也看不見飛機，我仍揮動著手臂。我不曉得為什麼那樣做，彷彿試圖要抓回些什麼似地。

「什麼事？」

張醫師對我翻白眼，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現在所有的急救都停了下來：心電圖現在完全是沒有起伏的一條線了，手術室忽然變得好安靜，只剩呼吸器規律地送著氣的聲音。

「醫師，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幫助他，幫助他回到澎湖，我只有這一個請求，」眼淚從眼眶滑下來，她也不去擦拭，「我們是退伍軍人，雖然沒什麼錢。但是過去空軍的老長官幫我們聯絡好了，雇用私人小飛機直接飛回去。」

彭太太牽著他的手，抬起頭問我：「醫師，手好冷，他的手好冷。m.hetubook.com.com」

「有心跳了！」王醫師叫著。

「他的老婆聽說是他從酒家買回來。沒有生孩子。病人是個退伍老兵，澎湖來的。開饅頭店，大概沒什麼錢。」

「當然是無法接受。」

「醫師，他會再張開眼睛看我一眼吧？張開眼睛再看我一眼。」

「彭太太，」吳教授搭著她的肩膀，「彭先生現在狀況變得很差，我們沒有辦法替他再麻醉開刀，因為這樣只是更增加他的痛苦……」

「因為你比較入戲……」

我有點訝異。

看到沒有心跳，立刻有人站上手術檯，繼續心肺按摩。

這樣折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就在大家都準備放棄的剎那……「碰！」隨著電擊器病人的胸部隨著震動了一下。

可是我完全不明白我在做什麼，你們殺了病人，你們還欺騙病人家屬。

他們彷彿擔心什麼似地。襯衫外套著無菌衣的那個人走過來看了看病人，又到陳醫師耳邊悄悄低語。

「醫師，老彭睜開眼睛看我，他知道我們要回家了。」老彭睜開眼睛？

你在欺騙自己。

「你知道上回吳教授那件事？」張醫師問我。

四點鐘的深夜，我正對一個死者做心肺急救。而且還要持續下去。

心電圖仍是一直線。

「你想還能撐多久？」我問麻醉醫師。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們三個人去跟蔣公銅像行完禮回來。我走過走廊盡頭的窗前，正好看見她對著窗外，一個人掉眼淚。我過去跟她說了一些鼓勵與安慰的話。

「可是，」我瞪大眼睛，幾乎是不暇思索地叫了出來，「病人已經死了！」

你們不肯認錯，還編織出更大的謊言，你一輩子都逃不掉良心的譴貴……我是幫助他們。

又是電擊器的聲音。加上一直線進行的心電圖。

「我不願意這樣，可是我別無選擇。」我很均勻地擠壓氧氣進入病人肺臟，好讓病人的胸廓一起一落地起伏著，「如果這樣能夠讓彭太太他們覺得好一點的話……。」

他開始在病人身上做心肺按摩。沒有燈光，沒有掌聲，自動門像帷幕般地打開了。我們推著病床向前。

「注射立多卡因。」

機門已經關了起來，我彷彿還可以聽見彭太太的聲音。

李主任轉過頭，搭著吳教授的肩膀說：「聽著，老吳，我們在一起合作這麼久了，以後我們還要一起合作下去，對不對？如果你一定要把責任歸究成醫療過失，我實在也無法阻止你。不過話又說回來，不管到頭來是你錯了，或者是我的人錯了，沒有人會得到什麼好處的，是不是？我相信你經歷過了那麼多事，這一點應該比我還清楚才對……」

「真是可怕。」呼吸器咻咻的聲音仍可以聽見，在機器的推送下，病人胸廓規律地起伏著。我起身走過去看病人，斑灰的頭髮在無菌頭罩裡若隱若現。他雖然被透氣膠帶貼著眼睛，可是仍然感覺很有威嚴。

「醫師，他一定要回澎湖，至少讓他再看一眼澎湖的海水，這是進開刀房之前我答應他的。他的故鄉就在海那邊。他十九歲就出來了，妻子兒女都還在那邊。從前每天他都要去海邊走走。雖然他回不了大陸，但起碼能死在最靠近家鄉的地方，」她幾乎是哽咽著，「請醫師成全他，那是他最後的心願。」

李主任撫著下巴，在房間裡面踱來踱去。他回過頭來問那個襯衫外套著無菌衣的人：「老邱，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碰！」

五點鐘不到，民航小飛機，救護車經由各種管道已經聯絡妥當。護士也把一切事項，應變的方法都交代給他們雇請的特別護士。擔架抬上救護車，病人的身上連接著數不清的呼吸氣袋、靜脈點滴、中央靜脈壓導管、引流瓶、動脈線。

邊做著心肺按摩，張醫師忽然問我：「我剛剛一定表現得很差，對不對？」

陳醫師接過王醫師手上的麻醉紀錄。他看了好一陣子。又去跟李主任竊竊私語。李主任邊聽邊點頭。

「為什麼是我？」

她緊緊抓住彭先生的手，目光像受了驚嚇的馴鹿，企圖從我們身上找出答案。可是每個人都心虛地避開她的眼神。她驚慌地唸著，「他的手好冷，手好冷。」

「我們要回家了，我們三個人一起從澎湖來，現在我們要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