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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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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二篇 鐵釘人

卷二

第二篇 鐵釘人

那是鐵釘人的另外一面,假如不是親眼目睹,我絕不相信。他替老人倒了一杯溫開水,母親似地呵護他吃藥,「生病要吃藥才會好得快啊。」
那樣的聲音劃破我們之間的僵持。鐵釘人想起什麼似地,他的眼睛漸漸離開我的視線,回顧性地審視整個處理室。不久,他就坐在病床上,痛哭了起來。
他激動地對我吐了一口痰,被我閃躲過去。兩個警衛人員聞訊而至,準備要抓住他。
我丟掉已經準備好的無菌消毒器械,生氣地對他吼叫:「你以為只有你是聰明人,看得透生命的意義?別人都是笨蛋,死皮賴臉地活在世界上?你不是不自殺了嗎?」
因為是深夜,整個急診室格外沉靜。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彷彿有什麼委屈要告訴我,然而話到口邊,又停住了。我們繼續凝視著,用那樣原始而簡單的方式爭論。
手術房已經近了,而鐵釘人,躺在病床上,看起來不過像個頑皮的孩子。這麼熱烈生活的人,應該不會令我們失望,會繼續活下去的吧?我默默地想著。
聽他對我說著謊言,我更是火冒三丈,拍打換藥車,幾乎是大聲吼叫:「你為什麼要騙我呢?警察都告訴我們了。」
「肺結核」。老人似乎還有話要說,鐵釘人又去吻他,打斷他的話。
急診室跟著亂糟糟的一群人,都在議論紛紛。憑著直覺就可以分辨那些人不外是家屬、記者、警察、熱心人士以及一些不相關的人,由於妨礙醫療工作,統統被我們請出急診室外面靜候。
「所以你寧可去撞牆?」我問。
鐵釘人氣得瞪著護理長說:「如果他是妳的父親或親人呢?妳會不會這樣說?」
他睜大眼睛對我說:「你怎麼知道的?他們在草原上一直招呼我下車,可是我沒有辦法,車子愈開愈快。」
聽他這麼一說,我倒好奇地想見識鐵釘人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於是拿著X光片,對著片子上的名字去找人。仔細一對照,才發現鐵釘人根本沒有姓名。護士小姐沒好氣地對我說:「不要說名字,連個親戚朋友都沒有。像這種該死的,根本不要救他,浪費醫療資源。你好不容易把他救回來,下次他又吞更多釘子自殺。」
「沒看過這麼勇敢的人啊!」
然而過了兩個月,我們又看到急診室來了鐵釘人的蹤影。一些舊識見他是好端端走進來,上前去問他:「喂,來探望老朋友是不是?」
「我看到有三、四個空瓶子,至少吞了有一百顆安眠藥吧。」路人比手畫腳地形容。
於是鐵釘人正式和護理長對立起來,同時有一群人加入鐵釘人的行列。護理長雖想開除這些不合作的義工,畢竟於法無據,不安的情緒就這麼僵持下去。
「不是,你不瞭解,你無法瞭解。」他說。
氣氛繼續凝結下去,我發現他夾克下已經換了黑色的高領毛衣以及長褲。那種黑色給我非常強烈的壓力,彷彿透露一種死亡的衝動以及訊息。繼而我又想起自己正穿著白色的制服,代表著生存以及希望。這麼一想,我又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熱情似的鮮血正在他的左手流著,我一定要堅持啊,我相信生存與熱愛終將戰勝死亡的誘惑。
說完把下顎張得大大的,讓我拿手電筒去照。看了半天,沒有釘子,他又熱心地告訴我:「位置還要深一點,你要不要用手進去摸看看。」
以後鐵釘人的工作情緒就漸漸低落了。我常看他躲在角落的病床呆坐,望著往來的病人,什麼事都不做。
我拿著才照好的X光片,沿路護送。我忽然好奇地想看看他的腹部X光。一https://m•hetubook•com.com看之下,他腹部的釘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完全排空,除了胸部X光有一些不明顯纖維性的變化,其他都還好。
「不是,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今天車子一直開,有許多客人招呼我都不想停。開到十字路口,我看到紅燈停下來。我的內心很悲哀。綠燈亮時我的車子有三條路可以走,可是我的內心卻走投無路。」
有一次,我和一個開放性肺結核的病人為了吃藥的問題起了爭執。那個頑固的老人,也是出了名的。大概是精神方面不正常,每次咳得滿地血,興沖沖跑來照張X光,看看結果就笑嘻嘻地回去了。他相信X光能治療肺結核,說什麼也不肯吃藥。醫師威脅他,他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說:「我一生走遍大江南北,什麼苦頭沒吃過,該死早就死了。」說完又是吊得老高的笑臉,不可一世。然而像他這種開放性肺結核的病人實在是有公共危險的,尤其他動不動就對別人吐口水。
他的問題彷彿並不需要答案,也不管我的表情或回答,直喊:「我好累,生與死都好累。」說著自顧睡覺了。
毒物科、呼吸治療科、腸胃科、神經外科、骨科、整形外科、以及放射線科的醫師都動員了,弄得我們急診室如臨大敵。整形外科的醫師抱怨最多,他一邊縫補那些鱗片似的肉片一邊罵道:「鐵釘人如果當過整形外科醫師,下次他要自殺,就會替我們考慮一下了。」
現在鐵釘人身上早掛滿了瓶瓶罐罐的點滴、輸血袋、氧氣罩、導尿管以及監視器。他的身上至少有十處以上的傷口正在出血,其餘看不見的內部出血就更不用說了。儘管我們不斷地輸入液體以及血液,可是他的血壓以及血色素仍然岌岌可危地往下掉。
我不免懷疑是什麼樣的心情,讓他這麼強烈地求死。而世上真有這麼厭世的心靈嗎?有一次走過走廊,見他禮貌性地對我點頭,我也對他微笑,用很有默契的表情對他說:「終究還是活了過來。」
「規定四個小時打一次止痛針就要按照規定,間隔時間太短對病人有害。」護理長理直氣壯地告訴鐵釘人。
「一定是吃了藥以後開始割腕,然後一邊流血一邊去撞牆。」有個醫師這樣推測。
仔細地檢查,我不禁心寒了起來。他的頭骨有一部分可以摸得出來已經碎裂,左邊胳臂不斷出血,整隻手用刀片交叉割得一痕一痕,像要下鍋的花枝肉。
他聽到威脅,也不在意,不慌不忙地翻開肚子給我看,我的天,至少有大道剖腹的疤痕。他笑嘻嘻地說:「我知道,排不出來要開刀。」
看我這麼激動,他忽然安靜下來。定定地看著我,然後慢吞吞地說:「實在是台北交通太亂了,白天我根本不敢開車,只有晚上才出門做生意。晚上載來載去都是那些喝酒的、嫖客、賭博、鬧事的。」
出院以後,他跑來我們急診室,當起志願服務人員,負責替無人陪伴的病人掛號、繳費、搬運、接送。他做得十分積極,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熱力,加上俊秀的外表,成了護士小姐口中最熱絡的人物。
回到急診室以後,他就坐在角落他慣於安身的病床,掩面哭了起來。
「看來內部正嚴重地出血,如果不緊急地開刀進去處理,命大概保不住了。」另一個醫師這麼表示。
我一直無法瞭解他吞鐵釘的動機,或者那樣的行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可是過了不到一個月,他又讓熱心的路人橫著推進我們急診室。
群眾中有人說好,也有人說: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的社會需要這種不怕死的好漢。」
我當時心想不管如何,只要能強迫他吃兩個禮拜的抗結核藥,至少就能降低危險性,才不會弄得不可收拾。
鐵釘人直直地走到他面前,撫著他的臉,彎著身去吻他的嘴唇,深深地吮吸他的口水,兩個男人,深吻了好久,直到鐵釘人確信吸乾老人的口水,才抬起頭來。
鐵釘人好像沒有聽到,一個勁地往前走。逼得老人對他的身上吐了一口痰,鐵釘人也不去擦拭。
我們推著病床走,他一直保持沉默,像考慮什麼。過了一會,歎起氣來,他說:「我現在想通了,我這樣推來推去,其實也沒有什麼用。」
等到鐵釘人再度抬起頭,老人瞪著眼睛看他,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包括我們在內,也都在一旁,楞住了。鐵釘人拉著老人的手,把他帶到一旁耳語。他們說話的內容我完全無法得知。過了二十分鐘左右,老人變得溫馴無比,他自動走到我的座位前,輕輕地說:「我想,也許能開一些抗結核的藥吃,會有所幫助。」
「你不知道的事不要嚷嚷好不好?你有沒有讀過醫學?」護理長提高了聲調罵著。
一時之間,整個急診室熱鬧非凡,工作也特別順利。因為工作順利的緣故,急診室原有的一股壓力、緊張與暴戾都一掃而除。鐵釘人居中指揮志願工作人員,井然有序,頗有大將之風。
「大概不會又被橫著推進來吧?」也有人這樣開著玩笑。
鐵釘人的血壓在藥物控制下勉強還能維持,可是現在又漸漸地往下掉落。看他呼吸急促、面色慘白,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希望已經非常渺茫了。可是不知怎地,又有一種冥冥的錯覺,幾乎很肯定地相信他會如同往常一樣再度活過來,帶給我們驚歎,然後出院,繼續替我們急診室惹麻煩。
「他的病情現在怎麼樣?」記者不斷地追問我。
不料他卻淡淡地回答我:「以後再也不自殺了。」說完自顧地笑起來,在那片餘暉裡,顯得十分燦爛。
他又哭了一會,抬起頭來,像個純真稚氣的孩子一樣問我:「醫師,你也和我一樣,很多事都無可奈何,對不對?」
「鐵釘人這次真的去賺錢了。」有人推測。
大家聽說他是結核病,都隔了一個距離。兩方僵持不下,好不緊張。這時只見鐵釘人慢條斯理地從人群裡走出來,穩當地向老人靠近。
「可是他是末期癌症病人,妳還在談妳的醫學理論,妳沒看到他很痛苦嗎?」鐵釘人問。
「也許吞下肚子裡了。」他笑著說。
我無法領略鐵釘人究竟有什麼魅力。不久他就糾集了一批人力,參加我們的志願服務隊。其中有些人是大病初癒的病人,有些超出編制的人員甚至自己帶來便當。鐵釘人對著病人說:「出一下力有什麼關係,三天五天都可以,你生病沒有伴時別人也照顧你。」
那張無表情的臉背後是怎麼樣的心靈啊?那樣毀滅的心靈又有多深邃呢?
他吞嚥口水,一臉勝利的表情對我說:「現在舒服多了。」
「我又沒有幫你把釘子拔|出|來。」我訝異地表示。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誇張,他用一種安慰的姿態告訴我說:「這位鐵釘人可不會這樣,你儘管放心。」
我變得對鐵釘人興趣濃厚,經輾轉由社會工作室得到的零星資料,知道鐵釘人是當初駐華的美軍與本地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後來因為他的母親病逝,父親棄之不顧,於是飄零流落。曾經有許多社會工作單位與他接觸過,但因為種種緣故而不了了之。據說他曾經m.hetubook.com.com有個體面的英文名字,然而日子久了,不再有人記得。
鐵釘人呈半昏迷狀態,有一陣很短的期間,他睜開眼睛,認出了我,他激動地握著我的手,喃喃地唸著:「我沒有,沒有自殺」然後又漸漸地昏迷過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鐵釘人。他出院以後,有好一陣子,我真的堅信我再也不會在外科急診室看到他。可是我畢竟還是錯了。看來鐵釘人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他的血壓以及血色素正不斷地降低。而腹部也漸漸地鼓脹起來。
看他泰若自如的神情,我真想替他再照一張X光片,拿著前後兩張比較弄個清楚。精神科的醫師也來看他,除了名字、身世、社會關係以外,他都能得體地回答問題。經過一番比畫,精神科醫師邊搖頭邊告訴我:「如果說有人格方面的障礙,我勉強同意,但是不至於嚴重到器官性的精神分裂疾病。」
「你不知道,我忽然覺得我們都好悲哀。」
「在醫學上並不是不可能。有時候,這些外來物被體內的纖維物包圍起來,就能避開免疫系統,長期存在體內相安無事。」資深的醫師對我解釋。我啞口無言,倒不是懾服於這種醫學奇蹟,而是第一次見識了這樣的人。
經過幾天加護病房的緊急處理以及觀察,鐵釘人的病情逐漸改善。他住普通病房的日子裡,總是一個人不務正業地盪來盪去。黃昏我從急診室下班時,常常可以看見他坐在走廊盡頭看落日。風把他的山羊鬍鬚吹得稀稀鬆鬆地,他坐在那裡,一句話不說,像在沉思著什麼。
「你只管盡力做自己本分工作就行了啊。」我告訴他,「何必和護理長計較那麼多呢?」
鐵釘人的英勇事蹟很快在醫院裡面傳開,甚至有人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跑到急診室來一睹鐵釘人的風采。過了不久,各種不同的傳說在工作人員之間流傳。有人說鐵釘人原是一名同性戀者,因為不見容於社會,與同伴相偕自殺,後來意外獲救,才會自責不已。又有人說鐵釘人曾經有過一番事業,但是被最親密的朋友背叛而連累,才會對人世看破,不再眷戀。總之,我們很快就學會了對新的謠言置之一笑,也漸漸適應了鐵釘人那樣的個性並不需要任何原因。
看他傷心的樣子,我真怕他一時想不開又去吞釘子或是什麼。我拍著他的肩膀,問他:「你還好吧?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誰想抓我,就先吃我一口痰。」他蓄著一口痰欲吐,警戒地對所有人嚷著。
隔天,鐵釘人興奮地跑來告訴我他所作的夢:「我夢見一大片無盡頭的草原,一直連到地平線。綠色的坡地上開滿黃色的野花。陽光照得很好,我開著車,一直衝,衝得很快,好久都開不到盡頭。路的兩旁都是快樂的人,在追逐、嬉戲、野餐。」我開著玩笑問他:「那你為什麼不停下車來呢?」
「歹徒今天也是注定應該命絕。」群眾議論紛紛。
我滿腹怨氣地推他進處理室,關上大門,準備替他消毒傷口以及簡單的固定,以等待骨科醫師來做更進一步的處理。鐵釘人不像他以往那樣沉默寡言,他嘰嘰呱呱地替自己辯護:「我沒有自殺,實在是交通太壞了……」
說完我們對立在處理室的兩個角落,無言地看著。看著他的臉,我的心裡有一種微微的恐懼。
「失血過多,現在很危急,請你們讓一下好嗎?」我告訴記者,一邊推床,一邊想著那些纖維性的變化,不想還好,一想我差一點失聲地喊出來:「肺結核」
看來鐵釘人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和他一起被推進來的年輕和_圖_書男子早就鼻孔出血、全身綰黑,命絕而死。從脖子明顯的勒痕看來,不難判斷是被人用手掐死的。
我也很想藉著工作與他接觸,可是他永遠守口如瓶,永遠是那種謙卑而帶著憂鬱的微笑。而微笑裡,彷彿有許多的謎,夾雜在生死之間。醫院供應志願工作人員三餐,但是並不支領薪資。鐵釘人平時利用病房的公共浴室漱洗,他那套襯衫牛仔褲換洗時他就穿病人的制服,累了就找床棉被找張移動病床,躲到角落去睡覺,很有嬉皮的味道,但是也沒有人說他。他沒有假日,也沒有別的經濟來源,只要那麼單純地活下去,他似乎就覺得心滿意足。
護理長這時板起了面孔,正經地告訴他:「你只是一個志願工作人員,不懂醫學,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
「義工,請來幫忙推病人。」忽然我們都聽到了護理站護士喊值班的義務工作人員的聲音。
說完他就穿著那一身唯一的襯衫與牛仔褲,愉快地消失在急診室外耀眼的陽光裡。看他孑然一身,來去自如,我不覺興起了一絲羨慕。
「規定如果不好就要改,規定也是人訂的。妳沒有看到病人很痛苦嗎?」
到了下午,我就覺得我可以瞭解他作那樣夢的理由了。他得意地告訴我要辭去志願服務人員的工作。有個義工介紹他去開計程車,他說:「他們先讓我學開車,領到執照以後賺了錢再還給他們,他們相信我。」他說別人對他信任時,臉上閃爍出來一種慧黠的笑容,好像那是他能擁有最美好的事物。
也有人試著用哲學或是心理學的觀點來分析鐵釘人,可是許多的爭辯都無法得到一致的結果,我們甚至無法籠統地說出他到底是樂觀還是悲觀主義者?理想主義還是宿命論者?
「走投無路你就自殺?」我一股怒氣又漸漸衝了上來。
在我的印象裡,鐵釘人可以說是給我們急診室惹最多麻煩的人物。也許是保險或者什麼免費就醫證明使得他在經濟上有恃無恐。在我短短幾個月的急診室值班,已經見過他數次,每次都肯定地以為他不行了,卻又奇蹟似地活過來。
「規定就是規定,我們必須遵守。」
鐵釘人走了以後,他糾集的那批人終於漸漸散失蹤跡。急診室也少了往日的那份熱絡。每當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時,我們常常會想起他實在是一個滿不錯的工作夥伴。工作清閒時大家聚在一起談天,也常談起鐵釘人,從互相觀察的片段獲得一些不同印證。
「趕快去會診麻醉醫師來幫忙。」資深的醫師告訴護士小姐。
我們做緊急的腹部穿刺,從肚子裡抽出三十cc的標本,都是血水。
住了兩天,排出三支鐵釘,他帶著剩下的幾支鐵釘,得意地出院了。出院前,還特地來向我致謝,表示我的醫術精湛。
沿著護士的視線,我看見鐵釘人正坐在病床上。三十多歲男人,留著連鬢的山羊鬍鬚,他的態度十分靜謐安詳。如果整個人整理起來,倒有幾分哲學家的氣質。我走過去看他時,正好打完止痛藥。他顯得非常愉快,看我走過去,就衝著我說:「我的喉嚨裡面還有一根鐵釘。」
也許在醫院工作久了,鐵釘人給我很深刻的印象。凡人種種,無不背負生老病死的負擔。尤其死亡,至高權威,替所有的一切打上句號。句號之後,無法捉摸,不可言語,而句號之前,莫不膽顫心驚、悽風愁慘。圍著團團轉的人,更是心力交瘁,肝腸寸斷。可是鐵釘人有一種靜謐,似乎超脫這一切,甚至睥睨死亡,挑釁起來。
人群中,我認出那個肺結核的老人。他費力地擠進鐵釘人的床m.hetubook.com.com邊。那個曾經大江南北,成天笑嘻嘻的老人,破例地哭泣了起來。我聽見他使盡全力喊著:「鐵釘人」聲音竟是高亢得驚心動魄。
等他掀開披在肩上的夾克,大家楞住了。他的上肢肌肉很明顯地被撕裂,折斷的骨頭從傷口凸出來。隨後來的警察很簡單地向我們描述他如何開車去撞牆,把車子撞得稀爛。
那是我首次聽到「鐵釘人」的名稱,可是我仍然不同意地表示:「萬一穿破腸胃道,會造成腹膜炎。」
「工作太勞累了吧,好好休息幾天,不要想太多,一切都會變好的。」我安慰他。
大家都知道鐵釘人的怪脾氣,就是病情最嚴重的病人一定要留給他搬運、照顧。因此,往往那些末期癌症的病人都歸鐵釘人管轄。由於過度熱心,他常常和醫護人員發生爭執。有一次他竟然和護理長發生口角。
「站住,我有肺結核。」老人對他喊著。
我站在那裡發了一陣呆。由於閉起眼睛的緣故,我忽然清楚地聽見許多平時不曾留意的聲響,有病人斷斷續續不成調的呻|吟、翻身的聲音、護士收拾器械、推著藥車輪子嘎嘎的聲響。腦海中盡浮現一些血肉模糊、潰爛、發炎、膿腫的景象。門外遠遠就傳來救護車的聲音,因為是夜裡,顯得格外淒厲。這些年,我已經漸漸習慣這些,甚至都忘了置身其間,而充耳不聞。我彷彿感染了鐵釘人的疲倦,站在這一方生與死的接縫,不知不覺地沉重了起來。
有個當事人模樣的中年人比手畫腳地向警察說明狀況:「就是死掉的那個歹徒,拿著斜口刀搶走我店裡的珠寶,光天化日之下,我一直喊賊。可是他手裡拿著刀,路人沒一個敢擋他。結果就在路口的地方,那個年輕人衝出來抓住他。我本來以為這個年輕人有什麼好本事,可是他沒有,一股勁地掐著他的脖子,」說著他嚥了一口氣,好像恨不得能一口氣說完,「那個歹徒就對他砍了一刀,喊著放手。沒想到他愈砍,年輕人的手掐得愈緊,到了最後歹徒急得拿著刀瘋狂地亂砍。年輕人瞪著大眼掐他,好可怕,他身上有些血管正在噴血,他還是拚命地掐他。歹徒一直砍到最後,沒了力氣,竟然被他活活地勒死了。」
「肺結核會傳染,會要命的啊。」老人退了一步,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對他喊著。一邊喊又蓄了一口痰在嘴裡,準備發射。
不知道為什麼,聚集的人愈來愈多。有些鐵釘人以前認識的義工不知怎麼得了消息也來了。從急診室把鐵釘人推往開刀房的路上跟著浩浩蕩蕩一群人。
聽到他沒有精神分裂,一副逍遙自在的表情,我不免生氣地威脅鐵釘人:「你不要那麼得意,釘子不排出來,會有生命危險,我告訴你。」
探了半天根本沒有釘子,我把手伸出來,一邊抱怨:「什麼都沒有嘛?」
有一回,我和鐵釘人一起推送一個病危的病人由急診室轉入病房,一邊推床,鐵釘人忽然轉身對我說:「我覺得好累,醫師。」
於是我帶上手套伸手進去探索。我的手指在喉嚨底自由地移動,沒有一點舌咽反射的嘔吐反應,好像那只是一個洞,並不是喉嚨。
我趕緊到護理站去聯絡開刀時間以及開刀房的使用事宜。急診室外面正鬧成一片。
鐵釘人生氣得用力拍護理長的桌子,罵道:「妳學過醫學,卻救不了他,妳這麼大聲有什麼用?」
我記得第一次從急診室拿回他的腹部X光時,看到腹部位置的五、六支金屬狀鐵釘,簡直是驚訝得非同小可。別的醫師卻見怪不怪地對我說:「鐵釘人就是這樣,讓釘子慢慢隨著大便排出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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