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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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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三篇 天堂的小孩

卷二

第三篇 天堂的小孩

後來他在衣櫃裡放聲哭了起來。赤|裸的男人循聲打開衣櫃,不可置信地搖晃他的頭。他匆匆穿上衣服,丟下一疊鈔票,說什麼都要離開這個房間,見了鬼似地。
「他很忙,沒有空來。」
肇事先生站起身來,在華醫師狹窄的辦公室踱來踱去,似乎陷入沉思。最後他終於捺熄香煙,對華醫師笑笑。
「華醫師。」劉醫師輕輕地喊他,覺得他已經有點情緒化了。
華醫師想起梁國強的背包,「等我一下。」他匆匆忙忙趕回宿舍取那個背包,等他趕過來時,他們已經縫合好,把孩子的屍體從急診室推出來。
彷彿那迎面而來的,正是滿溢的美好,
過不了多久,她又問著同樣的問題。包括華醫師、護士、實習醫師、病人家屬……,她問每個人相同的問題。直到最後,再也沒有人堅持真理,他們異口同聲地安慰她:「孩子一定會醒過來。」
「華醫師」
陣痛持續著,這幾天孩子不斷地在肚子裡踢她。
「我保證,這是我們的秘密。」
醫師點點頭,沒說什麼。他在她的腹部塗滿膠液,從抽屜摸出胎音聽診擴音器,開始在上面搜索。
那時候耶誕節近了。幾株擺在護理站前的耶誕紅開得鮮豔。差不多能出院的病童都出院了。廣播中的耶誕音樂如果停了下來,病房便有點冷清的味道。護士穿著皮鞋走在空蕩的走廊上,卡嗒卡嗒的回聲都可以聽見。有個母親,正用最溫柔的語調,對著三個孩子說一則老故事。
他看見媽媽躲在街角轉彎的地方焦慮地望著他。陽光照得到處白花花一片,不太真確。走在街道上都是歡樂的人群,穿著豔麗的服飾……,他的媽媽孤孤單單站在那裡,不知為什麼,他忽然為自己對母親的嫌惡感到心痛與後悔。他覺得媽媽是全世界最可憐的女人。
華醫師經過護理站時對盧倩如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她知道那笑裡有很多意思,可是華醫師現在沒有空解釋。
盧倩如匆匆趕到醫院接班,她從更衣室換好全白護士制服走出來時,哇地叫了一聲。不知什麼時候,護理站架起了一棵和她一般高的耶誕樹,纏著閃閃發亮的燈飾。
「謝謝。」她優雅地回答他們。然後安心地坐回那張大椅子上,哼著小調,等著她的孩子醒來。
撞擊、側身、翻滾,這些步驟他都熟悉。可是那天下午,當他面對迎面而來的乳白色豪華轎車時,有種無法抑遏的衝動催促著他。他暫時忘記那是帶著死亡的無情機器,彷彿那迎面而來的,正是滿溢的美好、富貴與歡樂……
車奔馳在高速公路,才過林口,濃霧就落下來。汽車走得很慢,路燈在黑暗中照出一片一片偏藍的光暈。到了交流道,燈光變成排列的昏黃,在霧氣中透著模糊的亮麗。
護理長叉著手,安靜地看那些底片似的片子,並不時發出嘖嘖的聲音,像是驚歎,又像是惋惜。
「你們可以聯絡她的父親,不過聽說早沒有來往……不,不是……現在她唯一的親人躺在我們的病床上,正在心肺急救……」說著,她顯得有些不耐煩,「那你們到底打算怎麼樣嘛?總不能孩了都跑出來,還趕他回去吧?」
華醫師一下一下地壓著,不知過了多久,監視器已經呈現毫無起伏的直線。孩子的眼睛仍然睜著,華醫師甚至感覺到孩子已經不再看他,可是他不甘心……「華醫師,孩子死了。」劉醫師輕搖他。
「天啊!誰來救救我們。」她交抱著手,誇張地擺動頭部。
那是一個陽光迤邐的日子,華醫師想起那天他們分手,他揮手道別的樣子。一個歡樂,沒有痛苦的地方。他記得他那樣說。他打開背包,翻出一塊一塊的標誌,賓士、奧迪、富豪、雪佛蘭……一塊標誌是一次的撞擊,不知為什麼,他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
「我們還有很多病人。」護士對她不友善地瞟了一眼。
「我小時候根本沒有什麼零用錢。」華醫師從口袋掏出口香糖,遞一片給梁國強。
華醫師仔細地翻閱這幾天所有的檢查數據與報告,希望找出一些病情惡化的蛛絲馬跡。
「小維……」陣痛又開始了,她皺緊眉頭,晃動頭部,肢體不停地顫抖。
「你是說你們沒有錢,所以不能繼續讀書?」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從上面望下去,燭光照亮每個孩童純真的臉龐,非常美麗。讓人覺得許多希望與榮耀。
「他們說他不會再醒過來。」
「你們倒是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呀。孩子每天這樣叫,難道你們聽了心裡不會痛。你們只會檢查、檢查。每天就會抽血、照X光、肝穿刺、抽骨髓液,什麼結果都沒有,我的孩子又不是標本……」
「我很想知道你背包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看你整天背著。」華醫師問他。
「妳聽。」醫師告訴她。那是胎兒的心跳,咻,咻,咻,節奏很快,像蒸汽火車在鐵軌上走著。
護士催促她從診療椅下來。她看見另一個孕婦已經走進來,尷尬又客氣地對著她笑。

5

「慣竊?」華醫師不說什麼,卻有些驚訝,他直覺那是一個羞澀的孩子。
孩了滿意了,哼著卡通影片的主題曲,一會兒把超人飛到華醫師眼前,一會兒又飛到他的腳上。

3

孩子在華醫師懷裡,不安穩地掙扎,他乞憐似地哀求著:「媽——」
她從來不曾愛一個人愛得這麼辛苦過。即使生下小維後,老頭為了這件事仍不肯原諒她。過年時她打電話回去問候,父女就在電話中吵了起來。老頭是個退伍軍人,有時候她會忽然同情起他戎馬淒涼的一生來。可是一旦他們吵開來,她全忘了這些事。老頭拿對付共產黨的本領對付她,而她正好也繼承了他頑強,不畏強權的性格。
「我們問半天病歷,問不出爸爸是誰,這當然是不三不四,」護理長左右張望,湊過身體,壓低聲音說:「憑他們那個樣子,那住得起我們這種貴族醫院?聽說還三番兩次跑到肇事人家裡去敲詐,說要買什麼牛奶、營養品,給完一次又有新的名目,還找了地痞流氓去勒索。」
他們在孩子身上裝上心電圖監視儀器,又在他身上打了許多瓶瓶罐罐的點滴。護士推來緊急救護藥材車,許多護士手忙腳亂地抽取注射藥物。一個護士,扳著小維的下巴、努力地把一條管子插|進他的嘴巴裡。華醫師則兩隻大拇指壓住孩子的心胸脯,上下擠壓,他緊急地發號施令……王太太站在一旁,被這紛亂的場面嚇住了。她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敢去打擾現場的任何一個人。好在情況似乎漸漸穩定下來,有幾個護士收拾了器械離開病房,華醫師也漸漸鬆開他的雙手,抱在前胸,看著心電圖監視器嘟——嘟地一下一下跳動。
王太太像是奮戰不懈的拳擊手,一拳一拳地承受重擊,她坐在床畔那張大椅子上,楞楞地發呆。
華醫師站在那裡,有些淡淡的什麼湧了上來。那一夜,當他趕到會場時,舞會已經散了。那個盧倩如曾經流著淚氣憤地離開的地方,只是一片空蕩蕩的廣場,幾年來,他一直很想知道盧倩如那夜的模樣。可是他已經錯過了。很多事只是一瞬間,他向盧倩如道歉,她也理智地接受他的道歉。
那是關於大壞狼的故事。梁國強已經聽王太太說過許多次了。可是他仍然渴望聽她用那種語調,再說一次。
汪先生客氣地欠欠身,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華醫師。
華醫師三十多歲的男人,愛情當然不再是生活的全部,可是有時候他覺得能像學生時代那樣理直氣壯哭一哭,總是好的。他覺得自己的愛情,漸漸和櫥窗上擺著的商品沒什麼兩樣,有世俗傾向,也有市場機能,可以比較,也可以討價還價。科主任、護理長、老病號都樂意把自己的女兒、妹妹、親戚朋友,甚至鄰居的女孩介紹給他。有時候拗不過這些門當戶對的人情世故,只得硬著頭皮去應付。當然這些過程他都熟悉,一群人努力營造融洽的氣氛,誇張或者含蓄的歌功頌德,臨時有事必須離開的不相干人士,然後他帶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去散步,看電影、聊天……幾個禮拜以前,華醫師在急診室值班,救護車把黃雅雯送進急診室來。她服下了二十幾顆安眠藥,那劑量並不足以致命。她歇斯底里地和她的丈夫又吵又鬧,內科醫師很費力才把她鎮壓在病床上,插上胃管,替她洗胃。後來她終於沉沉睡著,華醫師過去看她,他聽見一個影劇記者告訴內科住院醫師:「這種小牌歌星鬧鬧自殺沒什麼大不了。我們看多了,也沒什麼人稀罕。這條新聞,影劇版的花絮搞不好還擠不進去。」
「我到底前輩子造了什麼孽,跟著你這個拖油瓶……」
「白血病不會遺傳。www.hetubook.com•com
其他的人也都起身和華醫師握手,準備告辭。
他解開鈕釦,脫掉血漬斑斑的襯衫。不知道為什麼,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他伸直腿,便靠著牆壁坐在走廊上。耶誕樹上的燈飾閃爍地照著華醫師白色的汗衫,映出一會兒紅,一會兒綠的色彩。
「這當然,當然。」肇事先生掏出香煙,對華醫師讓讓,又對另外先生讓讓,見沒人抽煙,便自顧掏出一支,點起火來。
春天的時候,她的男人回來。孩子揮舞著圓胖的臂膀喊他:「爸爸。」
他們在病房相見,彼此都善意而客氣地帶著微笑。華醫師心裡想,那天晚上,他錯過了一種美麗、一種心情,一切也就錯過了。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裡住著一隻狼……」
「我們當然希望不至於如此,要不然這是要判刑的事,」肇事先生吞吐了一口煙,接著說,「話又說回來,萬一真有其事的話,我想,不管是醫師、孩子、孩子的父母、肇事的人,大家都是受害者。我們真的不希望有類似的事情重複地發生。」
華醫師看見他們把推床推遠了,轉進電梯裡:心裡都是沉重的感覺。他聽見心電圖監視器嘟嘟地跳著,聲音很慢,憑聽覺就知道是阻斷性傳導波。貼著紅色標籤的升壓劑早掛上去,一點一滴地滴著。
那故事很精采,帶著趣味性,可是他的態度很睥睨,像敘述一次作弊經驗似地。他還批評黃雅雯的身材。後來聽說她訂婚了,準備嫁給一個實習醫師。可是隔不了多久,他們發生爭吵,她的未婚夫把戒指要了回來,還從樓梯口把她推下去。有好長一陣子,她打著石膏,在校園裡走來走去。
他在病人右側大腿X光片發現金屬留置物,顯示右側股骨曾經發生骨折,打上固定鋼釘。此外,右側鎖骨、肋骨以及撓骨、尺骨遠端也發生過骨折,有明顯的癒合不良。
那時候,有個可愛的孩子過來拉著華醫師的衣服,天真地問:「他們為什麼把燈泡裝在樹上?」
「可是。」
「腎上腺心室腔內注射。」他吩咐護士。
「謝謝。」華醫師向護理長點點頭,接過紙條,順手放進裝聽診器的口袋裡。
華醫師趕到時,病房的場面十分紊亂。他們聯絡上他的呼叫器,那時他正好發動汽車,準備赴盧倩如的約會。他穿著整齊的西服領帶走過來,看見值班劉醫師在小維身上做著心肺急救。劉醫師回頭著見華醫師,默默地對他搖頭。
他瞪大眼睛看著每個護士忙來忙去,沒有人理會他。便自顧跑到遊戲室去玩,過了一會,又跑回來報告:「我這次套圈圈套了十三個。但是電動玩具只有一萬八千分。」
「玻璃杯這麼一碰就破,我的孩子是肉做的,車子這樣撞,不會病嗎?我問你們,你們的心肝是不是肉做的?你們到底有沒有良心?」
「小維。小維。」她輕輕地喚著孩子,可是孩子仍未醒來。
雨點似的拳腳,落在梁國強身上。他害怕地縮在牆角啜泣,不敢發出聲音。直到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癱坐在地上,抱著梁國強痛哭。
「盧倩如。」新來的護士告訴他。
「你想不想回學校讀書?」華醫師問他。
那是一張普通的紙條,寫在病歷紙上,工整地對半摺,上面釘著釘書針。可是護理長臉上卻充滿了曖昧的微笑。
「沒有?警察都來參觀你身上的傷痕了,你還沒有?」女人歇斯底里嚷著。她本來還要衝上去給孩子兩個巴掌,被護佐攔住。
「發生了這種事,老實說,內人和我對這個孩子都感到十分內疚。這些日子,多虧華醫師照顧,才能恢復這麼快。因為醫療費是由我們負擔,因此有什麼最好的治療,最新的藥,請華醫師務必要竭盡全力……」
梁國強的母親氣得滿臉通紅,粗暴地推開那個女人,不由分說,一個巴掌朝孩子啪地刷下來,破口大罵:「你什麼都翻給別人看,你變成了誰的兒子?」
「以後我有了錢,要創辦一所大學校,請所有的小朋友都免費來讀書。」梁國強淡淡地說。
過了很久,華醫師又見過更多的遺憾以及不幸的孩子。有一年冬天,當人們又和往常一樣開始在病房佈置起耶誕燈飾的時候,華醫師經過護理站,有人端一塊蛋糕請他吃。
他抱著手,站在閱片架前沉思,光線照得他的顏面亮晃晃地。在華醫師遇過的病例中,前十字韌帶斷裂多半是摩托車騎士,前膝受到撞擊所引起。一般車輛撞擊,由於反射動作閃避的緣故,多半發生側面聯合韌帶斷裂,或者直接引起骨折,至於這樣前十字韌帶斷裂,倒是第一次遇見。
當他面對迎面而來的乳白色豪華轎車時,
護士們收到許多出院的小可愛寄來的耶誕卡片。她們把卡片夾在耶誕樹上,遠遠看去白花花一片,積雪似地。每天都有家長急著要孩子出院回家。年節愈近,醫師們愈因循苟且。像耶誕老人,把出院許可當禮物般地分送。出院的病童,買了禮物,堆在耶誕樹下。病房愈來愈空,結果堆在樹下的禮物愈來愈多,照這樣下去,不但病童有禮物,恐怕連醫師、護士都能分到一份。
有種無法抑遏的衝動催促著他,
他的國語帶著廣東腔。他很詳細地把肇事經過,送醫情形,以及談判、和解、賠償的過程敘述一遍。原先肇事先生並且不斷在關鍵處打斷,提出問題。
華醫師不再說什麼,靜靜退出病房。耶誕音樂仍然響著,節奏裡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叮叮噹噹的馬車鈴聲。他看見遠遠的地方,梁國強背著小背包,一隻腿打著石膏,正嘻嘻哈哈和護士小姐嬉戲追逐。笑聲與歌聲之中,他彷彿看到了上帝派來的小天使。可是那只是他的新病人。早上他們也討論過這個病例。外科開完刀,轉過來的病人,等一會華醫師必須去看他。
「警察說這個小孩子有不少竊盜前科,是個慣竊,會不會是被修理的?」
天氣好的時候,蔚藍的晴空透過病房窗戶映進來,王太太便自言自語地向孩子講那則老故事。
「你保證不告訴別人?」他問華醫師。
幾個禮拜前她的男人撥了一通電話回來,告訴她船在加勒比海。那是越洋電話,電話費很貴,聲音沙沙的,不太明晰。他問她家裡好不好?孩子好不好?錢有沒有收到?他寄給她一條印第安人的項鍊有沒有收到?她握住話筒,很緊張,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末了她告訴他,小維在發燒。三分鐘的時間很短,話機裡嘟嘟地響,她聽見他的聲音,帶小維去看醫生,聲音夾雜在嘟嘟的干擾聲中,像溺水的人,發出求救的呼喊,那線路陡然就斷了。她握住話筒,聽見嗡嗡的聲音,心裡有無限的委屈。她坐在椅子上,丟了話筒,便顧不得一切,開始抽泣……他們在法院公證結婚,那時候懷小維已經三個多月。三個多月的小腹,穿著白紗有些勉強。雙方家長都沒有來,零零星星只有幾個朋友。結婚場面上,她故意把肚子挺得高高地,希望所有人都看見了,那會使她好過一些,她並不是恨她老頭才那樣做。
梁國強點點頭。沿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是對街國民小學的大操場。廣播系統播出導護老師的聲音。然後是愉快的進行曲。整個操場密密麻麻佈滿了掃地、排隊,準備放學,歡樂而吵鬧的學生。
她停下吹風機,開始仔細地在臉上打粉底。動作再不快些,赴華醫師的約會就要遲到了。她當然不希望如此。她在臉上均勻地撲著粉,一邊考慮華醫師今夜會穿什麼樣的衣服。她希望華醫師能著正式的西服領帶,那正好搭配她的晚禮服。可是她又想起華醫師平時似乎不太注意修飾,萬一他穿著一襲自在的休閒服,那麼她的晚禮服就顯得隆重了。
梁國強接過口香糖,剝開包裝,塞進嘴裡。
幾個護士正費心地勸哄著王太太。她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全身冒汗,歇斯底里地扭動,執意不肯接受她們的勸導。地面上一片潮濕,以及掙扎過的痕跡。
「別做賊喊捉賊。上次拿走五萬,前天二萬,說要幫孩子買牛奶、營養品,現在牛奶在那裡?我問妳,妳來醫院看過孩子嗎?妳盡了母親的責任嗎?」

4

護理長在隔壁病房打著電話,與產房聯絡。
她總是威脅著要打死梁國強,然後撞牆自殺。然而吵吵鬧鬧之後,她就抱著他痛哭,那是他的媽媽,梁國強早已習慣。可是那以後,他便不曾和媽媽一起睡過。不知為什麼,他對媽媽的身體下意識裡有種嫌惡。他們從台北流浪到屏東,媽媽賺錢工作時他就自己想辦法,他睡過公園、碼頭、地下道、停車場、警察局……「口香糖好吃嗎?」華醫師問他。
她走進診療室,看見產科醫師笑嘻嘻地看她,她也朝著醫師笑笑,褪下https://m.hetubook.com.com衣褲,坐上診療椅。
「妳每天從桃園趕過來上班……」

12

「這次是誰結婚了?」他笑著問。

11

「護士小姐。」劉醫師機警地跳過床畔,開始在孩子胸骨上做心肺按摩。
分手那一陣子,課業繁重:心情不好時乾脆一頭泡到解剖實驗室去動手剪那些屍體、對照圖譜,藉著工作麻醉自己。很晚了,助教便把鑰匙交給他。空蕩蕩的實驗室只剩下華醫師、一盞孤燈,還有十幾具默默平躺的屍身。他向屍身訴說自己的心事,屍體都靜靜地聆聽。偶爾,他剝開一層肌肉的內裡,它們便回報他辛辣的福馬林氣味,薰出眼淚來。他的眼淚一直流,停不下來。
後來有輛漂亮的BMW車駛過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車的速度不快,一、二、三,他心裡默數著,可是就在衝出去的一剎那,他又後悔了。
這時候,王太太的新生兒不知順利分娩下來沒有?他很想去看看她。可是見到了王太太他該說些什麼呢?告訴她,孩子真的醒過來了?
「我收到妳的紙條。」他淡淡地說。
梁國強陷在沉思裡,抬起頭,看見華醫師正笑嘻嘻地看他。他想是口香糖的緣故,便點點頭,跟著傻楞楞地笑。
「是的,我們早上才開過討論會。白血病是很麻煩的毛病。根據電腦斷層顯示,癌細胞目前恐怕已經蔓延至全身。連腦部都受到侵犯……」
「我想回桃園,」她想起和華醫師不熟,「送我到車站就好了。」
富貴與歡樂……
華醫師在閱片架前桌面上找到那疊X光片。他一張一張抽出來,對著大燈辨別前後左右上下,迅速把片子擺上閱片架,打開架子上的燈光開關。

1

「剛剛妳的孩子差點死了,我們暫時把他救回來。」一個忙著收拾的護士好心地告訴她。
「那麼,今天謝謝華醫師寶貴的意見,我想我明白了,」他邊說邊和華醫師握手,「改天也許我們會請幾位法律界、教育界的朋友一起和梁國強的媽媽談談,希望屆時華醫師也能一起來討論。」
一個護士推著藥車與華醫師交會而過,他們淡淡地交換微笑。病房靜寂寂地。只有護理站前的燈飾,一閃一閃地明滅著。
夜深之後,華醫師從病房忙完走出來。盧倩如坐在護理站寫病歷,一盞桌燈照著她的側面。華醫師站在那裡、隔著距離看她。她抿著嘴,那唇很厚,透著紅。削瘦的側臉不知怎地帶著冷峻,可是笑起來的時候,溫柔與嫵媚便都有了一些。
離開診療室,她走在門診部的大廳裡,現實又一步一步地來窺伺她、逼她,要榨乾她生命的一點一滴。她看見嘩啦嘩啦的人群,生老病死的人群。她的男人、小維、她的老頭,無窮無盡的這一切,而她只擁有一個小小的胎兒,咻咻咻地在她肚子裡跳動著,跳動著她生命中僅有的一點點樂趣。
盧倩如工作停下來時,便逗著梁國強玩。他總是背著一個小背包,寶貝得很。每次盧倩如想著那個小背包,兩個人在病房的走廊嘻嘻哈哈地追逐著。那背包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盧倩如並不真的有興趣,她只是喜歡那樣捉弄他。
「是誰三餐給他吃,三餐給他穿,辛辛苦苦養他這麼大?我沒權利打他,誰有權利打他?」
「白血病?」
「梁國強。」華醫師在後面追他。他們在另一邊走廊盡頭的窗戶前停了下來。這邊爭執仍斷斷續續進行著。盧倩如看見華醫師和梁國強一大一小站在窗戶前面說話,她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後來爭執停了,華醫師也說服了梁國強,抱著他走向病房這邊來。
她一眼看見華醫師和梁國強在人群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護士都圍在那裡,並不急著交班。
「不能老是打止痛藥呀,你看他瘦成這樣。昨天晚上發燒,找值班醫師,醫師也不來,交代護士給一個冰枕。整個晚上燒還是退不下來,早上又吐了三次……」華醫師邊檢查,王太太便在旁邊不停地嘮叨。
「事情定是這樣,」女人笑了笑,接下她先生的話題,「那天華醫師也在場,看見孩子身上都是傷痕。今天特地是為了這些傷痕來請教華醫師。」
華醫師點點頭。「可是,你為什麼要偷這些標誌?」
「梁國強?」胖胖的護理長轉身過來猶豫了一下,整個病房都在她的腦海裡,然後她記了起來,「早上有兩個西裝筆挺的人過來,拿了你們主任的便箋,說要研究梁國強的X光片。他們把片子拿過去隔壁診察室看,現在大概還掛在閱片架上沒有收拾吧?」
「別叫我媽,我告訴你,你現在恨不得我死,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也不會快活到那裡去。」
有一次盧倩如問他:「你住在這裡快不快樂……」
這是她首次聽見有人願意一輩子住在醫院裡,盧倩如笑笑,摸摸孩子的頭。
過去幾天,她總是問著相同的問題。癌症細胞蔓延到孩子全身,此外,菌血症、腎臟機能受損,更加重問題的嚴重性。除非奇蹟出現,華醫師相信孩子不會再醒過來了。否認、憤怒、妥協、沮喪、接受,這一切幻滅的過程都需要時間,華醫師儘可能委婉地讓王太太接受這些事實。
他似乎沒有聽見劉醫師的建議,不斷地在孩子身上作最後努力。護士拔下呼吸管銜接器,伸抽痰管進去抽痰。這時華醫師應該暫時停下急救,可是他似乎疏忽了這些,一不小心,把孩子肺部泡沫狀的積血擠出來,噴得身上、襯衫,到處都是。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千合企業汪董事長,」他指著汪先生,「我們也是最近才彼此認識。有位朋友在警察局替我們查到紀錄,三個月以前,梁國強也發生過一次車禍,這位汪董事長,就是撞倒他的人。」
護士小姐有好多工作要做。她們要換床單、記錄體溫、脈搏、呼吸、血壓、訪視、準備點滴、器械、聯絡醫師……,有時梁國強也幫忙收拾一些垃圾。盧倩如借他一把聽診器,他便拿著到處去聽別人的胸膛。
「一個歡樂,沒有痛苦的地方。」
沉默持續著。習慣了吱吱喳喳的嘈雜,突來的沉默反倒叫人驚心。過了好久,王太太把頭抬起來,淚水已經流了滿頰。
「你們撞了我的孩子,我沒去警察局告妳,現在妳反過來問我有沒有盡責任。今天我就要盡母親的責任,找警察來評評理……」
「沒有。」孩子撫著熱臉頰,低下了頭。
「那麼這樣,華醫師代替你保管。以後你心血來潮,可以回來看看這些標誌,順便看看華醫師。」
華醫師看著梁國強的母親。「為什麼?為什麼?」他逼問她,梁國強的母親低著頭,壓抑不住那一波一波的情緒,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華醫師往住院醫師輕輕地抓著,嘆了一口氣。整個急診室是忙亂的腳步聲,器械、呻|吟、交談的聲音,警察在護理站作紀錄,似乎沒人特別注意這樣一件不幸。
梁國強看著華醫師,猶豫了一下。他滿喜歡華醫師,可是又覺得華醫師和他並不同一國。
見華醫師猶豫了一下,有所保留,肇事先生看看女人,又看看另一位先生。
華醫師看梁國強,梁國強也嘟著嘴巴,默默地看著華醫師。兩個人僵持了一會,華醫師終於說:「你一定要送給我?」
打完腎上腺注射,似乎沒什麼起色。華醫師顯得面色凝重。「阿托平注射液。」他又吩咐護士。
他們客氣地把禮物推來推去,結果華醫師還是收下來了。他抱著禮物走回辦公室,心裡都是紛紛攘攘的想法。他下意識地拆開禮盒包裝紙,拆到一半,想起什麼,又自顧走過去病房,找出梁國強的X光片,一張一張放到閱片架上去。
醫師沒說什麼,帶著抱歉的眼神看她。
華醫師向他點頭,沒說什麼,孩子一直用力向他揮手道別,那姿態他一直記得。
思緒不斷地衝擊著華醫師。他把襯衫披在肩上:站起來往產房走。那音樂仍持續著。平安與喜樂這麼卑微的渴望在音樂裡斷斷續續地透露著。不知為什麼,華醫師忽然從那快樂的樂聲裡聽出了無限的可悲。人類歌頌著一千九百多年前誕生的那個嬰兒,祂許應了真理,許應了道路與光,可是過去了這麼多日子。無窮無盡的這些遺憾仍不停地重複著……他走近了產房,聽見嬰兒哇哇的哭聲,忽然不想再走進去了。他把頭別向窗外,那是黑夜,靜寂寂地。星星掛在天空,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更遠的地方是霓虹閃爍,似乎許多狂歡派對正舉行著。那時夜已深,華醫師忽然想起他已經錯過了一個約會……
孩子被送來急診室時,已經斷了氣。
他應該從巷口衝出來,撞擊車子側前方,然後沿著右前輪側方駕駛視線安全翻滾過去。那www.hetubook.com.com天他們站在豔陽高照的街頭,有三輛適合的漂亮進口轎車從他眼前奔馳過去,他無法鼓起勇氣。他可以感覺到舊傷口尚未完全癒合,隱隱作痛。
「華醫師時間寶貴,今天很冒昧,」肇事先生客客氣氣地彎腰鞠躬,「為了小孩子的事,我們有些問題想特別請教華醫師。」
他暫時忘記那是帶著死亡的無情機器,
「嗯。」梁國強回答華醫師。
「我的孩子真的不會再醒過來了嗎?」
「我可憐的孩子,媽媽對不起你……」
「那當然。」
後來他們在車站餐飲部喝果汁,華醫師仔細端詳她,才覺得她們並非真的那麼酷似。可是說不上來理由,有些什麼淡淡地挑起往事種種……和黃雅雯分手時他還只是個醫學生。別人都笑他傻,說黃雅雯甩了他,他也不說什麼。有個男孩子和黃雅雯發生了肉體關係,打電話來問他們從前是否也做過同樣的事。他想知道黃雅雯是不是隨便的女孩子。
華醫師看著她,沉靜地點頭。
華醫師嘆口氣,搖搖頭,沒有回答她,自顧走出病房。

6

「你的意思是說……」華醫師想起梁國強身上那些斑駁的舊傷,涼意浮上背脊。
她改了幾個藝名,似乎一直沒有紅起來。後來嫁給了一個華僑,結婚的時候,還寄了一張紅帖子給華醫師。
華醫師過去看梁國強時,一切行李,離院手續都已經就緒。
「我們對所有的病人,一定竭盡全力,請你們放心。」
「我懂你的意思,」華醫師點點頭,「這些傷勢是外力造成沒錯。我甚至也同意你的推論,但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像是自殺、兒童虐待……」
「這句話算是一種邀請嗎?」她笑咪|咪地看他。
現在梁國強想起了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他站在病房走廊盡頭看著窗外。華醫師就站在他的身後。
「是的,」她沉默一下,想起了什麼,「好久沒這樣唱歌了。」
華醫師一抬頭,看見病床上孩子睜開眼睛。本來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再仔細一瞧,他真的醒了,而且還慢慢地擺動手臂,似乎要說些什麼。
「我可以幫什麼忙嗎?」肇事的男人回答過警察的問題,過來看孩子,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華醫師,」盧倩如看見了他。她去冰箱端來一份切開的蛋糕給他,「我們病房的吳小姐結婚了,請大家吃蛋糕。」
梁國強和護士小姐漸漸熟了,每天都來纏著護士。
「這些日子,梁國強都麻煩你照顧,華醫師請不要客氣……」
「因為你是我遇過最好的醫師。」
她不安地看著護士,又看著醫師。「那我的孩子會不會醒過來?」
王太太過去看她的孩子。新裝上去的呼吸器規律地吹動他的胸廓一起一伏。她覺得孩子只是安詳地睡著了,她不相信他會死去。
梁國強沉默了。痛苦的回憶又來敲打他的心靈。
「快樂,」孩子睜亮眼睛,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希望一輩子生病,永遠住在這裡。」
「這個禮物,請你們帶回去。」華醫師指著桌上的禮盒。
「可是好醫師不能隨便收別人的禮物啊。」
盧倩如在電梯裡,看著指數往上升,擔心錯過了查房、護理長交班的時間。電梯停在七樓,一打開門,她就聽見玻璃摔在地上,傳來清脆的破裂聲。
護士小姐在護理站忙得團團轉,梁國強便站在護理站前面自言自語:「我剛剛去遊戲室,有套圈圈十二個,電動玩具兩萬五千分,走迷宮四十二秒……」
他的印象深刻,外科醫師在轉交紀錄上把病況記載得清清楚楚,最末一行,他附註:雖然手術已經圓滿結束,可是其中實在有很多我不明白的事,我已經會診精神科醫師,他們會過去看他。現在我把病例轉交給你,不管你是誰,我相信你會發現許多有意思的事……「華醫師,我看梁國強和他那個不三不四的媽媽就覺得不對勁。護理長我幹久了,什麼醫療糾紛都見過。你最好謹慎一點,這事搞不好會鬧到法院去。」胖胖的護理長跟進來診察室,媽媽似地嘮叨著。
華醫師在護理站放射線片櫃找半天,找不到梁國強的X光片。
發藥的護士已經走回來了,遠遠就扯著嗓子大嚷:「好啊,我還以為蛋糕吃光了,原來被盧倩如藏起來,留給華醫師吃……」
「你聽著……」
梁國強點點頭。
「好吧。」他把口香糖吐出來,卸下背包。
她閉著眼睛,感到無限安心。咻,咻,咻,那是她聽過最美好的音樂,她希望能一直陶醉在這樣的音響裡,永遠不要醒來。
孩子高高興興地坐下來,他把無敵超人放在地上。拿起那個小背包。
呼吸器仍規律地抽送著。她覺得好累,肚子裡的孩子不斷地踢她,漸漸,她躺在病床上沉沉地睡著了……夢裡,呼吸器的聲音隱隱約約仍能聽見。那時候,遠洋漁船都已經入港了。她帶著小維到碼頭去迎接她的丈夫,小維還太小,包在襁褓裡。到處都是飛揚的旗幟以及彩帶,他們意氣風發地手牽手走在一起,還在碼頭上買了冰淇淋吃。

10

她半躺在診療椅上,望著天花板,感到無助。她很後悔整個春天他們的愛情都化成了口角、爭執、冷戰,相對的折磨。這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太不公平了,可是他們都不曉得該抱怨誰,只好彼此抱怨,在對方身上發洩。在一個風雨的夜晚,她的男人打翻了桌上的菜肴、酒瓶,離開這個家便沒再回來。差不多是一個月之後,她收到那男人從關島寄回來的信,以及一張二十萬元的支票……咻,咻,咻——,聽診器在左上腹的方位停了下來。透過擴音器,發出動人的聲響。
她的孩子,明顯得了某種怪病。她看著他腦殼一天比一天還要大,醫師卻無法確定那是什麼。
醫學院的男生教他,去牽她的手。把手搭上肩膀。在她耳邊輕輕說話。然後吻她的頰,然後是唇、舌,伸手過去輕經愛撫……。然而大部分時間他只是像個大孩子似地看著她。「妳好美。」他稱讚她。此外,他什麼都沒做,生怕一不小心,就要把一切都捏碎了似。他覺得光是美麗也可以是一種莊嚴,而那份莊嚴,正好牽動他生命中的一些什麼。
盧倩如把晚禮服從乾洗店拿回來時已經入了夜。現在她洗完澡從浴室衝出來,一團濕熱的水蒸汽尾隨著她。她拿著吹風機呼呼地烘撥著頭髮。梳妝桌前高高低低擺滿了乳液、營養霜、粉底、眼影、唇膏、眉筆……,還有一隻石英鬧鐘。那鐘滴滴答答地跳著,跳得她有些心慌……遠遠響起了鐘聲,因為是耶誕夜,覺得格外明顯。她聽見窗外似乎有一陣稚嫩的童音合唱,撥開百葉窗去看,她看見一群可愛的孩童,手裡拾著小小的燭火,正在樓下喜樂地唱著聖歌。
「王太太,妳聽我說,」華醫師檢查完畢,臉上略略有些不耐煩。「我們昨天下午才接到病理報告。我希望妳心裡有個準備。小孩子的毛病已經診斷出來,是白血病。」
「你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曾經骨折過。」華醫師指著X光片告訴護理長。
華醫師覺得黃雅雯那張臉,已經沒有記憶中那麼美好了。滄桑的歲月一點一滴地吞噬著她。華醫師想起他們曾經有過美好的夢想,便覺得無限淒涼。生命中一切的單純與美好,稍不留神,就變質了。生活很快變成回憶,熱情又立刻化為嘆息,一切都在沉淪,無法倖免……現在她看見盧倩如坐在那裡,說不上來為什麼,忽然覺得很安心。彷彿那裡仍有一個潔淨明亮的地方,他可以沒有感慨。
這時孩子的母親回過頭去看他,似乎下定很大的決心。「你可以把汽車的標誌送給他嗎?」她拉住肇事者的手,神情激動地說,「他被汽車撞到,就要去偷人家的標誌,可是,現在……他,再也沒辦法,去偷了。」
劉醫師嚇了一跳,華醫師還要採取更激烈的手段。
那個眼裡閃動孤寂的男人,跑遍了全世界。海洋、風雨波濤、寂寞、痛苦都來煎熬,他低頭默默承受,不肯多說些什麼。可是現在他手裡抱著肥肥胖胖、纖纖圓圓的孩子,眼淚卻爬了滿面……那時候小維已經快滿一歲。過去一年裡,只有這個孩子陪她入睡。她輕輕地哄他,教他喊「爸爸」。一遍又一遍,孩子睜著雪亮的眼睛,真純地看著她。他不曉得爸爸是什麼東西。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正和另一對夫婦爭得面紅耳赤。那女人披頭散髮,一身看來昂貴的衣服,可惜幾天沒換洗的樣子,有些髒髒縐縐。
現在華醫師拿著病歷及病理報告,站在病房走廊前面,清晨白花花的陽光從盡頭窗口|射進來,在他身後拉著影子。才過十二月,病房有模有樣地佈置起耶誕燈飾。鎮日裡病房播著耶誕音樂,空氣裡到處都是愉快的氣氛。可是華醫師心裡並不和_圖_書輕鬆,他深吸一口氣,走進第二十五病床,然後他聽到自己吐氣的聲音,像是嘆息,又不盡然。
華醫師看完紙條,若無其事地放回口袋去。他仍抱著手,百思不解地盯著那些X光片看。可是他的臉頰和耳朵漸漸紅熱起來:心臟急促跳動。他有一種錯覺,以為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那張紙條。
撲腮紅、描眼影,她對著鏡子眨眨眼睛。她不明白事情為什麼變成這樣,她知道有不少女孩子對華醫師很有好感,況且她也不是那種愛跳舞的女孩。寫紙條給他,不過想問一問他去不去。萬一華醫師微笑著婉拒,她也會覺得心滿意足。在病房工作久了,她厭倦那些拖拖拉拉的打情罵俏,無止無盡的感情捉迷藏、風風雨雨的傳言。可是她也不喜歡心被個不確定的什麼懸著……聽說基督教團契的青年會到病房同孩子講故事,陪孩子們唱歌遊戲。如果華醫師正好也不怎麼喜歡跳舞,他們可以到病房去走走,聽聽孩子們唱歌。或是找個空氣新鮮的地方散步、聊天。
「這兩次車禍的確十分相似……」華醫師撫著下頷。
「天堂開滿了花,還有草……」華醫師猶豫了一下,這是一個困難的問題,「反正那是一個充滿歡樂,沒有痛苦的地方。」
「請相信我,這對我很重要,」那聲音很誠懇,「我本來只想和她玩一玩,可是現在我已經無法自拔…」
「對呀。」
「王太太。」護士喚她。
「我可以多聽一會兒嗎?」她問醫師。
他們在病房外亮麗的陽光中分手。分手之後梁國強還回過頭來問華醫師:「你說的那個地方是真的嗎?」
那個晚上媽媽喝得酩酊大醉回來,見到梁國強就是拳打腳踢。
他以右手當作汽車,左手模擬孩子從垂直交叉巷口衝出來的模樣。幾番比劃,華醫師恍然大悟,心裡起了一陣冷顫。
當華醫師第一眼看見那些金屬汽車標誌時,差點驚訝得叫出來:「你怎麼會有這些汽車標誌?」
孩子抓著一具無敵超人模型,在空中飛翔、翻滾,那是他的耶誕禮物。過了一會,他忽然一臉正經地問華醫師:「你知道耶穌和上帝嗎?祂們都住在那裡?」
他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不擦去身上那些血,彷彿和誰賭氣似地。
那故事每個人都聽過好多遍了。
不知怎地,她覺得好累。幾年來,她一直都是一個好護士,病人家屬把她們當傭人對待,大牌醫師無理的責罵、繁重的瑣碎雜務,沒完沒了的病痛、呻|吟……,她的薪水不高,可是幾年來她從不曾忘記臉上掛著微笑,努力工作。現在她平淡著一張臉坐在車內,忽然便覺得累了。好希望找個地方安歇下來。像華醫師的汽車一樣,一個擋住外面風、雨、霧以及黑暗的地方。

7

「是有不少傷痕沒錯……」華醫師喃喃地唸著,他警覺到護理長告訴他會上法院的直覺。
「那你媽媽對你不錯。」
那聲響在她腦海裡,愈來愈大,愈來愈響……她走在大廳的中央,聽見有人喊她王太太,一陣虛弱,便在那裡癱軟下去。
「華醫師,勸勸她,都已經破水了。」護理長喃喃在他耳邊說。
「梁國強和他那個不三不四的媽媽?」
「沒有用了,華醫師。」劉醫師提高聲量喊他。
他找來酒精棉花替他拭去臉上血跡。一點一滴拭出一張乾淨稚氣的臉,華醫師感到無限心痛與不忍,華醫師縫合孩子的傷口,還沒縫完便停下來了。他把工作交給住院醫師,自己抱著手站在那裡。
華醫師看見背包裡面一塊一塊的汽車標誌,嚇了一跳,「你為什麼要送給我禮物?」
他從沒碰過這樣的事,他甚至也無法解釋這樣的現象。如果他真的告訴王太太這些,她會相信嗎?而當他無可奈何地笑笑,她懂得那笑的涵義嗎?
梁國強住在隔壁,一聽到故事起了頭,便拄著拐杖,一跳一跳過來,規規矩矩坐在床畔,睜大眼睛聆聽。
這時他放開手,傻楞楞地看著劉醫師,又看著監視器上的直線。過了好久,才恢復過來,他沒說什麼,靜靜地走出病房。
果然王太太一見到華醫師過來,連珠砲似的抱怨便劈頭而下。過去一個多禮拜,這個懷孕的母親,指責這個又指責那個,她和兩個護士,一個實習醫生吵過架,沒有人能使她安靜下來。
等到護理長離開後,他又不經意摸到口袋那張紙條,便把它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閱讀。上面只有兩行簡短秀麗的字體,寫著:你有興趣參加醫院的耶誕舞會嗎?
然而更叫人驚訝的卻是X光片上那些傷勢。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彷彿經歷了一場戰爭,才從戰場後送回來。
護士小姐正替小病人注射靜脈點滴。那雙羸弱的小手臂,早佈滿了瘀青以及坑坑洞洞的針孔,病人又這麼小,因此很難找到一條合適的靜脈。病人雖然神志不清楚,卻讓這樣的場面訓練出了反射動作。有三個強壯的護佐壓住孩子的手腳,免得他驚慌亂動。
他把長長的針頭,沿著肋骨間,刺入心臟內,迅速注射腎上腺溶液。孩子睜開的眼睛一直不肯闔上。他靜靜地看著華醫師。
王太太乖順地擦掉膠液,整好衣服,可是她仍然坐在診療椅上。
「如果要從醫學的觀點來看這個推論……」
華醫師覺得抱歉,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整件事都是他引起的。他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輕地問:「我能幫些什麼忙嗎?」
「那天我開車走基隆路,經過吳興街口人行道,忽然衝出來一個孩子,太快了,來不及煞車……」
他躺在病床上,側著頭,一道破裂傷從耳後拉到頸前。他的母親喊他、搖他,用力晃動,他只是沉悶著一張空白的臉,像抗議著什麼似地。等華醫師匆匆忙忙趕到病床前,值班住院醫師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不知從那裡傳來一陣歌聲,相當幽微,可是旋律卻十分熟悉。
「華醫師,我的孩子真的不會再醒過來了嗎?」
「我們是沒有錢,」梁國強笑笑,「可是有時候我媽媽忽然賺了很多錢,她會抓一大把鈔票塞在我的手裡,花都花不完的錢……」
王太太覺得軟弱無力,退倒在病床邊那張大椅子上,她身旁都是零零碎碎的牛奶罐、奶瓶、水果刀,剖開的西瓜、鬧鐘、玻璃杯……,她把臉埋在手掌裡,沉默不語。過了一會,華醫師聽見呵——呵,急促的聲音,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是他知道她在哭泣。
「我對小孩子身上的傷口確實感到疑惑。」華醫師表示。
「恐怕就是今天晚上了。」劉醫師停下急救,站在那裡看心電圖監視器。他把病床邊的病歷隨手交給華醫師。
「啊!是故意的。」他幾乎叫了出來。
華醫師蹲下去扶著她,輕輕在她耳邊說話:「現在妳的孩子要生出來了,他需要你。妳把小維交給我。」
「妳以為我們怕妳?」那個太太閃身過去抓住小孩,粗魯地翻起他的上衣,「好,讓警察來看著孩子身上的傷痕,看看妳這個盡職的母親,到底怎麼細心照顧妳的孩子——」
華醫師也立刻脫去西裝外套,又把領帶扯下來。「腎上腺素注射液。」他吩咐護士。
推床已經推過來,他們聯合把王太太攙扶上推床。華醫師的手讓王太太緊緊地抓住,感到有些疼痛,他十分驚訝一個女人竟有這麼大的力氣。
「以後畢業了,我們結婚,就到一個沒有人願意去的鄉下開業行醫。我們要蓋一棟大房子,還有最好的設備和器材。天沒亮就醒過來了,我們要穿上漂亮的衣服,手牽手到田間去散步。這時候,如果剛好有個農夫經過,他會高興地與我們打招呼,心裡想著,啊!這是華醫師和他最美麗的情人。」「我們還要養一隻狗、一隻貓咪,還有一對鵝。」黃雅雯興奮地補充。
他們在別的醫院檢查了一個月,找不出病因。現在他們轉過來這裡,一切重新開始。她仍然對每件事不滿意,和所有的人吵吵鬧鬧。
「我想知道白血病會不會遺傳,我的另一個孩子得了白血病,他已經昏迷了一個多禮拜。」
盧倩如很喜歡梁國強。她知道他是華醫師的病人。對他特別好。
他們在桃園的夜雨街燈下告別。盧倩如撐起傘,往那幢她熟悉的二層樓建築走去。她走遠了,回眸過來看他。他搖下車窗,探出頭手與她告別。雨點都淋濕了他的頭髮,他仍興致地揮著手,那姿勢盧倩如一直記得……
走進華醫師辦公室共有三個人,一對是撞到梁國強的肇事夫婦,另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頭髮梳得光亮,西裝筆挺,裝扮服飾,無不極為講究,華醫師並不認識。他的辦公室狹窄,一張桌子、椅子、書櫃、衣櫃,並沒有多出來待客的桌椅。他們把隨手帶來的禮盒放在華醫師辦公室桌上,四個人便站著說話。
「小維真的會醒過來嗎?」他們把王太太往產房的方向推移,可是她緊抓住華醫師,一點也不肯鬆手。
「祂們住在天堂裡。」和-圖-書華醫師笑著看他。
「從前我也讀過小學,讀了半年。我記得有一次,我數學考一百分,老師還稱讚我是一個好學生呢。」
平安夜,聖善夜……華醫師拾起那個調子,像個孩童,坐在那裡哼著。他看見護士拔除了孩子身上的點滴瓶、呼吸管,拿著那些廢棄物走過來。護士也看見了華醫師,兩個人都不說什麼。
護士小姐匆忙推來急救車,抽取針劑,準備器材。
孩子終於開心地笑了。
王太太一見到華醫師,興奮地握住他的手,整個人顯得十分虛弱。
「到那裡?我送妳過去。」那天下著雨,同樣是下班時刻,她在門口遇見華醫師開著車子過來,華醫師開門請她進來。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裡住著一隻狼,最愛吃小孩……
華醫師機警地蹲下身,抱起孩子,對孩子的母親說:「別在這裡打小孩,他是我們的病人。」
「什麼地方?」
「還有什麼問題嗎?」醫師問她。
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幾天她總是想起華醫師那略帶稚氣的臉孔。從台北到桃園的車程不過是三十分鐘,他們曾坐在一起喝果汁,說說話。也不過如此,這一切都發生過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她對所有的感覺都掌握不住,無法確定。
「一個歡樂,沒有痛苦的地方?會比這裡還要好嗎?」
「可是,我的孩子真的不會再醒過來了嗎?」
塗上唇膏,總算大功告成。她對著鏡子瞄來瞄去,覺得妝似乎過濃了些,便用面紙輕輕地抹去一些。抹去之後,她開始有些擔心,也許華醫師只是善意地敷衍她。她覺得自己太過纖瘦,況且她也明白自己並不是那種魅力十足的女孩……
醒來時,小維仍沉睡著。
「我沒想到妳唱歌這麼好聽。」華醫師稱讚她。
「真的醒了……」劉醫師喃喃念著,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
後來他還在校園裡見過黃雅雯。身邊總伴隨著不同的男孩子。各種惡劣的言語在校園中流傳著,有一次,他在社團裡面親耳聽見一個高年級學長敘述著與黃雅雯從舞會到上床之間,一夜的過程。
「那裡。」華醫師到隔壁會議室搬來三張椅子,又用紙杯倒了白開水過來。四個人一番謙讓寒暄,才各自坐了下來。
那些是非恩怨的爭執恐怕還會持續下去。華醫師沒說什麼,如同往常一樣,他吃一片口香糖,靜靜地坐在孩子身旁,看他拆開口香糖包裝,塞進嘴裡,一口一口地咀嚼。

2

「不是。」她在醫院附近賃屋。可是她並不想回到那個小空間去。儘管她可以替自己買盒餅乾、可樂,扭開電視,任那些通俗的笑話以及千篇一律的情歌將自己淹沒。她也可以洗個澡,躺在棉被窩裡看新出版的小說,任自己沉沉睡去,可是明天很快就會追上來,她厭倦這無窮無盡的循環……他們停在車站候車,雨勢愈來愈大,車班都誤了點。華醫師問她願不願意喝杯飲料,她笑了笑,兩個人便坐在餐飲部聊天,隔著玻璃窗,看台北市的繁華。後來天都黑了,華醫師便提議送她回桃園。
「找死啊?」汽車緊急煞車,司機探頭出來破口大罵。
「看來這一、兩個禮拜就要臨盆了,」做完內診,他把手套丟進垃圾桶,又在她的肚子上這邊按按,那邊摸摸,「孩子的爸爸在外面嗎?」他問。
「我知道,」華醫師安慰她,「我們會竭盡全力讓孩子醒過來。」
「偷來的,」梁國強從背包裡把那些標誌一一拿出來展示,有賓士車的三星環,奧迪車的四圈圈、富豪車、愛快羅蜜歐、雪佛蘭……十多種名牌車系,他不放心地瞄華醫師一眼,「你保證過不告訴別人。」
華醫師看見一整排X光片,嚇了一跳。他把X光片翻起來比對,果然是梁國強的片子沒錯。
孩子並沒有回答。他看起來很安詳,彷彿只是睡著了。
護理站有人喊她。「喔——」護理長回過頭準備離開診察室,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告訴華醫師:「我差點忘記,我們大夜班護士要我交這個條子給你。」
華醫師蓬散著頭髮,立在旁邊看。沒說什麼,他一張孩子氣的臉,在那副邋遢裡,顯得格外純淨。等護士打好點滴,又把孩子的手腳穩穩地固定在病床兩側之後,他才走過去,看孩子的眼睛、雙手、摸他的頸子、腹部,還用聽診器在孩子胸部聆聽。
這個病例他們討論過。一個普通的車禍病例,經過檢查,右側膝蓋前十字韌帶、半月軟骨斷裂,一些大大小小的擦傷、破裂傷,經過外科緊急手術、切割、縫合,現在打上石膏,已經沒有什麼問題。

14

「我有禮物要送給你。」他把背包送給華醫師。
「我保證。」華醫師輕輕地拉開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膀。
「因此,我們懷疑是不是還有更多類似的情況,包括找得出紀錄,找不出紀錄的車禍。」
華醫師接過蛋糕,咬了一口,覺得甜甜的滋味。或許活著需要一些錯覺吧?他想。
「這是癌症末期,況且今天急救過兩次,」劉醫師提醒他,「有必要做得這麼激烈嗎?」

13

他握住電話,無名火冒上心頭,可是他隱約感覺出那個男孩的痛苦,又沉默了。無可置疑,黃雅雯相當美麗,甚至美得致命。他那時候初戀,把一切對愛情、生命的憧憬都寄託在那上面。
產科門診候診室零零散散坐著孕婦以及陪伴她們的男士。門口高掛著號碼顯示牌,每跳動一個數字,護士便呼喚一位孕婦進去應診。落單的男士極不自在,他們抱著手,故作鎮定地在門口踱來踱去。

9

華醫師輕撫著孩子蒼白的臉頰,想起這張真摯的臉,將來要創辦一所大學校,請所有的小朋友免費來讀書……,可是他的生命竟停在這裡。儘管命運加諸於他的這一切,可是孩童的心並不明白。
那天落著雨,盧倩如撐著傘走在雨中。華醫師開車過去,遠遠瞥見她的側影,倏地覺得驚心動魄,他以為看見了十年前的黃雅雯。霎時之間,沉澱在靈魂深處那些不安的成份又再度被翻攪起來。
咀嚼著口香糖,他想起在高雄那次,媽媽臨時拉了一個男人回旅社過夜,把他藏在衣櫃裡。他從衣櫃縫隙裡,睜著眼睛著那男人粗魯地剝去媽媽的衣服,還在床上赤|裸裸地幹那件事。媽媽平時板著臉孔,可是那次梁國強聽見她哼唧哼唧的呻|吟以及浪蕩的笑聲,使他感到非常不安。他知道媽媽帶著假面具過日子,可是他分不清到底是那張正經的臉,或者是蕩笑的臉才是她本來的面目。
過不久,他停下來又問:「天堂是什麼樣子?」
「孩子很好。」醫師安慰她,移開聽診儀器,給她一張衛生紙,擦乾腹部的膠液。
「沒有,我沒有。」淚珠從孩子眼眶轉出來,他愈哭愈傷心,終於掙脫華醫師的懷抱,不顧腿上的石膏,從護理站那邊一踱一踱地衝過來。
「祂們也像無敵超人一樣,為維護正義以及世界和平而奮鬥嗎?」
「梁國強——」淚水沾濕他的眼眶。

8

華醫師拉開笑臉,對她點頭。
他們交抱著手,緊張地看著這一幕。只一瞬間,孩子擺動的手漸漸停下來,心電圖監視器波形發生了變化。
「這恐怕你要問小兒科醫師才知道。」
病童的母親挺著大肚子,交抱著手,焦躁地在病房踱來踱去。
「我需要安靜。」她說。
華醫師接過阿托平注射液,打入點滴管。「我來。」他接過劉醫師的位置,以更快的速度做心肺按摩。
那個孩子很漂亮,他得了腸胃炎,不停地拉著肚子,可是現在他已經差不多康復,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華醫師看著他純稚的臉,說不上來為什麼,忽然想起梁國強,想起那年耶誕夜,以及他遭遇過所有人生無可避免的遺憾……他抱起那個孩子。靜靜地看著護士把那些花花綠綠的彩帶以及燈飾裝置上去。華醫師打定了主意,他準備告訴孩子關於一個歡樂,沒有痛苦的地方,以及天堂的許多有趣故事。
更早以前,她曾唱同樣的歌給另一個男孩聽過。那時候她從學校畢業才沒多久,有人警告過她,遠離那些實習醫師。他們不過是在護理站飛來飛去的候鳥。她唱歌給那男孩聽,剛好他是個實習醫師。後來他畢業了,去服役,他們便沒再見過面。
他絲毫不肯放鬆。
車過收費站,她不知不覺地唱起那首憂傷的歌。那首歌並不算憂傷,她不過是習慣那種唱腔。
「你是說,我的孩子不會再清醒過來?」
畢業之後,華醫師在電視看見她參加歌唱比賽,挑戰失敗。後來她變成了一個益智節目的助理小姐,也在電視劇裡演過幾個角色。報紙偶爾刊刊她的泳裝照片,和一些著名男星若有似無的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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